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沅沾了实诚的光（齐鲁状元系列三十七）

大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庚辰科状元，乃江苏太仓人氏毕沅。

毕沅少年丧父，是母亲张藻女士一手将其拉扯成人。这位张女士不得了，出身大家闺秀的她，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张藻女士不仅学问渊博，还能诗能文，出版过一本名为《培元堂集》的诗集。笔者前几年在网上搜索，还见到过此书出售的信息。

都说是严父慈母，教导督促子女学习的任务，一般由父亲来承担。而丧偶之后的张藻女士，只能父母角色一人担，既要照料毕沅的生活，还要关心他的读书学习。在张女士的悉心教导之下，毕沅六岁就能读《诗经》《离骚》，十岁就会写诗作文，展现出了过人的才智。后来，张女士为了让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把毕沅送到苏州，先后拜著名学者沈德潜、惠栋为师。

天资聪颖又肯用功的毕沅，在名师的指教下，学业进步很快。因而，在仕途功名方面，他是个挺走运的人。毕沅二十三岁那年乡试中举，还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忙活着进京参加会试，就幸运地被选拔进了中央政府机关工作。毕沅的初任职务，是内阁中书，负责一些抄抄写写的文牍工作。由于工作表现比较突出，后来他又被调进大清最重要的权力机关军机处，担任了军机章京。

军机处，全称“办理军机处”。军机处组建于雍正年间，虽然不是国家正式衙门，也没有专门的办公机构，但由于靠近皇帝，权力很大，所谓“军国大计，罔不总揽”。军机处只设军机大臣、军机章京两种职务，军机大臣通常由大学士、六部尚书等高官兼任。军机章京，是军机大臣的属官，俗称“小军机”，相当于机要文字秘书的角色。军机章京虽然级别不高，但地位很重要。毕沅能被选拔到军机处工作，说明他的学识能力，自有过人之处。在军机处工作的这段经历，也为毕沅日后殿试夺魁帮了大忙。

毕沅在军机处有两个同事，名叫诸重光、童凤三。这俩伙计跟毕沅一样，也是以举人身份进入军机处，从事军机章京工作的。为了在仕途更上层楼，毕沅与诸重光、童凤三都报名参加了本科会试，并且顺利过关，进入了殿试。他们三人在通过了会试之后，自然想好好准备一下，以争取在殿试中弄个好名次。但他们都是公职人员，不能全脱产备考，只能边工作边复习。

在参加殿试的前一天，军机处需要留人值夜班。下班前，诸重光对毕沅说，“我说老毕啊，你的书法比较烂，估计殿试拿好名次是没什么戏了。我和老童的书法好，有拿状元，至少也是榜眼探花的希望。我看不如今晚就由你来值班，让我们俩回家好好准备一下吧。”毕沅是个比较好说话的实诚人，就答应了。

与人方便的结果，往往会与己方便。毕沅能得状元，就是这方面的一个生动例子。就在这天晚上，陕甘总督黄廷桂关于新疆屯田事宜的加急奏报，被转交军机处处理。收到文件后，办事认真的毕沅，不敢怠慢，就仔细进行了研读。其中的要点数据等，自然也熟记于心。

第二天到了殿试的考场上，毕沅一打开试卷，心里高兴坏了——策问试题正是新疆屯田问题！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的毕沅，胸有成竹，提笔就答。虽然字写得很一般，但他的文章洋洋洒洒，见解独到，立论深刻，论证充分，从而一举夺魁。殿试比较重视书法不假，但那是在考生文章水平差不太多的情况下。如果文章水平悬殊比较大，书法再好也无济于事了。当诸重光、童凤三两人，后来知道了毕沅那晚所经历的事情以后，不由捶胸顿足，又是惋惜又是感叹，只怪自己没有当状元的命。

诸重光在殿试中位列榜眼，名次仅在毕沅之后。这说明，他对毕沅说的那番话，还真不是胡吹。或许这一点，更会让他后悔不迭。早知这样，干嘛要让毕沅值这个夜班！而童凤三，则位列二甲六名，成绩也很不错。这说明，清代从举人中选拔到中央政府机关工作，尤其是能被挑选进军机处的人员，都有些真才实学，不是酒囊饭袋。

毕沅三十岁得状元，从此开始了接近四十年的从政生涯。在翰林院干了五年之后，毕沅就被提拔为厅级干部(侍读学士，从四品)。不久又被外派到甘肃，出任巩秦阶道员，成了管理巩昌府、秦州、阶州一府二州的地方高官。清代自乾隆之后，把“道”划为省的下属机构，“道”的长官称为“道员”。“道”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管辖府县的行政区划层级，称为“分守道”，相当于如今设区的省辖市，毕沅任职的巩秦阶道，就是“分守道”。另一种是专管省内某项工作的机构，比如教育、水利、粮食、交通等等，这种“道”，称为“巡道”。

