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祖先在我的血脉里

　　

　　陈冲，旅美华裔著名电影演员。1976年因在《青春》一片中崭露头角，开始涉足电影。先后荣获百花奖影后、金马影后、澳洲影后等，并凭借《天浴》荣获金马奖最佳导演。在主演电影《末代皇帝》之后，她登上了诸多美国著名杂志封面。多次担任柏林、夏威夷等国际电影节评委，也是奥斯卡终身评委以及好莱坞编剧家协会会员。近日，由她参与录制的央视纪录片《客从何处来》正在热播。

　　★先锋语录

　　★我能感受到祖先，感受到他们在我的血脉里，了解他们的过程也是企图懂得自己的过程。

　　★科学和人文不仅是改变个人命运的必要途径，也是改变民族命运的必要途径。

　　★私家历史当然跟时代、民族国家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它让历史从课本和史书中解放出来，活生生地体现在普通人和普通家庭中。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 陈娟 发自北京

　　“六岁那年，童年的蓝色没有了/黄昏的太阳疲倦地从风的脊背滑落/空旷的废墟中外祖父灰色的身影远去，消失……”多年以后，演员陈冲以这样的缅怀写下了外公张昌绍离开人世时的感觉。那是1967年12月20日，外公当天还曾在书房里手把手教她一笔一画写下“说话要和气”。

　　尽管已经从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成长为万众瞩目的国际知名女星，但陈冲始终不敢去碰触深藏在心中的那块伤痛，疑问和心结也一直压在心底——外公当年为什么会决然地选择自杀？直到47年后，她跟着《客从何处来》节目组踏上寻根之旅，才无限接近外公自杀的真相。

　　“一旦开始了我们的旅程，我就很饥渴地想知道一切。”陈冲告诉《国际先驱导报》。在这次旅行中她还第一次探访了曾祖父生活过的地方，沿着祖辈们当年的足迹一路从武汉、重庆、长沙到永川，去认识和了解自己的家族历史。“我能感受到祖先，感受到他们在我的血脉里，了解他们的过程也是企图懂得自己的过程。”她说。

　　“反动学术权威”自杀之谜

　　陈冲对外公的感情很深，记忆却很模糊，“我虽然是在外公家里出生的，但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后来还是妈妈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是外公取的，意思是第二个阿中（陈冲母亲名）。

　　她唯一记得的一件事，就是6岁那年外公自杀，离开了。零星的记忆碎片里依稀有外公在书房里的背影，还有他走的那天的样子，“那天跟日食一样挡住了记忆中的一切阳光。”她在一篇怀念外公的文章里写道。

　　当时的疑惑和恐惧让她很多年都没敢哭，大人们也从不在她和哥哥陈川面前提起外公，包括和她们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外婆。直到结婚后，陈冲偶然从《中华人民共和国人物词典》里看到外公的名字，才知道原来外公是“了不起”的一个人——中国药理学奠基人，早年曾留学欧美，回国后专注于科研及教学，曾被同行们公推为“当代卓越的药理学专家”。

　　不幸的是，这位兢兢业业、为祖国医学事业做出过杰出贡献的科学家在十年动乱的岁月里未能逃过劫难，因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而受尽精神折磨，最终走上了不归路——在自己的实验室服药自尽。

　　“他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对我来说是很难理解的，他死之前是彻底绝望还是彻底解放？两者都让我觉得可怕。”或许是因此，陈冲始终没有勇气去揭开心中的谜。直到去年春天，《客从何处来》节目组告诉她发现了一份含有外公遗言的公函，才再一次勾起了她对那段历史的好奇心。

　　外公自杀之谜的揭开充满戏剧性，“材料在陈冲另一位亲人手里，她555电影网一直认为陈冲看过，陈冲母亲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内容，但也没告诉陈冲。直到这位亲人突然想起来。”担任陈冲这期节目的主编金辉说。

　　在寻找外公的故事中，陈冲也有了许多意外的发现。比如说，她原以为外公是一个政治上天真幼稚的科学迷、科学狂，但是在史料中却发现外公少年时代就是个很有民族意识和思想觉悟的人。那时的他参加了各种雄辩会，辩论有关民族存亡的重大话题，而且资料还证实他在雄辩会上总是赢的，这与记忆中寡言的那个外公完全不同。

　　“了解的越多，越觉得先辈们很神秘，但是距离也拉近了。”陈冲说。

　　一种精神和心灵的洗礼

　　在录制的片子中，陈冲说了这样一句话：“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想着自己的前程，总是看着前面，总是想明天的事情，过去的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但是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也是我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我就突然想知道他们（先辈们）的事了，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眼下正处于承上启下的年龄，陈冲对于家族史的了解渐渐有了一种紧迫感。她说，希望趁父母姑姑阿姨还健在，了解家里的历史，以后她和哥哥出生在美国的孩子们都可以有机会懂得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与外公相比，爷爷算是长寿之人，但关于爷爷年轻时的故事也是陈冲心头的遗憾。当年爷爷去世的时候，陈冲正在全世界各地宣传《末代皇帝》，没有回家悼念。在那些星光闪烁的繁忙岁月，她也很少想到爷爷。直到有一次回上海，小姑姑提到爷爷，她才突然“好想认识他”。

