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前的小寒，我想起了柳宗元

　　步入寒冬，冰冻三尺，每当坐在屋里安静读书的时候，眼前闪过的诗，除了岑参那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之外，便是柳宗元的千古名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了。而说起柳宗元，一切记忆总能回到唐宪宗元和年间，他被贬为永州司马的那个寒冷冬日。

　　

　　公元773年，柳宗元出生于长安，祖籍河东郡（今山西运城），是鼎鼎大名的河东柳氏，柳、薛、裴并称“河东”的三大著姓。与3岁时父母双亡，由嫂郑氏抚养成人的韩愈，生活天上地下。

　　柳家祖上世代为官，从八世祖到六世祖，皆为朝廷重臣。唐代后，柳家与李氏皇族关系密切，仅唐高宗一朝，柳氏官居尚书省的就达二十多人。对于自己的家族，柳宗元曾自豪地说起自己家族：“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

　　但无奈的是，当柳宗元出生时，家道已经中落，他的曾祖父仅为县令，父亲柳镇担任的侍御史仅为唐代低级官吏，祖先的声望与功名虽已深埋，却不能磨灭柳宗元心中的抱负。

　　

　　山西永济柳氏宗祠

　　母亲范阳卢氏世代为官，文化又贤惠。在母亲卢氏的教导下，柳宗元四五岁时便能熟读古赋，建中四年（783年），四地节度使反唐，泾原节度使率兵勤王，但朝廷仅为士兵准备了冷饭，遂引发兵变，叛军攻陷长安。唐德宗在宦官的保护下仓皇出逃至奉天（今陕西乾县），并被叛军包围一月之余，史称“奉天之难”。自此事件后，皇帝又开始重用宦官。两年后的公元785年，柳宗元应永州刺史崔敏的邀请下，代为皇帝写了一篇《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

　　臣某言：伏奉某月日敕，逆贼李怀光，舆台末入，奚虏遗丑，备闻凶险之行，颇有残暴之名。陛下略其细微，假以符节，尽委朔方之地，犹分禁卫之兵，不感殊私，乃怀异望。间者馈贡不入，王师问罪。寻令举军赴敌，而乃终岁无功。洎驾幸近郊，敕还旧镇，将扫猾夏之盗，因解奉天之围，岂伊人谋，盖是天意。陛下但嘉其排难，不省其由，列为上公，命作元帅。（其余略）

　　这篇表是今天可以见到的柳宗元最早的作品，他在这篇表中采用了很难掌握的骈文，且措辞练达，对仗工整，颇有气势。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才高八斗，而且是替皇帝写表文，顿时震动朝野。

　　

　　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柳宗元顺利通过了韩愈考了四次才通过的博学鸿词科考试（由吏部举办，大体相当于今天的人事部所举行的中央公务员人才选拔）被正式任命为集贤殿书院正字，这一年他才26岁。

　　贞元十一年（795年），刘禹锡在通过吏部的考试后，被授以太子校书，刘禹锡因此认识了王叔文，柳宗元又通过刘禹锡这层关系，结识了王叔文、王伾。

　　王叔文、王伾是陪太子李诵下棋读书的侍奉，因唐顺宗李诵登基时就中风瘫痪，不能言语，所以二王就成了新皇最信任的近臣，代皇帝颁布诏令。因与王叔文交好，柳宗元、刘禹锡的命运就像一条绳上的蚂蚱，伴随着那场在宦官、宰相疯狂反扑下，只持续了一百多天却浩浩汤汤的永贞革新，一起被封印在了唐宪宗元和元年的那个寒冷冬日。

　　永贞革新失败后，王叔文和王伾即被贬杀，跟刘禹锡一样，柳宗元被贬到了湖南永州。昨天还是前途光明的朝廷重臣，今天就成戴罪之身，年轻的柳宗元，难以接受这种过山车一样的命运转变。

　　

　　柳宗元是个自尊心极其强的人，在给家人的书信中他写到：“宗元不谨先君之教，以陷大祸，幸而缓于死，罪恶益大，世无所容。”

　　唐代的永州，人烟稀少，野兽横行，据《元和郡县志》记载：“元和初年，永州仅有户八百九十四。”

　　父亲和妻子早在几年过世，他没有再娶，这次漫长的千里颠簸，他带着老母亲卢氏，坐着辆破旧的马车，行驶在烟尘弥漫的大唐官道上，心酸的泪水，出长安时流了一路。

　　

　　到永州后，柳宗元的日子并不好过，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被安排，只能暂居在龙兴寺。加上方言不通，水土不服，他自言“诊视无所向，药石无所求”，因路途颠簸，经过半年，柳宗元的母亲便因病去世，他自述“孤囚牢系，魄逝心坏”。在得知王叔文被赐死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唯恐遭到杀身之祸。

　　亲人的离世，生活的艰辛，政治上的不得志，柳宗元心情郁闷，健康也大为受损，一年冬天，他步行至江边，想起这些年来的遭遇，悲中从来，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山雪。

　　

　　区区二十字，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冰天雪地的画面，烘托了一个宏大广阔的背景，营造了一种幽僻冷寂的气氛。独自钓鱼的人是他自己吗？明明冬天河水结冰，哪里有鱼呢？或许他钓的是一世的孤独吧。

