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分爆款剧，又刺痛了大批东亚人

　　黄小米

　　独立影视制作公司A24刚刚在奥斯卡颁奖礼上凭借《瞬息全宇宙》大获全胜，就又因为在「网飞」播出的剧集《怒呛人生》引起关注。

　　编导演同样以亚裔为主，同样难于归类，同样看似着眼凡人小事，但主题和形式方面的野心不小。

　　再度证明A24正在成长为美国影视圈的话题王，同时也是作品质量最稳定的制作公司之一。

　　《怒呛人生》（2023）

　　《怒呛人生》最好的地方既高度娱乐又刺痛人心，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连接给出了新鲜的理解。

　　不过创作者似乎对如何填满十集内容欠缺经验，全剧前半部分充满了可能性，而后半部分则太过生硬，结尾处更冒出大量自我解释，此前对观众理解力的信任消失殆尽。

　　

　　《怒呛人生》故事的起因非常简单：两个陌生人因一场路怒事件结仇，或者说「结缘」，因为他们显然非常享受互相捉弄。

　　事件的双方分属洛杉矶不同社会阶层，艾米是创业者，家住卡戴珊等名人居住的热门社区，经营高端绿植店，丈夫是已故艺术家之子，却甘当妻子的贤内助，外人眼中艾米的家庭事业都很成功。

　　

　　另一边的丹尼连续走背运，父母经营的汽车旅馆被搜出违禁品，二老不得不结束营业，回到韩国谋生。丹尼本人的装修生意惨淡，成年的弟弟靠他养活却和他渐行渐远。

　　如果不是因为两人在大型家用品市场的停车场发生摩擦，继而在社区内追车互斗，艾米和丹尼的生活轨迹不会有机会交叉。随着两人间缠斗不断升级，他们各自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不得不直面人生中的悔恨与错误。

　　

　　这部剧当然关于阶级对立和少数族裔的家族史，相关元素无所不在，辛辣的讽刺十分微妙。

　　比如艾米自己不得不忍受白人买家称她带有东方「禅味」，而她又仅凭背影误认某人是亚裔。丹尼教导弟弟跟白人女孩谈恋爱没有结果，最终要听父母的话到教堂找个韩裔女孩结婚，但他错认的白人女孩其实是艾米。

　　相较于其他涉及同类议题的影视作品，《怒呛人生》更成熟地将这些议题编织进故事里，没有给人下手太重或不知如何安放的笨拙感。

　　剧中人物没有仅仅被处理成种族或社会阶层的代表，他们身上共通的人性弱点才是全剧最精彩之处。

　　人人都渴望与他人建立深入连结，却又往往带着强烈的主观意见去对待他人。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固然源于这种自负，但爱也可能建立在这样互不理解的基础之上，导致最终的嫌隙与疏离。

　　

　　让艾米和丹尼最想竖中指的绝不是对方，而是那些让他们窒息的身边人，他们可以对陌生人释放怒火，却无法离开捆绑自己的家庭和社会关系。

　　艾米想要卖掉公司，多享受家庭生活，不得不忍受大型商场女继承人多变的心意和惺惺作态。

　　

　　丈夫乔治看似是个好好先生，却是个没有才华的艺术家，需要母亲和妻子保护他脆弱的自尊心。

　　他满口「正念」「感恩」，却理所当然享受艾米挣得的物质成果。艾米努力赚钱养家，在「艺术家」丈夫和艺术家遗孀婆婆眼中是不值一提的劳动，他们自己从来无需为钱担心。

　　艾米的事业再如何成功也无法得到应有的尊重，因为她无法否认丈夫家族的名气也是她事业上的敲门砖。

　　

　　原生家庭是艾米的耻辱来源，也是被她用来应付心理医生的方便说辞。亚裔父母压抑自我，父亲出轨，母亲隐忍，并不断提醒她父母为她牺牲了很多。

　　全剧最揪心也最讽刺的一幕是她对着心理医生痛陈父母带来的心理错综，但观众和心理医生都知道她同时在撒谎，隐瞒自己出轨的事实。她可以和父母老死不相往来，却无法不拿他们当作做错误决定时的借口。

　　

　　丹尼对于原生家庭没那么多怨言，他想成为家人的依靠和骄傲。但阻止他成为模范儿子的除了运气不佳还有他看似务实，其实好高骛远，看似温顺有担当，实则顽固又习惯推卸责任的个性。因为他轻信堂兄，投资违禁商品，才会害父母失去家族生意。

