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父亲盖屋

栏目:成人教育  时间:2023-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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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鹿剑林

  父亲生于20世纪30年代,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前半生历尽艰辛,靠长年累月的辛苦劳作硬是在我的老家 —— 鲁西南的偏远乡村—— 盖起四处院落,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父亲盖第一处院子是1970年。那时我还没出生。

  母亲说起1970年盖屋的事语气里满是骄傲。“恁大大和我有志气,恁爷爷去世早,家里穷,恁奶奶分家只分给咱一间东屋,还是透风漏雨的茅草屋 ……”

  通过母亲的讲述,我知道“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父亲母亲逃荒到陕西耀县柳林公社暂居,那里地广人稀,他们开荒种植苞谷,能吃饱饭饿不着。冬天农闲的时候,父亲不肯闲着,上山砍柴烧木炭,和别人合伙磨豆腐卖,靠辛勤劳作不仅给奶奶寄粮票救济一家人度过饥荒,还攒下一些钱。在陕北生活了九年,我大哥在那里出生。因水土不服,孩子不长个还容易得大骨节病,为了孩子,说啥也得回老家。1970年春节回到山东单县鹿楼村,父亲白手起家,盖起三间齐腰砖台的瓦房。

  我和弟弟妹妹就是在这三间瓦房里出生、长大的。半个世纪过去了,记忆依然清晰。记得长方形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榆树,一棵开紫色小花的楝子树,三棵投下浓荫的刺槐,六棵大小不一的枣树,春来撸榆钱、摘槐花,秋天爬树够枣吃,冬天捡拾楝豆子,用自制的弹弓打麻雀,清苦的日子里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

  1983年,土地包产到户已是第四个年头。庄稼人的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一天到晚泡在田地里,大家较着劲儿精耕细作,对待地里的庄稼比拉巴亲生的孩子还要用心。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庄稼人很快就解决了温饱问题。那时候,我们家有十二三亩耕地,主要种冬小麦和棉花,夏收能打五六千斤粮食,秋季卖掉丰收的棉花,扣除种子、农药、化肥等成本还能节余两三千块钱。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永远值得歌颂的美好时代,改革的春风激活了广阔原野,贫瘠了几百年的乡村一派欣欣向荣,乡亲们舒展了眉头、挺直了腰杆,幸福和满足都写在脸上。

  1983年,父亲要在村南头自留地里盖屋。盖新房、娶儿媳,是农民一辈子的大事。父亲在心底里盘算着:盖一处像模像样的宅院,给大儿子娶一房媳妇,让街坊邻居们看看咱是勤俭持家的正门人家。

  正月十五刚过,父亲就带领我和弟弟从坑塘里拉土垫宅基。二月二龙抬头,请同一个互助组的男劳力帮忙夯地基,父亲还郑重请来会唱夯歌的八大爷领夯,大家脱去冬天的棉袄,干得热火朝天,把地基夯得结结实实。

  盖屋是项技术活,得请专业的泥瓦匠。父亲找来邻村的泥瓦匠班子,自己备料,人家只收工钱,盖一间堂屋八百元,配房减半。晚上喝汤的时候,一家人商量盖几间,大家七嘴八舌,说谁谁家盖四间,谁谁家盖三间,还是母亲最英明,坚持盖五间堂屋两间配房。她的理由是:咱家三个男孩子,五间堂屋能体体面面娶儿媳妇办喜事,新媳妇过门后带上两年,再单盖一处院落分开过,不耽误为下一个儿子说媳妇。父亲有点不情愿,他清楚自己的家底 —— 盖四间不用拉账。但是,母亲说的确实在理,没办法,父亲只好骑上自行车到姑妈家去借钱。姑父当兵转业,在乡政府大小是个干部,是按月领工资的公家人,生活上比普通老百姓宽裕些。

  父亲先买来砖瓦和石灰,房梁、檩子、椽子就地取材,刨了自家地头、坑塘里的大树,门窗也用自己家的木头,请来本村的木匠现场做。

  农历三月初六,是个良辰吉日,放一盘红红的鞭炮开工。十几个泥瓦匠分工协作,四个砌墙的大师傅各把一个屋角,和灰的、搬砖的、提泥兜的保障供应,村子南头的盖屋工地上人员穿梭,喜气洋洋。从来不吸烟的父亲不时点上香烟,递到砌墙师傅的嘴上。泥瓦匠师傅嘴角嗪着香烟,手持瓦刀一刻不停地干活。我和弟弟妹妹摩拳擦掌,也想帮忙搬砖提泥,却被嫌碍事,只好在一旁看热闹,憧憬着快快盖起新房。

  红砖砌到一米五高,接下来要挑泥墙。先在砖墙上整整齐齐铺一层豆秸,一叉一叉的黄泥压实在豆秸上,墙体足有半米厚。第一次只能挑半米高,间隔半个月等泥墙干透,再往上挑。屋墙厚重结实,不仅能抗地震还隔风挡雨,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冬暖夏凉,心里踏实。

