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师大教授邹晓丽: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入手解读《红楼梦》

栏目:高等教育  时间:2023-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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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含蓄”

  文/邹晓丽

  

  其次,我们来说“含蓄”这一民族性格特征。

  中华民族性格内向、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历来文学作品往往是意在言非,寓意于一事一物一景及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之中,所以读者就要善于从事件、从描写中,体会作者的弦外之音。

  这种特点,在《红楼梦》中体现得尤为强烈。因此,我们说,善于体会弦外之音,是解读《红楼梦》的重要方法。先举一个小小的例子:

  如第七十三回,傻大姐拾到绣春囊,邢夫人一见“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后来王夫人拿给凤姐时更“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并由此演出搜检大观园,逼死无辜的晴雯等丫头的惨剧。而贾琏在凤姐生日时闹出丑事,贾母却说“从小人人都打这么过。——这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喝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了。”这些对比描写多么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礼教的虚伪、无耻。

  下面,我们再举几个需要融会几个章回的较大的例子。

  

  论两次诗社

  在大观园中,一共起过两次诗社: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在诗社中,作过三次诗词:咏白海棠、菊花诗、柳絮词。两次诗社、三次作诗,不仅全面展示了宝钗、黛玉、湘云、探春等人的性格、才华、情趣,而且也透露贾府从盛到衰、大观园中的女儿将四散飘零的信息。为什么这么说?

  让我们首先从“桃花社”的重建来看:

  (宝玉)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看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道:“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人作兴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咱们重新整理起这个社来,自然要有生趣了。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岂不大妙呢?……”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黛玉为社主。

  

  但是在这“万象更新”、“万物逢春”之时重建的“桃花社”是否“有生趣”了呢?

  否!请看:“次日乃探春的寿日”,众人无暇,“因此,改至初五”;但“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待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贾政告之六、七月回京,“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一向分心,到临期自然要吃亏的。因自己只装不耐烦,把诗社更不提起。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黛玉也让紫鹃送去几十篇与宝玉字迹十分相类的钟王蝇头小楷,“湘云、宝琴也临了几篇相送。”——众女儿都为搪塞贾政而无心、无暇作诗。很明白,“桃花社”所以不兴的根本原因是贾政的干扰,也就是“末世”权贵的压抑。

  直至暮春之际,湘云无聊,因见柳絮飘舞,偶填《柳絮词》,于是“桃花社”才“起社填词”。接着就是大家放风筝。

  这,就是“桃花社”的活动轨迹:以“哀音”《桃花行》起始,以柳絮飘飞的《柳絮词》告终(对柳絮词,下文有专论),更以风筝远离大观园而去,来呼应收结。看得出,这正是曹雪芹的精心设计:既让读者从每人所作的柳絮词中看到词作者的经历、心境、性格、为人;又以柳絮飘零喻示大观园中春日已尽,好景不长,群芳诸艳四散分离的悲剧即将上演。总之,大观园中已无春天,贾府的春天已过,败迹已露——这正是“末世”的写照。

  

  其次,如果我们再回头来看看“海棠社”的活动,就可以看出,诗社虽起于秋天,喻贾府已进入“箕裘颓堕”的贾敬(包括贾赦)的时代,但毕竟尚能“回光返照”——这正是乾隆朝在中国封建社会中的地位——而有一丝“生趣”。“海棠社”的两次活动:咏白海棠和吃蟹咏菊,虽说不上轰轰烈烈、兴旺向上,倒也都是热热闹闹,欢快而有情趣。

  在下篇第三章中,我已将咏白海棠律诗六首中的五首,分别从思想到格律作了详尽的分析,指出这些诗在塑造人物性格、预示人物命运中的诗谶作用。现在我们再把这些诗融会成一个整体,看看它们在整部书中的作用,从中来体会作者的弦外之音。我们看到三点:

  一是秋海棠带着浓重的“秋”的肃杀气息,这是贾府的秋天,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秋天,换句话说,这正是处在回光返照时期的贾府的时代气息,即“末世”的时代气息。

  二是“九节攒成”的白海棠已盛开,暗喻它已兴盛到了顶点。这一方面说明它还有最后的生气、活力,一方面也说明“盛极必衰”,将开始走下坡路——走向凋落、枯萎,直至死亡。而这也正是贾府、末世回光返照的另一面。

  三是上文已说明“海棠社”实为湘云而设,她的压卷之作,她的占花名……都说明了这点。正因为如此,所以咏菊食蟹才继续以她为主人。

  

  论《菊谱》

  下面让我们看看十二首咏菊花诗。我不准备将十二首诗一一分析(上文只分析了魁首之作——黛玉的《咏菊》),而是把它们作为整体来体会作者弦外之音。首先,从菊花谱中各诗的作者看:

  宝玉:访菊、种菊;

  湘云:对菊、供菊、菊影;

  黛玉:咏菊、问菊、菊梦;

  宝钗:忆菊、画菊;

  探春:簪菊、残菊。

  访、种、对、供,以及菊花的千姿百态(见上文对“菊影”首、颔二联的分析),写菊花的生长姿态,当然是三秋菊事之主;而,咏、问、簪、画、忆,很清楚是处于陪村或代言的次要地位。是啊!没有访、种,那来的簪、咏、问、画和忆?

