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摄影大师布列松的沈阳行踪

　　海外工作的建筑师杨硕在网络上发现一份“解密档案”——由CIA制作的纪录片《CHINA LEAPS PORWARD 1958》，里面有关沈阳的镜头长达6分钟。感觉如获至宝的同时，杨硕也很疑惑，1958年中美并未建交，甚至还处于敌对状态，怎么可能允许CIA人员来中国大陆拍摄纪录片呢？于是他把片子发给沈阳视觉文献馆寻求答案。

　　

　　经过对片子的仔细审看，我们发现一个西方人的面孔经常出现在镜头里，他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胸前挂着两架相机。他一定是新闻记者，而且是摄影记者。他究竟是谁呢？

　　在那个年代，新中国与国际社会的交往主要集中于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这些国家的代表团来华，首选北京，其次就是上海和沈阳。根据《沈阳大事记》的记载，从1957年到1958年，苏联人是沈阳的常客，其它东欧国家如东德、阿尔巴尼亚、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也都有多次来访。他们来沈阳的主要目的是参观社会主义工业建设取得的的新成就。但是，这个记者却不是“友邦”来客。

　　中苏科技人员交流合作

　　图片来源：1958年2月《人民画报》

　　1958年3月，国务院专门设置了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负责对外文化交流，特别是与欧美发达国家的文化交流，以扩大新中国的影响力。这时，一个曾经获得苏联宣传部门高度评价的法国摄影师进入对外文委的视野，更巧的是，他曾经在1949年来中国开展过新旧政权更替的报道。邀请他来中国，可以通过他在西方媒体的影响力让世界更多地了解新中国的建设成就。于是，这个来自于资本主义国家的媒体人在1958年6月踏上了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大地。

　　

　　《中国摄影学会通讯》第12期刊载消息《法国摄影家普勒松来我国摄影》

　　资料来源：孔夫子旧书网

　　这个人是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 Bresson），被称作“现代新闻摄影之父”，世界著名图片社玛格南（Magnum）的创始人，当代世界摄影十杰之一。他的到访可能在中国摄影界会引起不小的关注，但对于普通人来说，仅仅是个外宾而已。1958年6月中旬，布列松来到中国，受到中国摄影学会的热情接待。6月20日，拍摄了十三陵水库建设工地，之后又拍摄了全国农具展览会、北京模范监狱等地。然后，他北上沈阳、鞍山。

　　

　　在1958年7月6日的《沈阳日报》上刊载了一则豆腐块大的小消息《法国新闻工作者代表团离沈》：“应邀前来我国访问的法国新闻工作者，一行五人，结束了在沈参观访问后，于7月5日晚乘车离沈去北京……在沈阳参观了东北工业陈列馆、沈阳第一机床厂、沈阳电缆厂、东北工学院等。客人们还去鞍山参观……”

　　这则报道中并未提及布列松的名字，但这“五人”的行程基本上与纪录片镜头的顺序吻合，布列松参与其中的可能性极大。我们可以根据纪录片中的画面和布列松发表的摄影作品来寻索一下他在沈阳的行踪。

　　影片中记录了一段在中山广场拍摄电影的画面，摄制组选取了市总工会和辽宁宾馆作为取景地。由此我们判断，法国代表团成员下榻的酒店应该是辽宁宾馆。当时沈阳具有外事接待能力的酒店不多，辽宁宾馆在环境和位置方面是最佳选择。在省新闻协会人员的陪同下，法国新闻工作者开始在沈阳参观、采访。他们去的第一个地点应该是东北工业陈列馆，该馆原为日本殖民时期的七福屋百货商店，也位于中山路上，距辽宁宾馆仅一站之遥。建国初期，东北工业陈列馆是展示工业建设成就的主要场馆，直到1960年辽宁工业展览馆建成。

　　

　　接下来，代表团应该是从北二马路穿越铁道线来到铁西区的北二路上。他们要参观两座南北相邻的工厂——沈阳第一机床厂和沈阳电缆厂。查阅同时期沈阳接待外宾参观记录，这两家工厂几乎是每个代表团必须打卡的地方。为什么？因为它们是“一五”期间苏联援建中国156个项目中的两家大型企业。这两家工厂分别在1955年和1956年改建完成，投入生产，代表了中国机械和电力行业的最高水平。

　　

　　《女车工》

　　图片来源：雅昌影像

　　根据雅昌影像发布的一篇文章，“由布列松钦定的摄影巨作《珍藏布列松》一书的中国照片，1948年的有几十张，非常全面；1958年的只有1张：沈阳技工学校里，一名女大学生猫着腰，正在学习使用机床。”还有资料注明这张照片是拍摄于机床厂，是工厂的技校学生在车间实习。查阅《沈阳第一机床厂志》，工厂内部设立的技术学校是在1958年9月才成立的。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可能与下面这张照片有关联。

