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报老师性骚扰，我被反问“为啥他找的是你不是别人”

　　“记录一万种人生

　　探寻成长规律”

　　

　　高中时，章佳的情绪进入失控状态，总是忍不住想冲到马路上，想用刀划胳膊，想以自我伤害的方式结束一切。

　　四岁时，她就变成了留守儿童，生活的最高原则是“不给父母添麻烦”。她在学校遭受霸凌却不敢告诉家人，遭受高中老师性骚扰又被质疑“为啥他找你不找其他人”。更令人痛苦的是，原来胡同里日日擦肩而过的那个陌生男人，竟然是抛妻弃子的亲生父亲。

　　章佳的童年和青春，没有来处，也缺少归途。当至亲良师至友都无力再伸出援手时，她不得不用一生学习，如何自救。

　　以下是章佳的讲述：

　　讲述者｜章佳

　　编辑｜TJ 糖果

　　魔鬼，以老师的面目出现

　　确诊重度抑郁症的时候我还不到18岁，在读高一。因为情绪波动太大，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读书，就在家休学了一年。等到再回到学校时，我的学习进度已经和同学们差了很远很远。为了高考，我逼自己再积极一点，外向一点，主动询问老师们的联系方式，以备及时向他们请教问题。这其中就包括一名男老师，30多岁，单身。因为他只是科任老师，所以加上微信后我和他私下也没有什么联系，直到高三暑假的一个晚上。

　　那天，他突然来找我聊天，说自己喝了点酒，然后就开始说一些很露骨的话题，甚至问我要不要跟他在一起。我看到之后特别无语，只能忍着恶心说，“老师您喝多了，早点休息吧。”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发酒疯，还是故意的，那晚一直不停地发消息，表白了很多次。我不敢很硬气拒绝掉，只能一再表示这些话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第二天他酒醒了，先跟我道了个歉，但还是在说喜欢我。我虽然年纪小，但很清楚这是不对的。我是一个学生，他是老师，我们不可能有超出师生之外的任何关系。但我也尊重他，不希望他的形象在我心里崩塌掉，希望能劝阻他的这些念头。

　　可是，不知道他是哪来的胆量，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变本加厉，开始做出更越界的事情。

　　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发现他在偷偷跟着我，特别特别害怕，只能含糊地跟班主任说放学路上有人跟踪我。班主任人挺好，就安排我和同小区的同学一起回家。

　　可是发现没办法在放学路上下手后，他竟然直接在学校里堵我。我们学校实验楼后面有台ATM机，有次我去取钱，他直接冲进来堵着门不让我出去。我挣脱了他的束缚跑了出来，正好撞上校长和副校长，他们问我怎么不去上课，我就直接说了原因。他们告诉我，这件事他们会解决，让我好好上课。

　　但其实，他们只是找那个老师谈了话，没有采取其他任何措施。那个老师，表面上跟我保证不会再有骚扰我的行为，私下里更加疯狂地给我发消息。

　　在他眼里，我向校长的陈情成了我的罪状。他愤怒地骂我，说我就像是《芳华》里林丁丁，而他就是刘峰，我举报他，会害了他一生。

　　我还不到十八岁，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在他的质问和谴责下陷入了自我怀疑和受害者有罪论中：“我是林丁丁吗？我是那样的人吗？我这样做有没有问题？到底错没错？”

　　我上课越来越听不进去，脑子里不断在纠结这件事，甚至会拿着圆规，在手背上疯狂地刻“我不是林丁丁”几个字。

　　

　　为了摆脱他，也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我给学校主管部门打电话，想弄清楚，这件事真的是我错了吗。可对方却说，他们只管教学的事情，这种事情要找监管部门。

　　我又给相关监管部门打电话，对方却说，只有聊天记录，是没办法处理那个老师的。挂断电话前，他还说了句我这辈子都记得的一句话：“你为什么不想想，为啥他骚扰的是你不是别人？你一个高三学生现在不学习，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事？”

　　挂断电话后，我嚎啕大哭。

　　从那天起，我就有了心理阴影。我害怕所有男老师，也不敢再相信任何人，没有人能帮我。我特别害怕不敢去学校，觉得那里到处都是让我难堪和痛苦人，所以今天说头疼，明天说肚子疼，后天胃疼，请假越来越多，考试一次比一次差。

　　家里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骂我不争气。

　　我把自己隔离起来，不管是关系特别好的朋友，还是家里人，以及对我好的老师，我谁都不去联系。我一个人每天闷在家里面，话也不说，没有社交，只是在睡觉，或者用被子蒙着头躺着。

　　高考时，我从年级前几掉到最后几名，只考上了一个专科。而那个骚扰我的老师，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依然在学校里任教。

　　不敢反抗，是我错了吗

　　我在学校被老师性骚扰的事情，我父母是完全不知道的。其实不只是这件事，很多很多让我如坠冰窟的事，他们都不知情。

　　我出生在河北一个小地方，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去了上海工作。爸妈走的那天，是我五岁的生日。他们什么都没告诉我，只说带我去看看火车。

