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龙宣布了，怎么觉得有点凄凉

　　

　　作者 | 路迟

　　成龙近期虽身陷舆论风波，仍然在为电影奔走。

　　4月21日，成龙官宣新电影《传说》，并在北京国际电影节开幕式上发言：“我把我全部的人生都化为一格一格的胶片”。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作为“大哥”的成龙，对电影的热爱，让每个人都为之动容。

　　一个热爱电影的硬汉老了，仍然从没放弃，但那些了解他、喜欢他、尊敬他的观众，如今但凡有他的新电影出来，都会感到一抹凄凉，时代已逝，韶华已逝，他们的偶像打不动了。

　　现实却多少会把这份热爱与热泪“泼一盆冷水”。彼时他的上一部新作《龙马精神》，还在院线上映。可惜出师不利，只落得豆瓣6.1的评分。

　　作品之外，成龙最近多次发言不当。

　　一次路演现场，成龙口误道：“很高兴和这么烂的演员合作”。虽然旋即解释是口音问题，但依然为广大网友提供了充分笑料。

　　互联网时代，人们太需要笑料了，有时甚过需要电影。打了一辈子的成龙，倒有些跟不上舆论和噱头传播的超高速率。

　　

　　院线电影让他在短期内频繁曝光，被迫接触以95后-00后为主体的年轻观众。4月15日，中国传媒大学《龙马精神》映后交流会上，网传一名同学提出了对电影不足的看法，且要求退票。

　　虽然剧组对“退票”一事进行了辟谣，但当成龙被种种零散琐碎的乌龙、无意义的质疑裹挟，已足让人感受到他在这个乌烟瘴气网络时代的“水土不服”。

　　再往前，是在综艺《无限超越班》里，成龙连夸几次17岁的流量爱豆刘耀文“你长得很像吴彦祖”，引来观众不满：一个没演技、没作品的男团小年轻，何以与吴彦祖相提并论？

　　又一次，成龙被嘲讽“恰烂钱”甚至“晚节不保”。有人以此啧叹资本力量的强大，连成龙也可以搞来做提线木偶吗？

　　要知道，这可是成龙，是那个曾经让英国女王亲自借大汽艇的成龙，是让迪拜亲王借数亿价值豪车拍《功夫瑜伽》的成龙，是时至如今，在欧美街头随访知道的中国明星，仍然被提及最多的名字。

　　

　　如今提到成龙，绕不开的是他那副不要命不怕死的态度，紧跟着必然是功夫片的式微，是“龙虎武师”精神的衰亡，是“今不如古”的遗憾和痛惜，云云。

　　但这些感怀和唏嘘听多了也累。时代会变，技术会发展，人会老去，更何况——互联网时代让公众人物不再神秘，近几年围绕成龙的负面新闻，都与“功夫”无关，但同时也让“功夫明星”在年轻公众心中多少祛了些魅。

　　成龙如果晚生二十年，世界上未必有成龙。

　　因此，人们怀念成龙，更多时候不是对这个具体的人。正如成龙一人不能代表整个功夫精神，“成龙六十岁还在打”这个事实，也不能拯救乏善可陈的新片《龙马精神》。

　　而这部既靠成龙撑起来、又无法被成龙救活的电影，恰是“成龙”之于当今时代某种矛盾和乏力性的写照。

　　跳下去容易，走下来难

　　《龙马精神》里，吴京饰演的动作巨星请成龙来拍戏，吴京告诉成龙，现在拍戏不用拼命了，后期特效就好。

　　成龙一听，勃然大怒：“龙虎武师的精神就是这样没的！”他觉得不真跳就是弄虚作假，是对昔日自我的背叛，是对功夫精神的背叛。

　　后来剧情让他因为亲情妥协，并感慨了一句：“跳下来容易，走下来难。”既完成了对“龙虎武师”的致敬，也表达了成龙的“服老”。

　　

　　但成龙真的服吗？

　　电影放出的花絮里，“成龙还能打”是一个宣传重点。近七十岁的成龙仍在飞檐走壁，好像在拼命找回年轻时的自己。

　　虽然，他的肢体动作肉眼可见地没那么顺畅了，还需要工作人员在身后做缓冲和辅助。与年轻时鲜血淋漓地坚守片场、止痛药当饭吃、剧组医院无缝切换的不要命状态，自然是不能比。

　　

　　成龙大哥在空中“跳”了一辈子，似乎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心态：不能落到地面上，和其他人一起“走”，我就废了。

