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味小说”解读:《矮凳桥风情》中语言、叙事方式和美学表现

栏目:未来教育  时间:2023-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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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斤澜把小说语言的作用提到很多人所未意识到的高度。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汪曾祺《林斤澜的矮凳桥系列》

  当代作家林斤澜,曾与汪曾祺并称“文坛双璧”,他以短篇小说“十年十癔”系列和“矮凳桥风情”系列为代表作,被誉为“短篇小说圣手”。2007年,林斤澜获“北京作家终身成就奖”。

  刘心武曾说:“汪曾祺得到了应有的荣誉,而林斤澜还没有。”林斤澜的小说颇为难读,被称为“怪味小说”,“汪璧”立起来了,“林璧”却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地位。

  林斤澜的作品,《十年十癔》系列注重北京语言的“京味”书写,以文革作为叙事背景,抒写人生的苦难,对历史和现实进行批判和反思,对人性发出深刻的拷问;八十年代中期,林斤澜完成了身体和心灵的“返乡”,他的《矮凳桥风情》系列,以家乡温州为创作背景,使用温州方言土语,在结构上进行多种文体实验,呈现出一种“苦心经营的随便”。

  作家都是有故乡的,故乡的土壤养育了他们。沈从文有他的湘西,鲁迅有他的绍兴,贾平凹有他的商州,老舍有他的北京……林斤澜,是为温州代言的。

  《矮凳桥风情》系列小说,是林斤澜在1983-1987年间,以故乡温州的家乡人和事为题材,把现实生活和民间传说融为一体,写成的一个小说系列。这里有梦幻,有传说,有鬼魅,有寓言,体现着作者对现实与历史,对过去与未来的文化审视和思考。

  下面,我主要以《矮凳桥风情》中的《溪鳗》为例,分析一下林斤澜“怪味”小说独特的语言、“怪异”的叙事风格和注重“留白”的美学表现。

  01. 善用渲染烘托和白描写意

  《矮凳桥风情》的第一篇《溪鳗》,一开篇就对矮凳桥上的繁华街景做了一番渲染铺陈,展开了一幅南方小镇的风情画:

  街上开张了三十多家饮食店,差不多五十步就有一家。这些饮食店门口,讲究点的有个玻璃阁子,差点的就是个摊子,把成腿的肉,成双的鸡鸭,花蚶港蟹,会蹦的虾,吱吱叫的鲜鱼……全摆到街面上来,做实物招牌。摊子里面一点,汤锅蒸锅热气蒸腾,炒锅的油烟弥漫。

  汪曾祺也写过南方街道上的店铺,可汪曾祺的店铺是安静的,没有这样喧闹,林斤澜的“矮凳桥”则是热气腾腾的,喧闹的沸反盈天,充满市井的烟火气。

  接下来介紹溪鳗的店名,却又不直接写,反而就“溪鳗”这个名字,拉拉杂杂地写了起来,得出结论“把一个女人叫做溪鳗,不免把人朝水妖那边靠拢了”,然后又写女人有个头疼脑热,不看医生,反而去找溪鳗,“一会儿,手心里捏一个纸包赶紧回家去”,这似乎从另一方面,坐实了溪鳗的“巫”,给人一种摸不着头脑的神秘感。

  到这里,还没有直接写溪鳗,作者又写了矮凳桥下的水:

  这是正是暮春三月,溪水饱满坦荡,好像敞怀喂奶、奶水流淌的小母亲。……石头缝里的青草,绿得乌油油,箭一般射出来了;黄的紫的粉的花朵,已经把花瓣甩给流水,该结籽结果的要灌浆坐果了;就是说,夏天扑在春天身上了。

  真到要写溪鳗了,林斤澜却爱惜起笔墨来,只用白描简写她“格子布衫外边,一件墨绿的坎肩,贴身,干净,若从眼面前走过去,袅袅的,论腰身,说作三十岁也可以吧。”一个利落、曼妙的身姿,就从笔下画出。

  正是这种“有话的地方,大家都可以说,我就少说一点;没有话的地方,别人不说,我就多说说。”的闲笔,云遮雾罩,读完全篇才知道它们的作用,让《溪鳗》有与众不同的韵味,而这神秘氛围的形成,不得不说离不开作者匠心独运的行文结构。

  02.在叙事结构上,采用散文化结构,辅以一条历史暗线牵引,虚实相间

  林斤澜在《话说“系列”》一文中,说自己的系列结构主要受到《儒林外史》和《猎人笔记》的启发:“合之可至无穷之长,分之可成无数短篇”的体裁名之“系列小说”,在可合可分中,见出灵活来。

  在结构上,《矮凳桥风情》有以下三个特点:

  ①由17篇长长短短的短篇组成一个系列。系列中有篇幅较长的,也有千余字的“小品”,各篇独立成章,但各篇中的人物、故事又不乏关联,具有贯通性,在这篇作为配角的人物,到了下一篇,可能就是主角。

  比如第一篇《溪鳗》,写的是矮凳桥街上一个小酒家的女店主,做的一手好鱼货,经常到店里来“站一站”聊天的有“丫头她妈”,经常到店里来喝酒的有袁相舟,这些似乎信手拈来的人物,在后面几篇,“丫头她妈”和“袁相舟”作为主角,又有自己独立的篇章;还有一种结构是几个小短篇构成的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单元。

