《风吹来》：尘世之情，吹面不寒

　　他的文字总是一种“七情动之”的模样，以真示人，毫无扭捏造作之态，亦无故作高深、疏离烟火之状。字字句句中可见其性情，可闻其灵魂的声音，可读出他内在生命的自由与炽热，深情与悲悯。

　　■　赵航

　　风吹来，野马尘埃，雪涛云海，芳草绿树，俱以舞和之，以声和之。风吹来，世上万物生生不息……湖南邵阳作家刘诚龙的散文集《风吹来》共分三辑：坐看云起，一方乡愁，山居闲读。尘世之情吹面不寒，吹来内蕴不尽的人生况味。

　　文以载道，文以载情，其杂文或多是载道的，其散文多是载情的，乡情、亲情、爱情、友情、家国情、天地情、天人合一情，大情小情公情私情，作家必须情情。明末钱谦益曾将情感与文学二合一而论之：“古之至人，独不能无情，而况于余乎？佛言众生为有情，此世界为情世界，儒者之所谓五性，亦情也。性不能不动而为情，情不能不感而缘物，故形动于中而为言。”抒情，是文学的永恒母题；而如何抒情，则是文学的永恒追求。

　　读作家的作品，我更乐意去感受其情脉与文脉，在“寻情”《风吹来》中，可以追寻到文学有史以来的抒情传统，而更让我感觉刘诚龙的文脉或直通明朝公安派的“性灵文学”，他曾夫子自道，激赏明朝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写作主张，他喜欢袁枚、张岱等晚明作家作品。他在承继、借鉴之中，并没有失去自己。他的文字虽具“性灵”的特征，却又不囿于前人倡导，有自觉的开拓，从而成为这一类文学作品的富有生命力的明证。?在《风吹来》这本散文集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很“性灵”的刘诚龙。在那些透视历史现象、分析人物命运，书写亲情、结合现实谈史的篇什中，站着或走着，沉思或歌咏，焦虑或悲悯的刘诚龙，总以一种“七情动之”的模样，在文字中裸露自己，以真示人，无故作高深、疏离烟火之状。字字句句可见其性情，可闻其灵魂的声音，可读出他内在生命的自由与炽热，深情与悲悯。

　　在《一棵树与一些人的相遇》《杨家岭的一块菜地》两文中，红色百年的澎湃本是大境，刘诚龙以小出之，将力量集中于一点，完成了主题书写。他用他特有的性情之笔，自然铺陈，如话家常，用一棵荷树、一块菜地将我们引向所能抵达的红色历史，将人带向黄洋界上的那棵与一些伟人相遇从而备具荣光的荷树，回到那个“榛莽地荒凉土，荒草萋萋，藤蔓丛生，沙砾遍野，乱石杂陈”却怀抱着中国前途的杨家岭，感知伟人毛泽东卓越的精神境界。这般文章，在他手下依旧呈现一股洒脱之气，一语醒人，读来轻松并生共鸣，正能量并有文学力。

　　《天龙山上天风洗肺》《寻石清水村》《言哥采药去》等文章则是另一类性灵范本，饱含一个中年男人对一切所遇发出诚恳感悟。看他写风写水，写花写鸟，寄情山水，情感铺张恣意，辞采气象万千。既有成人对自然及人情世故的真切体验，又有孩童般感知世界世相的新鲜感，强烈的好奇组成的欢喜与天真。文中时不时冒出的警句，引人豁然，诗词化用精彩且翻新意，联想丰富。他信笔由缰，横生一枝，却成神来之笔，又不跑至番外，字字皆在御内。即使是像《脸书与书脸》这般言理文章，语言依然很“性灵”：“鲁迅先生面相，有书的昼霭透析，有书的暮云飞度，硬度很高的同，因此有了柔泽之光，甚或一种明媚之气。”令人品来口齿生香。

　　有人说“感受力是最难以议论的东西之一”，果然是。

　　刘诚龙的家乡在一个叫铁炉冲的地方。他借着眷眷亲情与童年的旧影，溯游往事，将萦怀不绝的、潮起潮落的乡愁，书写得分外动人。当电脑空间可以虚拟任何事物时，乡愁只能出自心灵，出自一支情感丰沛的笔。《恩高冲的草田》中有着绵密的生命感觉，五官全打开，他神情严峻，忧思如草海，铺张而密不透风，一波波、一缕缕，从稻田到草田，从喜悦到无边的忧虑，生成了追问、思考，一方乡愁，便成了深夜中噬骨的痛。《凉鞋套丝袜》的底色是悲凉，写尽新事物、新时尚与旧眼光作战的狼狈。多少被时代消解掉的凡人小事，与故乡一同老去，成为故乡月亮下的传说。而故乡的灵魂，又在哪里呢？是荣誉感道德观甚于生命？

　　父亲，是刘诚龙乡愁的核心。他通过《鲜艳的姜不叫鲜姜》《骨牌霍霍响》《金樱金樱酒》等文章，追忆了父亲生前往事，为父亲画了一幅完整的性情写真——他是最普通最平凡的父亲，又是大地上最真实最令人尊敬的父亲，含辛茹苦，为家人拼尽一切，沉默而坚韧，勤俭而明理，有时也顽固暴躁。

　　过去，我被朱自清的“父亲”感动过，现在，则被刘诚龙笔下的父亲深深打动。他笔下的父亲，是紧贴大地的父亲，是晃动于故乡深处沉郁鲜活的身影。世事更迭，当逝者的人生足迹泯然，那些岁月深处的苦痛令人唏嘘，我们的亲人曾生活在其间，其勇气，其能量，其担当与隐忍，都在生者的记忆中复活，振动当下。只是，当我们的亲人离世化为尘土，我们想关心又哪能关心得起呢？越过沧桑，品尝怅惘，是每个人生宿命的承担。刘诚龙在表达人生之苦与生活之难，语言是轻松的，是诙谐的，臻于“以乐境写哀、以哀境写乐的”文章作手高境。

　　读过刘诚龙不少杂文，也读过其不少散文，在老传统与后现代价值观中，刘诚龙是取中间值的，他离了小经却不叛大道:离了小经，使其文字很性灵，不曾有理学家气，不叛大道，使其情感很富有人性之道。他以文字直达热心热肠，从不遮掩内心世界，从不以袒露内心为虑，且不以暴露“小我”为羞。刘诚龙的散文之所以耐看，是因为你读他的文字，总能遇见他——“我”，这也是性灵文学要义所在：见我。

　　刘诚龙的文字以个体生命为底色，细嚼细节与经验，在最为日常的生活发现精神，使往事变成了体悟人生的长廊。他不隐瞒父亲的缺点，也没有藏着自己孩童时的“劣迹”，比如偷书、偷鞋等，他不要遮羞布，他将一切都放在文字阳光下。这种性灵书写，却是另一种心灵上的开阔与旷达，正是因为毫不掩饰地书写，令读者会心一笑，一个孩子在未开化未修行之前的蛮气，是怎样随着成长而消失，对照现在的刘诚龙，不难悟出读书对一个人灵魂的润泽。

　　性灵文学，说到底是真情的文学，“不做假账”，不抒假情；性灵文学，说到底是率真的文学，文字率意，纵笔无忌。刘诚龙的语言用他自己句子形容，便是“发枝散叶，一兜子撒开去”，写得枝蔓横生，旁逸斜出，草长莺飞，洒脱跳荡。这般语言支撑出的思想、韵味、品位、情感，焉得不动人？刘诚龙以性灵之笔，写性灵之心，著性灵之文，这才是成就他文字独特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