　　图片来源：美国《生活》杂志

　　原图说明：奔向成功的大辫子。一排女同学跟随着一群男同学前往沈阳工学院参加入学考试，在那里他们要完成五年制的学业。

　　通过查阅《东北大学校志》并咨询该校老教师，我们猜测这所学校应该是东北工学院，因为在新闻报道里提到过代表团参观过这所学校。东北工学院在1957年已经设置有机械制造专业，学制五年。校内还设有机械厂供学生开展实践活动，因此，女车工的照片很有可能是在东北工学院内拍摄的。另外，沈阳在当时是全国有名的重工业基地，工厂多，工科学校也多，除了东北工学院以外，同时期还有沈阳机器制造学校、沈阳业余机械学院、沈阳业余工学院，这些学校后来归并为沈阳机电学院，就是现在的沈阳工业大学；还有一座与机械有关的院校沈阳机械制造工业学校，后来与其他学校合并为沈阳工业学院，就是现在的沈阳理工大学。这些学校都有可能是布列松参观的地方，但东北工学院的可能性最大。

　　代表团采访了第一机床厂的副厂长，姓叶。我们查阅了《沈阳第一机床厂志》，在历任厂领导名单里找到了以上信息。

　　

　　《上班的工人》

　　图片来源：雅昌影像

　　这张照片可能是布列松在铁西参观期间拍摄的，因为照片上的地理信息不多，无法判断具体位置。英文标题为《上班的工人》，应该是指铁西区的工人。

　　沈阳电缆厂在机床厂的南边，改建后，成为新中国电线电缆工业的重要基地。代表团采访了厂长，他的名字音译为林明友。对铁西工厂历史非常熟悉的张景振老师通过查阅厂志，发现当时的厂领导名单中并没有“林明友”，而有“刘明久”这个名字，可能是音译的偏差。

　　图片来源：《Henri Cartier-Bresson 》

　　参观完两座工厂之后，代表团继续沿着北二路西行，到重工街参观一片在建的工厂。布列松在这里留下一张照片，是一个工厂新修的大门，门额上装饰有“劳动创造世界”的口号和工人推动地球的图案。经过张黎明和张景振两位老师查阅文献资料确认，这座工厂是东北制药总厂，这座大门是朝向北二路上的工厂正门。

　　代表团出了铁西，继续向西，来到沈阳最早成立的一个人民公社参观。根据郑英杰和谷向鹏老师的考证，这个公社全称为“西郊区大青人民公社”，1959年改成“中朝友谊人民公社”。谷向鹏老师还亲自去公社所在的大青堆子村实地踏查，确认影片中的公社办公场所由一座旧庙改造而成，过去叫碧霞宫。同时，影片中提到的公社主席刘晨阳应为音译误差，真实姓名为刘振远。他1951年任村长，带头成立互助组，1958年任公社主任，曾受毛主席接见，1966年因病去世。

　　

　　影片中出现的这个场景很多人可能没经历过，对沈阳周边农村情况比较了解的谷向鹏和河西老师介绍，这是过去沈阳农村沤麻的生产场面。大青公社有这么大一片沤麻的水塘，产量一定不小，绝不仅仅是生产队拧麻绳那么简单的工作，很可能是为城里的加工厂大规模生产提供原材料。显然，1958年时，大青人民公社作为农业生产基地不仅能为供销社提供各种农副产品，还能为生产企业提供原材料，它在沈阳周边的地位非常重要，所以必然成为沈阳对外宣传的样板。

　　另外，根据画面中的生产活动细节，谷向鹏老师认为是从水塘里起麻的过程。沈阳周边农村在七月下旬从结麻桃开始割麻、沤麻，到八月上旬起麻。通过这个细节，我们判断这部影片可能不仅仅是在七月上旬拍摄，摄制者可能多次来访沈阳拍摄素材。

　　

　　美国《生活》杂志1959年1月5日封面

　　结束了沈阳的行程之后，法国代表团还参观了抚顺和鞍山，然后回到北京。之后的四个月，布列松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带着满满的作品离去。后来，这些照片发表在美国《生活》杂志1959年1月5日第一期上，带给作者本人以及整个世界的影响都很难评价。

　　因为能挖掘的档案资料有限，关于布列松沈阳之行的准确记录是无法在这里呈现的。我们只能通过手头现有的资料进行比对、分析和猜测，来还原这位摄影大师在沈阳的行踪。读者如有疑义或有更新的发现，请及时与我们联系。

　　撰稿：杨树、杨硕

　　翻译：杨硕、茶里

　　编辑：杨树

　　史料提供：杨硕、茶里、薛明、张景振、张黎明、郑英杰、谷向鹏、河西、苏武

　　参考资料：

　　1.沈阳市档案馆编《沈阳大事记1948-1966》1987年6月

　　2.《Henri Cartier-Bresson China 1948-1949, 1958》Thames & Hudson

　　3.《人民画报》1958年2月

　　4.南无哀著《东方照相记》三联书店 2016年1月

　　5.雅昌影像《年代记忆 | 被布列松销毁的大跃进彩色照片》2020年9月4日

　　6.《沈阳日报》合订本

　　7.《沈阳第一机床厂志1935-1985》

　　8.《东北大学校志第二卷上册》东北大学出版社

　　9.《沈阳电缆厂志1937-1986》

　　10.沈阳工业大学官网

　　11.沈阳理工大学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