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疫情中的婚礼：有人婚礼取消后，骑50公里电动车接新娘回家

　　记者/李鹏亮

　　编辑/卢伊

　　婚礼前夜，郭郭原定在老家办的婚礼因疫情被迫取消。

　　但次日一早，她仍在家中等来接亲的车：一辆借来的电动自行车，车头贴着巨大的喜字，后视镜上绑着一串红气球，车上坐着她的新郎。

　　此前，因为疫情，郭郭的婚礼接连遭遇坏消息，酒店不再承办婚礼业务，司仪、跟拍不能到场，宾客乃至伴郎伴娘都被阻隔在疫情防线之外，所有流程都被简化，直至被迫取消。但新郎的出现令她惊喜而感动。

　　盖着红盖头，穿着红裙子，郭郭侧坐在后座上，晃着一双白色高跟鞋。再有两个小时，等他们一起行驶50公里，穿过因疫情被封控的城区，通过四五个卡口，就能来到夫家，完成一场简单而特殊的仪式。

　　这段视频经当地电视台转发报道后，随即收获了无数网友的点赞与祝福。

　　

　　5月7日，接亲回程，工作人员老远就会主动打开卡口，放新人通行

　　疫情之下，结婚面临更多挑战。不仅有地方要求新人持48小时核酸阴性证明才能进入民政局领证，婚礼简办、推迟也逐渐成为一种常态。

　　但婚姻大事总归要有点仪式感。为此，有人不得不缩减婚礼规模，有亲友改以录制祝福视频的形式云参加，还有人在封控楼栋的天台上宣誓、跳舞，甚至在直播或游戏里举办婚礼。也有人仍在等待疫情好转的那天，“两个人相互支撑，一起生活，不怕再多等等。”

　　婚礼因疫情不断压缩，前夜被告知不得举办

　　今年春节前，郭郭决定和相恋两年的男友结婚了。尽管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异地，见面还不超过10次，但一来双方父母催促，二来不想错过这么好的男人。

　　郭郭和男友今年27岁，都来自河南周口。他们曾是高中校友，但文理不同班，从来没有相识过。直至2020年初，共同好友介绍他们认识，“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女孩，他是我认识的最好的男孩，为什么不让你们在一起呢？”

　　事实证明，朋友的眼光很准。尽管两人异地，郭郭在郑州工作，男友在杭州，但他们很快从网聊转向见面。

　　那年夏天，男友跨越900多公里，历时五个小时，从杭州坐高铁到郑州。郭郭仍记得他捧着一束向日葵，在高铁站张望的样子。男友手中的向日葵让她感动，因为自己只是随口一提喜欢向日葵，他就真的带了过来。而向日葵的花语是，“思慕他人”。

　　

　　2020年夏天第一次约会，男友给郭郭带来她偶然提起的向日葵

　　因为异地，也因为疫情，两人两年间都没见到十面，大部分时间都各自在异地打拼。每天，他们都会打一两个小时的视频，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男友都会分享给郭郭，郭郭生活上的苦恼，男友都会开导。“有人说和男朋友在一起之后吃虾从来没动过手，我就是那样。”

　　郭郭和男友生活规律，每晚10点，男友都会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这一习惯保持至今。故事总是关于小动物的，小乌龟、小兔子等各种动物轮番出现，有时流畅，有时简短。

　　郭郭把手机放在床头，睡眠不好的她总能在故事声中很快迷糊，睡着。她因此记不清男友讲过什么精彩的故事，反而记得最敷衍的一个：从前有只小兔子，小兔子说，你要睡觉啦，晚安呀，晚安呀晚安呀……

　　男友第一次说要每天晚上给她讲故事的时候，郭郭是不信的。她觉得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耽误，怎么可能每天都讲，没想到男友真的坚持到了现在。

　　因为这份细心与甜蜜，郭郭愿意同他走入婚姻，“遇到这么好的一个男孩儿，对你这么好还不把握住吗？”

　　他们的婚期原定在2022年5月6日，初衷是想着时值五一假期后，亲朋好友都还在老家，方便参加。选在6日，则是因为按当地的习俗，逢六或逢双数日比较吉利。

　　但3月9日起，河南多地陆续有新冠病例出现，其中不乏郑州、周口这两座郭郭工作生活的城市。进入4月，随着周口逐渐成为全省疫情的风暴眼，防控开始收紧，郭郭和男友不禁担心起接下来的婚礼。

