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来说,她是爱而不得的女子对她来说,他是注定许生佛门的高僧

栏目:高等教育  时间:2023-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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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沙丘上发呆。

  极目远望,尽是浩渺沙海。几匹野骆驼在远处闲晃,不等我靠近,撒开蹄子跑得飞快,比家养骆驼更狡捷。脚下是忽软忽硬的沙土,深一脚浅一脚地徒步了两三个小时,我实在累得不行。

  背包里有指南针,可是辨清东南西北也没用,鬼知道朝哪个方向可以走出沙漠。幸好是十月的秋天,虽然干燥,骄阳下沙漠中的温度还能忍受。眯起眼恍惚一下,到现在还没从初降落时的眩晕感中完全恢复。抬起左手,看看腕上伪装成普通镯子的时空表,叹了口气。看来第三次试验又要失败了。不过,比起前两次,总算是有进步,好歹能落地了。

  加入这个时空穿梭试验项目当小白鼠已历一年。我是历史系大三学生,由我的导师,全国知名历史学教授季海林,推荐来做志愿者。其实能参加这个项目纯属机缘巧合。一年前的某个夏日傍晚,我受季师母之托,去季教授办公室给他送钥匙,听到他正跟一个中年男人讨论时空穿梭试验的人选问题。听说真的能穿越时空去考察见证历史,无知无畏的我立即毛遂自荐了。

  那位跟季教授讨论试验人选的人,就是实验基地的负责人李所长。他见我有如此高的热忱,同意让我一试。各项检查结果显示,我的体质非常适合,可季教授仍顾虑我的安危。

  我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女生,人生信条便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听万人言”,希望学术成就能有一天媲美我的导师。而且身为研究历史的专业人员,我有责任有义务揭开层层历史谜雾还原真相。用这种方式回到古代亲历历史,有谁人能够做到?成功了,我就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足可载入史册。尽管知道做小白鼠的风险有多大,我还是自愿签下了保密协议。

  我是学历史专业的,对数学和物理实在头疼,到了基地才粗粗学了些关于时空穿梭理论的基础知识。根据广义相对论,通过所谓的“虫洞”可以将两个遥远的时空连接在一起。好比一张巨大的纸张,你是纸上一只小小的蚂蚁,要从纸的这一头A点走到那一头B点实在太过遥远,路途中花去的时间远远超过你的寿命。可如果能将纸弯曲对折,在A点和B点之间戳个洞,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就变成了近在咫尺。这条连接A点和B点的更高维度的捷径就是虫洞。

  这个建在戈壁滩上的神秘机构就是研究如何构建虫洞,只要维持一个虫洞的连续稳定开放,就可以回溯到过去。那些复杂的量子论标准模型,天体物理学,混沌理论,奇异物质,蜷曲维度,一箩筐的参数与非线性微分方程,对我来说无异于听天书。我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不关心他们到底怎么把我送到古代。我只希望自己能活着过去,再活着回来。

  这个项目已秘密进行多年,曾有过许多志愿者,可多次试验却无一人成功。我对自己也没抱什么希望,权当是为科学献身了。第一次试验,我从试验台上消失不到半分钟就摔了下来。除了腾空时极度的反胃恶心外,什么都想不起来。身上背着打算带过去的仪器如碳14探测仪经纬定位仪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等等,内置芯片全部损坏。专家组深入分析后得出结论:任何以二进制为存储模式的芯片,都会在虫洞口被量子态初始化。换句话说,什么电子设备都不能带。

  于是在卧床半月后,我被突击训练了三个月,学习使用各种手工用具,包括洛阳铲。

  第二次试验前进了一步,我消失了半个小时。正当所有工作人员欢欣雀跃打算开庆功宴时,我却在昏迷中摔回了试验台。醒来后,我回忆起在腾云驾雾中曾短暂看到城市街道和人群,似乎是汉代的布局与服饰。可还没等我着陆,一股极大的吸力又将我抓了回来。

  专家组推断:按照目前设置的参数,虫洞对面的时空入口以两千年前概率最大。于是我卧床之际又温习了一遍战国秦汉史。伤还没养利索就被抓去学素描,绘制平面图立面图,专家们终于放弃了让我携带大型工具的想法,只带小型易折叠的简易工具。

  学了半年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用具后,试验台再次改良,我背着一只大包走进巨大的CT机模样的机器中。临行前李所长和季教授再三叮嘱,决不能把任何现代物品丢在古代,以免引起历史动荡甚至改变历史。

  我的小白鼠经历(2)

  在扭曲的虫洞内飞速跌落,透过目镜只能看到无数星星点点急速倒退,连成了令人目眩的线状。身体似腾云驾雾,被各个角度拉扯着,五脏六腑都被搅翻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铺天盖地而来,正当我以为自己会被分解成无数细微粒子命丧虫洞,身体突然跌落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上。

  不置信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确定这是地面,我成功着陆了!

  触手摸着身下的沙粒,抬眼看到头顶的阳光,眼前再也没有了那令人头晕目眩的螺旋线状,这才真正放心。摘下头罩透口气,兴庆自己还活着,没想到一张口立刻呕吐起来。将胃里所有东西都吐完,我瘫倒在沙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虽然难受得要命,可我还是熬过来了。

  休息片刻后恢复了些体力,检查自己,因为摔在沙堆上的缘故,没有任何损伤。看看四周无人,我将套在防辐衣外的汉服脱下,从背包里拿出另一套衣服换上。虫洞里有高能辐射,身上穿的汉服在穿过虫洞时已受了辐射的污染,不能再穿了。背包是由特殊材料制成,具有防辐射功能,基地的专家们测算后认为背包内部受到的微量辐射在安全范围之内。

  将换下的衣服烧了,我站起观测四周。辨识清楚环境后,我发现降落在沙漠中情况更糟。由于无法找到人类活动的参照物,我走了两三个小时都还不能确定我到底有没有到达古代。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点:我成功离开基地了。

  虽说背包有防辐射功能,可基地并没有让我携带水和食物。即便只受到微量辐射,吃下这样的食物仍可能对身体造成隐患。伪装成古代包袱的高科技背包里只有多功能刀,指南针,换洗衣物,各种小用具,笔记本,麻醉枪,素描本和铅笔,形状奇怪的考古工具,还有可以充做货币的碎金银等等,没有一件东西能在这种情形下帮得上忙。我叹口气,抬头朝着火辣辣的太阳大喊:“我快渴死啦!”

  我疲倦地将背包卸下,揉了揉肩膀,为自己打气:最多再扛一个小时,找不到人类迹象就放弃。回去让他们继续改良,好歹下次能落到一个有人的地方。

  也许上天回应了我的抱怨。又艰苦跋涉一个小时后,我爬上了一座沙山。正午阳光下,远处一片粼粼波光正对着我眨眼。那是个面积很小的湖,湖边有着连片的房屋。我欢呼着冲下沙坡,冲进那片小小的绿洲。

  村子不大,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土墙草瓦,简陋不堪。我遇上的第一个人是个半大孩子,刚一照面我俩都呆住了。这孩子满头黄卷发一双褐眼睛,绝对不是汉人。我刚想微笑着对他来句“Hello”,不料这孩子发出刺耳的喊声,嚷着我听不懂的语言。随后从四面八方冲出来许多人,将我团团围住。

  作为一名资深驴友,我走过十来个国家,在非洲和印度的荒郊野外也曾被当地人围观,将我的黄皮肤黑眼睛视为异类啧啧惊叹。可再怎样也比不过眼下这情形:一处颇宽敞的庭院,我惴惴不安地坐在中间的木墩子上。周围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对着我指指戳戳,说着奇怪的语言,好奇程度绝不亚于21世纪的人们见到外星生物。

  目测一下,估计全村人都出动来围观我了,貌似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我这种长相的。其实我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他们,这些人的面貌特征在我眼里一样奇特:高鼻深目,嘴唇偏薄,圆脸短颈,皮肤细白,眼珠褐色。男人健壮女人丰满,个个身材高大,看着像是欧罗巴血统。

  试着沟通几句,果然鸡同鸭讲,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落在古代。搞不好我只是乘了一趟免费飞机,落到中东或非洲的沙漠里,碰上了某个比较落后的游牧部落,结果还是在21世纪。

  好在这些人虽对我无比好奇,看起来却憨厚老实。我努力微笑着,用手比划了半天,终于有人给我送来了一碗水。粗糙的陶碗里盛着略有些浑浊的水,碗底积了少许细沙。硬着头皮喝了半碗,剩下积着沙的浑水实在没胆量喝,就顺手倒了。不料此举引来不满的嚷嚷声,我这才惊觉,沙漠中水比油还金贵,不能有一滴浪费。我连声道歉,虽然他们听不懂,也总能看明白我的意思。

  我真诚的态度起了作用,人们脸上现出了憨憨的笑容。松了口气,正想再向他们讨点吃的,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朝这里奔来。村人们脸上的笑容瞬间被惊慌所取代,女人们匆忙抱起孩子往屋里跑,老头老太们到处找地方躲藏。男人们则是一脸愤怒,有人拿过倚靠在墙上的锄头冲了出去,随即庭院外响起厮杀声与惨叫声。

  祸起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端着空碗茫然四顾,院门被猛踹开,几名满脸横肉的强壮男子持刀闯入。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什么状况都没搞清,饿着肚子只喝了半碗浑水,就碰上了第一桩倒霉事:我遭劫啦!

  强盗来啦!(1)

  村口空地处,十多名强盗手执各色武器,凶神恶煞地看守着村人,还有十来名强盗在挨家挨户搜东西。所有村人抱着头蹲在地上,我混迹其中,也学样抱头蹲地,尽量不引人注目。

  别问我为什么不跳出来惩罚邪恶主持正义,我有我必须遵守的原则。临行前李所长和季教授再三叮嘱,第一:保自己的小命要紧。第二:我是去工作的,决不能带上自己的私人感情,不能介入古人原有的生活轨迹,更不许破坏历史的本来面目。除非,危及到了我的生命。

  所以,强盗们挨个搜身抢财物我没有吭声,有村人反抗遭暴打我只是攥紧了拳头。当强盗将一名年轻妇人往屋里拖去时,我的手已经放在了麻醉枪上,却始终无法下决心去干预这些人的命运。直到那村妇的丈夫想要救她却被一刀砍死,我再也忍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

  一名强盗拦在我面前,凶狠地咆哮。我没理睬,反正听不懂。他在朝我挥刀时毫无征兆地倒下,震住了在场的其他强盗,村人们也惊呆了。那名拖着年轻村妇的强盗此时已将她强行拖到了屋门口。村妇死死掰住门框,强盗不耐烦起来,举刀正要砍下,却突然扑倒在地。

  村妇惊恐地看着瘫软在地的强盗,傻呆呆不知所措。我只好对她挥手大喊:“快跑啊!”