　　陈冲的记忆中爷爷是一个“沉默温良，以食为天”的老人，他最爱吃的就是烤鸭屁股，“80多岁时有一次在街上走丢了，家里人找到他的时候手里还抱着一只火鸡。”

　　去年年底，陈冲与叔叔陈星北、陈星骥、姑妈陈晓晴等一同回到了先辈们生活过的地方重庆松溉——长江边曾经兴旺而今衰落了的一个老镇，那里还保存着明清年间古朴的青石板街和木结构建筑，爷爷家当年建造的房屋竟也留下了一些。

　　当她坐在残破不堪的老宅里，捧着盛满旧时光的发黄老照片，似乎能感受到祖辈们当年的生活场景，“好像黑白照片变成了彩色电影”。而在这次旅行中，陈冲对爷爷也有了全新的认识，“温存和爱吃的爷爷经历了那么错综复杂和血腥残酷的人生是我过去没想到的。”

　　“慢慢地通过这个路程，我找到了一个比较统一的人格”，陈冲将这次寻根之旅称之为“一种精神和心灵的洗礼”。她说，他们不再是一个模糊而苍老的影像或概念，而是充满血肉和思想的具体的人。

　　节目编导葛西厢一路跟着陈冲寻根，七天辗转七个城市。她告诉记者，陈冲对家族历史和亲人都有很深的感情，在节目结束后她将所有的照片、资料都复印了，包括用过的道具，她都想尽千方百计带回美国。

　　普通人的真实故事

　　《国际先驱导报》：当时为什么决定参与《客从何处来》这个明星寻根节目？

　　陈冲：我曾经看过英美类似的节目，很爱看。节目通过个人的经历，更人性化地回顾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也通过了解自己的祖先来更好地懂得自己。一开始是有一些顾虑的，怕挖出些不想面对的事件，但最终还是决定做这个节目。也许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吧。

　　Q：这段寻根之旅带着你走过外公和爷爷的家族历史，你对两位老人有什么新的认识？

　　A：外公和爷爷的青春年华跟今天许多年轻人相比似乎更像青春，他们深信他们的努力是可以改变民族、改变世界的，他们心甘情愿付出了努力和牺牲，这就是青春的定义。如果小小年纪就想着发财，想着拥有跟大老板一样的房子，那就是未老先衰了。

　　Q：如果说这次寻根之旅是一次冒险，那么对你来说，冒的是什么险？

　　A：我觉得更准确地说是历险。我一天换一个地点，每天早晨都迎着新的未知上路，下意识里总有一点小小的紧张，怕会突然面对老祖宗的某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同时又莫名地期待能挖出什么离奇的秘密。我觉得去探索自己血脉里流的是什么可能是一件挺危险的事，也是件挺刺激的事。

　　Q：在你看来，是什么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命运？

　　A：从陈家这条线来说，曾祖父是承上启下，改变了家族命运的人。他不但积累了经济资本，而且将下一代都培养成具有科学和人文知识的人。科学和人文不仅是改变个人命运的必要途径，也是改变民族命运的必要途径。幸运的是曾祖父是个有远见的人，他相信每一个人都有改进自己、改进身边的人和改进社会的能力和义务。

　　Q：相比时代、国家、民族等这些宏大历史，你觉得私家历史的魅力在何处？

　　A：私家历史当然跟时代、民族国家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它让历史从课本和史书中解放出来，活生生地体现在普通人和普通家庭中，让人更充分地感受到历史的复杂性和多重性，也让人从不同的视角去看历史。从许多偶然的事件里看到必然的历史进程。私家历史的最大魅力是它的主角不是帝王将相，也不是大英雄或者大败类，它是普通人的真实故事，而我们现代人很少从这个层面去感受历史。

　　Q：那么对你来说，寻根的这个“根”意味着什么？

　　A：在寻根的过程中，我找到了祖宗十八代的名字，也找到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过面的亲戚，发现了有那么多的人长着跟我父亲一样的鼻子——陈家的鼻子（不过我长了个张家的鼻子）。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跟许许多多的人是连在一起的，我们承载着共通的基因，在我一个人身上有无数祖先的影子和无穷的可能性。这个根如果要挖到底的话就都要回归到非洲了，原来我们所有的人不是五百年就是五千年、五万年、五十万、或者五百万年前是一家。也许人与人之间的依赖、互助和关爱是与生俱来的，而破坏、战争和毁灭并不是我们的本能，也许人类是有希望的。

　　Q：知道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对你现在的生活有何启示？

　　A：其实我们是谁最终是由我们的行为来决定的，而行为中最能给我们定义的是我们爱谁、被谁爱，我们如何爱，爱是人生最重要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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