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却谱出了两千多年来最高级的乐曲

　　晋悼公1

　　春秋时期，晋悼公执政后，东征西讨、南征北战，诸国无不胆寒奔逃。因此，当时的晋国，海晏河清，繁荣太平。

　　外患杜绝后，人就开始追求精神上的享受，晋悼公也不例外。

　　在古代，听人弹奏音乐是宫廷里的一大娱乐项目。晋悼公开始豢养乐师，但这些乐师无论怎么弹，晋悼公总会竖起眉头，觉得差点什么。

　　这天，晋悼公无聊闲坐，一名宦官来报：“有个人在宫廷外，希望为陛下弹奏一曲。”

　　晋悼公准了。

　　来人如同喝醉了一般，抱着一把琴，踉踉跄跄地走到殿中。

　　晋悼公仔细一看——那是个瞎子。

　　盲琴师就地坐定，信手弹了一曲。他那一双手，时而缓慢，时而迅疾；行到缓处，如流觞曲水；转至迅疾，若天崩地坼。

　　一曲终时，他十指按住琴弦，琴音顿绝，而绕梁的余音却久久消散不去。

　　晋悼公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来：“你叫什么名字？”

　　盲琴师吐出两个字：“师旷。”

　　师旷2

　　师旷是晋国人，他并非天生的瞎子；相反，几年前，他有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从识字开始，师旷就用他那双眼睛，遍读儒家经典，深谙周易五行。早在孟子出生之前，师旷就形成了“民贵君轻”的思想，此外，他对阴阳占卜也了如指掌。

　　然而，所有看到的东西，完全不及听到的东西有吸引力。

　　丛林鸟鸣、黄河咆哮、落叶飞花、梧桐细雨，种种声音都嵌入了他的体内；而丝竹管弦的鸣声，更让他着迷其中，难以自拔。

　　“我要做一名乐师。”

　　带着这种想法，在一个冬天，他离开晋国，去了卫国。

　　在卫国城外一个叫仪邑的镇上，师旷碰上了一名叫高扬的乐师。

　　高扬是卫国的顶级乐师，因为得罪了卫献公的宠姬被逐出城门。

　　一番恳求后，师旷成了高扬的学生。

　　师旷学习乐理知识，就像学周易等书籍那么轻而易举。然而，他的耳朵实在是太灵敏了，他总能听见窗外的杂音。而每当这时候，他总会掉过头去东张西望，以致无法专注练习。

　　几个月过去了，一起进门的同学们都已学成归家了，师旷还是个半吊子。

　　高扬很是恼火：“我看你根本不是搞音乐的苗子，就是瞎子弹琴都比你强。自己哪儿凉快哪儿呆去吧，老子没办法教你了！”

　　师旷回到卧室后，郁闷到深夜。

　　师父的话一直在脑海中回响：“就是瞎子弹琴都比你强……”

　　油灯下，师旷猛一抬头：“是了，就是我这双眼睛，耽误了我学琴！”

　　他的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滴，一双双哆哆嗦嗦地在包袱里摸索什么……

　　第二天，高扬独自坐在客厅弹琴。他一抬头，不由大吃一惊，手指也不由加大力道，挑断了一根琴弦。

　　他看到师旷走到门前，脸上两道血痕触目惊心。

　　师旷的眼睛瞎了——他是用绣花针将眼睛刺瞎的。

　　师旷咧出一个笑容：“师父，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成为您最优秀的学生！”

　　师旷3

　　时光变幻，冬去春来。

　　春光割裂了小镇的冰河，时光则缝合了师旷的眼伤。

　　两个月的时间里，师旷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生活，并能通过叶落虫鸣辨别方位。

　　他早已贯通了师父传授的指法，琴弦及其下方的品位也刻入他的脑海。

　　他经常拄杖独自进入郊外，在风吹衣襟的地方坐下。

　　风缓缓拂过一片新叶，新叶就撞击到另一片新叶。

　　叶声响，琴声起。

　　琴声缓缓，如同蝶茧里吐出的细丝。细丝不断延伸，相互缠绕，编织成空旷的幽谷，苍翠的群山，静静的河流，深幽的早巷。

　　琴声高亢，如同蝶茧细丝突然崩裂。顿时间，幽谷塌陷，群山坍塌，河流起了旋涡，早巷变得人声鼎沸……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

　　晌午已过，高扬见徒弟还不回来吃饭，就骑马到郊外去找他。

　　还没见到师旷的身影，一声低沉的琴音传入高扬耳朵。

　　高扬抬起头，只见一只鸟儿从天上掉了下来。

　　高扬心头一惊，此时，第二声琴音传来。

　　鞍下的马儿突然不动了，它侧着耳朵，仿佛在听师旷的琴声。

　　这时，师旷的声音传来：“是师傅来了吗？”

　　高扬故作平静地说：“快回去吃饭了，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他的心里却起了波涛：“这小子岂止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他必将成为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乐师。”