  那女人总算反应过来,撒腿逃跑。强盗们此刻已知道是我在捣鬼,离我最近的三人快速向我包抄过来。我动作利落地奔向一旁的矮墙,翻身一跃而过,手执麻醉枪靠在墙头连续射击。一名强盗软倒在地,另一名接着倒地,第三个不知死活继续向我奔来,刚奔到近前想举刀,也轰然倒下。

  看到五名牛高马大的强盗举手间被拿下,我吁了口气,稳了稳微微颤抖的手,紧张的心情起了一丝兴奋。这可是我第一次实战,比训练时刺激多了。管它什么规则,我只想做一个有良知的人在这种情形下该做的事。

  村口此时还有六名强盗,呆了一呆,从不同方向朝我慢慢迫近。我正要继续射击,却发现那些蹲在地上的村人都已四散逃命。只片刻功夫,村人们逃得干干净净,空地上只余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父亲尸体边大哭。

  我气得牙痒痒。这群没胆的村民,好歹帮我一把啊。就算不敢帮,起码把这小女孩带走吧。刀剑无眼,她一个人在这里多危险。我咬一咬牙,翻身跳出矮墙,飞快冲向小女孩。刚俯身抱起孩子,一支箭从我耳边掠过。我只好奔向最近的一棵胡杨树,躲在树后向冲过来的强盗射击。没打几发突然射空,Shit,这麻醉枪一次只能装十发子弹!我火急火燎脱下背包,正翻找着,脖子上架了一把刀。扭头看,一名强盗正恶狠狠地对着我。

  我下意识地举手做投降状:“别杀我,我投降!放过这孩子吧。”

  我忘了这些人根本听不懂我的话,那强盗骂了一句脏话后举起刀。我将小女孩搂在怀中,吓得闭起眼睛。瞬息间根本来不及思考别的,将教练所授的近身搏击术忘得干干净净,竟满心希望这只是一次最平常不过的训练而已。

  一声闷哼,我奇怪地睁开眼。那一脸凶煞的强盗脸上现出一丝痛苦表情,手中仍举着刀,身子却在慢慢软倒。随着强盗的缓缓倒下,他身后先是出现了一个光光的脑壳,再是浓长的眉毛,一双晶亮的浅灰眼眸镶嵌在大而深的眼眶中。秀挺的鼻梁下是一张薄薄的嘴唇,唇形鲜明,此刻因为紧张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如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埋入褐红僧衣中,他局促地做个吞咽动作,刚发育的喉结随之上下起伏。

  我本该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却被这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僧人吸引,怔怔地看着他。少年身穿半裸左肩的僧袍,近一米七的个头衬得身姿颀秀。如一株正在抽芽的青竹,仍略显单薄。他手执木棍,正浑身颤抖着。虽神情紧张,却丝毫不掩迫人的帅气。蜜色肌肤,高鼻深目,脸型狭长,下巴削尖。五官的搭配恰到好处,整张脸犹如希腊雕塑,鲜明的轮廓立体感十足。

  他将头扭到一边,我这才醒悟过来,我的注视让他不自在了。放开怀中的小女孩,我正想说话,突然心脏似被一股电流击穿,瞬间痛得难以呼吸。将手抚上心口,不明白为何会有这莫名的疼痛。

  一个温润的嗓音响起,带着少年独特的变声期沙哑:“泥……泥还好么?”

  虽然有浓重口音,但确确实实我能听懂。我惊喜:“你会说汉语!”

  疼痛感突然消失了,我放下捂住心口的手,刚刚那痛楚仿佛从未存在过。我对他笑了笑:“我没事。”

  强盗来啦!(2)

  话音未落,我朝他猛扑过去。猝不及防下他被我扑倒在地,一把刀在他头顶上方挥过。刚刚那名被他打了闷棍的强盗没完全昏迷,又挥着刀朝这小和尚砍来!我看到身下的他一脸震惊与羞涩,正想起身,他大叫:“泥背后!”

  脑子一下开窍了,所有受训的招数如快进的电影般在脑中飞闪而过。我一个地滚翻躲过一刀,飞快抓住那强盗的脚踝,以柔道功法将他摔了个狗啃泥。我双手用力卡住强盗的脖子,一边对小和尚喊:“快,给他补一棍子!”

  小和尚还在震惊中,呆着没动。在场尚能活动的最后一名强盗已翻过矮墙冲了过来,无奈中,我只得放开这名被我卡得快昏过去的强盗,迎上去对打。

  我的搏击技术够不上专业水准,只在基地里受过一年特训,能一时占上风全凭现代搏击术的精巧与对方的轻敌。眼瞅着地上那男人正摇摇晃晃站起来,我肯定对付不了两名高大的男人。我退开一步,焦急地冲小和尚喊:“你不是听得懂汉语么,快呀!”

  小和尚终于看清楚了眼前形势,捡起木棍,咬牙向刚站起来的强盗头上猛击一棍。强盗一头扑倒在地,他吓得丢掉木棍,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

  我分心小和尚这边的战况,不提防肩膀被重重击到,疼得倒退几步摔在地上。那强盗面目狰狞着向我扑来,我抓起地上一把砂土扬向他,他大叫着捂住了眼。乘此机会我将身旁的小女孩狠狠一推,指着前方:“快逃!”

  小女孩会意,急忙向空屋子逃去。远处其他强盗正在赶来,我一把拉住小和尚的手臂,另一手捞过地上的背包扛上肩:“别念了,逃命要紧!”

  我拉着小和尚的手狂奔。奔跑中,他似乎想要抽回手,我把他拽得更紧。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繁文缛节!前方出现了五名强盗,我俩只得停住脚步。搞笑的是,那五个强盗有拿着锅盖的,有拿篮子的,还有人居然拿着砧板,护在胸口小心翼翼地向我们靠近。

  锅盖,篮子,砧板,这是什么新式武器?他们在交谈,小和尚听了几句后告诉我:“塔们说泥的发落很厉害,让靠近泥的人豆小心。”

  “发落?”我看了看手里伪装成法螺形状的麻醉枪,哦,发落=法螺,是说我的麻醉枪呢。说实在的,第一次在训练场里看到这法螺,还真是囧了很长时间。基地的技术专家们将我的防身武器设计成了法螺的样子,说法螺是佛教用器,古人会认为我有神灵庇佑,不易怀疑其他。法螺口是握枪的手柄,射击扳手隐藏在法螺里面。扳手一侧还设有安全扣,只要锁死就无法射击。别看外形小巧,能一次装填十发麻醉弹,有效射程超过十米。不过,虽然很有想象力,可拿着这么个法螺做射击状,真是挺滑稽的,我每次练习都忍不住想笑。但到了如今这生死关头,它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必须赶紧给麻醉枪换上弹药。

  我转身想逃,不料身后也有好几名强盗在逼近,将我们两头的路都卡住了。我拉着小和尚往墙边退,靠着墙脱下背包,一边大喊:“你们要抓就抓我,放了这位小法师!”扭头对小和尚说,“你快把我的话翻译给他们听!”

  小和尚又吃惊又感动,双手合十,对强盗说了一句话。强盗们轻蔑地哈哈大笑,一强盗回了一句。我一边在包里掏弹药一边问:“你说什么了?”

  小和尚的汉语发音很是怪异:“窝是希望他们,现在会过,还赖得及。”

  我努力理解他的汉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小和尚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对对,揍死这个意思。”

  “他们同意?”

  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还是用我这招吧。”我一手举起没有子弹的麻醉枪,另一只手还在背包里掏弹匣,气势汹汹地大喊:“我的法螺能发出见血封喉的毒药,不怕死的尽管上来试试!”

  见他发愣,我催促:“还不快翻译!”

  不料他一脸认真地问:“见血封喉?甚么意思?”

  我一口气没缓过来,差点噎着。此时一名强盗拿着锅盖靠近,举刀砍过来。我急忙躲过,以女子防身术踢中他的裆部。那强盗痛得丢下刀,手捂裤裆。小和尚见此情形,羞涩地扭过头。我终于从背包里摸出弹匣,迅速为麻醉枪装弹,一边气急败坏地对小和尚说:“你换个时间好学不可以么?”

  我举起麻醉枪对准这名拿锅盖的强盗,他急忙以锅盖护胸,脸上的表情是:“你奈何不了我”。我对他笑了笑,将麻醉枪往下移,对准他的腿。此人轰然倒下后,我又接连射倒两个。剩下的强盗惊恐不已,纷纷往后退。我护在小和尚身前,竭力端出自己最可怕的表情,将眼瞪得溜圆,向那几个惊弓之鸟一步步前行。

  前方却出现了几辆竖起的平板车,剩下的强盗都躲到板车后。板车向我们推来,我对着板车后的强盗射击,却是打在了板车上。我顿时傻了眼,这些强盗的智商涨得好快。

  板车越推越近,我与小和尚被逼着后退到墙角。那些强盗透过板车缝隙看过来,可我不是神枪手,没法隔这么远打到缝隙后的眼睛。他们得意的笑声传来,听得我毛骨悚然。要是被他们抓住,我会肯定会死得很难看。这是逼着我回去么?

  如今只剩下一条路:启动时空表,回现代去。

  终于搞清楚在哪里(1)

  我将塞在汉服里的防辐衣手套头罩扒出,飞速戴好,拉上拉链,手按住腕上的时空表。我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小和尚。他也正向我看来。透过茶色的目镜,我看到一片纯净的眸光,如同戈壁滩上无尽的苍穹。他虽然紧张,对我这身装束十分诧异,却仍是努力笑了一下,唇边扬起一弯清隽的弧度,暖如春风。

  我的手从时空表上慢慢滑了下来。

  他还这么年少,虽不知他是谁,已能窥见这少年日后的英气与风华。而况,他是为了救我才陷入困境,我怎能为了自救而毁了他的一生?一旦我按下按钮,瞬间爆发的强光辐射会刺瞎他的双眼!

