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简讲书法：七级课程草书篇54-草书流派05下（张旭，怀素）

L7-54草书流派5下

宋徽宗《大草千字文》

继续上一课，讲狂草特点。唐代的纸张比较小，尚未有像宋徽宗《千字文》这样大的纸，所以，张旭、怀素的狂草经常是写在墙上，或屏风上的。

贺知章和张旭为姻亲，经常一起出游。

《嘉泰会稽志》

• 宋·施宿
• 凡人家厅馆好墙壁及屏障，忽忘机兴发，落笔数行，如虫篆飞走，虽古之张（芝）、索（靖）不如也。

可见有好墙壁或屏障，也可以触发创作的灵感。

任华有《怀素草书歌》，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况：

《怀素草书歌》

• 唐·任华
• 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

这是做准备工作，粉刷墙壁，制作白色的屏风。

我们现在可见的张旭遗迹，如《肚痛贴》，西安碑林的《千字文》断碑，等等，即使是真的，

尺幅也嫌太小。有一行还很小心地写了七个字，每个字只有四厘米左右，正好挤满一行，这个人的精神状态是很清醒的。

西安碑林张旭《千字文》断碑原石现剩六块，每块只有一尺高，我站在它前面就想，当年张旭在墙上挥毫，肯定不是这样小的。

怀素《自叙帖》

再看怀素《自叙帖》，如果从每行第一个字拉线下来，大多数行距基本相同，虽然有时候会破行写。如此整齐，纸上应该有折痕，写完一行，换行起笔，作者潜意识是想取整齐的。这跟他在墙上写字，意识完全不同。

怀素三十一岁在长沙遇到苏涣，苏有赠诗，明确写：「新书大字大如斗」，所以不是《自叙帖》这一种。小张纸上是平时的草书，并非真正的酒后狂草。

真正的酒后狂草是什么样的呢？任华亲眼所见：

《怀素草书歌》

• 唐·任华
• 骏马迎来坐中堂，金盆称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后始颠狂。一颠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

「丈二」就是一丈二尺，有时一两个字竟然长达一丈二。写狂草先喝酒，「连饮百杯」在朱逵的诗中也有，这些虽然有些文学夸张，但描写是有实际背景的。发狂时候写字必然很大，所以往往写在墙壁和屏风上，这才是当时的狂草，可惜这样一来作品就传不下来。

简言之，当时写狂草有三个条件：

简言之：

• 有熟练而扎实的草法和笔法基础。
• 性格奔放，以饮酒触发创作灵感。
• 有大面积书写地方，如墙壁、屏风。

张旭写狂草具备了这三个条件，怀素就不同了。怀素学到了饮酒，酒酣大叫，在墙壁上狂书，但这些只是形式，表面的东西，他最欠缺的就是第一项：草法和笔法。

艮 良

我在这课程中多次指出怀素的草法问题，他经常随意增减笔画。如「艮」和「良」形近，草书写法是不同的，「艮」起手只写一折，而「良」用一折一转，即曲钩势。「银」字右旁是「艮」，所以先写一折，「郎」「朗」左边是「良」，所以用曲钩势。但你看怀素写的「郎」，少了一折，有时右旁的邑耳势，头上又少了一横，和「朗」混了。如此随心所欲，把严谨的草法系统破坏了。

又如「远」字，怀素不是不会写，他写过标准的草书「远」。但在他的作品中，经常随意省笔。

还记得这张表吗？张旭是书法史上的关键人物，他是王羲之第十一代传人，门人弟子非常多。怀素二十多岁离家求笔法，先后找到张旭三个学生，徐浩、邬彤和颜真卿，可惜没有遇到关键人物崔邈。

平心而论，怀素学书法非常努力，那时张旭已经去世，他从湖南去广州找徐浩问笔法，徐浩没说什么。去岳州请教邬彤，邬彤说有天夜间张旭私下传授草书秘密，只有八个字：「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临走时，邬彤又说：「草书竖牵似古钗脚。」在洛阳和长安遇到颜真卿，颜真卿说用笔如「屋漏痕」，又指出张旭草书在于「模楷精详，特为真正」。怀素南北奔走，所得就是这四句话。我说过，张旭的书法教学，有公开的，有不公开的，技法精华「五势」「九用」只有崔邈、韩方明保守着。实事求是说，怀素未能得到张旭笔法。

怀素《食鱼帖》

这是怀素《食鱼帖》，信中怀素诉苦说：「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深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书......」这封信使我们知道怀素在长安的情况，他由张谓带到长安，「引以游处」，一到就表演狂草，但热潮一过，自然冷却，更况且他是酒肉和尚，不守戒律，公然在大庭广众前喝酒吃肉，为人所笑。

当时的长安，集中了多少唐朝精英，怀素的字留在墙上、屏风上，渐渐缺点都看出来了，草法、笔法都有问题，受到冷落是必然的。

宋代著名的书法家几乎都评论过怀素，苏东坡说：

《东坡集》

• 宋·苏轼
• 长史草书，颓然天放。略有点画处，而意态自足，号称神逸。今世称善草书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

张旭草书点画，像真书那样意态自足，不能写真、行者写不出，这观点和颜真卿一样。

但苏东坡对怀素的批评，非常严厉：

《东坡集》

• 宋·苏轼
• 怀素书极不佳，用笔意趣，乃似周越之险势，劣，此近世小人所作也。

什么叫「险势」呢？周越是当时的一个书法家，黄庭坚等人曾向他学书法，黄晚年说：「余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学错一个人，拜错一个老师，影响一生。