　　晋平公4

　　没几年，高扬病逝了。

　　死之前，他嘱咐徒弟：“不要做宫廷乐师，不然没有好结果。”

　　师旷和高扬的女儿高娥为师父守丧三年后，师旷对高娥说：

　　“跟我回晋国吧。你照顾了我十年，我虽然看不见了，但我相信自己有能力，来照顾你的后半生。”

　　高娥嫁给师旷后，师旷为践行自己对高娥的承诺，为了让她能在衣食无忧中度过后半生，他还是去晋国当了宫廷乐师。

　　晋悼公太喜欢这个盲乐师了，经常和他携手同行，聊到深夜。

　　多次接触后，晋悼公发现师旷对治学、治民、阴阳等都有很深的研究，于是又让他参与了晋国内政、外交、军事等一系列事务。

　　没几年，晋悼公死了。死之前，他对儿子晋平公说：“善待乐师，他是个能够辅佐你的人才。”

　　晋平公见师旷只是一名小小的乐师，自然不放在眼里。

　　有一次，晋平公去郊游。只见天高地远，不由神清气爽，毫不客气对同行的师旷说：“你，弹个曲儿给我助助兴。”

　　师旷不卑不亢地说：“那我就给陛下弹一曲《清微》吧。”

　　晋平公不耐烦地说：“随便啦！”

　　师旷坐地、抚琴。

　　第一段琴音过处，十六只只玄鹤从南方穿云而来。

　　第一段琴音刚起，玄鹤排成两列整齐的队伍。

　　第三段琴音未落，玄鹤引颈鸣叫，展翅起舞。

　　如同当年晋悼公初识师旷，晋平公此时也惊呆了。

　　至此，“师旷之聪，天下至聪”的名声在天下传开了。

　　师旷5

　　不同于晋悼公的慧眼识人，儿子晋平公性情刚愎自用。即便老爹临死前告诉他师旷是个治世之才，但他也只把后者当做一个只会玩音乐的普通乐师。

　　这天，晋平公带着群臣一起饮酒作乐，师旷在一旁弹琴助兴。

　　饮到酣处，晋平公得以地说：“没有什么比做国君更快乐的了！只有他的话没有谁敢违背！”

　　师旷听闻，眉头一竖，端起琴就砸向晋平公。

　　晋平公赶紧闪过，嘴里喝道：“乐师，你疯了吗？”

　　师旷冷笑一声：“刚才有个小人在一旁胡说八道，我这是为陛下打小人！”

　　晋平公解释道：“刚才是我在说话呀！”

　　师旷说：“没想到国君口中，居然说出小人的话。”

　　“放肆！”其他大臣都怒了，想要砍了盲乐师。

　　晋平公却将众人劝下了。不仅如此，晋平公此后还对师旷刮目相看，经常跟他一起，向他咨询国政民事。

　　跟师旷待久了，晋平公心中，也燃起了他父亲那样的雄心，他准备当个好国君。

　　但怎样当个好国君呢？他来问师旷。

　　师旷说：“博爱，任贤，仁义，惠民。”

　　在师旷一次次的指点下，晋平公抛弃了刚愎自用及其它陋习，变成了礼贤下士的贤君。他相继打败楚、齐，又与宋、卫联盟，让晋国重回父辈的辉煌。

　　鲁国的季武子总结晋国的胜利，说：“晋平公有叔向、师旷这些人，满朝都是君子，想不胜都难啊！”

　　师旷抚琴6

　　晋平公尝到一次次胜利的果实后，对师旷甚至露出崇拜的心理。他说：“我真希望像你一样见多识广有勇有谋啊，但我已经年纪大了，想学习都没精力了。”

　　师旷说：“我曾听人说，少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就像旭日初升一样充满生机；中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就像烈日当午一样渴求热烈；晚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就像烛火之光一样明亮照人。你还可以点上蜡烛啊，难道你希望一直走夜路吗？”

　　然而师旷的劝学，并没起到任何作用。

　　晋平公在尝到胜利甜头后，虽然萌发了求学的心，但更激发了他想要吞并天下的野心。对外，他不断用兵；对内，他开始横征暴敛。

　　胜利的骄傲，又让他成为了当初那个刚愎自用的人。

　　对此，师旷多番劝导，然而都没有用。师旷很是气愤，有次他直接跟满朝文武说：“国君这个人，贪得无厌，利欲熏心！”

　　晋平公听到了，转过头来讽刺师旷：“是啊，我再坏，我也是国君；你再好，你也只是个瞎子。”

　　师旷豁出去了：“是啊，我是瞎，但天下还有五种人，比我还瞎。第一种人，放任下属行贿腐败；第二种人，将君子拒之门外；第三种人，不能辨别真话还是谗言；第四种人，一心穷兵黩武；第五种人，置百姓生死于不顾。”