  走,我会害了他。不走,难道我要死在这里?

  短短几秒钟,脑中却是剧烈交战了许久。我闭眼咬牙,取消了操作。如果就这样丢下他走了,我会背负一辈子的愧疚。那样煎熬的人生……不过也罢!

  脱下头罩手套,竭力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算了,你救过我,咱俩同生共死罢。”

  他浑身一震,估计是被我一脸赴死的表情吓到了。隽秀的眉目愈发凝重,对我缓缓点了点头。

  我们肩靠着肩,神情紧张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板车。我的呼吸急促,握着麻醉枪的手心冒出了汗,转头看向他:“对了,我叫艾晴。”

  我的名字老是被人取笑。从小就落个绰号:LOVE。男生们总喜欢对我流里流气地喊:哦,MY LOVE!我跟父母抗议多次要求改名,都被他们否决。被喊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叫爱情也没啥不好的,可惜被叫了那么多年,我的爱情鸟,它还没来到。而现在,我特别想让人知道我的名字。我刚来到这陌生的世界才几个小时,我不希望死时都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叫……”他吐出一串很长的音,我记不住,扯着嘴角看向他。他善解人意地再说一遍,“嗖”一声轻啸,一支长箭深深钉入板车,箭羽微微颤抖!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利箭从侧边连续射来,强盗们丢弃了板车,抱头鼠窜。十来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兵如天神般突然降临,打得盗贼们丢盔弃甲,哀嚎讨饶。我震惊地看向身旁这位有着一长串名字的小和尚,只见他露出灿烂的笑容,眸光晶亮如星辰闪烁。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士兵们将投降的强盗绑起,跪在一处。一名身穿翻领窄袖束腰短袍的年轻男子看来是这些士兵的头领,他将剑插回身后的剑鞘,恭敬地向小和尚行礼。

  我吃惊:“这支军队是你的?”

  小和尚笑了笑,没有答话。他裸露的左肩露出大片麦色肌肤,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年轻健康的亮泽。这种袒露一边肩头的僧服,是天竺和西域僧人的普遍穿扮,比中原僧服好看太多,尤其衬他这样欣长的身姿。

  一名三十多岁的洋尼姑向小和尚跑来,一把拉住他仔细查看,神情关切又焦急。两人叽叽咕咕地说着话,洋尼姑似在抱怨,小和尚则是温和地对答。这尼姑长得很美,气质高贵。她皮肤细白,高鼻深目,体态丰盈,简单的褐红袈裟也遮不住美好的身段。

  小和尚指着我说了几句,尼姑走到我面前,双手合十行礼,用不熟练的汉语说:“鞋鞋泥救了窝儿子。”

  我急忙摆手:“不客气不客气。”心里暗暗吃惊,这美女尼姑居然是他妈妈!佛门世家啊。禁不住想:看他还是少年,莫非是被母亲带进佛门?心里涌出一丝惋惜,又赶紧甩开这不该有的念头。

  除了士兵们,还有几名男女侍从,出家人却只有这对母子。那些男人都是齐肩短发,头发卷曲,发色褐红。除了佩剑短刀,还配有重型武器——长矛和弓弩。看他们的神态,都以这对出家的母子为中心。这些人会是什么来头?就算见过带侍从的和尚尼姑,也没见过带一小支军队的和尚尼姑。再看他们举手投足间那股子抹不去的高贵气度,这两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几名士兵将已死的强盗丢上板车,我指着那些中了麻醉枪倒在地上的强盗,对小和尚说:“这些人没死,昏睡一天一夜后就会醒过来,所以还得绑上。”

  小和尚惊异,对我讲了一通话。我现在已经能适应他的口音了,他其实汉语词汇量并不少,只是发音比较怪异。翻译成正确的汉语发音就是:“你的法螺为何那么厉害,可以制服人,却不伤人性命?”

  我急忙用手指比了个“嘘”:“这可是有大神通的法器,世间只此一个,只有我才能让它通灵,你可别告诉其他人哦。”

  他心悦诚服地赞叹:“法螺能通上天的妙音,你拥有如此殊胜之物,必定来历不凡。不知你是从何而来?”

  我身上有伪造的汉代谱牒,如果落在汉人地方,我就能按照事先编排的说辞圆满地混过这个问题。可我莫名其妙落在沙漠里,连身处哪个朝代都不知道,这可怎么掰?我正支吾着,那些村民们赶来,对着我和小和尚感激涕零地下跪,小和尚急忙将村民们拉起。

  终于搞清楚在哪里(2)

  我蹲下身安慰那个被我救下的小女孩:“好了,不哭啊,没事了。”那年轻村妇寻来,喊着孩子的名字。小女孩看见妈妈,对我说了一句话,飞速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跑向妈妈。

  小和尚笑着为我翻译:“她说,谢谢你,仙女姐姐。”

  我站起身,胸口仍是砰砰直跳,心有余悸地嘘了口气:“那是因为你们来得及时,我应该谢谢你救了我才是。”

  小和尚谦虚地回答:“你也救了我。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你一名孤身女子会出现在沙漠里?”

  “你先告诉我,这是在哪儿?”

  他讶然:“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已经过了杰士尔,再走半月便到文叙尔了。”

  我没听懂,一脸茫然:“杰士尔?文叙尔?这都是什么地方?那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是QUZI人,我们要去QUZI。”

  我被这些拗口的地名绕晕了,拍拍额头:“晕死,曲子又是什么地方?”这样鸡同鸭讲不知什么时候能绕清楚,我得换个方法。

  由于降落在大漠里,我能联想到的地方不是西域就是蒙古。所以我再问小和尚知不知道丝绸之路,他没听懂。可当我解释丝绸茶叶从中原汉地卖到大食(今阿拉伯诸国),波斯(今伊朗),大秦(今罗马)时,他就开始点头了。他说曲子就在这条路上。听他这么一说,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之光。

  之后我拼命回忆跟丝绸之路有关的地名,焉耆,鄯善,疏勒(今新疆喀什地区),楼兰,和阗(今新疆和田),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地区),乌孙(今新疆伊犁地区),敦煌……有些他想一想,回应我一个类似的发音,有些却很茫然。当说到龟兹,我突然停住了。曲子?龟兹(QIU CI,音丘慈,今新疆库车)。这两个发音很像,他该不会是来自丝绸之路上文化最发达最举足轻重的国家——龟兹吧?

  我看着他,再念一遍龟兹,他想一想,点点头,指指自己。天啊,我终于搞明白我在哪里了。他说的曲子就是龟兹,杰士尔应该是伽师,文述尔应该是温宿,都是西域的地名。我原来到了西域!!!

  我赶紧问他知不知道中原汉人的王朝是谁当家作主,他发出一个类似于QIN/QING的音。我头大如斗:“秦?还是清?”

  他再说一遍,可说出来的汉语还是前后鼻音不分。天啊,这俩朝代相差可太远了。

  有位老妇人在分食物,她递给我一碗面饼,做手势让我吃。我接过,刚说了个谢字,突然想到了鉴定办法。我将碗里的饼拿掉,仔细翻看陶碗。这是泥条盘筑法做的陶器,制作工艺和技法比较原始。我又跑向最近的村舍审视房屋构造,都是木骨泥墙的结构。村舍门口放了个取水的大陶壶,我拿起上下查看。这是个单耳网纹陶壶,制作粗糙。走入房里,只有少量简单的家具,榻上铺着裁绒菱形文饰毯,非常简单的纺织工艺。

  觉察到身后有人,我急忙转身。是那个小和尚,正用清澈无尘的眼波探究地看着我。我拍掌下结论:“我明白了,是秦,不是清。”

  小和尚更加摸不着头脑。我兴奋地看着他高鼻深目的俊颜,与汉人扁平的脸型完全不同。这群龟兹人应该就是史书中记载的吐火罗人:长颅、高鼻、深目、薄唇,而且是白皮肤,是原始印欧人种。不过小和尚可能是混血,他妈妈是白皮肤,他反而是蜜色肌肤。

  兴奋之后我马上沮丧起来。秦代的西域记载寥寥,只有《汉书》中有“西域传”。汉人记忆中的西域历史从汉武帝开始:张骞通西域,和亲乌孙,驻军屯田,跟匈奴你争我夺了几百年。不过知道了我所到的时代是秦,还是很期待。

  “我知道要去哪儿了。我要去咸阳,你知道这地方么?”我得赶紧去咸阳,说不定能碰上秦末那场大动乱,见识一下那些如雷贯耳的人物。

  小和尚点头:“但是很远,你一个人?”

  我很诚恳地表达了一个人流落他乡渴望回归的迫切心情,果真打动了小和尚。他让我先跟着他们去龟兹,到了龟兹就可以找到去中原的商队。但小和尚仍十分担心,他说从龟兹出发得走一年才能到咸阳。并且路途中战乱纷飞,很是凶险。

  嗯?已经开打啦?那我就更不能耽搁了。我开心地连声说没关系,他浅灰眼眸中满是诧异。我不知道怎么跟他掰一个女生为啥对战争感兴趣,只能呵呵笑。

  他看着我,清晰地说了一串发音,我愣了一下,他又慢慢说了一遍,神情认真:“这是我的名字。”

  我抬眼看向他,那双清灵似剔透水晶的眸子里含着微笑,正凝神注视着我。刚刚与他一起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此刻他温暖的笑容让我的心瞬时崩破了一个小口。

  我根据他的发音,找出对应的汉字:“丘-莫-若-吉-波,真够难念的。”

  “是梵文名,对汉人来说是难记一些。”

  他很善解人意地又连说了三遍。我拼命地背:丘莫若吉波,丘莫若吉波,丘莫若吉波……

  他嘴角扬了又扬,终于失声而笑。笑声清朗明快,如山间汩汩流淌的清泉。想起我一直笑他汉语不准,这下可被他笑回来了,脸倏地有些热。

  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就因为这个拗口的梵文名,使得我跟这位天才少年相处许多日子,竟不知道他是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1)

  小和尚向我介绍美女尼姑:“我母亲,吉波。”

