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斯特《巡礼之年》，形容一种漫长曲幽的文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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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断断续续地写，开始没有文学目的，生活的目的原不在文学的，不是吗？但后来写出来了，便与文学有了关联，而这份关联有时多，有时少，有时在形，有时又在意，要分也不好分。”

　　▲《李斯特钢琴上的幻想》

　　【奥地利】约瑟夫?丹豪瑟

　　音乐家李斯特极喜爱文学，熟读古代与当代的文学作品，他的两首交响曲都是基于文学，一首叫《浮士德》，一首叫《但丁》，还有他写了《普罗米修斯》《奥尔菲斯》《哈姆雷特》这类名字的交响诗，也是从他所沉迷的文学而来。在他晚年时，把许多曲子编在一起，取名为《巡礼之年》（Années de pèlerinage)，像是人生的总结，也像是回望了人生种种的风景，暗藏着许许多多没有坦露也不适合言明的心迹。

　　如果拿“巡礼之年”这个名字来形容一种文学人生，又该是怎样的丰富与包容？近期，年逾八十的散文家周志文将作品结集成书面世，正是以自己最欣赏的李斯特钢琴组曲《巡礼之年》为书名。

　　周志文 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在三册《巡礼之年》中，我们既可以读到世纪之交台湾地区的市井风情和人生百态，亦可以读到作者访学行旅中的哲思感悟。从聆乐赏画时的纤敏体察，到世局转蓬下的深沉顾惜，从极其细小的日常见闻和身边琐事，到逐渐雄浑开阔的知性之美和庄严之思，周志文的笔大量触及生老病死、情感觉知、宗教艺术、行旅怀乡……评论家毛尖在读到这些文字后写道：“周著《巡礼之年》，在生态的意义上，是对今天水泥社会的一次植树造林。而回到时间长河，《巡礼之年》则是对那些没有进入过文学史的人物的一次次回忆和拥抱。”

　　今天夜读，走进这位文化老人以及他笔下走出来的“横式风景”。

　　榆荫

　　陶渊明有“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句子，可见榆与柳、桃与李，向来是农家常见的植物。桃李与柳树，台湾都很普遍，唯独榆树，台湾很难见到。榆树生长在温带与寒带边缘，台湾地处亚热带，自然见不着了。但在大陆与欧洲，则是极常见的树种，有些地方是用它来作行道树的，它是落叶乔木，夏天叶密，可以用来遮阳，冬天叶落，可使阳光照射下来，把温暖带给行人。榆树生长的速度与另一种路树白杨木比较，没有它的快，但也不迟缓，尤其树干笔直，是有用之材。

　　韩愈有首题名《晚春》的绝句，诗曰：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这首诗描写春时花草争奇斗艳，各凭本事，杨柳与榆树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只好把杨花、榆荚弄得漫天飞舞，像是天空在下雪一样。这首诗用“拟人”的笔法，把暮春繁盛的景象给写活了，算是一首很好的“咏物”诗。然而解诗的人，往往过分敏感，说昌黎公是以杨花榆荚比喻才浅技穷、不学无术的“劣才”，说它们化身白雪以鱼目混珠。这种说法不见得全错，然而一首写热闹春景的诗，被解成充满了愤慨情绪的牢骚话，老实说，是有些糟蹋了这首诗呢。

　　榆树是种有盛大气势的树，当然得碰到暮春季节，榆荚纷飞的时候。我第一次见识到它的盛大是在参加北京中国社科院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的学术会议，会议结束，大会安排部分与会人士到承德的避暑山庄旅游。避暑山庄遍种榆数，大约在四月间开完了花（榆树的花不很明显），五月树子成熟，榆树子都包在薄薄的圆形羽翼之内，这就是榆荚了。榆荚色白，极为轻盈，从高处飘落时是很有姿态的，在榆林间看成千上万的榆荚交错飞舞，一时之间，真像置身于雪国。

　　榆荚因为是圆的，状似薄钱，所以也有人称它榆钱，这个名称使得大多数的中国人都喜欢它，竟成了招财进宝的象征了呢。榆钱又可食用，北方人喜欢把它和着面粉炸熟了吃，据说有明目爽气的功用。我没吃过，不知道滋味如何。

　　大约三年半之前，五月暮春季节，我受学校托付，到荷兰的莱顿大学做短期访问，那次赴欧内人与我同行。在到莱顿之前，我们先到荷兰的第一大城阿姆斯特丹小住数日，不论阿城与莱顿，都是我旧游之地，而内人则是初来，我想趁此假日，带她好好参观此间的艺术，饱餐花卉与春光。在阿城城东的国立博物馆，以收藏伦勃朗的油画著名，还有梵高美术馆，是绝对不能错过的。然而不巧，国立博物馆正好在整修，大厅封馆，而伦勃朗的作品都在大厅里，我们无缘亲睹，侧面的菲利浦厅依旧开放，里面特殊的东方艺术收藏当然也很精彩，但伦勃朗缺席，顿使世界减色不少。梵高美术馆的展览当然很够水平，不过与我1991年那次参观完全不能比较，那次是纪念梵高逝世一百周年的大型特展，美术馆从世界各地借来珍藏，使得展览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梵高死于1890年，百周年特展是1990年举行的，1991年算是续展）。这次“常态”的展览与当年的特展，规模当然无法同日而语了。在国立博物馆对街是个公园，公园的东北角有座著名的建筑，那便是皇家音乐会堂，有名的皇家音乐会堂管弦乐团（Royal Concertgebouw Orch.）就在此。这个音乐厅全为木构建筑，据说音效是全欧最好的，而当我们走去打探节目时，才知道交响乐团正在其他国家巡回演出，音乐会堂不巧没有节目，阿城的艺术之旅，只得以败兴收场。