　　晋平公脸一红。他知道，这五种人，都是说的自己。

　　他转身说道：“滚吧！”就和群臣打猎去了。

　　师旷和高娥7

　　师旷愀然回到家中。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就像当年被师父高扬大骂后，独自伤心回家。

　　高娥已做好饭菜，见师旷回来，她默不作声地递上碗筷。她已经发现师旷有好长时间不开心了。

　　师旷端着碗，一动不动。

　　高娥忍不住了，说：“要不我们辞官回乡，这些年我已经享受够多了，以后我来伺候你吧。”

　　师旷不禁抬头看看高娥。

　　眼前一片黑。

　　他伸出手摸了摸高娥的脸。

　　摸到的是如同树皮一般的皱纹。

　　时间真是快啊！初见她时，她在卫国城外的雪地里，俏皮伶俐，娇小可爱，跟他和他的师兄弟们嬉笑打闹。

　　那个冬天的雪是那样白，天是那样冷，而她站在那里，只是微微一笑，就如同春花已经绽放，春天已经到来。

　　白雪……

　　春天……

　　师旷只觉灵光迅速闪现，他丢下碗，说：“我送两首曲子给你！”

　　他爬到琴边，在上面一阵摸索。

　　每弹一下，他就在竹简上写下一个音乐符号。

　　等到所有音符都写完，他深吸口气，手指轻抚琴弦。

　　一声琴起，只见天地之间的白雪纷纷。雪簌簌降落，掩盖了山川，冰冻了河流，洁白了屋舍。天地间结成了冰，阒然无声，只有忽然而至的冬风，令人间多了一丝气息。

　　再一声琴起，白雪化作水滴，水滴汇成小河。小河潺潺向下流去，河水两岸的土地上，发出裂帛之声——小草长出来了。远处，萦绕了一个冬季的雾气缓缓散去，清明的视野一直伸向远山。远山的寺里，响起了钟声；钟声里，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弹完这一曲，高娥眼中泛起朵朵泪花：“真好听……就像回到了我们初识的时候。这两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师旷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就叫《白雪》和《阳春》吧！”

　　师旷和高娥8

　　几天后，晋平公叫上师旷去打猎。这已是晋平公一个月中第三次去打猎了。

　　在郊外丛林里，他们碰上一只趴在地上的幼虎。

　　晋平公说：“我听说，天下的霸主外出，猛兽也只能伏地不动。你看，这不正应验了我是天下霸主吗？”

　　师旷说：“但我听说，一次自欺欺人，会遭受厄运，两次自欺欺人，会遭受屈辱，三次自欺欺人，必死无疑。”

　　晋平公很不高兴，他的眼里起了杀意。

　　几天后，晋平公置办酒宴，邀请师旷前来赴宴。

　　这次，高娥要求陪同师旷一起赴宴。

　　她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在一起了。

　　她搀扶着盲乐师走到酒宴高台下。

　　台下到台上的石阶上，铺满了荆刺。

　　晋平公说：“乐师啊，麻烦你脱了鞋子走上了喝酒吧！夫人就不用脱鞋了。”

　　师旷的脚板刚踏上荆刺，钻心的疼痛立马传来。

　　一起传来的，还有高娥的哭声。

　　师旷突然想起师父的临终嘱咐。

　　“果然啊，我终于为此付出了代价！”

　　晋平公觉得自己有点过了，立马下台把师旷拉出荆刺道路，笑着说：“哎呀，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

　　师旷摸了摸手里的琴，说：“肉食里长出虫子，虫子很快就会把肉吃掉；人自己作怪，同样很快会遭到报应。”

　　晋平公的脸一黑：“乐师什么意思？”

　　师旷仰天大笑：“妖祸就在眼前——到下月八日，你最好整饬军纪，立下太子，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

　　一滴泪滑下他的脸庞：“高娥，对不住了，我先走一步！”说完，师旷举起木琴，撞在头上，顿时头破血流，就此死去。

　　高娥也不答话，一头撞在柱子上，跟着死去了。

　　晋平公闷闷不乐收拾回家了。

　　阳春 白雪9

　　第二个月的八号，晋平公没死，他得意地说：“乐师诅咒我，看我现在不还好好的！”

　　然而，没几天，晋平公无疾而终。

　　晋平公死后，晋国六卿开始彼此倾轧，从此一蹶不振。

　　再后来，韩、赵、魏三家共灭六卿中最后一族智氏，周威烈王将三家册封诸侯，史称“三家分晋”。

　　而《白雪》《阳春》，却躲过了两千多年的战火、灾害，完整地流传下来。

　　它们被一代又一代人弹奏，被载入“中国十大古曲”。

　　当琴声一次次响起时，两千多年前的那场雪，就复活在人们脑海里，复活在人们眼前。

　　雪地上，一名少年，总是难以专心；一名少女，可爱地眨着眼睛。

　　少年浑身哆嗦，用嘴不停哈气；少女不由“咯咯”直笑。

　　那一笑，是少年此生听到的最美的声音——

　　那是冰雪解冻、春暖花开的声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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