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的大海上寻找惊心动魄的波澜

　　原标题：在日常的大海上寻找惊心动魄的波澜

　　作为“新京味文学”的代表，石一枫的小说无疑具有鲜明的京味辨识度，亦庄亦谐、略带痞味的调侃中浸润了京式幽默，让人读后五味杂陈。他最新的中篇小说《逍遥仙儿》，围绕孩子教育这个话题展开。在创作谈里，石一枫说一个优秀的作家，应具备“在每日的习焉不察中找到惊心动魄的波澜”的本领。《逍遥仙儿》的故事很平常，讲述的是在北京一个超级牛的小学里，庄博益、王大莲、苏雅纹三个家长围绕孩子教育发生的事情。庄博益是一个导演、自由职业者，苏雅纹是出版社编辑，王大莲是村民、老北京。三个家庭都望子成龙，在苏雅纹的号召下一起给孩子报辅导班。

　　小说发生的地点是北京北五环外，而不是在二环里的胡同里。这里是“新北京”，因为两次奥运会的加持，成为炙手可热的区域。能在小说中的这所著名小学所在的学区有房产的家长，确实颇有经济实力。小说的主要人物显然代表了“新北京人”。苏雅纹作为新中产知识女性的代表，在优雅、娴静的外表下，透露着睿智、强势。她疯狂“鸡娃”，儿子斯坦利考大学瞄准的是美国藤校，小小年龄能背半本《古文观止》，能用流利的英语对话，学了微积分。但是，在长期高负荷重压下，儿子精神崩溃了，患了躁郁症。另一位个性鲜明的人物是王大莲。她原来是商场保洁员，拆迁暴富之后，买了一身国际名牌包装自己。她分不清弦乐与管乐，更不懂高深的教育学术语，以至于被排除在班级微信群之外。在知识女性苏雅纹面前，王大莲有着深深的自卑。为了让孩子成才，摆脱自己所在的阶层，王大莲极力向苏雅纹靠拢。

　　王大莲作为菜农的后代，一直对父亲言听计从。而苏雅纹给她灌输了个性独立的观念，对她进行“启蒙”：苏雅纹的表述曲折而拗口，仿佛正在宣读一份什么宪章，然而这种语式令王大莲振奋，她的脸又变得红扑扑的了。她捕捉着苏雅纹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淘金者生怕漏掉河水里的珍宝。

　　鲁迅的《伤逝》里的涓生在这里置换成了女性苏雅纹，子君成了王大莲。当苏雅纹对王大莲说“你是你自己的”“首先你是一个人，至少你要学做一个人”，我们看到了一个女版涓生。在苏雅纹的启蒙下，王大莲不顾父亲的反对，要回了房产证上的几套房子，装修之后办了地下辅导班。甚至王大莲与父亲决裂，他们家一楼的花园里砌起了一面墙，父女隔墙以对。

　　身份的困惑，是这个小说最有意味的部分。这是潜藏在日常生活下的巨大波澜。王大莲为了追求文明与教养，学习苏雅纹穿起了“露露乐蒙”，说话也不再大嗓门。特别是她办的辅导班扩大以后，她成了班级里一些妈妈热捧的对象，连博士班主任也对她另眼相看。她享受这样受尊重的感觉，变得“我不是我了”。

　　同样的身份困惑，也发生在王大莲的父亲道爷身上。作为拆迁地的前村长，道爷之前一直在村里带领大家种地，土地被征用之后，无所事事的他迷上了做“吃播”。这让前村长找到了以前在权力驱使下众星捧月般的虚荣心。而经过导演庄博益一番包装，做了流量导引，道爷的粉丝量大增。导演还屏蔽了网上不利的言论，这让道爷感觉到“我不是我了”。

　　小说里充满了“你我之辩”，有一种身份的焦虑。这种身份的焦虑，借助互联网放大了开来。王大莲父女在物质上得到满足之后，转而寻求精神上的满足。借助于儿子上学，王大莲接触到了“文化圈”，知识女性身上的文明和教养，照出了自己的粗浅与无知。她于是以苏雅纹为镜像，一直想成为苏雅纹，得到来自知识阶层的尊重。当她在班级以及微信群里都得到家长的热捧时，王大莲消失了，诞生了另一个苏雅纹。富极无聊的京城道爷借助做“吃播”，在网络世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身份对于一个突然暴富的村民意味着什么？这种身份的焦虑是有代表性的，也是以往的京味文学未曾充分呈现的。

　　后来，王大莲在家里办的辅导班被关闭，差一点吃上了官司。道爷的“吃播”因为捧红一个劣质的餐馆而被唾弃，遭遇网暴。一切仿佛归零了。镜像消失，两位村民终于认清了自己。王大莲在和苏雅纹分手时，说：“现在我知道，我做不成你，我只希望我是我，你是你。”而苏雅纹也离开了北京，移居到一个闲适安逸的南方小城，儿子的精神恢复了正常，找回了童年的快乐。然而，离开了北京，曾经的前卫女性苏雅纹能甘于小城生活的现状吗？小说没有交代。

　　在小说结尾，这些原村民回归了田园。道爷父女去郊区乡村租了一处院落，种起了大棚。这一种回归田园的结局，消除了王大莲和道爷的身份焦虑，他们终于恢复了内心的宁静，做起了逍遥的仙儿。然而，我认为这个结尾是虚幻的，有乌托邦的色彩。因为身处城市繁华地带，对于身在城市的农民，所承受的城与乡之间的煎熬仿佛就是宿命，因为有了“现代性”的裹挟，他们的生活注定回不到过去了。也许，做逍遥的仙儿只是生活在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人们的一种理想，在坚硬的现实面前，人们为了生活的奋斗总得继续。

　　（王德领，作者系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