　　由于五一假期的婚礼酒店不好约，他们抢在春节前就已订好酒店。正在采买礼服、伴娘服和各种礼品礼物等工作，也被迫暂停，改为推迟婚礼做准备。

　　他们的婚礼进展如疫情般一波三折，时而明朗，时而恶化。波折中，坏消息接踵而至。

　　最先到来的坏消息是，两位伴娘不能到场。她们是郭郭在郑州的朋友，由于不确定疫情如何发展，她们在4月中旬就和郭郭说，可能无法到场。那时正是订车票的时间，考虑到疫情可能导致婚礼延期，郭郭也劝她们别买票了。

　　虽然难过，但郭郭觉得还可以接受。她的婚礼一共有四位伴娘，两个不能来，还有两个可以陪她。其中一个伴娘还说，无论如何也要到场，不让郭郭孤单一个人，就算被隔离也会来。

　　但4月27日，河南疾控中心发布紧急提醒，要求减少聚集，“红事缓办、白事简办、宴会不办”，四个伴郎因此陆续确定不能到场。郭郭不想让两个姐妹再冒风险，便把她们也劝住了。

　　“怎么可以一个都不来呢，让我怎么办呢？”郭郭心里难过，几乎哭出来。伴娘要弄婚纱，提包，堵门接亲，很多事情都少不了她们。伴娘们也很想见证郭郭的爱情，但只能让她多发一些照片和视频。

　　接着，酒店也通知，婚礼不能举行了。

　　郭郭原本请了跟拍，想在酒店记录下婚礼的珍贵瞬间，但现在，她只能考虑回到农村老家办了。男友觉得委屈郭郭，因为村里环境肯定比不上酒店，舞台布景肯定都很简陋。但双方家长希望按期举行，也没有别的办法。

　　向双方村里报备婚礼后，男友开始忙着安排流程，在院子里布置舞台。几番被疫情影响，郭郭已经有些麻木，感觉婚礼能办成就很满足。

　　但5月5日，周口市宣布，中心城区自次日零时起进入应急状态，所有人员非必要不流动，社会车辆不运行，聚集性活动一律停办。

　　当晚10点左右，村里通知，第二天要封路，婚礼也不能办了。

　　这是郭郭婚礼的前一晚，男友老家的院子里已经搭上婚礼的舞台，只等次日挂上装饰的花束，在院子里添上桌椅碗筷，等待宾客落座。司仪、化妆、跟拍都已经安排好，距离最远的化妆师已经几乎准备出发，因为凌晨就要开始化妆。但这时只能一一取消。

　　以前，郭郭参加别人婚礼时常常感动得落泪，她憧憬这样的场景：穿上自己选的闪亮长拖尾的白色婚纱，和新郎一起在亲友面前讲述爱情故事，然后交换戒指，喝一杯交杯酒，并用影像记录下这段珍贵回忆。

　　但疫情下，简单的盼望也会落空。

　　跨越50公里，骑电动车成亲

　　郭郭觉得，推迟婚礼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网络上有相似经历的新人不少，男友和婆家也都接受。她蒙蒙地，没等男友的故事，就睡下了。

　　5月6日一早，郭郭的父母把她叫醒，提出想让新郎用电动车接亲，这样即使不办婚礼，也算完成仪式。

　　郭郭这才意识到，父母可能整晚都没睡。前晚听到不能办婚礼的消息后，他们就显得坐立不安，来回给亲戚打电话，商量该怎么办。他们比较传统，看重当地的习俗，认为婚期定下，就不能轻易更改。

　　郭郭觉得，电动车接亲也不失为一个方法。为了结婚，男友特地请了半个月婚假回家，如果这次不能完婚，下次不知要等到何时，批假也有很多不便。

　　从电话里听到这个想法时，男友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但他的父母说，他们也想过用电动车接亲，但没敢提，因为感觉太委屈郭郭。亲家主动提出来，让他们意外而惊喜。

　　郭郭和男友的家相距50公里，刚好位于周口市两边，接亲势必要穿越进入应急状态的中心城区。当天，城区所有红绿灯全部转为红灯，没有私家车能开上路，但电动车或许还有机会。两家人也不确定能否成功，只能让新郎一试。

　　早上6点，新郎出发了。为保证能顺利往返，他专程到邻居家借来更新、电量更足的电动车。他来不及收拾，只在电动车前贴了一个喜字，就穿着牛仔裤、戴上红口罩出发了。

　　50公里的路程中，要经过四五个卡点，新郎每每被拦下。防疫人员总会质疑，电动车牛仔裤，真的不像结婚的样子。新郎只得拿出自己婚宴酒店的订单和婚纱照等，反复解释。好在，查验过核酸、健康码后，他都会被放行。

