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数点梅花天地心

　　

　　七八岁的时候，我念小学了，识得一堆汉字，迷上读书。家里却清贫着，四壁空空，找不到一本书。祖父的老皇历被我翻出来，当书来读，一页一页。哪天宜嫁娶，哪天宜动土，我背得滚瓜烂熟，还自己编了故事按在里头。父亲见我这么爱好读书，终动了恻隐之心，拿他的口琴，问人家换了一本小人书《三毛流浪记》给我。

　　这是我第一次拥有一本完全属于我的小人书，我的幸福没办法形容，小心脏剧烈跳动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从此，我把它视作我的珍宝，白天夜晚不离身，翻过一遍又一遍。那时的世界，美好而单纯。

　　然而有一天，我的小人书不见了。是我弟弟趁我一不留神，偷偷拿出去跟他的玩伴显摆，一群野小子胡乱翻看一通，后来他们一起玩钻草堆，玩打仗，玩着玩着，就把小人书的事给忘了。回头再找，哪里找得着？弟弟回家，哭丧着脸，说把我的小人书弄丢了。我一听，立时浑身颤抖不已，号啕大哭，直哭得死去活来。父亲母亲放下手里活计，帮着去找，他们几乎把弟弟们藏身的草堆给掀翻了，也没找到我的小人书。弟弟因此挨了一顿毒打，屁股肿得几天都没能碰凳子。成年后，弟弟拿这事当笑话说，他说，姐啊，为你的小人书，我这辈子就挨了那一次打。我不说话，轻轻拥抱了弟弟，觉得很对不住他。

　　

　　那时，我想尽办法找书来读。村子里有一姓于的老师家有书，还订有不少杂志，像《少年文艺》啊《雨花》啊的，让我眼红得不得了。我总是找着机会，到他家借书读。他有儿子跟我一般大，每次他老婆借书给我时，都会跟我半真半假说一句，读了我家的书，就是我家的人了，以后一定要做我家的媳妇啊。我高高兴兴地点头答应，好的。在那时的我的心里，只要有书可读，让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我去割猪草，把书带了去，坐在田埂边读，读着读着，就忘了割猪草了。太阳沉下去，暮霭四起，书上的字看不见了，我才恍然惊觉，哦，天都黑了。慌慌起来，猪草篮子还是空的，我茫然四顾，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有村人路过，笑道，这丫头读书读傻掉了。我回过神来，随便揪一把草，把书放在草里面，提着篮子回家，我好像盛着一个世界的蓬勃了。清贫的童年，因有书的相伴，过得很是葱茏和饱满。

　　我就这样零零散散地读着书，书伴着我从童年，走到少年，走到青年。一路上也曾跌跌撞撞过，却从不曾孤单。我没深究过为什么要读书，只觉得读书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就像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书把我的精神世界喂养得很丰富。

　　

　　我考入大学后，第一天跑去大学里的图书馆，当我推开门，看到满屋子都是书时，我吓得愣在当场，激动得想哭。作为一个一直待在偏僻乡下的孩子，从没见过一屋子都是书的壮观场景（新华书店除外），而且那些书，我都可以免费借阅。我太意外了，像饿狼发现了丰富的食物，疯狂扑过去。几年的时间，我读掉大量的中外图书，写下厚厚的一本又一本读书笔记。现在，我常会想起我念大学的那座城，我不熟悉那里的街道，不熟悉那里的商场，不熟悉那里的公园，我却熟透了从我的宿舍通往图书馆的路。我走过一丛蔷薇花，走过五棵玉兰树，走过十二棵梅树，图书馆就到了。我捧着书坐在窗口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着，我每读一个字，书上就仿佛开出一朵花。

　　我工作后，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辟了一间书房，满壁皆是书。每天不管多忙，我都会截留一段时间，钻进书房，让自己和书独处。当我捧起一本书，心便立时静了，周遭的声音，都隐了去，世界清明得只剩下我和我的书了。

　　

　　南宋翁森在《四时读书乐》中写道：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他是真正的读书人。冬日萧条又何妨？一书在手，读到兴致处，眼里的萧条不见了，一个俗世也不见了，天地之间，只剩下朵朵梅花，数点艳红。

　　读书，也是香艳的一场约会。如同雪与梅花的，点点雪白和艳红，都是入了骨入了心的。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

　　

　　选自丁立梅作品《仿佛多年前》

　　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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