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联网上学中文的外国人

　　一个外国人在互联网上学中文，他或许不能准确地发出4个声调，但可以清楚地说出“我爱你”；或许无法完整地背出一首唐诗，但他知道如果用中文打车，买菜时该说什么。

　　课堂有时是一则短视频、一个直播间，有时则是一间线上会议室。刘茉和学生身处互联网的两端，相距几千甚至上万公里。

　　从今年4月起，刘茉从一名教培机构老师转型成线上对外汉语老师，在互联网上教授中文。她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中文教学的短视频，开设直播，也和学生一对一授课。

　　几年间，互联网上涌现出众多国际中文教育平台和一批对外汉语老师。在这些线上的中文课堂里，有人单纯为了兴趣而停留，有人则是为了留住中华文化的“根”。从牙牙学语的孩童到白发苍苍的老人，许多人从“一张白纸”起步，学习拼音，从认识一个字到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甚至有人开始了写作。

　　带着或多或少的好奇和热情，在一门语言之外，他们第一次消除了对中国的刻板印象，领略到中文的美，也看到了他们以前不曾深入了解的中国。

　　谁在学中文

　　刘茉通常直播的时间在北京时间晚上10点到12点。

　　她穿着一身红色旗袍坐在黑板前，对着镜头。黑板上贴着几张A4纸，通常一张纸上印着“你好”和对应的拼音、英文字母。另外的纸上，印着这一次直播要教授的对话和字词。在这里，刘茉的英文名叫Molly。一边重复A4纸上的内容，刘茉一边回答网友的提问，刘茉讲完后，在不断冒出的弹幕里，网友们跟着刘茉把对应的拼音一个个地打出。这些弹幕的背后，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网友。

　　半年的时间里，刘茉的粉丝在平台上已经积累到100万。刘茉看过后台的数据，她的直播间里，最多的是美国人，其次来自英国，也有不少东南亚地区的网友。她盯着弹幕，发现偶尔也会飘过几句西班牙语和日语。

　　在短视频评论和直播间里，刘茉看到了很多想要学习中文的渴望：汉语迷们每天蹲守在她的直播间想要与她交流；一些中国电视剧爱好者，为了可以更好地理解主人公的台词，一边追剧一边学中文……他们当中，有人因为想要通过HSK汉语水平4级考试来到中国，也有人因为在工作中与中国有频繁的商务往来，对商务用语学习有更多的需求。

　　让刘茉印象最深的，是一些华裔父母。绝大多数的华裔家长让孩子学习中文的背后是一份自我认同。他们基本上都有一个相同的愿望：孩子以后回到中国，能流利用中文和人交流，最起码的是，不要忘了如何说中文。

　　在今年让孩子学习中文前，6岁孩子的妈妈叶莹发现孩子不愿主动说中文了。叶莹在日常用中文跟儿子沟通时，他总会习惯性地用英文回答，他甚至向她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妈妈，你在英国，为什么要说中文？”

　　叶莹遇到的，是大多数华裔家长都面临的难题。他们把孩子送到当地的中文学校，在家尽可能地多说中文，试图将孩子的中文能力能拉回一点点。

　　叶莹找到老师一对一辅导他们的孩子学习中文。一周两节一个小时左右的中文网课，主要的任务就是鼓励孩子多说中文。内容都以一个个主题展开，比如教孩子季节里的春夏秋冬，天气中的晴雨雪风。每天，叶莹都会要求孩子练习汉字的书写。

　　这样的日常坚持了一年，叶莹发现儿子的转变：虽然目前还不能连成完整的句子，得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但叶莹在用中文和他交流时，他开始习惯用中文回答她。

　　在屏幕那端，对中文学习一直坚持的，也不仅仅是这些华裔家庭。身处西班牙开设网课的王奔放感觉到，中文学习帮这些网友第一次了解了中国这片土地，在某些时刻，甚至帮助他们找到希望和慰藉。