  吉波?不知道是名字还是对她的尊称。我试探性地叫她一声吉波,她有礼貌地点点头。

  吉波让随行的侍女拿来一套服装,我走入一间无人的房间换上。左肩窄袖右肩裸露,紧裹的胸衣露出肚脐,半透明的飘逸长纱垂到膝盖,前开襟,隐隐露出性感的胸衣。下面是灯笼裤,及膝的高统靴。哇,超显身材的露脐装,真够时髦的。汉代女子谁敢这么穿?披上长长的淡蓝色披肩,我总觉得这造型似曾相识。走到庭院的水缸边,我看着水面映出自己的影子,一瞬间有些恍惚,这才惊觉:好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啊。

  记得在基地时,我被造型师摆弄了一上午。无所事事地打了很长时间盹,睁开眼在镜中看到的就是这个形象:长发束顶,额垂珠串,衣裙飘曳若仙。那一瞬间我被镜中的自己惊呆了。我的五官并不出众,只算得上清秀而已。想不到天天T恤牛仔素面朝天的我被造型师一捣鼓,竟显出这么美的一面。不是妖娆,也不单单是漂亮。是仙气,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飞天。

  我不确定地问造型师,他是打算让我穿成这样去古代么?这位略有点娘炮的造型师得意洋洋,他觉得我的脸型极像壁画里的飞天,才有了这灵感。可惜他一厢情愿的灵感被基地里呆板的科学家们毙掉了。我是去干活的,得尽量不引人注目。那些美美的衣服和首饰就此与我拜拜,我穿着最普通的粗麻衣服,素面朝天来到古代。没想到,居然在西域又换上了被造型师誉为最理想的妆容。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得意地翘起兰花指。

  我看着水中飘飘若仙的倒影,满意地对着自己笑了笑,好玩地做出飞天舞的姿势。身后传来板凳被碰倒的声音,我连忙回头,是丘莫若吉波。他正呆呆看着我,像半截木头般戳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大白天撞见了鬼。

  我顽皮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哎,怎么啦?这不是你们这边的服饰么?难道我穿得不对?”

  他回过神来,一脸震惊:“你究竟是何人?为何那么像——”

  话音未落,有侍从跑入,对丘莫若吉波说了一句话。他面色大变,急匆匆往外跑。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提起裙裾也跟着往外跑。

  气喘吁吁地来到村口空地。先前强盗们在这里羁押所有村人,如今则是丘莫若吉波的士兵们执刀剑围成一圈。圈内是被俘的强盗,圈外则是满脸愤怒的村人们。强盗们面露恐惧,不停磕头求饶。丘莫若吉波在与那个士兵头领争论着什么。士兵头领虽然态度恭敬,却是不住摇头。

  我挤到丘莫若吉波身边问:“这是要杀了他们?”

  “卫队长说,这些强盗穷凶极恶,应该杀了。”

  我吃惊:“这怎么可以?”

  他满脸不忍:“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况他们已悔过求饶。不如让他们立誓再也不做恶事,放了便是。”

  我急忙拦住他:“那也不行,不能放!否则等我们走了,他们卷土重来,村民们岂不是又要遭殃?”

  “不放的话,难道真要杀了他们?”

  “当然也不能杀。应该押送到官府,以律法判决!”看他呆住,我解释道,“做了坏事就必须受到相应的惩罚,可这惩罚应该由国家律法执行。只有这样,才能对所有人起到警示作用!”

  看来这话让他触动颇深,他沉思片刻,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跟卫队长继续交流。可是,那冥顽不灵的卫队长仍不停摇头。

  丘莫若吉波扭头对我抱歉地说:“卫队长说不行。离这里最近的是温宿国,可我们不能——”他意识到什么,又急忙改口,“俘虏的强盗比我们人数还要多。这些人非但要消耗食水,更会威胁到我们自身的安全。”

  我还想争辩,那卫队长瞪了我一眼,不愉快地打断我,叽叽咕咕对丘莫若吉波说了一通。丘莫若吉波似乎很头疼,看了看西斜的太阳,下结论:今日天色已晚,先在这村子歇上一夜,明早再议。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2)

  天入黑后村民们盛情款待我们,将村中最好的酒肉都端了出来。丘莫若吉波和他母亲要遵守过午不食的戒律,这些好酒好肉都被士兵们不客气地享用了。吃饱喝足,村口空地燃起了篝火,大家围在一起唱歌跳舞。我不会唱,只能拍手打节奏。一名年轻女子过来拉我一起跳舞,我虽听不懂,不过这点子简单的舞步还难不倒我。我大方站起,融入那些跳舞的女孩中。

  这样蹦蹦跳跳活动一番倒也畅快,身上很快起了暖意。丘莫若吉波静静站在篝火圈外的胡杨树下,时不时看向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看向我的目光里有几分思量几分探究。吉波走到他身边耳语几句,丘莫若吉波行礼离去。看着他欣长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松了口气。这少年的目光太犀利了,他该不会看出我的端倪吧?

  夜晚躺在农舍里单薄的地毯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这样骤然闯入一个陌生环境,沟通不畅又不知身处何方。屋外沙漠特有的强风呜咽而过,在静谧的寂寂深夜中如泣如诉。我没那么坚强,一闭眼便思乡情绪溢出,流连于枕畔。爸妈,你们还好么?对不起,我必须保密,没告诉你们实情。但愿,我能顺利完成任务,平安回去……

  在屋外呼啸的风声中,挡不住一天的疲劳困顿,裹紧身上的毯子,我终于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睡过头了!匆匆梳洗好,推门走出,却奇怪地发现周围没有人。我到处查看,顺着人声来到关押强盗的牛棚处,原来所有人都聚在这里。丘莫若吉波与那名叫昆沙的卫队长站在牛圈外,身后挤了一群村人。

  我费力挤进人群,走到丘莫若吉波身边。只见他眼露悲哀,身子战栗。顺着他的眼光看向牛圈,我吓得掩住口。牛圈里散发出一股浓重刺鼻的血腥味,被捆绑住的强盗们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身上满是伤痕,已死去多时。

  丘莫若吉波颤抖着声音向我解释:“村民们气愤不过,趁夜报仇,杀了那些人。”

  我惊叫:“这是滥用私刑!”

  他悲愤地看向身后围着的村民们:“冤冤相报,以命夺命,罪孽深重啊!”

  可我却看到那些村人们都是兴奋的神情,指指点点着强盗们的尸首。那名死了丈夫的村妇报了仇,一脸畅快。卫队长昆沙则是一副终于摆脱掉累赘的轻松表情。看着姿态各异的众生像,我第一次惊觉,原来我所到的古代,没有法制的丛林社会,靠着强权就可以草菅人命。在这样的时代生存下去,恐怕远比我想象的艰难许多。

  身边的丘莫若吉波昂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满面困惑,不知在想什么。

  牛圈角落里突然动了动,却是四名强盗悠悠醒来,见到身旁的尸首,吓得磕头求饶。村民们看到这四名强盗居然无恙,都以为见了鬼,害怕地往后退。我反应过来:是我的麻醉枪!这四人中了麻醉枪后一直昏迷不醒,又倒在角落里,来报复的村人们以为他们死了,黑暗中让他们侥幸逃过一劫。

  几个村民拿起砍刀棍棒想要冲进牛棚,我急忙拦住他们:“不可以胡乱杀人!这种行径跟那些恶人有什么两样?”

  村民们听不懂我说什么,仍是大声嚷嚷着要杀这四名强盗。我急了,张开双臂拦在牛棚前。这群目光短浅的小民!昨天没一个人上前帮忙,自顾自逃命要紧。等这些强盗失去了反抗能力,他们倒一反怯懦,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丘莫若吉波以梵语劝解,村民们仍是不肯罢休。我也火了,坚持必须将这四人绳之以法。丘莫若吉波有些为难,思忖片刻后对我点了点头。他冲村民们高声说了一句,村民们终于不甘心地退开。卫队长昆沙听了丘莫若吉波的话后脸色很不好看,仍想争辩。最后是美女尼姑吉波出面,她一言九鼎,昆沙也不再吭声了。

  丘莫若吉波的那句话是:“我们带这四名强盗走。”

  离开村子时,这支队伍里不仅多了一名汉人,还多了四名强盗。他们的手被绑成一线,踉踉跄跄跟在驼队的最后面。美女尼姑对卫队长点头示意,昆沙挥鞭,驼队和马队开始行进,身后是挥手送行的村人们。

  理想与平行线 (1)

  驼铃悠悠,缓步前行在无边无际的沙丘上。我裹着头巾回头看,四指比拟出相机镜框,拉动着取景。指框中出现一幅绝美的画面:斜照的阳光,金色沙涛上一行行骆驼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天边。风扫过,如同掀起细碎的波浪,一点点模糊这些脚印。

  “咔嚓!”定格成一副永恒的画面,收藏进我心中的相册。

  “你在做什么?”