　　“成龙废了”当然是天大的笑话。直到2017年拍《英伦对决》时，成龙还忍着腐烂的肌肉继续打。做动作的时候，肠子在他体内腐烂的洞里跑来跑去，只好拿绷带包着肚子，继续打。

　　今天年轻观众看这些故事，啧啧称奇外也许还有些匪夷所思：演戏而已，真的有必要赌上自己一条命吗？

　　王宝强在电影《一个人的武林》里说：“谁能想到，戏子的功夫，不是演出来的。”

　　

　　七岁进元家班，十年刻苦练武，成龙的一辈子是“打”出来的。没有威亚和特效的年代，“早上断腿，下午断手”，“一边吐血一边吃早餐”是常态，就像《龙马精神》里那句台词：“开机，跳，送医院”。

　　那种亡命之徒的武打精神，早已成为深深溶入血液和筋骨的本能惯性。

　　不过，和别的专业不一样，武打是个十分吃体力的行业，也可以说，吃的是“青春饭”。

　　

　　1997年，43岁的成龙在《星空下的倾情》里回忆，身为厨师的父亲曾经问他：我60岁还能炒菜，你60岁还能打吗？

　　成龙从那时候就开始思考：对啊，60岁我还能再继续打吗？

　　事实已经证明了，他不仅在打，而且甚至比年轻时更高产。二十年，三十部电影，令人瞠目结舌的同时，是影片的口碑和票房逐年跌落。

　　“成龙还能打”或许对新时代的电影业不那么重要，因为不能扛票房了，但对成龙自己而言，很重要。“打”，是他大半辈子的生存状态，而电影，是他生命深处的灵魂寄托，是尊严与荣光的载体，放不下，也走不完。

　　

　　但即便年轻人不舍得抛弃成龙，技术层面的时代革新，却是不讲情理的。

　　2020年的电影《急先锋》里，成龙在商场追劫匪时差点下意识从五楼跳下去，一位保安赶紧将他拦住：“大哥，那边有电梯！”

　　“走下来”，是现代技术与文明发展后对“更保险”“更安全”的人本主义需求。实事求是地讲，电影是呈现的艺术，观众最终看到的是成品而非还需呈现风险极大的过程，既然可以用技术制作出与真人相同的效果，既然安全措施能到位，还要让演员去玩命，就不是敬不敬业的问题，而是一个道德和法律问题了。

　　

　　真实的成龙，对于时代和技术的进步，也许同时持以些许无奈和欣慰——不需要这么多人去拼命了，演员的人身安全可以得到更好的保障，这是好事。

　　只不过，又好像少了点什么。

　　因为他是成龙，所以他才会、也有充分资格，去感受到“少了些什么”的落寞。

　　这无疑是一种自嘲了——当代社会，成龙还需要“跳”吗？

　　这个问题不妨换一种方式问：如今，还需要一个成龙去“跳”吗？

　　会喊痛的普通人

　　要想领略真正的“龙虎武师”精神，不能看《龙马精神》，2020年豆瓣评分8.2的纪录片《龙虎武师》，就以口述史的形式，重现了香港功夫影人半个多世纪走来以土法炼钢式的精神。

　　“龙虎武师”名字取自粤剧，指专门负责武戏的师傅。二十世纪前叶南下香港的内地人中，就有许多戏剧大师和武术师傅，其中包括成龙和洪金宝的老师，京戏名伶占元。其后来创办的“中国戏剧学院”，走出去了撑起香港动作电影大半壁江山的“七小福”。

　　

　　但与现在的“动作指导”不一样，在一些重要动作戏里，龙虎武师往往亲自先上场，为演员明星们测试一下动作难度。

　　在武行受伤比率超过50%的年代，“拍一个从高处往下摔的镜头，十个武行就都排在那里当‘后备’，第一个人摔坏了，第二个、第三个接着上；救护车在旁边等着，摔坏了直接送去医院。”

　　《龙虎武师》里最出名的一句台词是：导演喊CUT后的第一句话，不是“收工”，而是“救人啦！”

　　甄子丹形容龙虎武师是“玩命到不讲道理的人”。“为了表明你是功夫界最牛的，会做很多傻的事情……总结起来，这种风气就是很要面子，也很爷们儿。换个角度来说，当年功夫片就是因为这种风气，所以比现在的好看。”

　　

　　不仅是敬业这么简单，这里面还有一种不遑多让的竞技精神。正如《龙虎武师》导演魏君子所说，这个行当最重要的精神之一，就是“不服”：“大家的心气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定要比个高下，你能上刀山我就能下火海，你能跳8层楼我下次就要跳9层。”