　　王奔放记得一位常常来他直播间的网友阿能，来自缅甸。阿能从小失去父母，在爷爷奶奶的拉扯下长大，因为贫穷只能中途辍学，缅甸国内的动荡的政治形势又让阿能失去了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待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手机成为了他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他开始在网上看中国的电视剧、书籍，刷抖音、找中文直播，学习中文成为了他困苦生活中难得的精神支撑。

　　他频繁地在互联网上寻找免费教中文的老师，挨个给他们留言问问题。2021年年初，阿能来到了王奔放的直播间，他抓住机会和王奔放连线，在直播里用中文和他交流，一边聊，一边让老师纠正里面的语法错误。王奔放认识阿能后，每周都会给他打半小时的电话，跟他练习口语。

　　也有人从中找到乐趣。瑞士老奶奶安娜离婚后，大部分时间只能和自己独处，在漫长的独居生活中，她找到王奔放开始学习中文，尽管最初她只能用有限的词汇和他交流，但她依然大胆地开口，她告诉王奔放，学习中文已经成为她晚年一件有趣的事。

　　互联网上的中文老师

　　越来越多的中文老师出现在各大汉语教学平台上。

　　在抖音海外版TikTok上，搜索Chinese teacher（中文教师），可以出现几十个账号，这些账号背后，有个人运营，也有机构。他们和刘茉一样，频繁地发着教中文的短视频，这些视频多是日常对话的中文表达和高频率的用词，偶尔也会加上中国传统文化的介绍。从早到晚，都有账号在直播。

　　在TikTok上，有许多教中文的账号。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是相关专业毕业，又获得了对外汉语教师资格证，有的老师则从教培机构转型，从教英语转变成教中文，也有人毫无经验，从头开始。

　　刘茉曾经是一位英语老师。2012年毕业后，刘茉一直在教培机构工作，后来在当地成立了自己的英语教培机构。“双减”政策实施后，刘茉关闭了机构的校区，和身边一众教培老师开始寻找新的出路。

　　她把目光投向了互联网：自己本就教了十年的英语，英语交流没有问题，不如换个赛道，尝试教外国人中文。

　　为了拍视频，刘茉特意花了一万多元报了课。准备了半个月，除了申请账号、学习拍摄脚本文案外，刘茉还添置了一些道具，为了让视频的拍摄环境看起来更专业，比如一块黑板。每次拍视频，刘茉就站在黑板前，“既然我是个人出镜，以老师的身份讲课，其实就相当于一个个人IP，第一眼得有让人记住你的细节。”

　　在意的地方还包括穿着。开拍前，刘茉特意给自己买了一件红色旗袍，这是她特意添加的中国元素，架起手机支架，补光灯的光打在她脸上，她的中文课开讲了。

　　居住在西班牙的王奔放，比刘茉更早地在互联网上从事对外汉语教学。本科毕业时，他发现有很多母语是西班牙语的中文学习者，于是他选择去西班牙读研深造。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有了11年的对外汉语教龄。王奔放在社交媒体上有3个中文教学的账号，在这些账号里，他会用短视频分享中文学习技巧，在长视频平台邀请中国朋友做直播，也会制作播客，向外国的学生介绍中国的传统文化、民俗和美食。

　　王奔放在直播时与网友连线练习口语。受访者提供

　　更实用的中文课程被他设计成课件，放在应用软件上。在这个课件里，王奔放会放上在中国会频繁使用的日常用语，也会特意添上中国风景、武术等中国元素。他觉得，这个课件不是一本语法书，更像是一个朋友给学习的人介绍中文，介绍现在的中国。

　　7年前，最初想提高自己英语水平的徐旭，在妹妹的建议下尝试着迈出了教外国人中文的第一步。

　　在互联网上，徐旭遇到了来自不同国家有着不同背景和职业的学生，从8岁到70岁，他们都因中文而相遇：英国的丹尼尔因为徐旭的热情友好的课程而选择了她；来自澳大利亚的萨尔每周都和徐旭一起上3节中文课；德国的13岁男孩尼克萌生出想要学习中文的念头后，在当地没有找到中文老师，在互联网上搜索一圈后，找到了徐旭。