　　2小时后，郭郭终于等到了她的新郎。父母迎出来时，新郎径直跪下，保证以后一定对郭郭好，不再让她受委屈，父母一说话就忍不住哭出来。

　　电动车装不下盛大的婚纱，郭郭换上婚礼上才用的敬酒服。红色的中式裙裾，配上红色的盖头，利落又喜气。按照习俗，娘家人用扫帚扫了扫座位，把郭郭搀到车上，然后给电动车后视镜上绑上一串红气球，目送一对新人离开。

　　

　　5月6日上午，郭郭穿着红色敬酒服，坐在新郎的电动车后座上，晃荡着双脚

　　“怎么这么快呢，怎么这么突然呢？”郭郭突然伤感起来，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要结婚了。婚前，家人一直十分照顾她，连弟弟也把她当成妹妹一样对待，现在马上就结婚了，好像一下就要长大。

　　按照老家的习俗，新娘到夫家之前，双脚不能落地。郭郭就坐在电动车后座上，跟着新郎穿越他刚刚走过的50公里和四五个卡口。

　　去时，电动车上只有一个穿牛仔裤的新郎，来时，多了个一身红衣红盖头的新娘。无需多说，防疫人员老远就会主动打开卡口，放他们通行。

　　透过红盖头的缝隙，郭郭看着新郎给卡口人员发喜烟喜糖，听对方夸赞这种婚礼值得推广，她更觉得丈夫是值得信任的，“好像他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无论什么事情都不用我担心。”

　　一位卡口人员拍下他们通过的视频，念叨着：“因为疫情（婚礼）简办，看感动不感动。”这段视频经河南民生频道转发，获得了150万点赞。

　　途中，郭郭也拍了一条短视频，她的红色中式礼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白色高跟鞋在行道线上微微晃荡，气球簇拥的后视镜里，映出她的红盖头和新郎的侧脸。后来，这条短视频收获了近30万点赞和近千条评论。

　　郭郭原本只有几十个粉丝，视频上传几天之内，粉丝就涨到了1.7万。相关视频的评论至今没有中断，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祝福，希望他们幸福长久。有不少人夸她父母明事理，还有人打趣，新郎为什么穿得这么随意。也有人质疑，为什么不等疫情结束再办，但没人愿意搭理。

　　郭郭一条一条回复，说很感谢大家，希望大家都和她一样幸福，能够沾沾喜气。她认为，回复就相当于告诉对方看到了祝福，感谢一下是起码的尊重。

　　但评论的数量超出了她的想象。直到新婚的晚上，她都一直在回复网友的评论，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

　　新郎提醒她吃饭，拉着她去洗漱，她总说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晚上睡觉，她等新郎睡下，又起来拿出手机接着回复。但回复的速度跟不上评论新增的速度，直到平台提示，“你评论太快了，休息一下吧”，这才不得不停下。

　　家里不怎么玩手机的老人也看到了她的视频，过来关注她，还和她说：“我们关注你了，你赶快直播吧！你也不回来，我们每天都想看到你。”

　　没能到场的伴娘也看到她的视频，一边刷一边落泪。

　　接到家之后，仪式被简化到极致，只剩下敬改口茶，和新郎家的一些亲戚一起吃饭。本来计划招待20桌的亲戚，最后只有夫家附近的十几位亲友到场。仪式简单，令公婆愧疚，不住地说，让你受委屈了，真的没想到以这种方式来接你，这辈子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

　　到了陌生的环境，身边也没有家里的人陪伴，最亲的伴娘也没能出现，郭郭原本还觉得有些落寞。但收到网上的那么多祝福，她只觉得惊喜和感动，“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好呢？”

　　因疫情两次推迟婚礼，在爱情中等待转机

　　如果一切顺利，高甫才本应在4月19日和相恋五年的女友举行婚礼。

　　他和女朋友2017年走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异地。起初，两人因为读书，分隔陕西河北两地，只有寒暑假能见面。2018年，女友又要出国留学一年。因为距离太远，分离时间太久，他们一度考虑分手。但最终，他们没有狠下心来，而是定下五年之约，如果可以在一起五年就结婚，“熬过了异地就是一辈子。”

　　好在，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冲淡他们的感情。他们做好计划，每个月都要给对方准备一份礼物，写一封信。异国恋的一年时间，两人都准备了十几份礼物，这些礼物至今被收藏在老家。