　　但天公待我们不薄。暮春五月，正是榆子成熟的季节，整个阿姆斯特丹城，几乎给飞舞的榆荚所填满，光看那景象，已令人神夺。阿城运河纵横，不断飘落的榆荚把道路和水面覆盖住了，有时真令人分不出河道与马路来。一天早晨，我们通过阿姆斯特丹大学的窄巷，打算到花市附近一家面包店买早餐，突然发现堂堂的大路上，一艘蓝白相间的船正朝我们的方向“急驰”而来，定神一看，那大路竟然是条运河呢。原来榆荚真像雪花一般，把所有的界限都混同了、遮盖了、颠覆了，而那少见的盛大场面，却是由小小的植物种子所造成的。

　　横式风景

　　六月底的时候，南波希米亚及摩拉维亚田里的大麦已经黄了，小麦田还是嫩绿的，但愈近南方，绿色愈深。在靠近斯洛伐克的地方，如果仔细看的话，靠近铁路部分的小麦田已开始开花，麦子开花并不明显，颜色跟茎叶没什么分别，所以需要注意看。着花麦子，在茎的最顶端展开一丛如穗的嫩绿，和茎叶的深绿其实是不同的，但这种不同在最初的时候不太容易发现，尤其在开动的火车上看，等火车停下来，就会看出开花的麦子和原先的麦子确实是有差异，差异的重点不在颜色而在姿态。有花的麦子，顶端不再是尖锐的，花愈开愈多，就把原来笔直的茎逐渐压弯了，当然等到它结满麦子的茎端整个垂下的时候，你不注意也不可能了，因为整片麦田就由深绿变成黄金一样耀眼的颜色了。

　　当然过程是十分缓慢的，站在同样一块麦田前面，就是几天甚至一个礼拜，也不容易觉察它的变化，只有在乘坐火车的时候，你才能够看出它的变化。通常南方因为气候较暖的缘故，麦子的成熟比北方要早，假使从布拉格到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迪斯拉发，五个小时的车程，车窗外展示的麦田大约是一个月的变化，这种变化是顺着时间的，但在回程的时候，变化就是逆时间的了。

　　有一次我跟友人搭火车旅行，凝视车窗外风景的友人突然说：

　　“你说我们这群居住在城市的人，究竟为什么要走出城市呢？”

　　“可能为旅行吧，”我说，“我不知道你是指什么。”

　　“对不起，我的问题太广泛了。”他说，“我应该说得集中一些，我的意思是我们为什么向往走出城市呢？我们住在城市的人，已习惯城市的一切，但我们多数都渴望出来走一走，是为了追求乡下独有的清新空气呢，还是寻找跟城市完全不同的颜色？”

　　“应该都有，你说了‘颜色’，可能是关键所在。”我说，“譬如这么大片的鲜绿和金黄，在城里是看不见的。城市里呈现的颜色是点状的，即使有色块，也局促狭小，譬如天，就被大楼乃至招牌遮掩得只剩下一点点了。在纽约曼哈顿，走在路上像陷落在峡谷中一样。由于缺少自然光源，城里必须采用大量的人工照明，而这些人工照明又是零碎的，纷乱的，也许有人觉得缤纷美丽，但总不如乡下大片天光的这么自然而宁静。大片的色块和光源，可能是城市人到乡下来追寻的目标吧。”

　　朋友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南波希米亚的丘陵起伏，平畴绿野，偶尔经过小溪及森林，火车轮子碾过铁轨，发出的节奏响声使人沉沉想睡。

　　“垂直的线条是一种紧张的线条，你有没有注意到美术馆里的画？画人物建筑，大多是直式的，画风景则多是横式的。”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垂直线因为要与地平线相抗，要花极大的力气，所以令人不得不紧张。同样的道理，人在直立的时候是最累的时候，人要休息，最好平躺下来，躺得跟地面一样平，那就是最舒服的姿势了，因为那是一点力气都不要花的。”

　　他停了下，继续说：“城市令人紧张不安，当然因为有许多人与事的纠葛，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在城里，我们看到的总是垂直的线条？建筑物是直的，纪念碑是直的，旗杆是直的，钟塔和城楼没有不是直的，还有在街上奔走的人也都是直立着的，这些垂直的线条像紧绷的琴弦拉扯着人的神经，使人不得不严肃紧张。到了乡下，就完全不同了，天空与地面相接的线条是横的，山丘的崚线是横的，小溪横切过草原，田野与森林分隔的界线也是横的，要注意这些横线不是用尺画出来的，而是略有起伏的曲线，像床上被子枕头形成的横式线条。乡下也有建筑，然而数量不多，加上也建得不高，所以并没有破坏整个画面横向的走势。你知道吗？我们觉得乡下安宁舒适，是因为我们渴望睡眠。”

　　他说的话，确实有道理。我们乘坐的火车，经过一片开始开花的小麦田之后，又进入了一大片已泛金光的大麦田，过了大麦田，又有一些爬满矮藤的葡萄园。这个区的葡萄是拿来酿葡萄酒的，而大麦则是做啤酒的基本材料。窗外的横式风景已令人沉沉欲眠，酒的联想又在我们心中发酵，这时我看我的朋友，他已禁不住地打了个呵欠了。

　　原标题：《以李斯特《巡礼之年》，形容一种漫长曲幽的文学人生｜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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