　　在徐旭的鼓励下，尼克开设了社交账号，讲述他学习中文的故事，分享他在德国的生活。

　　徐旭把她做线上中文老师的经历分享到小红书上，开始建立自己的中文教学平台，许多人看到她的教学故事想要加入线上中文教学领域，她也不吝帮助。在家里的书桌上，电脑、平板和屏幕里的不同面孔陪伴着她，中文课便一节接着一节教了下去。

　　到现在，徐旭已经教过275个学生，讲过上万节课。

　　“谢谢你教我中文”

　　教授母语并没有想象中简单。原本徐旭以为自己已经够熟悉中文。但她渐渐发现，面对不同的学生，她需要准备不同的上课资料；为了回答出对方的疑问，她翻遍了许多书籍，又去考了许多从业证书。与此同时，为了能够更好地和学生沟通，徐旭在上下班路上都会听英语播客，有机会就背英语单词、读句子、学语法。

　　也有很多学生觉得中文很难。刘茉记得，自己的一个学生连续学了几周的音调，因为总是发不准第四声，一度想要放弃。她一直给他鼓励，对着屏幕用夸张的口型，带着他反复练习，她习惯赞美学生，“你做得很好！”

　　跟着刘茉的账号学中文的网友，基本上都没有什么中文基础。刘茉在发视频时，也会注意选择生活中能用到的内容。刘茉的前几条视频，是用中文念出十二生肖的读法，这为她吸引来了第一批粉丝。第一条热度高的内容，是教筷子的读法和用法，点赞近万。她渐渐发现，这些网友们最爱看的，还是生活化的口语。她在直播里，每次都从中文做自我介绍开始，她告诉网友们，如何用“好久不见”跟人打招呼，用“我爱你”表达感情，什么是“苹果”“草莓”。

　　许多人听不懂中文，刘茉通常用中英文双语直播。刘芳直播时，会随时回答网友的提问与他们互动，刘茉大学时二外学的是日语，她看得懂弹幕上飘过的提问，西班牙语看不懂，她就复制到翻译软件，再回答粉丝的提问。

　　短短半年里，刘茉的中文教学直播间渐渐被许多人发现，最初只有几个观众，刘茉也一直坚持跟他们互动，直到最多的一次，有5000多人次同时观看，看着屏幕前不断增长的观众和冒出的问题，刘茉有的时候不舍得下播，大半天都耗在了这里。

　　后来，刘茉和不少网友加了好友，经常会有人来问她问题，也有人想找她一对一教学。在直播之外，有学生走在唐人街的路上看到了门店招牌上的汉字，买到的东西上出现的中文说明，也记得拍下来发给她求问，他们也会发给刘茉自己的英文名，想要知道中文名的念法。

　　她也从这些跟她一起学中文的网友中收到鼓励。一位12岁的小女孩，每一次直播都会来，认真地记下笔记，再拍成照片并发给她讨论。很多时候，刘茉会在直播间看到不断刷屏的“xiexie”，也会有她的学生在私信里用尚不标准的语音一顿一顿地说出“谢谢你教我中文”。

　　刘茉第一次发现，自己会说中文是一件幸福且自豪的事。“有时候突然感觉，我也在为更多人学习中文，了解中国贡献了一点点力量。”

　　从去年3月决定在线上教中文的李七七，带的学生通常是3到8岁的孩子。其中大部分来自华裔家庭。也有少部分外国家长，因为喜欢中文，给孩子报课的同时，自己也在一边旁听。

　　面对这些低龄的孩子，李七七的课程基本上都是最简单的启蒙内容。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能专注地听完25分钟甚至更久，她在课件里把一个个字词用动画和图案的形式呈现出来，教的内容也能够尽量贴近生活。通常家长们都是在试听完李七七的一节课后，决定选择她。

　　李七七隔着屏幕经常被对面细微的进步所激励。有外国孩子在感受到自己的进步后，一定要求妈妈拍下说中文的视频，发给李七七，哪怕只是学会了几个汉字，也忍不住要和同班同学炫耀。在他的感染下，同桌的孩子也找到李七七想要学中文。