  回头看到一双晶亮的眼正打量着我,我急忙收回手:“呵呵,没什么。”当然不能告诉他我是为了没带相机而遗憾。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在大漠里走了八天。

  这几天日日相处,我和丘莫若吉波的沟通更顺畅了。他能非常快地模仿我,我只要讲一遍,当他明白意思,下回我再说到同一词汇他就不会再问。他喜欢问我中原的人文风俗地理历史,我就回忆看过的史书掰给他听。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和尚不是一般的聪明,记忆力极佳,对语言有着超强的天赋。

  我问他为何带着军队出游,其实是想从旁打听一下他们的身份。他说自从九岁离开龟兹,在各国游历了六年,走了不少地方。但是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之间,都是几百上千里无水无草的荒漠,而且这些地方都是无人管辖的“三不管”地区,经常会遭遇盗贼。他们携带有不少珍贵的经卷佛像和舍利,为防被抢,故而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

  我想起玄奘西游也常常经历盗贼,不由重重点头同意武装保护的重要性。这一小队士兵是他们六年前从龟兹带出来的,而且是正规军。嗯,能够让国家机器当保镖,这两人肯定跟王室有关。可他的口风却紧得很,从来不提及自己僧人以外的身份。

  我看着连绵不绝的沙丘,半月形的小山如同海中的波浪,感慨道:“你看这些脚印,很快就会消失,就像人活在世上一样。”

  我勒住缰绳,从骆驼背上跳下。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腰肢扭扭,活动一下我泛酸的筋骨。仰头对着骑在骆驼上的他笑:“不过呢,就算脚印迟早会消失,我也要好好踏实自己的每一步,笑着走到终点。”

  拉上缰绳,我牵着骆驼在沙上踏行,在这千年的大漠里留下一串属于我的足印。他眉间逐渐绽放笑意,也下了骆驼,学我的样子前行。一旁侍从将我们手中的缰绳接过,牵着两匹骆驼走开。

  走了一段路,我们回头看,两行脚印并排,两行平行线延伸。我对着他说:“来,你在前走。”

  他有些疑惑,还是听话地朝前走。我踏着他的脚印,跟在他身后。他走了一段便停下,转回身。我差点撞上他,赶紧稳住身子,走到他一旁。

  “我们本来是平行的两行脚印,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交集。却因为机缘,重叠在了一起。”

  我看着两行脚印重合成一行,想到不过八天前我还在千年外的另一个时空,不由摇头叹息:“所以缘分这东西,真的很奇怪。”

  “我倒是觉得,能与你结识,是佛祖之意。”

  转身对视上他的眼,一泓清泉晶亮明澈,他是我二十三年生命中看过的眼神最纯净的人。

  我正凝视着他干干净净的眼,却听到他无奈的叹息声,有些犹豫着说出:“不过,艾晴,你别再有那些奇怪的举动了。”他朝身后那些侍从和士兵们努努嘴,“他们现在都不敢在你面前拿出任何东西。”

  我囧,顿时满额头的黑线。

  此事缘起于我跟着他们走的第二天。之前我都是跟士兵们一道吃饭,丘莫若吉波征得母亲同意,让我每天午饭都去吉波的营帐里吃。吉波的营帐最为华美,一应用具都很齐备,还有两名专门服侍她的侍女。

  由于母子俩不吃晚饭,所以午饭就很隆重。馕,煮熟的蔬菜,肉干,葡萄,切好的甜瓜,一样样精致地摆在面前的小毡毯上。

  有肉干?

  是的,他们吃肉。他们信奉小乘佛教,只要是三净肉就可以吃。佛教传到中原后戒律更严格,大乘佛教严禁杀生,连肉也戒了。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就曾讲到吃肉这个问题。他行到西域时,很不习惯西域僧人吃肉。不过这对我来说倒是好事,每天这么辛苦赶路,不吃肉体力还真跟不上。

  (注解: 关于僧人吃肉问题,小乘佛教僧人,只要符合三净肉的要求,是可以吃肉的。至今在小乘佛教流行的东南亚地区,小乘僧人仍然吃肉。佛教刚传入中原时,也没有戒吃肉,据说戒肉是始于南朝狂热的佛教皇帝梁武帝。)

  不过这对母子的吃穿用度还真是让我咋舌。在我印象中,僧人都挺清贫。这对母子虽不奢华,但绝对考究。而且吃饭的姿势优雅,饭前饭后都要漱口洗手。我跟着他们吃饭得像林黛玉初进贾府那样察言观色,免得做错什么惹人笑话。

  尽管我小心翼翼地模仿他们,可当吉波漫不经心地吩咐侍女将一个破口的碗丢掉时,我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我讪笑着对吉波说:“丢了多可惜啊,送给我好不好?”

  母子俩同时奇怪地看向我:“你要这破碗有何用?”

  我从侍女手中接过碗仔细审视。这工艺在西域已算是相当高超,只破了一个小口而已,丝毫不减损其价值。我欣喜若狂:“嘿嘿,有用,当然有用。”

  自那以后,我不放过一切机会收集古董。跟我同睡一个帐篷的侍女要把断了齿的木梳丢掉,被我视若珍宝讨要了来。有人将破了的衣服丢弃,也被我捡了回来。凡是他们不要的东西,统统都到了我的背包里。我还曾乘夜去厨子的营帐里偷过调料,正当我举着伪装成油灯模样的手电筒,将西域的各种调料倒入一格格塑料盒里时,被抓了个正着。

  被厨子扭送到丘莫若吉波面前,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我要偷调料,我只好告诉他,我饿了。

  “可你每样只拿这么一点,根本不够吃啊。”

  我讪笑:“这些都很有研究价值。”

  毫无疑问,他无法理解我的说辞。我除了嘿嘿干笑外,只得把头尽量往地下埋。没过多久,我就成了这些人眼中的怪物,走哪儿都有人指指戳戳,窃窃私语。我才不管这些呢,被笑话几句又怎样?我的背包里装满了两千年前的文物,这才是头等大事!

  如今听了丘莫若吉波的话我才明白,难怪这几天我走到任何人身边,他们都把自己的东西紧紧抱住,生怕被我抢了去。

  我叹气:“我又没想过要顺他们的东西——”

  理想与平行线 (2)

  我的眼睛突然直了,他怀里那是什么东西?他顺着我的眼光,将怀中的东西拿出,是一卷丝绸做成的经卷。

  我大叫:“啊啊,这是梵文佛经啊。写在丝绸上,又是早期佛教经文,一定非常有研究价值。”

  丘莫若吉波退后一步,警觉地将佛经藏到身后:“这个不能给你。”

  我讪讪:“那,你什么时候不要了,再给我好了。”

  天知道我有多心痒痒啊。我告诉自己,一定得想法弄个来。不过被小和尚提醒过后,我开始注意收敛自己的行为,不再四处盯着人家的东西看,免得还没到咸阳就被当成小偷加神经病处理了。

  晚上我照例坐在篝火边做考察笔记。头顶,漫天星空璀璨,在幽蓝天幕中点点闪烁。今晚的风转了脾气,从身边微微掠过,撩起柴火的噼啪声。闭眼深吸一口沙漠里的干燥空气,心境也如这夜色一般平和安宁。

  看着漫天星斗下的孤旷大漠,我迷醉在这辽远的过去。我在基地所处的戈壁滩上也曾仰望过这片纯净无垢的夜空,那时的我,也曾想到古人是否如我一样注视过同一片天空。而我现在看到的星夜,会是千年后我仰头看过的那片纯净夜空么?这个问题,让我陷入迷思。是平行空间里的两个我,在同时仰望浩瀚的苍穹吗?我,之于我,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每晚都看你在写,到底写什么?”略带生硬的汉语,正是丘莫若吉波。眼眸犹如头顶的繁星,僧袍被微风卷起,翻卷又滑落。这八天里,我跟他朝夕相处,他的汉语水平突飞猛进,发音也更准确了。

  “哦,没什么,是家信。”本能地想要遮挡,想起他又看不懂简体和英文缩略字符,没必要挡。指指身旁:“要不要坐下?”

  他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与我拉出一段距离,伸出骨节纤长的手在火上取暖。我扭头看他,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你这么年少,为什么出家呢?”

  这样直接问似乎有些冒犯,却看到他浅灰眼眸里闪过一丝迷茫,怔怔地盯着火堆:“这正是我最近一年里在思考的问题。”

  “那你想明白了么?”

  他有些苦闷,用梵语抒发了一大通,扭头看到我迷茫的表情,带着歉意地说:“我现在的汉文水平,很难说清楚。”

  看得出他正纠结于某种困惑。对于佛学我不敢做任何评论,可是又希望自己能开导他。抬头望向铺满钻石的夜幕,将千年后的思想不动声色地告诉他。

  “我来的地方有位高人,他把人的需求由低至高分成五种。最基本的就是生理需求,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生理需要满足后,人便会有安全需求。要求自己的生命财产得到保障。当这种需求也得到相对满足后,人便有了感情需求:亲情、爱情、友情。然后才是得到尊重的需求:自尊和他人对自己的尊重。”

  我回想着马斯洛的五个需求层次理论,转头凝视他闪烁的星眸,放缓语速:“但这些,都不是最高境界的需求。一个人觉得最快乐的时刻,是实现理想,发挥能力到最大程度,完成与自己能力相称的一切事情。这才是生命的价值。”

  星眸微撑,投来一道震动的光芒,咀嚼出两个分量很沉的字:“理想?”

  我用力点头,重复再念一次:“理想,就是你毕生想要追求,可以让你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他沉默片刻,灼人眼光定睛看我:“艾晴,你有理想么?”

  “当然有!”我嗯哼一声,清清嗓子,“想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

  他果然好奇,眼中的探询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一跃而起,指着天际的苍穹大声豪言:“我希望亲历历史,还原真相,写出一部像司马迁的《史记》那样可以流传后世的史书!”

  响亮地说出自己从不敢宣诸于口的愿望。在21世纪,我要是这么说,肯定会有人笑破肚皮。可面对这个温润的少年僧人,我却没有顾虑。见他默默地望着我,讪讪一笑:“呵呵,太不自量力了,是吧?”

  他也站起身,对着我肯定地点头。声音虽然不高,却充满慰人的信心:“你可以的。”

  我回望他清澈如波的眼,感动的潮水涌过心尖,我居然会为受到一个少年的肯定而欣喜。心情变得舒畅,张开双臂,想像自己是鹰,扇着翅膀绕篝火飞奔一圈。转回到他面前,开心大笑起来:“你也要好好想想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为理想而奋斗一生,才会真正快乐,才不至于白活这一世。”

  “艾晴,你说的我还不是太懂。可是看到你因为有理想而快乐,让我也觉得很有意义。”他眼光熠熠,闪耀着动人的光彩。音调抬高,仰望星空:“我也要像你一样,立下可以奋斗一生的大志。”

  跳动的火光映衬在他雕塑般的侧脸上,微风拂过,扬起的点点火星飞旋。繁星点点,篝火半明,温暖笑着的少年,时间倏然定住,又是一幅值得收藏的心灵画像。

  我突然想起了:“我想求你件事——”

  不料他也正在此时开口,说的居然跟我一模一样:“我想求你件事——”

  我跟他都愣住了,互相看了看对方,片刻后又是异口同声:“你说。”

  我们俩都怔了一会儿,还是我先说:“我是想问,你能不能教我梵语。你呢,要说什么?”

  他也是忍俊不禁,眼里蕴着浓浓的笑意:“你能教我汉文么?我虽然会说,但汉文典籍读得不多。”

  我大笑:“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什么?”