  盖新房上梁是最重要的环节,得选个吉日良辰,在房梁中间裹上红布,把写有“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和“上梁大吉”的红纸条贴在立柱上,然后烧香敬神,一切准备就绪。泥瓦匠的头头手持小红旗站在高处指挥,一干人马齐心协力,把粗大的木梁分毫不差安放在屋墙上,然后把鞭炮挂在房梁上点燃。近门子和邻居闻讯,纷纷登门祝贺,有的提来两瓶酒,有的拿来两条烟,有的用红头巾兜来一二十个鸡蛋。上梁那天中午,得隆重犒劳泥瓦匠和木匠师傅,父亲到集市上割来几斤猪肉,再杀几只自家养的红公鸡,用大碗倒满浓香的白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按顺时针传递着,不一会儿都成了红脸关公,吃饱喝足每人再发两盒烟。傍晚时分,一个个嘴里叼着烟推着自行车蹒跚回家。

  房梁安好,檩子横放,椽子竖排,扒锔子、钢钉,叮叮哐哐,把屋顶结构好,铺上苇箔,用黄土石灰掺上碎麻纤维和成粘泥,将屋顶抹平,再整整齐齐覆上屋瓦,最后垒起屋脊、安上六兽,新屋大功告成!

  整个盖屋过程十分顺利,母亲嘱咐我赶紧写信告诉在河南南阳干临时工的大哥。大哥按捺不住欣喜,请假回来看新屋,并帮助父母收割麦子。见过世面的大哥嫌泥墙太土,提出去城里买水泥,想把墙体抹上洋灰。父亲坚决不同意,他有他的老理儿:泥土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子,眼里看着亲切、温暖,抹上洋灰,不光看着不顺眼,还显得咱弄虚作假不实在。父子俩各执己见,母亲提出了折中方案:用石灰、黄土、麦糠和泥,把粗糙的墙体里外泥一遍,既平整好看又实实在在。关键时刻还是母亲说了算!

  一家人高高兴兴搬进新家,新收的麦子也跟着住进新屋。父亲和大哥配合默契,砌砖、和泥,挑起了高高的院墙,我带着三弟在墙头上栽满仙人掌和九月菊,在院子里种上西红柿、黄瓜、茄子、辣椒、芸豆和爬篱笆上墙头的丝瓜、眉豆、牵牛花,偌大的院子花开不断生机盎然。

  那一年,是我父亲母亲最幸福最开心的一年,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总是乐呵呵的,高声应和街坊邻居的问候,声音洪亮,底气十足,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在我心目中,父亲母亲不仅善良温和,而且勤劳能干自立自强,父亲长年辛勤劳作,皮肤黝黑发亮,身膀骨结实有力,为我们兄妹四人遮风挡雨,让我们健康成长。中年时期的父母,形象高大,无所不能,在我少年的记忆中定格。

  待到秋收结束,登门给我大哥说媳妇的媒人络绎不绝,我父母总是笑脸相迎,执意留媒人吃饭,拿好烟好酒热情款待。刚进腊月,就说定了一门亲事,姑娘是相邻村的,双方家长知根知底,都是“老门旧家”,名声在外,经得住打听。媒人来回走动,传话磋和,趁我大哥春节放假回家过年,张罗着双方见面、定亲。

  1984年农历腊月二十二,是我大哥娶媳妇的大喜日子。大哥是我们这一门的长子长孙,结婚娶媳妇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也是我们家族的大喜事。父亲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咱得重礼节要面子,省吃俭用照着自己会过,结婚办喜事可不能小气,不能让亲戚邻居说咱寒碜。”母亲拿出全部积蓄,三个叔叔也凑了份子钱,父亲找人杀了自家养的一头肥猪,在院子里搭帆布棚、支地锅,请来本村的厨师班子,提前一天顺菜,待客的酒席不仅丰盛,而且每一个菜都是真材实料,诱人的肉香从院子里飘出,惹得孩子们直咽口水。父亲是个讲究人,中午开席之前,先安排忙客给前村辈分长的老人挨家挨户送一碗烩酥肉两个白馒头,敬老“同喜”。嫂子娘家那边也是要面子的人,陪送的嫁妆大小十三件,俗称“巧十三”,压轴的是一台十七英寸黑白电视机。在那个年代,我们村里只有在供销社上班的孟祯大爷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谁料想大哥娶了个漂亮媳妇,还带一台电视机进门,真是意外之喜!