　　我们一家人一起到了火车站，在站台上，我兴奋地看着眼前的大怪物，一转脸却发现爸妈钻进了车厢里，不停地冲我挥手。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完全看不见。我以为爸爸妈妈不要我了，趴在姥姥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哭到根本不愿意离开。姥姥陪我在候车室待了一整夜，第二天才回家。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爸妈四五年才会回来一次。我一直在老家和姥姥姥爷一起生活，寒暑假才能去到上海和他们团聚。

　　可能是因为长期和父母分离，我内心深处一直缺乏安全感，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讨好型人格。小学的朋友在闯祸后总会找到我，跟我说，“求你了，你帮我一次吧，怎么怎么样。”我就觉得我跟他们是好朋友，他们也已经求我了，那我能怎么办，好像就只能去帮他们，就稀里糊涂地总是做了别人的替罪羊。别人可能看我好说话，也一次一次地变本加厉。

　　上了初中之后，我的处境就更加艰难。在同学眼里，老师好像总会照顾我、偏向我，但其实根本没有。他们总觉得我会悄悄向班主任告密，污蔑我把班上同学早恋的事情告诉了老师，然后就开始发qq空间，告诉全年级的人，说我是班主任的一条狗。因为班上带头的几个人看不惯我，处处难为我，全班人都不敢不愿意理我。

　　不仅是语言羞辱，我还遭受过肢体暴力。当时班里有一对早恋的同学，其中的男生从小就和我认识，他经常不学习，每天都找我借记作业的单子，他女朋友就觉得我对那个男生有意思，找人“收拾我”。

　　他们特别明目张胆，我走在校园里，突然就被人一个人踢了一脚，接着上来好几个人一起踢我。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完全被吓懵了。我不知道能找谁帮我，只能不了了之。

　　所有的这些经历，我不敢和老师说， 因为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也害怕告诉老师后，会被报复得更狠。我也不敢和家里人说，从小到大，好多人跟我说过，一定要听话、懂事，爸妈在外打工不容易，姥姥姥爷年纪大了照顾我特别辛苦。所以，我很少很少跟他们说不开心的事。

　　

　　长期生活在孤立无援的环境中，我找不到生活的出口，只能把怨气都怪到自己身上。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欺负我？为什么我这么胆小？为什么我不敢去对抗他们？是我做错了吗？

　　我以为我生活中的悲剧和苦痛就是这些了，却没想到，这些只是冰山一角。

　　“你爸不要你了”

　　初中的一个课间，班上有个同学站在讲台上，兴冲冲地说自己听家里人说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他高声喊出我的名字，像讲笑话一样嬉笑着对着我说：“章佳！你爸不是你的亲爸！你亲爸不要你！”

　　我当时真的觉得他很莫名其妙，想出这种无厘头的办法诋毁我。可中午回家跟姥姥姥爷提起时，他们却突然愣住了。

　　原来，我真的不是爸爸亲生的。姥姥姥爷说，我亲生父亲全家都重男轻女，我的亲奶奶甚至连抱我一下都不愿意，所以在我出生后，很快就和我妈妈提了离婚。

　　我突然想到，其实之前是有很多不对劲的。我和我爸长得就不一样，他比较黑，个子比较矮，而我从小就很高。我小时候在家里玩，乱翻抽屉翻到过一本离婚协议书，我认不全字，只能问姥姥姥爷，他们说这是妈妈帮别人办的，不是她自己的，我妈妈没有离过婚。我一直是跟妈妈姓，但家里人只是解释说因为妈妈是城镇户口，爸爸是农村户口，如果想上一个好一点的学校，最好是跟着妈妈的户口……

　　更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我的亲生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就跟我住在一条胡同里。

　　听说，他在和我妈妈离婚后很快又结了婚，然后生了一个女儿，很快又离婚了。在我六岁前，我们两家其实一直住在一个胡同里。我可能经常会看到我和其他小伙伴在胡同里玩，但是从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也从来没有给过我一分钱的生活费。

　　这些事情一直压在我心里，像一座山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有一段时间，我经常看到亲生父亲回来找我了，他站在胡同里，跟我道歉，跟我说他其实一直都是在意我的。我甚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我的朋友，告诉她亲生父亲和我说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自己内心的遗憾已经得到了填补，直到有一次，我又站在胡同口看到亲生父亲朝我走来时，我的同学突然拍了怕我，特别好奇地问我，“为什么要一个人站在那儿，眼睛直直地在看什么呢？”

　　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所有的和解都是假象。我已经出现了幻觉。

　　

　　太多事情一直压在我心底，我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大，经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会因为一件特别小的事就发脾气把家里东西都砸了。有时候甚至会自己突然冲到大马路上，希望能被车撞死。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去找客厅里的水果刀，幻想我伤害了自己后，家里人会做出什么反应。

　　高一开学前的那个假期，我每天晚上都失眠，总是觉得很累，唯一的情绪就是想哭，后来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我自己跑去北京检查，医生说我是重度抑郁、重度焦虑，建议住院治疗。

