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文学 ｜ 进山（小说·中）

　　（接上期）

　　山是会吞人的大蟒，你我对这个事实绝不陌生。这座小学进进出出十几名支教，几乎都是女孩，留校的教师上了岁数，他们保护自己还行，但若说保护学校的孩子们进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对这种状况表示理解。女孩感性，容易被打动，突然作出支教的决定。

　　春游就定在第二天上午，天晴，阳光明朗。这次只组织了五六年级的孩子，懂事，有自理能力，危险也相对小了很多。说是五六年级的孩子，其实也就比手指头数多一点。

　　集合好后，几个老师把孩子们围在中间，往山里头出发。

　　阳光从树荫里溜进来，给翠绿镀上了一层鎏金，孩子们兴奋的谈话声盖过了山林里的雀鸣。

　　“高老师！这个是什么花呀！”

　　我循着声音走过去，看见几个孩子围成一个圆圈，将那朵娇羞的花包围。“这花啊，叫铁筷子，就是你们平常吃饭用的筷子，这就是它的名字……”我向孩子们一一介绍着花的特征，搜肠刮肚，完毕，语文老师也见缝插针告诉孩子们写作文的时候怎么描写这花朵。

　　我开口时，散开的学生也围过来听我介绍。我讲完时，他们就会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十分可爱。李阳出奇地没有捣乱，融在同学们中间，带着闪烁的眸子听我讲着花花草草。

　　边走边讲，孩子好奇的还有树和各种各样的鸟。

　　春游范围设定是山林外围的一个小圈，走着走着，也就回了山路，顺着山路回到学校，简单的春游也就结束了。

　　　　时间转得飞快，二十九日，手机蹦出弹窗，显示今天是我和付佳的恋爱纪念日，是付佳一直最重视的，我们正式在一起的日子。我和她第一节都有课，我算计着等会要偷偷给她一个吻。

　　午休，我拖着办公室的椅子坐到了付佳旁边。付佳正改着今早的测验试卷。

　　她头不抬，边改试卷边和我搭话，“干吗呀？”

　　“今天二十九日。”

　　“嗯，对，咋啦？”

　　我被她问得哽住，戳开备忘录里的纪念日，抢在付佳前开口。“等会放学先去干饭，然后陪我晃晃。”我半开玩笑地对付佳说。

　　可我说完后，付佳为难的表情太明显，以至于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今天还要给剩下年级出卷子……我答应了何老师了……”付佳躲开我的眼神，小声挤出几个字。很简单的理由，无法反驳。

　　“哦，好吧。”我收了手机转身离开，回了宿舍。

　　下午第一节，我没课，付佳带一到三年级的体育课。难得的，我没有去凑热闹。

　　晚上，我坐在学校周边的小湖旁边发呆。湖面波光粼粼，水中的月亮被风屡次搅碎又归于平静，手机屏幕在下午震动后再也没有亮起。

　　付佳好像忘了很多东西。她很忙，几个月前她离开城市，就开始忙了起来，开始忘记回消息，忘记例行的早安，忘记她曾会画着精致的妆，忘记她每周五必会点一份甜点犒劳忙碌的自己，好像连怎么爱我都忘了。

　　夜晚太容易情绪化，我陷入了无尽的迷茫的当中，我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付佳吗？付佳任性我也任性吗？

　　次日，我开始刻意冷淡付佳，让自己忙碌起来。河口小学学生人数不多，分班也不严格，一个班级某个学科的老师是不固定的。为了让自己少花时间胡思乱想，我主动揽过了另外两名上了年纪的数学老师的工作。

　　一日午休，我又在办公室里写教案。

　　“咚咚”，办公室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此时办公室没人，我自然地回答道：“请进。”说完才感觉到不对劲，在我记忆力，进入办公室是不需要敲门的。

　　抬头我就撞进了付佳带笑的眸子里。虽然我在和付佳冷战，但是如果她主动过来，那我也是不能拒绝的。付佳走过来双手支在我的办公桌上凑近我，“高原大帅哥，还在生气啊？别气呗，再气你也得丑了。”语毕，她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凑近亲了口我的脸，又砸下来了另一个惊喜：“小高老师，生日快乐！”她声音突然拔高，像一声号令。我的课代表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办公室门口进来，将手中托的盒子放在我的办公桌前，然后站定，个头最大的孩子喊了句“一二！”六个孩子便开始齐唱生日快乐歌，边唱边拍手边摇头。如果是成年人唱，此时场景必定非常尴尬滑稽，可他们加起来才五十岁不到。对孩子们来说，过生日可以少任何一样东西，但绝对不可以没有一首生日快乐歌。

　　等唱完，我站起身将他们拢着拍了拍，“谢谢你们，老师感觉很开心，你们唱得很好听。”得到表扬，孩子脸上也绽放出轻松的笑容。付佳与我对视一眼，带着孩子们回去午休去了。没过多久，付佳又出现在了办公室，手里变魔术似的多出来一个蛋糕。

　　“苏阿姨做的，尝尝呗。”付佳挖了一勺递到我嘴边。

　　原来不是蛋糕，是米糕，糖放得有些多，咂一口全是甜的。

　　付佳放下蛋糕，眨了眨眼睛，对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又忘啦？”

　　“呃……没。”我有些尴尬地说，其实不是以为你忘了，而是我自己都忘了。

　　付佳轻轻笑了一声，“你跟我出来一下呗。”