米芾说：「周越书，如轻薄少年舞剑，气势雄健而锋刃交加」，周越就以锋芒毕露为风格，没有实质的东西。

（黄庭坚评怀素说：）

《山谷论书》

• 宋·黄庭坚
• 颜太师称张长史虽资性颠佚，而书法极入规矩也，故能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 寺僧怀素草工瘦，而长史草工肥，瘦硬易作，肥劲难得也。

「肥劲」是尖锋、侧锋都用到了，而怀素只有「瘦硬」，只得一个尖锋，黄庭坚说的是行家话。

蔡襄视怀素为俗书，他说：

《蔡忠惠集》

• 宋·蔡襄
• 张长史正书甚谨严，至于草圣，出入有无，风云飞动，势非笔力可到，可谓雄俊不常者耶？
• 长史笔势，其妙入神，岂俗物可近哉？怀素处其侧，直有仆奴之态，况他人所可拟议。

蔡襄一开始就指出张旭「正书甚谨严，至于草圣」，怀素没有真书根柢，只是形似，所以说「有仆奴之态」。

清·王铎

清代王铎的草书，虽然他强调自己「独宗羲献」，不少人却称赞他像怀素，王铎非常恼怒。

王铎·临《唐僧怀素帖》

王铎临写过怀素的帖，有一次临后小字跋曰：「怀素独此帖可观，他书

野道，不愿临，不欲观矣。」「野道」通俗地说就是歪路子，不是正道。

又有一次日课后，王铎写道：

《跋草书杜甫秦州杂诗卷》

• 清·王铎
• 丙戌三月初五夜二更，带酒微醺不能醉，书于北都琅华馆，用张芝、柳、虞草法，拓而为大，非怀素恶札一路，观者谛辨之，勿忘。

「谛辨」就是仔细辨认，王铎提醒观众：「各位看清楚了，我不是怀素一路，怀素那是『恶札』。」这话有点骂人了，我虽然对怀素评价不高，这种话是说不出来的。

又有一次，王铎讲到自己的学书经历：

《跋草书十唐诗后》

• 清·王铎
• 吾书学之四十年，颇有所从来，必有深于爱吾书者。不知者则谓为高闲、张旭、怀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王铎五十五。

这里说高闲、张旭、怀素野道，原本是米芾批评狂草写法，狂草运笔特快，一快就转用单一线条，所以米芾说「变乱古法，惊诸凡夫」。王铎说自己的书法是有所来历的，是羲献古法，他连呼三次「不服」，情绪非常激烈。王铎急于和怀素划清界限，他看到了怀素的缺点，但没有找一找原因，为什么人家说你像怀素。

王羲之《初月帖》

狂草就讲到这里，我来小结一下：

王羲之是草书发展史上的代表性人物，他以今草草法，加真书点画技法，把今草推向艺术高峰。这种写法获得普遍赞同，智永、孙过庭、陆柬之、张旭、颜真卿，一直到苏黄米蔡，都承认这是今草的标准。张旭更总结出「八法」、「五势」和「九用」，理论化了。张旭写狂草，那是醉后的表现，并非一动笔就是狂草。但张旭肯定有好作品，《新唐书·李白传》：「文宗时，诏以﹝李﹞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这恐怕不仅仅指张旭狂草，应该包括平时不狂的草书作品。

怀素是张旭的通俗版，草法、笔法都比较差，给人印象是重点放在狂野上，所以被王铎讥为野道，唐宋大书家对他的批评是对的。但怀素和张旭的社会地位、家庭背景、教育程度相差很大，他本人还是非常努力的，这一点应该肯定。因为张旭的草书作品传世极少，《古诗四帖》等不是张旭所书，怀素的「狂」在我们这时代走运，称颂怀素的文章铺天盖地，可见我们这时代的审美，和唐宋相差有多大，值得深思。在唐代，写狂草只有少数人，并非一个大流派。

我们回头温习一下这课程，从民间的手写体藳草，逐渐发展出章草，史游整理出《急就章》，笔法同隶书，只需三笔。王羲之是今草的代表，草法取势比章草彻底，笔法同真书八笔，你会「永字八法」就可以。

卫恒创造出藳书，来之于稾草，加以艺术化，特点是草书和行书夹写，

又称破体书、相闻书。至于颠草、散草、连绵草、游丝草，草法均同今草，笔法则走偏门，只是少数人的表现。学草书的根本，还是章草和今草，《急就章》是草法入门课本，王羲之墨迹本是学习笔法的最好范本，这就是结论。

上面讲的只是方法，草书根本上是表现人的内心，气韵第一。

书法创作成功与否，标准是雅，还是俗。孙过庭曾经把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做一对比：

《书谱》

• 唐·孙过庭
• 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 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

「不激不厉，风规自远」，这就是雅。「鼓努为力，标置成体」，这就是俗。「风雅」在现代社会日渐淡薄，现在很多人喜欢的，恰恰是古人严厉批评的，这是很奇怪的现象。通过学习艺术，可以改变审美，使我们内心和生活变雅。

草书讲了二十二个月，正值大疫流行，这是艰难的两年，祝各位平安健康，谢谢听我的课。

本节要点：

• 连绵草和游丝草的特点。
• 颠草﹝狂草﹞的特点。
• 总结：气韵雅俗。

复习思考：

• 整理七级课程笔记，草法要点是什么，技法要点有哪些？
• 看一个人的作品，要看出他的来源和变化。王铎的草书，究竟像不像王羲之、王献之？还是真的很像怀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