　　宪宗皇帝并没有再追究他责任，公元810年，来到永州第六年，在风景秀丽的愚溪旁边，他为自己筑造了一所新的房屋。历经辗转，柳宗元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这一年他很高兴，写下了《溪居》：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和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一样，柳宗元似乎已经满足于归隐田园的惬意，但陶渊明在是真洒脱，柳宗元诗句背后的无奈和酸楚或许只有他自己知晓。

　　

　　公元812年，是柳宗元来到永州的第八年，他对再获朝廷任用已不抱希望。他著书立说，探访民情，心情似乎渐趋平和，但悲伤抑郁的心境似乎并没有缓解，经过黄溪时，听到猿猴的哀鸣，写下了《入黄溪闻猿》：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八年里，他自己眼泪太多，现在泪已经流干了，猿猴再怎么叫，也只是虚啼一场。

　　因为有职无权，柳宗元在永州基本无事可干。工作上地方官员把他当罪臣看，生怕被连累了仕途，他自然是被边缘化的人。公务之余，便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大自然。永州的山水很美，他与山水对话。由此实现了精神上的自我救赎，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游记的不朽之作——《永州八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其余省略）

　　

　　“永州八记”第四则：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小石潭记》

　　《永州八记》具有很高的文学美学价值，在柳宗元的笔下，“一切景语皆情语”，那些隐藏在荒野中的八个景点，生动活跃，形态各异。

　　公元815年，柳宗元来到永州已整整十年，他决定在这里度过余生。但是，一纸宣告进京的诏书飞到了他的手中，柳宗元喜不自胜，皇上终于肯再次重用自己。但是没想回京城没几天，刘禹锡便因游玄都观时，写下“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诗句，再次惹怒了唐宪宗，于是他和刘禹锡再度被贬。

　　这一次，柳宗元去的是更为荒凉的广西柳州。

　　

　　将一个人贬边十年，已经是非常严重的责罚了，但是刚重见天日，又被扔到了更远的地方，他就是不死，也活不了几天。从极度的渴望，到急速的幻灭，柳宗元所经受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初到柳州，登上柳州城楼，柳宗元的心情是这样的：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

　　城上高楼接大荒， 海天愁思正茫茫 。

　　惊风乱飐芙蓉水 ，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 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粤文身地 ，犹自音书滞一乡。

　　登上高楼，极目所见的是一派荒凉冷清的茫茫沙野，如海似天的愁绪油然生起。急风胡乱地掀动水中的荷花，暴雨来袭，斜打在长满薜荔的墙上。层叠的远山连绵起伏遮住了远望的视线，那弯弯曲曲的柳江就如同我百结的愁肠。我们一起来到这边远的蛮荒之地，怎堪音书隔绝，人各一方。此时的柳宗元，已不会为自己的遭遇潸然泪下。他彻底地麻木了，他知道自己已无力反抗命运。在他的心中，只有茫茫的愁思和密雨，唯一使他感到安慰的是，这一次虽然贬得更远，但是职位却提升了，他是作为刺史上任的，终于可以做出一番贡献了。

　　

　　四年在历史长河不过一瞬，而柳宗元在柳州的四年却足以流传千年。他日积月累的学问，派上了用场。在柳州，他开始开导百姓读书。柳州是个边远荒芜的地方，保持着上古社会的很多习俗，“兴文办学、开化民风；释放奴婢、解放生产力；植柑种柳、挖井打水……”。

　　到柳州任职的第二个月，便开始为柳州实行“改革”，唐代柳州流行一种恶习，就是穷人借高利贷，到期未能偿还或导致利息超过本钱的，就会沦为债主的奴隶。柳宗元来了之后，就立了新规定破除了这种恶习，让穷人有机会用劳力抵债，取消奴隶身份。

　　经过他几年的经营，柳州的面貌有了很大变化，人口增加，城内街道也被修葺一新，一片祥和之气，因为柳宗元，柳州原先的那种“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的情况已消失不见，所以当时的人们崇敬他，支持他。

　　《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他与朋友浩初和尚一同登山望景，见四野群峰皆如剑锋，更触动愁怀，于是写下了这首七言绝句，寄给京城长安亲友，以表达他的思乡之情。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朝廷实行大赦，柳宗元、刘禹锡都在大赦的名单之上，但当诏书抵达柳州时，刘禹锡却听到了年仅47岁的柳宗元病逝他乡的消息。

　　柳宗元没有等到命运再次峰回路转的这一刻，但他留下了600多篇诗文，将自己的名字永远地刻在了唐宋八大家之上。

　　

　　柳侯祠

　　

　　存于柳侯祠内的“三绝碑”，为韩愈作《柳州罗池庙碑》以祭之，碑文中有诗曰《享神诗》，诗文神采飞扬，感怀极深。北宋苏轼读其文，吟其诗，叹其事，思其人，遂挥笔书下该诗，于南宋年间由柳州当地匠人刻之成碑。

　　柳宗元逝世第二年，柳州百姓就自发建起罗池庙，后改为柳侯祠，并为他的功德立碑，供世代祭奉，千年之后的今天，柳宗元还始终活在当地百姓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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