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鲁迅不可超越：冷峭的文字蕴藏火热的激情

　　莫言说，他的全部作品不及鲁迅的中篇《阿Q正传》，并表示决不是谦虚。我觉得此说也不是谦虚，虽然也很欣赏莫言。

　　鲁迅的文字有奇特的魔力，读着凉透脊梁，可细品，骨子里透出烈火，烧灼得你不得安宁。只要领略了这种魔力，就很容易轻视别的作家——哪怕也是杰出的作家。

　　就像冷英雄，言语极少，极冷，可每句话每个字眼都叫人背脊发麻，还没有举剑，你就举手投降。鲁迅就是这样征服读者。

　　原来，高中教材里时常遇到鲁迅，教学时总是特别享受，却老是玩赏不透，欲罢不能。后来发觉，冷与热的反差是魔力的原因之一。

　　是怎么制冷的呢？可不是容易弄清的。从文字看，大致两种手段，一是善于用白描，二是沉着缓滞的叙述。

　　

　　白描不仅指刻画人物描摹事物的手法——只勾勒轮廓，更是全部表达的秘诀。不知道鲁迅在生活中是否寡言少语，只知道他的文字有如哑语，生动又凝练，给想象创造飞翔的蓝天。

　　一个意思既可用十个字又可用二十个字表达，鲁迅绝对只用十个字。不过，少并非枯索，恰恰十分丰腴，越品越有滋味。

　　写祥林嫂的眼睛，只用一个“顺”字，胜过百十字。“顺着眼”有多利害？看似很抽象，不知道视线是什么方向。可只要读懂女人，就发现至少有三种解读。一是死了丈夫来打工，就着上悲戚绝望的色彩。她是“一妇不事二夫”的节妇，既死了丈夫，又膝下无子，余生何其凄凉。二是生动表达安分的性格，她是把命运早交给礼教支配的，即使死了丈夫，也顺从命运，以及等待她的种种凌辱，她都准备接受。三是从情节发展看，也含有执拗愚昧的牛性，无论命运怎样折磨她，她最终也不觉醒，直到把生命祭献给礼教的神龛。

　　所以，少言寡语就自然给人冷的感觉。

　　

　　鲁迅的叙述十分沉着，就像平静的大海，不知下面酝酿着怎样的海啸。只要读开篇的几句，就营造一种沉思的氛围，让你不由得冷静下来，引起你的思索，感受到深沉的情绪。

　　《伤逝》开头，“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三个“我”似乎嫌唠叨，两个“为“单独成句，也嫌罗嗦。那么凝练的鲁迅，何以反而罗唆？正是在酝酿氛围呢！仿佛情感的大海里溅出的几滴水花，叫你捉摸得凝重了。

　　正是沉着，才叫你感觉冷飕飕的，那是凛冽的隆冬透出的几缕冷风。只要感觉到那种冷，你就觉得叙述缓滞得流不动，鼓捣起你某种沉重的情绪。

　　不过，了解鲁迅就会发现，冷的叙述源于人生苦难的积淀。只有经历社会和人生的苦难，生命才积淀出宝贵的财富，人格才沉淀得冷峻，清除浮躁，变得淡定。可是鲁迅始终怀着天真的热情，不因苦难而悲观，因此，鲁迅的冷蕴藏着热。有如煤，大量的木材经由苦难的岁月才积淀成一小块煤，唯有经过读者点燃，黑而冷的煤才发出耀眼的火焰。

　　

　　冷与热之间隔着时空的距离，年轻人不能点燃冷的文字，是不懂鲁迅。读鲁迅是需要人生阅历的，没有社会苦难的积淀，没有人生苦难的积淀，冷峭的文字就难以点燃，也就无法与鲁迅产生共鸣。

　　孩子读祥林嫂的对话阿毛的故事——“我真傻……”而且两次几乎一样，感觉冗长。其实，作者是把祥林嫂的绝望拿来不断敲打，具有极强的震撼力。唯一的生命寄托——儿子阿毛，也被狼吃掉，祥林嫂的人生走到尽头，阿毛的故事冷彻骨髓，折射鲁迅最深刻的悲悯最强烈的控诉。

　　不仅有时空距离，更有想象力的距离。对文字没有敏感，想象贫乏，冷的文字总是无法燃烧。可是只要深入文字背景，在想象飞驰中，冷的文字就像火焰的尖端——蓝幽幽的恰恰是温度最高的地方。

　　从这个角度说，鲁迅的文字是专写来为作家读的，是经典的经典。要训练想象力，最好读鲁迅了。

　　从冷到热，读者拥有极广阔的创作空间，鲁迅具有强大的张力，他的热代表那个时代也代表这个时代强盛民族的赤子之心。读着就感觉到，仿佛从地层深处喷射出来的岩浆，要熔化一切腐败，重铸崭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