　　这种死士般的硬拼和竞技，一拳一脚打出了香港功夫片的黄金十年。如今回看，“龙虎武师”真正触动人的精神，不是血泪和断骨，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拼搏痕迹，也是影界“敢拼就会赢”的空前时代。

　　用《一代宗师》里的台词：“为什么武术叫功夫，功夫其实就是时间”。一招一式，毫无偷奸耍滑之隙。

　　

　　如日中天的李小龙猝然离世后，香港动作片来到了一个低谷，到七十年代几乎停滞。

　　当时，不少龙虎武师被迫转行，有的开出租，有的做搬运工，直到七十年代末刘家良、洪金宝的功夫片冒起，局面才得以挽回。

　　作为李小龙接班人之一，成龙并不想做李小龙那样的英雄，他想“当一个会喊痛的普通人”。

　　1978年，成龙在《蛇形刁手》里初次尝试了与李小龙截然不同的打法：将喜剧表演融入到武术中，糅合商业化的观赏性与潮流文戏。

　　

　　同年，成龙主演的《醉拳》以600多万票房，算是彻底掀起了功夫喜剧片时代。

　　那时，成家班刚成立没多久，成龙给班子里的每个人都定了规矩：先做人，再拍戏。

　　多年后，成龙回忆龙虎武师年代，还说不是在为自己打，而是在为“我们”而打，那些年，他满心想着“要为整个成家班争面子，要为这个电影，拍好它”。

　　1994年拍摄《醉拳2》的时候，为了给香港特级演员工会筹集资金，成龙和梅艳芳都是零片酬出演。

　　这么看，“龙虎武师”精神的另一个重要旨意，是某种为公理想的“一体性”。

　　

　　今天想要抓准一个“成龙衰落”的具体时刻，似乎不那么容易。有人说是从2013年的《警察故事》开始，有人认为是从2010年的《大兵小将》开始，也有老港片迷痛心疾首地慨叹：近十几年来，成龙没有任何一部电影拿得出手。

　　其实距离“龙虎武师”时代也不过才半个多世纪，今天看来却恍如隔世。

　　不能否认的是，那批老武打演员的港片如今已是看一部少一部，他们代表的那种状态和信念，是再也无可复制，也追不回来了的。

　　

　　回头看，龙虎武师时代之所以受人敬佩与怀念，本质上也不在于那些触目惊心的高危动作和不要命的精神，而在于那是一个靠真材实料、真拳实脚铸就的时代。只要肯“搏”，就会被看见，就有出路和希望。

　　而如今，未必了。

　　仍然需要“成龙”

　　在今年三月底的一次采访里，成龙感慨道：“我也曾经想找第二个Jackie chan，但非常难，市场不需要。”

　　成龙和时代都必须看清楚，今天想要“打造”一个成龙，的确是不可能的。如今还拿得出手的武打演员，从小学武术的释小龙、曹骏等人，现在也退居边缘，从审美角度，硬汉的市场欢迎度也有所下降。

　　

　　在技术的进步与市场对效率的要求下，时代不再需要一个演员去“不要命”。演员明星变得越来越金贵，更“标准化”了。今天的娱乐圈，讨论最多的不是伤了几根肋骨，最多是瘦了几斤、熬了几次夜。

　　明星自称“打工人”，粉丝齐呼“正主”的年代，幕前幕后，敢于直面镜头的拳脚与汗泪，越来越少了。

　　成龙看不惯的替身演员，看不惯的小鲜肉划破手指就喊痛，本质上，他看不惯的是对艺术行业的不真诚。

　　

　　另外，技术的进步，迟早会相应降低动作戏的门槛和技术要求，久而久之，功夫片的精神和尊严会不会逐渐被消解？

　　只可惜，这些只有成龙会发自肺腑去担忧地东西，成龙本人再也改变不了了。

　　说回开头提到那场被唏嘘和嘲笑的“放映会乌龙”，电影受批评、讨论，其实都是情有可原。除去这些，更值得关注的，或许是成龙回应里的细节。

　　面对观众的质疑和批评，成龙在采访里感慨道：“从媒体，从影迷，从报刊，从影评中间，不断地去学习，然后知道了怎么样去拍一个电影，有动作而不残忍，有笑话而不下流……我们来这边就是要听到你们的声音，哪里拍得不好，每一次我都能学到很多东西，谢谢你们的批评。”

　　这段话说得真诚，恳切，比批评小鲜肉和耍大牌的发言都更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