  五间新堂屋贴上红喜联,方方正正一个大院子,婚事办得喜庆有面子。大哥在堂屋的东屋山高高立起一根竹竿,竹杆顶上挑着蜈蚣一样的电视机天线。每天不等天黑,前村的孩子们先登门造访,随后街坊邻居以“看新媳妇”或“找孩子”为由拥进我家看电视。那年春节期间,山东台正在热播王汉平导演的电视连续剧《水浒传》,每晚播出两集,让大家意犹未尽,久久不愿散去。父母总是满脸堆笑,敬烟让茶,给孩子们发喜糖,一屋子男女老少天天都像大年初一大串门一样热闹。

  那时候,乡村的男孩子结婚都早,我大哥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就有了孩子。我父母四十六七岁就抱上了孙子,那时我奶奶还很扎实,一大家人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最单纯最幸福的八十年代,我们家却没有照过一张全家福,一切的美好都镌刻在脑海里。

  从八十年代末开始,鲁西南的乡村走了一段下坡路。农药化肥价格上升,种地的成本一年比一年高,原本就很薄弱的乡村经济又陷入困境。父亲刚舒展没几年的眉头又皱紧了,一年到头起早贪黑,默默劳作,口袋里常常缺钱,日子过得很紧巴,恨不能把一块钱掰成两半花。大哥和三弟在南阳修桥干临时工,我和妹妹上中学住校,父母一方面要耕种十几亩庄稼,还得照顾老人和孙辈,像背着一座山往前走。即便是这样,父亲还是咬着牙攒钱,为我大哥和三弟各盖了一处院。那时候,我正在大学读书,想像不到房子是怎么盖起来的,不知道父亲作了多少难,只是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苍老了许多。

  到了九十年代,我和妹妹先后大学毕业分配到济宁市工作,母亲进城帮我们照看孩子,大哥和三弟先后“下岗”,他两个不愿意回老家当农民,跑到济宁来开饭馆做生意。老家三个院落、十几亩土地,只有父亲一个人独自坚守。不到三年时间,已过六十岁的父亲撑不住了,他得了胃病,曾经结实的身体一年比一年瘦弱。虽然有一百个不情愿,父亲还是忍痛割爱,将土地和院落托付给我二叔和堂哥,搬进城市与我们团聚。

  离开土地的父亲,好像脚下断了根,纵然城市的生活条件很好,子女也很孝顺,父亲却不开心。我知道,他在惦念他的田地,惦念他终其一生心血盖的几个院落。

  五年前的清明节,我开车拉父亲回老家,给爷爷奶奶扫墓。父亲欣然打开自家的院门,好像又找回了脚下丢失的根,他东瞅瞅西看看,就像打量离别多年的亲人。1983年盖的五间堂屋经历三十四年的风雨,有的地方屋瓦损坏,房顶开始漏雨。返回济宁的路上,父亲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我懂父亲的心思,连夜和三弟商量,凑齐五万块钱,委托本村的泥瓦匠班子,包工包料,把五间堂屋、两间配房翻盖一新。待到五一放假,我和三弟拉父亲回老家,验收翻盖好的房屋,让堂哥到邻村的饭店预订几桌酒席,送到我家院子里,犒劳帮助翻盖房屋的泥瓦匠,宴请近门和邻居。已经八十岁的老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频频举杯,劝大家喝酒吃菜。二叔和邻居们都劝我父亲,“房子翻盖好了,你就别回济宁了,在家住几天!”父亲真的动心了,说回济宁与我母亲商量商量,里孙外孙都看大了,不给孩子们添负担,还是叶落归根,搬回老家生活,在自己盖的屋子里终老。

  然而,父亲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因为他患了脑梗,生活不能自理,尤其是那双曾经走南闯北的大脚已迈不开步子,只能手扶小推车在房间里踯躅。

  去年冬天,父亲因病不幸去世。父亲老后,我们兄妹四人、儿媳、孙辈护送他回老家,把骨灰盒装进棺材,埋在南河那块最好的麦地里。父亲在这块田地里劳作了大半辈子,这黄土地不仅收获金灿灿的粮食,还生长白花花的棉花,父亲用汗水换来吃饭的口粮,换来卖棉花的钱,让父亲有底气有能力盖起三处宅院。特别是村口那五间堂屋,那曾经是父亲的骄傲。我们把父亲的遗像安放的堂屋的正中间。

  今年清明节,恰逢父亲过世百天祭日,我们兄妹几个回老家上坟,在父亲的坟前栽了两颗柏树,在老家院子里种植翠竹、月季、石榴、山楂、紫薇、丹桂,老家的院墙上已爬满蔷薇、凌霄花,麻雀抢先在屋檐下做了窝,一双燕子飞来飞去,忙着衔泥,在堂屋的房梁上筑巢。或许,不久会孵出一窝燕雏。独自守着偌大一个院落,有花草树木和鸟鸣月光的陪伴,但愿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不孤单。

  【作者简介】鹿剑林,山东省作协会员,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诗歌散文见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星星.散文诗》《诗选刊》《诗潮》《辽河》《作家天地》《散文百家》《当代散文》《西部散文选刊》《武汉文学》《人民公安报》《联合日报》《齐鲁晚报》等报刊,多次在全国和地方征文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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