　　我和付佳走到湖边，不同于夜晚，白日的湖面闪耀着璀璨的光明，甚至有些五彩斑斓的。

　　付佳首次和我说明了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之前不是出去玩路过西藏嘛，歇着的时候和他们聊天。和我聊天那小孩叫我把书借他看看，借了又说看不懂，催我给他讲，最后就变成我给一窝小孩讲课。那些小孩听上瘾了，扒着不让我走，然后我就把书都送给他们。” 她顿了顿又说，“后来倩倩的部门要捐书，说是收到了何校长在网上的求助。我旧书多就随便捐了几本，之后收到一封信，是小孩感谢捐书的。”

　　付佳说到这，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信里，我看见了小孩字里行间的光。他跟我说他很想读书，变得学识渊博，走出大山去看看。他说冬天写字手会起疮，很痒，夏天写字坐着不动就会被虫咬，但是他觉得如果因为这些就不写字，那会对不起他能上学的幸运，对不起老师们教他的辛苦。他真的很厉害，才二年级就会写那么多字了。他就是河口小学的。我当时就被这小孩打动了，觉得我该来。既然我有能力有理由来做这些事，为什么我不来呢？”

　　我和付佳的关系回到了从前。

　　回了宿舍躺床上，我才想起来还有六个礼物关在我的包里。

　　盒子是硬卡纸粘成，包裹彩色的画纸。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六个盒子里的内容大同小异——盒子口满满当当地塞着各种折纸，小巧可爱，折纸下压着张张小纸条，如果不细心，会把这些纸条忽略也说不定，但盒子里沉甸甸的，也正是这些压在底部的张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一个个歪斜的字体：

　　“高老师生日快乐！”

　　“您是我最喜欢的老师，我现在都喜欢上数学课了，每次作业也写完了……”

　　“高老师，胡老师说你是很厉害的大学生，付老师也很厉害，我要是当老师也能那么厉害吗？我想像付老师那样……”

　　每个写着生日祝福的小纸条后面都会跟着学生的对白，有的孩子会表达心情，有的孩子会诉说理想，还有的孩子希望我少留一些数学作业……

　　纸条是汉字和拼音的混合体，读起来还有些晦涩，但却都无比准确地传达到了我的心底。孩子纯真，丝毫未沾染铜臭，总怀抱美好希冀看待这个世界。

　　我边看边笑边感动，或许在这么多的爱与期待中，我与付佳的爱真的不必太隆重。

　　我一一看完孩子们的纸条，豁然间，我近半个月也没能记住的孩子的姓名，在我大脑里清晰了起来，他们独一的性格，也在脑海里一一对应。

　　我来这里，或许也是为了与你们相遇。

　　那之后，我也变成了付佳，在不经意间忙碌了起来。给学生们改作业，我也学付佳那样一一记住他们知识的薄弱点，又找机会拓展更多的知识。

　　上完课回到办公室，胡老师正在训人，高亢的声音差点把我从办公室里掀走。

　　“李阳！你是不闹事就不安生不是？”我隔壁桌前站着两个高个男生，一个李阳一个张壮壮。张壮壮两手扣着裤腿边低头盯着地面，李阳则是双手插着口袋看向一边，双方脸上都挂了彩。

　　“你看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书，这书也成了这样！明天把你们家长叫过来！”

　　我这才注意到胡老师桌上摆着几本书，正是我寄来的其中几本，一看就是被蹂躏过的样子。

　　“不叫！”李阳大声吼了。

　　胡老师又要发火，我赶忙劝住了她，“好了好了，胡老师，您不是还有二年级的课嘛，这事我来解决，您别操心。”

　　“你们打架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原因？”

　　张壮壮蚊子大小的声音开口：“高老师，我错了。”李阳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我碰巧捕捉到了这一幕，叫张壮壮回了教室明天交一份检讨，把李阳单独留下来想让他认错。

　　学生打架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不可能存在一个学生错了，另一个学生却置身事外。

　　可李阳却依旧执拗地站着。

　　看他这样油盐不进，我也有些气急，“行，那你就在这站着想吧。”说罢我在我办公桌前坐了下去，开始忙自己的事，也不看他。

　　他就这样立了二十多分钟，一声不吭，也没像上课时一样乱动。

　　最后我还是心软了，叫他回了教室，明天交检讨。他好像不愿接受我的这个提议，依旧纹丝不动地站着，只是这次直视了我的眼睛，笃定地说：“我没错。”

　　我舔舔牙槽压制住自己的不耐烦，“那你说说你怎么没错？”

　　“张壮壮他活该。他欺负刘佳佳。”半晌又补加了一句，“我这不算背后告状吧？”

　　我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算。他怎么欺负刘佳佳了？”

　　“他老往刘佳佳书包里塞垃圾，还扯她头发！”小孩义愤填膺。

　　“下次遇见这种事你要告诉老师。”

　　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不要，男子汉告老师算什么本事。”

　　听他这么说真是好气又好笑。“五百字检讨明天交，以后不许打架。”不等他讨价还价我就把他赶回了教室。

　　我打算找刘佳佳了解情况。不等我传话，一下课，刘佳佳就喊了报告到我办公桌前站着。刘佳佳有点紧张，我还没开口她眼眶倒先红了。她哽着声音，“老师，你不要罚李阳了。”“张壮壮他讨人厌，李阳才打他的……”

　　见不得人哭的我无措地扯开桌上摆的纸递过去，“好好好，你说，你别哭啊。”

　　（未完待续）

　　特邀编辑：董学仁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