  

  访、种菊花,属于宝玉。他先兴致勃勃的远出“访”寻菊花的芳踪。这是否可以说明菊已名花有主,落入他人之家?此花与“怡红院”已有“槛外”之隔了;“访”询得实,就“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亲自“移来”、“处处栽”并且“泉溉泥封勤护惜”,并与“井径”(世途)“尘埃”(肮脏、龌龊的末世、舆论、小人)决绝。宝玉,这位在赤霞宫就护惜仙草的护花主人,“访”的是谁?“种”(护惜)的又是谁?——是枕霞旧友史湘云!何以见得?请看《对菊》:

  “别圃移来贵比金”和宝玉的《种菊》“秋圃”“移来”“勤护惜”多么和谐地呼应着!下面“科头坐”、“抱膝吟”、“惟有我知音”、“相对原应惜寸阴”,句句写菊与人(实即宝、湘二人)知已重逢的喜悦和情景。特别是“相对”二字,既点明诗题“对”,又喻示二人劫难之后重逢相对的悲喜;而《供菊》进一步写相“对”时的“喜相俦”,“成新梦”。二人“隔坐”“抛书”“圃冷斜阳忆旧游”——在斜阳(家败)之时,共同追忆昔日共聚的“旧圃”(当指湘云在宝玉生日时醉卧的“红香圃”)的辛酸。尾联“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为点题之句:“桃李春华虽艳丽一时,都未能延留长驻,惟有你我,独占秋光。”(周汝昌《红楼艺术》第155页)

  所以能如此,在于二人“傲世”的“同气味”——历尽劫难后不改“傲世”初衷这共同的人生态度。

  

  很清楚,《对菊》、《供菊》是把护花主人(访、种的宝玉)和被护的菊花(湘云)之间聚散坎坷、悲欢离合的曲折情事,形象地描绘、喻示出来。而《菊影》的颈、尾二联,更写出重新得来的“新梦”是怎样的艰辛和不易,以及他们对重逢的珍惜。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留照”、“传神”都明写菊花留下的身影,而经“霜”后留有“霜印”的“寒芳”,最终留住了“魂”和“梦”,不正是喻写了宝玉最终识救了霜打(劫难)后的湘云(“寒芳”)?对于曾被“踏碎”才相逢的“新梦”,他们是如此“珍重”、珍惜!很明白,“菊花之影”实言湘云之影。而可怜的黛玉,则只有“菊梦”而已。

  一向在诗社中落第的宝玉,此次一反常“规”成了主角,这不是令人深思的吗?同时,在“海棠诗”中压轴压卷的湘云——“海棠诗社”的主角,在“菊谱”中继续扮演着主角的身份。这两件事,不是都说明菊谱十二首诗中“隐”有《红楼梦》主人公坎坷经历的“真事”,是含有深意的吗?

  

  但作者并不明写,而是取用含蓄迂回的手法:首先,以宝钗、湘云所拟“菊谱”的表面顺序排次以掩盖“菊谱”在“真事隐”中的实际内蕴,将他的真实意图含而不露地隐藏其间;其次,以黛玉的夺魁,掩藏湘云身份的重要,故意将读者的视线引开。当然,如果我们看到的是曹雪芹的原书,这些含蓄手法中弦外之音的真相,自会大白于读者之前(据脂批等说,宝玉和湘云是后会于九九重阳后的秋天!),可惜续书未按作者原意写。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不是也可以在融会“菊谱”及几个有关的章回之中,体会到作者已铺垫好的弦外之音吗?

  综观两个诗社的三次作诗,我们明白地看到作者在这几个章回中的弦外之音:末世、贾府由兴到衰;大观园中女儿们四散飘零的悲剧命运;宝、湘最终在苦难中结合的欢与悲;远嫁的探春,在贾府已“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披离。”(《残菊》)这霜打之后花落叶飘的衰败时刻,凄凉的思乡深情和祝愿(《残菊》:“明岁秋分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总之,如果我们不去融会贯通有关的章回,我们就只能看到这不过是两起诗社、三次作诗的表面假象,而不去体会个中深意,因而也就不可能真正读懂《红楼梦》。

  体会作者弦外之音又一例

  在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中,已是“孙子儿子满眼”的贾赦欲娶鸳鸯为小老婆,被烈女鸳鸯严词拒绝。书中写道:

  贾赦恼起来,因说道:“我说给你(鸳鸯的,哥哥金文翔),叫你女人和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

  对这件事,贾母是这样评价的:她在第四十七回中说:

  “我进了这门子,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个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有经过这些事!”

  

  这是“五十四年”中最千奇百怪闻所未闻的荒唐事。这事和贾琏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们融会第三十八回凤姐吃螃蟹时和鸳鸯开玩笑:“你知道这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第七十二回凤姐、贾琏向鸳鸯借老太太的银器典当,不知谁走漏风声为邢夫人所知,所以,贾赦的话“只怕也有贾琏”是为后来作的铺垫。再进一步融会赦、政两房之间明争暗斗的章回,更明白贾赦所以深恨贾琏、宝玉的原因之一也是与鸳鸯有关,后来与赵姨娘、贾环联手勾结外力而致使贾府败落,他自己也玩火自焚——被判罪抄家。回过头来再看看第四十六回之所以大张旗鼓的写鸳鸯绝婚,在贾府之中人人皆知,按脂批点示,这正是贾府家败的原因之一。因为贾赦的罪名之一是害了“两条人命”——石呆子、鸳鸯。

  总之,只有把这些有关章回融会贯通,我们才能体会这些细节描写中的弦外之音。在看到贾府主子血淋淋的罪行的同时,看到作者对封建“末世”的痛恨和抨击!

  (本章选自《咬文嚼字红楼真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版)

  

  作者简介

  邹晓丽,著名文字学家,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师从俞敏先生。其研究以文字学为主,也涉及音韵、语法、《红楼梦》以及文化学诸方面。出版专著《基础汉字形义释源》、《古汉语入门》、《咬文嚼字红楼真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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