因为能力出众，政绩突出，在四十来岁的时候，毕沅就成了副省级干部，先后出任陕西按察使、布政使。在副省级位置上只干了三年，毕沅就被扶了正，做了陕西巡抚。毕沅的仕途之旅，够顺够快。此后，他又做过湖广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

在地方任职期间，毕沅还是很有些政绩的。比如管理社会，比如应急赈灾，比如修坝治水，比如疏浚航运等等。作为一个书生，毕沅还挺会领兵打仗，是个文武全才。在这方面，他跟年羹尧、曾国藩有的一比。在有些文艺作品中，年羹尧被塑造成家奴出身、没有文化的大老粗，其实这不对。人家年羹尧也是正宗科班进士出身，如假包换的文化人。他性格粗暴、飞扬跋扈不假，但这并不是大老粗的专利。比如这些年抓进去的那些专横跋扈的贪官，不都是有文化的人么？其中不少还是什么硕士、博士呢。

毕沅曾两度指挥平定甘肃内乱，镇压了湖南苗族人石三宝起义，剿灭了湖北聂人杰、白莲教造反等等，很有些战功。为此，当毕沅还在陕西巡抚（从二品）任上之时，乾隆特赏赐他一品顶戴花翎。毕沅的母亲去世之后，按规定他应当暂时解除职务，在家“丁忧”守丧三年。但只过了不到一年，乾隆便专门作出指示道;“陕西这个地方的情况比较复杂，工作任务很重，还离不开毕沅，就让他以守孝之身，先代理着陕西巡抚职务吧。当然，这只是个特殊情况，不是开官员在职守丧的先例。”从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乾隆对毕沅的赏识与恩宠。

毕沅性情儒雅温和，礼贤下士，身边常常名士云集。当时有个知名诗人，名叫黄景仁。黄景仁在穷困潦倒之时，毕沅曾慷慨赠与了他一大笔钱。黄景仁去世后，毕沅不仅负责他老母亲的生活用度，还出资整理出版他的诗集。

著名文士汪中，与毕沅素昧平生。但当他生活窘困之时，却跑到毕沅的办公衙门，告诉门卫自己叫汪中，住在某某小旅馆。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让门卫将一张小纸条转交给毕大人。说罢，转身就走人了。门卫见这人派头这么大，不敢怠慢，赶紧把纸条报给了毕沅。毕沅展开一看，只见纸条上写着这样两句话：“天下有汪中，先生无不知之理。天下有先生，汪中无穷困之理。”毕沅看罢，不由哈哈大笑，立马派人给汪中送去一大笔资助。由此可见，毕沅爱才惜才的名声之大。

毕沅还是个大学问家、藏书家。在从政之余，毕沅从来没有放下过对学问的钻研。他的研究涉猎面很广，经史、金石、地理等等无所不通。毕沅一生笔耕不辍，写了很多书。特别是毕沅历时二十多年撰写的《续资治通鉴》，影响很大，填补了当时史学界的一大空白。有人甚至评价说，因为这部书，毕沅基本可以和司马光齐名了。应该说，毕沅是个文武双全、博学多才的多面手。

在毕沅赴西北担任要职之前，他那位颇有见识的老妈，曾作长诗勉励儿子，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不负平生学，弗存温饱志。上酬高厚恩，下为家门庇”。对儿子的期望与教诲，充满字里行间。对这位深明大义的母亲，乾隆很是敬重。她去世之后，乾隆亲笔题写“经训克家”四字赐予毕家，以示对张藻女士德行的褒扬表彰。

但综观毕沅的从政经历，应该说他是一个毁誉参半的历史人物。在很有一番作为的同时，毕沅也有一些行为，辜负了他那位好母亲张藻女士的期望。比如他有个报喜不报忧的毛病，对自己管辖范围内发生的一些乱子，经常隐瞒不报。为此，毕沅曾被乾隆给予行政降级、取消一品顶戴花翎的处分。