　　他使出各种手段将弟弟拴在身边，希望他可以和自己一同经营本来就不算在行的装修事业，罔顾弟弟的志愿和爱好。他明明没有能力，却一再向父母承诺给他们买地买房。

　　他可怜可恨，却又不时流露善意，当他在教会里找到价值，相信那一刻他是真的得到了一些救赎。讽刺的是，为教会工作也包含在他快速致富的伎俩之中。

　　

　　艾米和丹尼是那么相似，除了都负重养家，都习惯压抑真实的情绪，也都相信自己被世界亏欠，又深恐自己对于他人来说毫无价值。

　　好几场戏里他们明明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在丹尼还在寻找那个和自己飙车并恐吓自己的对象时，他和艾米相谈甚欢，口头禅都是：「总是会出幺蛾子」，可见都对生活保持着悲观的态度，不相信好事会持续发生在自己身上。

　　后来两人暂时休战，丹尼跑到艾米家只是想问她过得好不好，艾米也难得袒露负面的内心，跟他说：「没有什么会永存，都会消失的。」

　　但悲哀之处在于，很快他们又会为一己偏见所淹没，将对方定位成象征自己人生种种不顺的活靶子。

　　

　　小事化大的互掐是《怒呛人生》最具黑色喜剧效果的桥段。两人的「招数」类似于青少年斗气，我在你家撒泡尿，你到网上用假名骂我，我当众拆穿你，你就在我车上喷漆。

　　一开始他们以偏见概括对方，丹尼眼中，艾米是个闲得发慌的阔太太，艾米眼中，丹尼是个没受过教育的穷人。

　　随着出招接招，他们的共同点越来越突出，都被生活逼到了奔溃边缘。剧集前半部分成功地让观众对他们关系的发展产生浓厚兴趣，只有他们自己不知道已经对彼此上了瘾。他们是导致彼此行为失序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可能的救赎。

　　

　　剧集后半部分也的确呈现了事件如何失控，两人也都意识到对方才是唯一理解自己的人，但发展的过程比较机械。艾米和丹尼的缠斗其实到了中间已经失去动力，全靠其他被卷入其中的人才会升级。

　　路怒事件升格为社区头条，让丹尼和艾米站到了同一边，艾米这边有婆婆顶罪，丹尼则将堂兄推入囹圄，为后来的大爆发埋下祸根。

　　不过从和艾米发生婚外情的丹尼弟弟，到艾米的塑料朋友娜奥米都很像工具人，主要功能就是让事件往高潮发展。丹尼弟弟一直都比哥哥有头脑，也早就怀疑哥哥发财走的是歪门邪道，竟然会相信艾米放火烧了他们的新家。

　　娜奥米总感到艾米瞧不起她是个主妇，但她不一定会直接冲到艾米面前用她的秘密要挟。后来又忽然让观众得知娜奥米和小姑成了情人关系，她妒忌艾米成了小姑新欢，可能只是为了让她情急之下对小姑见死不救。

　　

　　丹尼和艾米的和解过程也同样不那么令人信服。他们跌落无人山谷，必须相互帮助才能找到出路。在共同度过的这一晚，两人因误食野果产生幻觉，进入了对方的头脑里理解了彼此。

　　看得出创作者很努力让他们的和解显得自然，但他们的自我剖析，以及同为80后亚裔的成长经历的谈话像出自于创作者而非人物。

　　这是全剧最让人失望的地方，他们的关系发展本来有无限可能，结果展开得如此突兀。比约克、碎南瓜的金曲和报恩的乌鸦（算是神来之笔）都救不回来多少。

　　

　　演员的表演比剧作者要稳定得多。主演史蒂文·元和黄艾丽一个搞笑一个严肃。惊喜之处在于，这部剧里比较搞笑的是史蒂文·元，而黄艾丽的非喜剧表演则比较出彩。

　　她的脱口秀观众一定看得出艾米这个人物的背景有她舞台人设的影子。艾米的角色由本来的中年白人男性改换成亚裔女性，黄艾丽的确贡献了不少自己的人生经历。

　　

　　如果《怒呛人生》会拍下去，也许可以拍成《美国恐怖故事》那样的系列《美国怒呛故事》。

　　爱情故事永远拍不完，那憎恶同样有万千面貌值得呈现，《怒呛人生》告诉我们，恨是爱的硬币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