  我囧,这可是唐诗,这会儿还没创作出来呢。我急忙转口:“当然可以。”犹豫一下,又补充,“不过我对佛经不熟,但是教汉字,讲论语诗经左传战国策啊还行。”

  我是历史专业,不是研究佛学的。佛教史还能讲一点,但具体到经律论佛教三藏,我可是七窍里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现在有点后悔,早知道穿过来后会跟僧人为伍,我就应该多做些佛学方面的功课。

  “不用佛经,你说的那些就可以。”他看起来很开心,眉梢眼底尽带着暖暖的笑。

  忽然想到,中原的佛经都是从梵文和西域各国文字翻译过去的。他一个龟兹僧人,用得着向我学汉语的佛经么,汉僧向他学还差不多。

  那晚回到帐篷后,在枕上翻来覆去,还是有些亢奋得睡不着。每晚挥之不去的乡愁,居然今天被这样小小的鼓励打退到角落里去了。回想起他那句“你可以的”,满心温暖。轻声对自己说:艾晴,你可以的。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想到司马迁的《史记》是汉代才有,我提早泄露了太史公的巨著。神智一下子转醒。哎哟,真是太不小心了。但愿他听过就忘,不会到处去寻这本书看。

  语言天才(1)

  课程从我们约定的第二天晚上开始,课堂就设在他的帐篷里。我晚饭后去他帐篷,看到母子俩正在做晚课。

  吉波平素温和高雅,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平静。看得出她很疼爱儿子,却没有寻常母亲对儿子的亲昵举动,可能跟入了佛门有关。带着儿子念经时,她仪态严格,肃穆虔诚,眼观鼻鼻观心,一丝不苟带着儿子一起喃喃。这时候的两人,像是超脱尘世一切轮回的化外之人,那一声声经文,字字敲进心坎深处。我第一次感到宗教撼人灵魂的力量,倚在帐篷口,我也听得痴了。

  吉波对我们的教学活动很是支持,真是个开明的好母亲。晚课结束后,她用软糯的好听嗓音向我道谢,我赶忙回礼说其实是我赚到了,学梵语可是我的心愿。季师母是世界闻名的研究古印度文化的梵语大家。以前一直想求季师母教我,可她实在太忙,而且只带博士生,我还远不够资格。没想到在古代居然找到了机会。

  吉波笑了:“学汉语可是他父亲的心愿,可惜……”她停顿下来,漂亮的大眼睛里蒙起一层浅浅的水雾。她不再多说,匆匆离开。可我却分明看到,她眼里的水雾越聚越多,似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无尽哀愁。

  虽觉奇怪,可我不好打探旁人的隐私,便一本正经开始上课。先是小和尚教我梵文。他虽然讲得很仔细耐心,毕竟汉语水平有限,梵文字母又难记,我急得拼命抓脑门,额上暴出了几颗小痘痘。一个小时后我趴下要求休息。我的第一节梵文课就这样痛苦不堪地结束了。

  休息一番换我教他。我在暑期曾义务担任过支教的语文老师,对汉语的初级教学还是颇有心得。汉字入门对于以字母语言为母语的人来说很难,基本都是从看图说话开始。我掏出素描本和铅笔,一边画图一边讲。我的铅笔虽然伪装成了毛笔,但一写就能看出区别来。还有素描本,即便伪装成古代的大字本,但纸质、光泽度和韧度却是古代的纸张没法比的。

  他对我这些新奇的写字工具非常好奇,不住问我这光洁的纸和硬头的笔如何制造。我只好硬着头皮告诉他这是一位奇人所赠,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制造。接着就摆出老师的谱,让他专心听讲,不要问东问西。

  日月水火土,金木耳口手。我为了时空试验,曾练习了一年的繁体字,不过想到秦小篆就头皮发麻。小篆我只能看不会写,好在秦代已出现了隶书。他本来就有汉语底子,有些字也认得。可他还是学得很认真,两眼紧盯着素描本不时点头,挨着我的身子传来好闻的檀香味。

  那晚教课结束后我有个意外之喜:在我帐篷外不远处的草丛中竟捡到了一卷丝绸经卷。经卷的前几幅画着菩萨和飞天,工笔细腻,画风凝练。尤其那飞天,画得极为秀逸灵气。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龟兹服饰,再看看画卷上衣袂飘飘的飞天,真有那么几分相似。心里不由臭美起来。

  菩萨和飞天画像后,是天书一般的梵文。我虽看不懂这是哪篇经文,但可以带回去给季师母解读。哈,他不肯送我,我自己白得了一卷,真是老天眷顾。我喜滋滋地环顾一下,没人注意,赶紧塞进背包。这可是我来古代后收集到的最珍贵的文物。

  第二天晚上继续教学。刚走进他的帐篷,看到他掀开褥子在翻找着什么。见我进来,他急忙铺平褥子,神情淡然地坐正,让我默写昨晚他教过我的梵文字母。

  我狠命回想,然后自觉地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

  “这是……”

  “打手心呀。”我苦哈哈地吐舌,“我们汉人的老师,要是学生学不好,就拿戒尺打手心。看看我这个学生多自觉,主动承认错误。”

  “你犯了什么错?”他浅灰色的眼亮得能照进人心,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我缩了缩脑袋:“那啥……我一点都不记得你昨天教我的梵文字母了。”

  语言天才(2)

  他笑了,那么纯净,眼睛清亮。“那是我教的不好,怎么能罚你?”他摊开左手,右手抓住我的手,在他掌心上打了一下。虽然不重,这一下接触却让我有点发蒙。

  “应该打的是我,明天若是你还忘,便打我的手心。”

  我猛的缩回手,心里流淌过一丝极细微的莫名悸动。偏偏头,集中精力看眼前的字母。

  这次我学得比昨天好,他的汉语讲解更深入仔细了,终于学完全部梵文字母。每听到一个字母的发音,我就在旁边注上音标,这样回去后练习也不会忘了怎么读。

  他看到音标非常好奇,我拗不过,就把音标的规律讲解给他听。他眼睛越来越亮,直呼好办法。我只好求他千万别告诉旁人,不然历史要乱套了。

  “为何?是你编的?”

  我不好承认也不好否认,含糊地说:“汉人不喜欢女子多才,你要是告诉别人这个方法,我会被当成巫女放在火上烤。”汗颜,借用一下圣女贞德的故事。

  “汉人不该如此。”他沉默了一会儿,非常认真地说:“佛陀说过,一切有情众生本性皆同,没有高下贵贱之分。女子也一样有智慧。”

  我笑了,少年认真的神情让我觉得很温暖。不过,得扯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圆谎了。

  “你知道就好。好了,该我教你了。孔子说过:温故而知新。我得考考你昨天学过的字。”将素描本和铅笔放到他面前:“来,默写!错一个要打一下手心。”

  他看我一眼,眼底尽是笑意。接过本子和铅笔,握笔的姿势有点生疏,却有模有样。我看着方块字从他笔下一个个出现,他居然把我昨天教的字全部默写出来了!

  愣了十秒钟,我把下巴托回,给你来个高难度的,看你给不给我打手心。“来,把每个字都读一遍。”

  他看看我,还是温暖地笑。三十几个象形字,他一个个念,我的下巴又一寸寸掉。虽然带着口音,却一个字都没念错!我昨天没教过他拼音吧?更让我郁闷的是:他居然用刚学的音标标注在汉字上,虽然不像拼音那么精确,发音也能八九不离十。

  我这个老师是不是很快会下岗啊?

  这样边学语言边旅行,日子过得相当充实。我越来越喜欢与这个沉稳聪慧的少年共处,不但能学到很多这个时代的知识,还恶补了许多佛教常识。尽管我年龄比他大,却因为他的早熟,感觉自己像是在跟同龄人交流。

  教完象形字就教转注字,再教简单的词。我经常一边教着一边暗自伤悲,同样学习语言,为啥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能用汉语写作文了,而我的梵文程度还停留在背单词的阶段。

  我惊叹:“你的IQ到底有多高啊?”

  他怪异地模仿我:“IQ是什么?”

  我拍了拍额头,翻着眼珠解释:“就是智商,嗯,我是说,你的记忆力非常强。”

  他却毫不在意:“我七岁出家,每日须背诵三万字佛经,背诵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我瞪大了眼:“你跟我最佩服的僧人有得一拼。他也是七岁就出家,每天要背很多佛经,记忆力超好。”

  他兴致极高地追问:“听说中原佛法不兴,竟有如此厉害的僧人?你认识他?”

  我语塞,他这会儿还没出世呢。讪笑一下:“我只是听说过而已,不认识。”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为何要学汉语?”

  “汉人有很多长处,医药,律历,技艺都比龟兹人强。家中有不少汉文典籍,我想看懂。”他顿了顿,眼里流出敬仰之情,“还有,这也是我父亲的心愿。”

  我微微一愣,记得吉波也提过此事。“你父亲为什么想学汉语?”

  “他一心想去汉地,却因为母亲,留在了龟兹。”他晶亮的眼眸黯淡了下来,语气幽幽,似在叹息,“我想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我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为什么这些故事总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正想多问几句,他眼光灼灼地定在我身上:“那你呢,为何想学梵文?”

  “这可是西域的普通话,我学会了,就可以不用老是麻烦你给我当翻译了。”我一脸憧憬,双目放光,“这样我跟人家讨东西就方便多啦。”

  他原本灿烂的笑容转瞬卡在脸上,表情怪异地瞪着我。我纳闷,这是咋的啦?

  这样悠哉地走了几日,我的梵语已经能磕磕巴巴说几个常用单词了。本以为会这样风平浪静地走到龟兹,突然之间,祸从天降。

  沙漠中最可怕的事!(1)

  问任何一个人:行走在沙漠中,最可怕的是什么?答案不是沙尘暴,不是迷路,那些状况下你好歹还能找到办法逃生。可如果没有水,周遭又绝无可能找到水源,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我晃了晃随身携带的水壶,里面只有小半壶水,绝望地看向丘莫若吉波:“每个人就剩这点水了?”