在湖广总督任上，当地曾有这样的民谣流传：“毕不管、福死要、陈倒包”。“毕”指毕沅；“福”指福宁，时任湖北巡抚；“陈”指陈淮，时任湖北布政使。意思是说毕沅失职渎职不作为，尤其是对属下官员贪腐行为不管不问。而福宁，是个贪得无厌的人，贪贿索贿狮子大开口。至于那个陈淮，只要抓住谁的毛病，就非掏空人家的腰包不可。身为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手下的官员贪腐成这个样子，毕沅自然难辞其咎。这件事情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当一个地方关于官员的负面段子流传开来的时候，上级和纪检监察机关必须予以高度重视，而不能充耳不闻。

说来说去说了一大圈，现在该说说毕沅与山东的关系了。古代虽然没有官员抓经济社会发展、抓廉政建设“一岗双责”的说法，但当一个地区、一个部门贪腐现象严重，朝廷在进行调查处理的时候，也是会对主要负责人追究问责的。因为失职渎职，毕沅被从湖广总督任上，降职为山东巡抚。虽然是降职安排到山东，但毕沅却是清代状元中，唯一一位担任过山东行政一把手——巡抚职务的人物。

在清代，历来有“山东无总督”的惯例。山东不仅没有常设的总督职位，也不受其他地方总督的节制。因此，山东的巡抚，不像别的省份那样要受总督牵制，是名副其实的最高行政长官。这种情况，在各省之中极为罕见，由此也可以看出清廷对于山东的重视。京师门户、锁钥重地，自然非同小可。所以，不论毕沅在山东政绩如何，做过山东巡抚这一点，就是他与山东之间关系的最大看点。

毕沅不但被降了职，还被处以缴纳五年湖广总督、三年山东巡抚“养廉银”罚金的处理。清代的所谓“养廉银”，是指在固定工资之外，按官员级别额外发放的一笔钱，约等于廉政奖金的意思。顾名思义，这笔钱，意在鼓励官员清廉自守，别搞搜刮民脂民膏那一套。毕沅虽然自己没有严重的贪腐行为，但在这方面放任不管不作为，也就没有资格领这笔钱。

除了廉洁方面差强人意，毕沅的私生活也不够十分检点。史载，毕沅在八小时之外，时常搞些不符合官员身份的娱乐行为，比如跟一些漂亮的女文艺工作者过从甚密等等，从而造成了不良社会影响。为此，毕沅曾题诗以自嘲：“自有文章留正气，何曾声妓累忠忱”。

也许是出于自保，或者是谋取政治好处的目的，毕沅还曾上赶着巴结过权贵和珅。在和珅过六十岁生日的时候，诗词文章俱佳的毕沅，特意献诗十首以示祝贺。平日里，两人也多有来往走动。因此，在一些人看来，两人算是一条线上的人。六十七岁的时候，毕沅病逝于镇压湖南民变的军营中。朝廷对他军事才能的倚重，由此可见一斑。

乾隆死了以后，痛恨和珅的嘉庆，对其进行了总清算。已经死了的毕沅，也跟着一起倒了霉。事情的起因是，毕沅在担任湖广总督时，受命全权指挥镇压白莲教造反军事行动。所需军饷粮草的管理事务，由一个姓胡的官员负责。他报经毕沅批准，从每百两军饷中，预扣四两以备支付按规定不能报销项目的用度。这样的行为，其实就是私设小金库。此外，还有其他名目的克扣。对于克扣的军饷，胡姓官员中饱私囊了一大部分，另一部分被用于向高官行贿送礼。

朝廷在审计平定白莲教军事行动账目时，发现了胡姓官员的贪腐问题，并牵扯到了毕沅。嘉庆闻报，大为震怒，说出了这样的狠话;“毕沅身为湖广总督，是这一贪腐大案的罪魁祸首。如果这个人还活着，朕一定会砍了他的脑袋以正国法！”有人据此认为，嘉庆这么痛恨没有具体受贿行为的毕沅，是因为把他当做和珅的死党对待了。虽说此时毕沅已经死了，但还是被剥夺取消了一切待遇和称号，全部家产也被没收充公。也就是说，毕沅是被嘉庆以贪腐分子的名义，予以重新盖棺论定的。

深明大义、对毕沅寄予很高期望的张藻女士，在天国见到自己的儿子以后，又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作者简介：王离京，笔名谷荻，男，山东寿光人，1958年生于北京，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做过知青、工人、教师、机关干部，曾任山东警察学院副院长，二级警监。散文作家，系中国作协会员，发表出版作品累计三百余万字，多次获奖并入选多种选本。相关作品成为普林斯顿大学、斯坦福大学、北京大学、香港大学等著名高校图书馆馆藏书目，两度入选山东省中小学生寒暑假读一本好书活动前十位重点推荐书目。

壹点号谷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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