　　

　　异国恋期间，高甫才和女友互相书写的信件，这些信件至今被他珍藏

　　他们吵架最严重的一次，是因为高甫才在学校献血时，被查出疑似患有严重的血液疾病。他怕女友担心，没有告诉她，偷偷去医院做了检查，所幸是虚惊一场，这才告诉女友。没想到女友反而十分生气，责怪他没有告诉她，然后开始冷战。

　　微信不回、语音不接、电话不通，吓坏了高甫才，他只能厚着脸皮一直打，直至打通为止。“我怕她担心，她又想帮我分担，两个人都是为了彼此。”最后他们约定，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必须告诉对方。

　　今年是他们恋爱的第五年，也是约定中修成正果的一年。春节后，高甫才带女友回到唐山老家，妈妈已经算好日子，说上半年的4月19日特别好，催他们和亲家商量商量，合适的话赶紧把婚结了。

　　高甫才感觉有点梦幻，就这么懵懵懂懂走进了婚姻，他也感觉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时刻，想向亲戚朋友宣告，自己的爱情走到了新的里程碑。

　　今年，高甫才和女朋友刚开始在淄博生活，他们一起照了婚纱照，并在网上挑好喜糖盒、小装饰等小物件，寄回老家。双方家长则忙着准备喜被。最后，一对新人，愣是给准备了十条被子。

　　但3月8日，疫情开始打乱他们的计划。这天，淄博市周村区出现感染者，全区迅速被划为防范区。高甫才的住处离周村区不远，疫情一出，他们开始担心还能不能回家办婚礼。

　　高甫才的单位管理严格，淄博出现疫情就进入封闭管理状态，只有清零，才会解封。

　　平时，高甫才和女友晚上11点就会睡觉，但那段时间，他们每天都捧着手机，守着疫情信息更新，看前一天新增多少，试图以此判断疫情何时结束，自己能不能回家。每天都守到凌晨，“像守岁一样。”

　　3月19日，距离婚礼还有一个月，回老家结婚的希望几乎破灭：女友所在小区被划为管控区，被要求居家不能外出。同日，老家唐山新增7名新冠确诊病例，并对13个县市区设置了封控管控区，高甫才的单位有要求，只要有本土病例的市区，都不得前往。

　　在两边疫情的夹击下，高甫才的婚礼陷入巨大的不确定性中。

　　那时，几乎每天都能接到各路亲戚的询问，“能不能按时回来？”“婚礼能不能正常办？”他们不懂怎么关注疫情的信息，就只有亲口来问。

　　高甫才理解他们也是出于关心，但频繁的电话询问让他烦躁不已。有时候听到电话响起，他都会故意拖一会儿，做做心理建设再接起。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只能回复说，因为疫情没办法，回不去，要看管控的力度再决定怎么办。

　　4月中旬，淄博和唐山的疫情相继平息，高甫才又动起回老家结婚的念头。为此，家里找算命先生算过，5月1日也是个好日子，抓紧准备时间也来得及。但4月19日，就在高甫才原定的婚礼日当天，唐山再通报了29例感染者，婚礼再次泡汤。

　　“我感觉特别神奇，疫情暴发好几年了，淄博和唐山从来没有出现过（病例）。就我俩准备结婚了，这段时间就没消停过。”但高甫才说，自己已经被生活折磨出了乐观。

　　后来，高甫才听说有同学5月在唐山办了婚礼。因为疫情，那场婚礼只在老家摆了四桌酒席，宾客被严格控制在50人以内，同学最亲的舅舅、最要好的姐妹全都因此无法到场。

　　这对新人还有18天的婚假没休。他们原本打算到日本、欧洲度蜜月，但因为疫情，改为计划去云南、新疆等没去过的省份自驾，而今，年内有没有出游的机会仍是未知，如果没有，他们打算随便休一休。

　　尽管如此，这位同学仍觉得知足。因为婚礼那天，她看到小区超市老板娘晒出一张倒数日的图片，显示到5月12日，已经领证598天，但还是没办婚礼。之前听说老板娘怀孕，大家还都表示恭喜，但从不知道她连婚礼都没办。

　　

　　高甫才同学认识的超市老板娘感慨，到5月12日，她已经领证598天，但还是没有办成婚礼

　　高甫才也面临类似情况，但他“无所谓了，反正回不去”。现在两人的想法是，不管疫情怎样了，就等家乡的酒店什么时候能办婚礼了，再回去。两个人相互支撑，一起生活，不怕再多等等。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