  丘莫若吉波忧心忡忡地望向背水的三匹骆驼。它们身上原本背着装满水的大水囊,这是我们赖以为生的水源,每天大家都会用随身携带的水壶去接一罐水。如今几个大水囊空瘪瘪的,水囊上都有被刀割开的破口。

  一想到接下来会怎样,所有人皆是惊恐绝望。昆沙气急败坏,用梵语大声咒骂着,眼光瞥到我,立刻扒开人群走到我身边。我低垂着头任由他骂,虽然听不懂,但也能想象那些恶毒的语言。我内疚又难过,一点都不怨昆沙。我活该被骂,自作自受。

  如果不是我坚持要将那四名强盗绳之以法,就不会带着他们一起上路。这些天来,这四个家伙一直扮纯洁的小绵羊,骗得大家的松懈。我还真以为强盗们在这个佛法氛围浓厚的团队里受到感化,改邪归正了呢。丘莫若吉波甚至想放他们离去,是我建议再观察几天。没想到,我再次坏了事。

  昨晚,他们乘着看守士兵不注意,将蒙汗药丢进了士兵的水壶。看守士兵睡得死沉,他们借机以尖锐的石块磨断绳子,跑路前还将我们的大水囊都割破了。这样,我们自顾不暇,就无法再追踪他们。

  为了自己逃命,竟不顾这么多人的死活。这伙该死的强盗,真该由着村民杀了他们!

  丘莫若吉波将昆沙拉开,昆沙不再骂我,可看向我的眼神满是愤怒。丘莫若吉波与他母亲商议,吉波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他们对众人大喊几句,大家四散走开。转瞬间我便被落在那三匹背着水囊的骆驼前,孤零零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忙乱地回自己的营帐,收拾东西准备上路。我情绪低落,呆在原地垂头丧气。丘莫若吉波骑着骆驼走近,我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要不是我——”

  “艾晴,不是你的错。”他沉声打断我,将背包递过来,“而况,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他指着三匹骆驼中的一匹,示意我骑上去:“我们立即出发,去最近的温宿国都。”

  我打起精神,手忙脚乱地爬上骆驼:“多长时间能到?”

  他看向前方连绵起伏的沙丘,眼里闪过焦虑:“最快三天。”

  不等我回话,他甩甩缰绳,夹紧骆驼,快速往前冲去。僧衣被风鼓起,斜斜的晨光剪出一个单薄的暗红背影。我急忙甩鞭跟了上去。

  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极度干渴的滋味,连补充体力的馍和肉干都吃得极少,因为吃这些东西会更加口渴。水壶里剩余的那点水是如此珍贵,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舍得拿出来。强忍着一口喝干的欲望,只是润了润唇便将壶盖拧上。

  渴得厉害时,好几次忍不住手按住了时空表。只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按下按钮,我就可以摆脱困境。可是,看着炙热阳光下嘴唇干裂的众人,我实在无法自私地离开。这灾难是我带给他们的,我一走了之,他们该怎么办?眯眼看着毒辣的太阳,脑中拼命回想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沙漠的知识,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傍晚在一处干枯的季节河边宿营,昆沙发动所有士兵去找水,仍是失望而归。大家围坐在篝火边,往日的欢声笑语不见了,只剩下疲倦沮丧与茫然困顿。母子俩不再那么考究,也与大伙儿坐在一起。为了节约体力,所有人沉默不语,只有沙风呜咽,倍觉凄凉。

  一名士兵想喝水,却发现水壶已空。正在惊恐之际,丘莫若吉波将他的水壶拿去,将自己的水分给他。士兵感恩戴德,不住道谢。我看了看自己水壶里剩下的那一点点水,咬牙站起,像倒茅台酒般一小杯一小杯地分给已经没水的士兵。饶是这么节约,到第五个人时再也倒不出一滴水了。

  丘莫若吉波走近我:“还有两天才到温宿,你把水都分给别人,自己怎么办?”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是我害你们没了水的。”

  他轻轻摇头,声音干哑:“艾晴,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他虽说着让我宽心的话,脸上却写满担忧,甚至是隐隐的恐惧。我看看已经完全黑下的天色,对他点点头:“别担心,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沙漠中最可怕的事!(2)

  他猛地看向我,晶亮的眼里分明闪着莫大的期盼。我指着那些刚刚被我分过水的士兵,对丘莫若吉波说:“你让他们跟我来。”

  我在露营地不远处找了块空地,让士兵们在地上挖出四个约90厘米宽,45厘米深的坑。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反光膜,均匀剖成四片,每片比坑口略大些。然后将一个陶碗放在坑底中央,在坑上罩反光膜,四角用石块固定。最后在反光膜中间坠一块石头,让膜的底部刚好靠近底下的陶碗。我拍去手上的沙子,满意地看着自己做的集水器。

  少年一直在旁仔细观摩:“这是什么?”

  我庆幸地吁了口气:“反光膜,幸好带了一块。”

  他小心用指尖轻触一下亮晶晶的反光膜面,又赶紧缩回手:“这东西像纸,却有亮光闪出,做什么用呢?”

  我有些得意:“这是简易的沙漠集水器。夜晚温度降低,空气遇冷就有水汽凝结,这东西能将空气里的水分收集起来。”

  我在基地上过野外生存技巧的课程,学习辨识哪些野生食物可以获得热量和蛋白质,哪些方法可以获得干净水源。还被特种兵拖到戈壁滩上48小时行军,负重20公斤在指定时间内到达指定地点,着实苦不堪言。回来后浑身肌肉酸痛了好几天,不停抱怨基地那帮人太没人性。我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落到那么惨的境地,没想到,他们真的很有先见之明。

  丘莫若吉波忽闪着大眼睛,歪头思索:“空气?水分?”

  我支支吾吾:“嗯,现在很难跟你解释清楚,你还是明早来看吧。”

  第二天日出前,我走到简易集水器的坑边,好奇宝宝早已蹲在一旁仔细观察着,想碰又不敢碰。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我不禁好笑。小心取出坑中的陶碗,我惊喜地发现,碗底果然有少量的水!虽然不多,但四个陶碗的水刚够倒满我的水壶。

  收拾好反光膜,折叠起来塞入背包,我欣喜万分:“这点水只够每人分一小口。不过,只要每晚都能收集到这么多水,勉强撑到温宿应该没问题的。”

  我转身正准备走,发现丘莫若吉波还呆在原地,震惊地看着我:“为何你懂得隔空取水?”

  我眼珠子转了转:“嗯,有个高人教的。”

  “可你哪里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用具?”

  我抓着头皮拼命想说辞:“你有没有去过中原?”

  见他摇头,我松了一口气:“那就是了。你也知道,汉人手工艺高超,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懂这些的。”

  这话看来没啥说服力,他仍是一脸质疑。他刚一张口,我就脚底抹油走为上策:“我去给他们分水哈。”

  我尽量平均地给每个人的水壶中倒上一点水,所有人都在感谢我,可我老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不用说,是小和尚敏锐的目光。我心里哀嚎,小祖宗,你能不能别像个X光机似的非得逼出我的原形来啊。

  靠着我的简易集水器,这么多人总算熬了过来。第三天中午,当暴烈的阳光下所有人都蔫蔫地晒成了烤人干时,一个士兵指着前方兴奋地大叫。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前方影影绰绰似是一座土黄色城池,单调的漫漫黄沙中终于出现了一抹令人振奋的绿色。

  那是能救我们性命的地方——温宿!

  进城之前,昆沙要求所有士兵把军装换成普通衣物,耆婆则换装扮成一名贵妇,头脸遮上面巾。凡是能显露出僧人身份的东西全部遮掩起来,伪装成商队。这阵仗让我以为温宿国排斥僧人,可丘莫若吉波却没换装,仍穿着僧袍。我问他,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是神情紧张地一再叮嘱我:取了水后马上就走,不可多耽搁。

  整支队伍如临大敌般走入城门。盘查文牒时我强烈怀疑昆沙是拿了伪造的文件,因为他的手一直偷偷握着短剑。好在守城门的温宿士兵收到昆沙偷偷塞过来的银块,没仔细看文牒便大手一挥让我们进去了。

  我们将城中的水井团团围住,每个人都贪婪地看着水被昆沙打起。他以勺子舀水,挨个儿灌进我们的水壶。我放下沉重的背包,猛灌几口水下肚,舒服清凉的感觉从头顶一直浸到脚底,这世上竟有如此甘甜清冽的水。

  就在大家全神贯注取水喝水时,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陌生的瘦小男子猫着腰偷偷小步跑。我低下头,吓了一大跳,刚刚放在脚边的背包不见了!

  我拔腿冲向那陌生男子,一边大喝:“还我的包!”

  小偷听到我的声音,抱着背包狂奔。我豁出命来紧追不舍。这背包里有太多不能在这个时代出现的东西,决不能被人拿走!

  生死论战(1)

  街上满是浓郁的西域风情,要搁在平时,我肯定急着掏素描本画图了。可现在我一心追小偷,根本无暇顾及这些风土人情。幸好我在基地里天天被押着训练体能,那小偷在我的紧逼下渐渐慢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看我,惊讶又无奈,估计是没见过这么能跑的女人。街头广场有鼓声咚咚响起,许多人在一处擂台前围着,那小偷便往人群中钻去。

  小偷挤进人群,我紧随在后。我大喊:“抓小偷啊!”可周围没人帮忙,唉,都是语言不通惹的祸。那小偷慌不择路,索性爬上擂台,我也跟着爬了上去。擂台上坐着一位神情倨傲的中年人,他身后站了几名士兵,不知在搞什么仪式。

  小偷跑到擂台另一边正打算跳下去,我已追近他身后,看到手边有一杆旗帜,顺手拔出,挥动旗杆打小偷。我听到周围有人惊呼,擂台上那中年人脸色变了,站起身朝我走来。我无暇分心,只顾用旗杆狂打小偷。小偷吃疼不过,终于看清了形势,将背包丢下,跳下擂台消失在人群中。

  我大步上前捡起背包,没再追赶,拿回背包最要紧。将包扛上肩正要离开,却看到那中年男人怒气冲冲站在我的面前。估计打断人家的某种仪式了,我点头哈腰地讪笑:“你们继续,继续哈。”

  正想迈步,那中年人不依不饶地拦住我,指着我手里的旗杆说了一句。我醒悟过来,急忙将杆子还给他,讨好地笑:“不好意思,借用了一下。”

  没想到那人一脸受了侮辱的表情,指着地上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我这才看到那旗杆上的旗子被我无意中踩在了脚下。我急忙拣起旗子拍灰尘:“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将拍干净的旗子递给那人,没想到他非但不肯接,还指着我的鼻子大骂起来。我尴尬,哪至于这么生气?“要不,洗干净了还你?”