　　家长们一直和保持李七七联系，和她分享孩子点滴的进步。有妈妈激动地告诉她，孩子在吃饭时突然清楚地说道“妈妈我要吃米饭”；还有家长说，孩子和国内的爷爷奶奶视频时第一次开口用中文喊了“爷爷奶奶”，视频的那一边老两口高兴地落了泪。

　　与世界联结

　　李七七经常会觉得，自己在教中文的同时，也是在向世界各地的人介绍中国。

　　她记得一个新西兰的孩子，在上课时看到屏幕上出现的长城、故宫、桂林山水，兴奋地叫来家人分享。最后那节课，是在孩子全家人的观看下上完的。

　　这些学生会好奇中国的龙，也会对中国的武术感兴趣。李七七会在自己的课程里加上中国传统文化的介绍。经常有孩子听了故事后，还会想要和她讨论。让她惊喜的是，有不少人并非华裔家庭，却会在中国传统节日去唐人街买月饼、吃粽子，再到课上与她分享这份仪式感。

　　在徐旭的中文对话课上，13岁德国男孩尼克想要知道和他同龄的中国孩子过着怎样的校园生活、需要写多少作业、在学习什么语言。他因为在当地一个中医的办公室里看到了墙上的书法，从而产生了要学习中文的念头，到现在已经坚持了快两年。

　　在徐旭的鼓励下，他在中国的社交网站上开设了账号，讲述他学习中文的故事，分享他在德国的生活，收获上万点赞。在视频里，他用还不是非常标准的语调流利地讲到：“我爱学中文。中国的文化又有意思又漂亮，汉语非常好听，汉字非常好看。”

　　如今每天徐旭都会花5小时左右在中文教学上。她发现，因为在线上教中文，这些年里她与世界各地原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熟识，并因此有了奇妙的联结。他们会在一场中文面试前找到她寻求鼓励，也会在来到中国后主动邀约见面。每一年的生日，她都会收到不同国家学生发来的生日祝福，他们会为她录下祝福视频，用中文祝她生日快乐。

　　王奔放也会在与学生的交流中感受到这种联结。他印象最深的一个学生查理来自美国。查理之前的生活中不曾与中国人接触，但他想要学习中文，他好奇离自己家遥远的另一边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是什么样，也想要了解当代中国人的想法。

　　查理在找到王奔放前，曾通过收听播客自学中文。他在他第一节中文课前求了婚。他告诉王奔放，学中文是他特别感兴趣的事，求婚也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他想把两个事情结合在一起。

　　王奔放和查理的中文课堂更像是一场场中文对话。每天在查理的上班途中，王奔放都会与他用中文聊一个小时。查理会好奇中国人是不是都会吃狗肉，中国的父母是不是都是严厉的虎爸虎妈，在一点点的交流中，他逐渐打破了原本对中国的刻板印象。

　　从查理求婚、结婚到生育4个孩子，他的中文水平也从一节课要卡顿很多次进展到后来能够流利交流。两人的师生关系维持了5年。在这5年里，查理还来到中国看过王奔放，他们一起去云南的丽江虎跳峡徒步、爬玉龙雪山。

　　后来查理因为工作繁忙中断了课程，但他们一直保持联系。直到现在，查理依然会给孩子购买中文儿童书，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一直学习中文，接受中文教育。

　　中文也帮助这些学生打开了更广阔的视野。安娜在和王奔放学习的过程中，也主动帮助他在社交平台上宣传，如果招募来的学生可以坚持上课半年，安娜还会给他们发放奖学金。她告诉王奔放，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学习中文，能够了解中国。

　　王奔放在线上中文课教学中。受访者提供

　　远在瑞士的安娜今年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来到北京参加心理学论坛。在王奔放的帮助下，她提交了一份中文的参会提案。尽管最后论坛推迟了，但安娜仍然希望未来能够来到中国，看看中国的人和山水。

　　最近令王奔放高兴的是，在直播间的缅甸网友帮助下，阿能终于获得了一份志愿者的工作，使他能够走出那间逼仄的出租屋。

　　阿能仍然希望，未来的某一天，他能够找到一份工作，和中文有关。

　　（受访者要求，徐旭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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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凌云 朱翔

　　微信编辑：佳思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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