　　那天，我一个人攥着报告在医院走廊里坐了很久。体谅家人，做个懂事的孩子，几乎是刻在我血液里的东西。我想了很久，最后把那张报告撕了，回家之后假装开心地跟姥姥说，“我已经在好转了。”

　　

　　可是，虽然我人回到了学校，但精神实际早已经支持不住了。有一个中午，我没吃饭就回了宿舍，站在窗台边上，那瞬间真的很想从楼上跳下去。正当我犹豫的时候，舍友回来了，才让我拣了一条命。可是，一想到未来还要继续活在这种痛苦中，我又觉得自己太不幸了，一整个中午都控制不住地哭。

　　班主任吓坏了，让家长把我带回家休息。从那天起，我开始了为期一年的休学。

　　妈妈和继父没有怪我，把我接到上海和他们一起生活。我努力不再回想学校里那些难过的事情，不再幻想胡同里那个亲生父亲的影子，情绪平静了很多。

　　一年后，当我重新回到学校，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时，却没想到那个魔鬼般的老师，又重新把我拉回了地狱。

　　救自己

　　我以为，上了大学，离那个高中那个老师远远的，一切就会好起来。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如此阴魂不散。

　　上大学之后，突然有一天，我的好朋友发现她的微博粉丝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我仔细翻看了他的主页，发现竟然是那个骚扰过我的老师。朋友直接把他从粉丝里移除，过了两天，他又像幽灵般出现，再次关注了我朋友。

　　我坐立难安，觉得如果放任不管，他可能会重新摧毁我的生活。我已经不太敢相信学校和老师了，就和朋友一起在网络上曝光了他。

　　很快，有一些媒体联系到我，我直接拿出了所有证据。在舆论压力下，我曾经的高中主动出面报了警，刑警队的工作人员和学校领导一起从河北到上海来找我，做了两天笔录。我坚决拒绝私下解决，最终，他公开发表了对我的道歉，同时也被学校开除了。

　　很多年后再回头看，这件事情或许就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我终于通过自己的力量，为自己讨回了公道。虽然他带给我的伤痛永远无法磨平，但这个结果就像我暗无天日世界里的一束光。天终于晴了一点。

　　

　　可是，我的人生好像一直就是这样，上天从来不肯让我真正开心。

　　去年8月7号，我刷朋友圈时看到高中的一位老师发的讣告：“肖老师一路走好”。我不敢相信，点开肖老师的动态，发现他的朋友圈里有师娘发的一条消息，告知各位朋友肖老师已经去世的消息。

　　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样的消息，肖老师是真正救赎过我的人，他只有40多岁啊！

　　休学前情绪状态特别不好的时候，一位师姐告诉我，她高中也经历了不好的事情，是肖老师一直鼓励她，陪伴她度过最艰难的时光。听过之后我脑子一热，直接去找了肖老师。在备课的大教室里，我哭着讲了过去十几年的所有事情，说我之前被欺负，说我家里边的事情。那天是我少有的彻底宣泄的时刻。

　　休学一年重回学校后，我怕学习跟不上，又去拜托肖老师帮我补课。他每周会给我上两节课，不只在学习上，如果我在生活和情绪上有任何问题，也都会第一时间找他聊。

　　在他的帮助下，我慢慢爱上了数学这门课，也变得开朗起来，能大方站在讲台上给班里的同学讲课。刚复学的第一次考试，班里73个人，我排72，三个月之后，我考了我们班第三，上了年级的优秀学生榜。

　　从肖老师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安全感，可能是师恩，也可能是父爱。我还想着，他那么喜欢爬山，等我毕业之后，一定要约他一起爬山。可是，因为最后只考上了一所专科，我一直没脸回去看他。我好后悔啊，可能老师在意的，从来就不是我的成绩。他希望我快乐。

　　

　　那段时间，我奶奶也生病去世了，妈妈患上了尿毒症，我一度非常惶恐害怕，害怕身边再有人突然离开，直到一个朋友跟我说了这样一段话：

　　“肖老师只活到40岁，但我们可以活到50岁、60岁、70岁。我们一定要拼尽全力生活，帮离开的人看看所有他看不到的东西。到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他，告诉他，后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这段话真的给了我很多鼓励，甚至可以说是让我豁然开朗。以前我经常会怨恨命运的不公，为什么所有的悲剧都要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我留不住对我好的人，但是现在我努力学着不再纠结这些了。

　　我想，很多事情可能会一直找不到答案，但我们不能因为这样就把自己困在原地。我得逼着自己往前走，遇到一件事就解决一件事。我得救自己啊。

　　现在，我在全力准备专升本考试，虽然因为生病专注力和反应力都下降了很多，但反而更加激发了我的斗志。我会继续进行心理咨询，并且慢慢减少咨询的次数和药物的数量，不管多痛苦、多累，我都要努力往前走了。

　　我一定要强大起来，不会胆怯，遇到欺负我的人再也不会退缩。我要靠自己强大起来，我一定要替那些爱我的人，继续好好爱这个世界。

　　本文为真实故事，为保护受访者隐私，章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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