  那人沉着脸挥了挥手,他身后那些士兵立刻上前,拔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懵了,什么情况?我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以为把事情讲清楚了就行,没去拔袖袋里的麻醉枪,而是大喊:“这是干什么?”

  这一瞬间的错误判断让我后悔莫及。我在喊叫的同时双手已被绑上,再难掏出麻醉枪自卫。瞬起突变,我始终没搞明白到底哪儿得罪了人。

  突然听到一声喊,凭我学了才几天的梵语水平,听懂那句话是“住手”。我回头看,是丘莫若吉波,正气喘吁吁地跑来。我顿时大喜:“丘莫若吉波,你问问他们干嘛抓我?”

  丘莫若吉波赶到我身边,向那中年人行礼,两人开始以梵语交谈。我看着丘莫若吉波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不由着急:“到底怎样?”

  他严肃得可怕,低声对我说:“你闯大祸了。这是位有名的论师,论遍西域无敌手。他在此摆下擂台,若有人能辩过他,他便割头谢罪。若辩不过他,也须将头留下。任何人拔下旗子即为接受挑战,必须跟他一起去王宫辩论,胜负由国王评判。”

  这下子把我吓得不轻,结巴着:“我,我不是故意的呀!”

  所谓论遍天下无敌手的那个论师对士兵说了一句,士兵挡开丘莫若吉波,扭住我的手臂往前走。我吓傻了:“喂喂,这是去哪儿?”

  丘莫若吉波急忙跟在我身边一起走:“他们要将你送到国王那里,由国王裁定。”见我着慌,他温言宽慰我:“别怕,我跟你一起。”

  我双手反绑,与丘莫若吉波一起被士兵簇拥着站在温宿王宫大殿上。跟中原王朝相比,这大殿绝对算不上豪华。西域因为干旱,房屋以简单的木骨泥墙为主。用土砖砌墙的房子已经属于高档建筑了,通常只有官署,寺庙,宫殿才能享受这个规格。我环视一下大殿,没兴趣继续研究下去,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

  正中宝座上的中年男人身穿金线绣成的翻领窄袖短袍,脚蹬高及膝盖的羊皮靴子,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绣金线锦帕包住。这就是绿洲小国温宿的国王,他正与那牛鼻子论师还有丘莫若吉波讨论着什么。我不安地观察他们的表情,只见丘莫若吉波脸色越来越焦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丘莫若吉波还想再说什么,国王嗯哼一下算是总结陈词,对着我以不熟练的汉语说:“既然规矩已经定下,你必须应战。”

  他说了两遍,我才听懂那拗口的汉语。我大叫:“陛下,我不会说梵语,怎么跟他辩论?”

  这国王自顾自下结论:“你不应战,那就视为失败,按规矩须得割头谢罪!”

  什么狗屁规矩,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辩论是早期各教派争取民众支持的主要方式。在印度,辩经结果非常惨烈,失败者往往销声匿迹。有人会被粪污浇身,有的会被割掉舌头或剜去眼睛,有人甚至不惜自杀。轻一点的,也必须改换门庭,拜胜者为师。而胜利者则会一战成名,万众瞩目。结果自然是信徒云集,得到国王的尊崇和大量布施,成为一代宗师。玄奘在西域和印度就赢过好几场辩论,声名大振。可我不是佛徒,只是误打误撞摘了那面旗子,凭什么要我遵守这规矩?

  我愤愤地喊:“陛下,那能不能让他用汉语跟我辩论啊?”

  国王不听我辩解,对士兵们使个眼神,立即有人上前扭住我的胳膊往殿外推。丘莫若吉波焦急地为我求情,却是没用。我扭头,以眼神拼命暗示丘莫若吉波。如今,只有他能救我了!

  可他却没领悟我的意思。鉴于这国王也会汉语,我只好用话来暗示:“丘莫若吉波,我的法螺还在身上……”

  生死论战(2)

  他显然没听懂我话里有话,咬了咬牙,猛地朝前大跨一步,躬身向国王行礼,情急之下说的竟是汉语:“陛下,请由我来替这位姑娘应战。”

  我愣住。本来只想让他设法将我身上的麻醉枪弄出来,我可没让他替我应战。温宿国王冲他笑了笑,也用汉语回答:“小法师,你可得想好了。若是你败了,非但救不了这位姑娘,连你也一样得割头谢罪。”

  殿上有不少人倒吸一口气,牛鼻子论师非但不肯出面说句话,反而更显倨傲地看着丘莫若吉波。我看到丘莫若吉波的手在微微颤抖,深呼吸几次平复紧张的心情,缓缓点了点头。

  此时我已被推到了大殿外的台阶前,我扭头高声大叫:“丘莫若吉波,别这样!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赢得了他?你只要把我的法——”

  “同生共死。你说过的。”他打断我,目光澄澈,摄人的熠熠眼眸如同夜空最亮的星辉。那一瞬间,我心上本已破了一道小口的地方又裂开了更大一道缝。心跳声咕咚咕咚震着我的耳膜,满世界只余下他晶亮的眼睛。泪水不争气地蒙上双眼,鼻子酸楚难耐。无法以手抹泪,只得任由它顺着脸颊滑落。

  可当感动的潮流退去少许,回归理智的我凝视他稚气未脱的脸,瞬间又坠入绝望的谷底。

  大殿外的空地上挤满了人,前方端坐着温宿国王。丘莫若吉波与那牛鼻子论师分左右席地对坐,论师正拿鼻孔瞧着眼前个子虽高却身形单薄的少年。左边的高台上放着大箱小箱的东西,毫无疑问是给胜方的奖品。右边的高台则是断头台,我被五花大绑站在此处。一会儿要是丘莫若吉波失败了,这里也将是他的归宿。

  一念及此,我身上阵阵发冷。我企图做最后一次努力,看向站在我左右的士兵,苦苦哀求:“这绳子绑得太紧了,能不能稍微松一松?”

  第一万次,没人睬我。站在左手边的士兵终于忍不住了,喝令道:“你,闹的不许!”

  别扭至极的汉语,却让我万分惊喜:“你会说汉语!”

  丘莫若吉波深呼吸几次,转头望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既感动又难过。从他颤抖的手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可就算到了这么要紧的时候,他还不忘以温润的目光安慰我。

  随着温宿国王一声令下,丘莫若吉波和论师相互行礼,侍从同时发给两人一块小木片,两人随即陷入沉思。我焦急地看着,全然忘了此刻正站在断头台上命悬一线。

  一柱香燃尽,鼓敲响了。论师倨傲地站起,俯视丘莫若吉波,发起进攻。他鼓掌助威,舞动念珠,来回踱步,一脸奚落状。对面的少年毫不畏惧,沉着应答。一开始两人语速都相当快,你讲一句对方马上接一句。下面的人都支着耳朵屏声静气,时不时露出“哦!”恍然大悟的表情和“嗯?”不知所云的表情。

  我用肩头拱了拱左手边那名会讲汉语的士兵,讨好地笑:“大哥,麻烦你帮我翻译一下,他们辩的是什么。”

  那士兵也在专注地看着,他想了想,用生硬的汉语说:“有,没有。”

  我茫然:“什么有没有?”

  士兵不高兴地瞥我一眼:“论师‘有’,小法师‘没有’。”

  我先是茫然,继而恍然:“你是说辩论的是‘有’和‘没有’,不是,是‘有’和‘无’,是吧?”

  士兵点头:“对对,就是‘有’和‘无’。”

  论师论的是‘有’,丘莫若吉波论的是‘无’。这可是个很大的哲学命题,数千年来都是哲学界争论不休的话题。

  此刻周围人的表情随着辩论进程发生变化,我再用肩头拱那士兵:“又说什么了?”

  他搔了搔头,费力地解释:“小法师说,他不说有还是没有,而是先说有个“假的有”。有了‘假的有’,就没有“没有”了。”

  我瞠目:“大哥,我被你绕晕了,什么有的没的,太抽象了吧。”那士兵恼火地瞪我一眼,我立刻服软:“不是,大哥,你说得很清楚,继续,请继续。”

  此时丘莫若吉波沉着地反问了一句,论师愣了一下,沉思许久方简短地回答一个音节。士兵边看边为我翻译:“小法师问,水里的月亮是有还是没有。”

  我大喜:“水中月是幻像,那论师不能妄言,一定得回答无。”

  士兵点头:“小法师说,既然所有的都是水里的月亮,都是......”他想了想,方才想出对应的汉语,“嗯,假的。那个“假的有”就不是没有,也不是有了。”

  我听得稀里糊涂,没理解兵大哥的翻译。不过也实在难为他了,这么复杂拗口又抽象的辩论,他好歹还能说出点大概。我对士兵讪笑拍马:“大哥,你的汉语说得真好。”他不禁有些得意,又急忙绷住脸皮做严肃状。

  此刻场上的情况发生了大逆转。只见丘莫若吉波越斗越勇,身体越来越向前倾,声音越来越响亮。而论师面色越来越蔫,身形越来越瘪,声音越来越轻。周围人都在交头接耳,对丘莫若吉波翘起大拇指。论师不甘心,思索片刻问了一句,少年沉着地应对了一句,全场观众皆是点头赞许。

  兵大哥翻译上了瘾,不等我发问就告诉我:“论师问,所有都是没有的,那有什么是永远有的?”

  我愣了一下:“小法师怎么说?”

  他想了半天,翻着眼皮说了一句梵语:“Nirvana。”

  我傻眼:“Nirvana是啥东东?”情急之下,我把现代词汇都搬出来了。

  士兵估计实在不知道怎么翻译,恼火地教训我:“笨,连Nirvana都不知道。Nirvana就是Nirvana。”

  (注解:“Nirvana既梵语灭度、圆寂、涅槃之意。经过修道,能够彻底断除烦恼,具备一切功德,超脱生死轮回,入不生不灭。)

  我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不敢再吭声,关切地看向辩论场。那论师长久沉默着,脸色发青,眼神迷离,额头渗出涔涔汗珠。他颓然扑倒在地,向丘莫若吉波做投降状。国王站起,激动地宣布辩论结果。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我看着众人的表情,是小法师得胜!

  如侵立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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