  如此,各篇自成一个故事,而这些篇幅合在一起,又从不同侧面,不同年代,不同主题构成一个充满人生哲理和相对完整的世界。

  在这些故事中,还有一条暗线在各篇章中伏行,那就是按照“共时”坐标组织的历史轴线。整个《矮凳桥风情》系列,以李地和袁相舟作为两个主要人物,围绕写了在他们周围发生的几十年间的故事,以小见大,构成一种以人为焦点的“史”的追求。

  ②铺开的画面中,经常宕开一笔,去描述生活中的横断面。这仿佛画家在绘画时,画着画着,忽然发现“窗内”有一个空挡,于是截取一场对话或是一个意象,或是一个行动的横断面,来表现广阔的内涵。比如《姐弟》这篇,作者命为“矮凳桥小品之一”,通篇只写了姐弟两个在小酒馆的对话,而在这精妙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改革开放之初,家庭式小作坊工厂对亲情的异化和挤压。

  随后,作者又写了《表妹》《同学》《父女》《酒友》,在这几篇的标题下面,都有一个副标题“矮凳桥小品之X”。这些小短篇,从一个着眼点出发,好像是《清明上河图》中的一个个详细场景,对人物进行一笔一笔的着墨刻画,以使它更好地以点见面,以小见大,互相渗透影响。

  ③善用留白,虚实相间,采用反常规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无话则长,有话则短”

  《溪鳗》一篇中,溪鳗的来历,溪鳗和镇长的关系,溪鳗女儿的来历,因为作者采用虚写的手法来刻意回避,产生了广阔的留白,反而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等待读者用自己的阅历和经验去填补。

  有话说的地方,只捡极其精要的去说,顶多只是借用回忆或者“幔”的遮掩,提供一个大概的轮廓,给读者留下一个缺口,引导读者去思考去填补;没话说的地方,却看似随便地写出了“闲笔”,袁相舟在铺子里看外面,心头涌上一首歌词“花非花,雾非雾”,从而想起了好名字“鳗非鳗,鱼非鱼”,其实是紧紧围绕《溪鳗》这篇小说的主题“性与道德”而写出的点睛之笔,足见作家在小说结构上的苦心经营。

  03.幽深孤峭与中正平和的美学风格

  林斤澜小说,很多人认为晦涩难懂,难懂源于他在文本中对古代志怪小说的继承。《溪鳗》中,对三种鳗鱼的分类介绍,然后指出“溪鳗”这个名字,是把人朝水妖那边靠拢,又借女人们对溪鳗的推崇,甚至“捏一个”溪鳗给出的纸包来治病,颇有《聊斋志异》里那些花妖狐仙的风范。

  林斤澜是传统志怪小说的继承者,再加上温州方言对古语的引用和延续,给他的小说增添了不少“怪”趣味,《蚱蜢舟》中,那个矮凳桥下“又绿又蓝又毛绒绒”的溪水;站在矮凳桥上,影影绰绰的女孩子;散布在幔中只见下半身的人群,无不蒙上一层冷峭的色彩,这也是他的小说被人称作“怪异”的原因。

  雷蒙德·卡佛说:不把必要的情节告诉读者,而是通过意外的情节来征服他们。而林斤澜想告诉我们的部分,则采用鲁迅的白描手法,奉行“去粉饰,少做作,有真意,勿卖弄”的十二字方针,传递出古朴悠远,冲淡平和的风致。

  但和汪曾祺不同的是,林斤澜的淡泊是一种心境上由内而外的平衡和情致,并非田园牧歌式的情感淡泊,林斤澜的情感,更像是“绚烂之后归于平淡”的淡泊。

  《矮凳桥风情》系列小说,营造了浓厚的抒情氛围,江南春色,锯齿山风景,幔的朦胧与神秘,淳朴的民风……都无形中消散了历史背景中的那些沉重,带给人们以新生的希望。

  我国传统文化讲究节制,讲究中和,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矮凳桥风情》中,用语直白,通俗,没有典型的人物性格和冲突起伏的情节,而以气氛、心理、意境见长,甚至淡化了情节,淡化了人物情感。

  金刚怒目是美,菩萨低眉更是一种超然、旷达的精神之美,幽深孤峭和中正平和这两种看似矛盾的风格,在林斤澜的小说中,竟然难得地呈现出一种相辅相成地和谐。

  2009年4月11日,林斤澜在北京逝世。为了纪念这位当代重要的短篇小说作家,2012年,人民文学杂志社和温州市人民政府共同主办设立了“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该奖项是我国唯一一个以短篇小说为评选对象的文学大奖,每两年评选一次,颁奖地点永久设在温州。2018年,第四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获奖者为莫言、毕飞宇。

  莫言在受奖词中说:故乡是所有写作的人绕不过的母题,故乡就跟奖牌一样,尽管她很沉重,但你时刻都不想放开她,她凝结着一种荣誉、一份记忆,写故乡是一个作家必须经过的阶段。

  林斤澜以他对温州的书写,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学精神和文化遗产,也表达了他对故乡最深切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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