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 卢卡奇研究指南编译的中国视角

　　匈牙利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卢卡奇是国外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1923年，卢卡奇出版的《历史与阶级意识》论文集引发了欧洲大陆广泛而持久的争论，成为国外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一个事件，并在客观上使卢卡奇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开启者。时至今日，卢卡奇以物化理论等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仍然影响着世界哲学社会科学的发展，成为矗立在思想史上的理论高峰。2023年正逢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付梓100周年。由张亮教授主编的三卷本《卢卡奇研究指南》（以下简称《指南》），从生平、思想史、接受史、理论形态、理论比较等多角度，对卢卡奇辉煌理论生涯的各个阶段的哲学、美学、文学理论，作出全面而深入的理论介绍与综合诠释，这无疑是中国学界纪念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付梓100周年的一份隆重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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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当代西方研究指南的编撰传统

　　《指南》的编撰是对西方研究指南编撰传统的学习与超越，因此，简要追溯现当代西方研究指南的编撰传统，有助于读者理解《指南》的意义。

　　研究指南是一种在西方成熟的出版物形式。研究指南主要经历了两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19世纪至20世纪90年代作为独立出版物的研究指南；第二阶段是20世纪90年代后作为出版社丛书和系列出版物的研究指南。研究指南是在19世纪从指导实践的指南类出版物中分化出的面向学术研究的新型指南。在19世纪前的出版物中，指南一般指那些教导人们如何做人做事的出版物，比如17至19世纪流行的淑女指南，18世纪出版的关于宗教礼拜的《圣坛指南》，各种旅游指南，等等。直至19世纪，学术出版开始渐渐使用“指南”一词，“指南”才开始具有研究指南的含义。这一时期，研究指南的主题较为分散，并没有上升到出版社层面的主题覆盖广泛的研究指南出版计划。

　　总体来讲，成熟时期的研究指南具有十大特性：议题重大性、内容系统性、学界基础性、专家权威性、编撰集体性、学科多样性、理论引导性、视野开阔性、读者青年性、兴趣激发性。研究指南的研究对象必须是学术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具有重要影响的人物、思想、运动，甚至具体到重要人物的著作。研究指南的内容必须系统反映研究对象的理论脉络，使读者全面把握研究对象的要义。研究指南必须成为学术研究的理论基石。研究指南是由研究领域中的权威专家编写，以保证内容的准确性和时效性。当今的研究指南大多是多位专家的集体成果，这或许是知识分类越来越细化的反映。部分研究指南试图从多学科视角阐释研究对象，从而为学界带来创新的深刻洞见。研究指南总结积淀至今的学术共识，以此为学术研究奠定基础，并为新的学术研究指明方向。作为一种理论反思的研究指南需要站在关于研究对象的宏观视角上，看清研究对象的整体理路和走向，不能囿于一点，否则无以指南。研究指南的读者一般是学生、入门研究者等青年群体，因此研究指南须凭借其宏大性、深刻性、前瞻性来激发年轻人对该项研究的好奇心和投身该项研究的使命感。

　　具体来看，20世纪90年代前后的研究指南又存在一定差异。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研究指南的编排多采用教科书和博士论文模式。1905年莱昂德·威布雷编辑、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希腊学研究指南》，全书分为八大章节，每章节下设若干小节，以教科书形式，用近800页篇幅全面而系统的论述于希腊植物、动物、文化、历史等方方面面。相较之下，研究指南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则多采用论文集和词条模式。此时的研究指南结构上更加扁平，主题更加细分；形式上，通常将研究对象分解为若干词条，或者用若干主题相关的论文来论述研究对象。1991年由特瑞尔·卡弗编辑、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马克思研究指南》，就将马克思分为十三个主题加以研究。

　　单个学者创作、学者集体创作和“主编＋撰稿人”模式，都是前一时期研究指南的常见创作者构成。1892年，乔万尼·斯卡塔齐尼作为唯一创作者，在德国莱比锡出版《但丁研究指南》，该书次年就由亚瑟·巴特勒翻译成英语，并在伦敦和纽约由麦克米伦出版社出版。学者集体创作一般指研究机构内部的集体研究成果。《哈佛美国史研究指南》，这部索引性著作的出版前后经历了58年之久，1896 年由阿尔伯特·哈特和艾德华·钱宁创作底稿，1912年由哈特、钱宁和弗里德里克·特纳修订，最终在1954年由奥斯卡·韩德林等学者再次修订后得以出版，1974年又经弗兰克·弗莱德尔等学者修订后出版了修订版。“主编＋撰稿人”模式的研究指南属于跨研究机构的集体成果。例如，1905年的《希腊学研究指南》，全书八大章节下设的每小节都由一两位著名学者撰写，最后由莱昂纳德·威布雷编辑而成书。相比之下，后一时期的研究指南普遍采用“主编＋撰稿人”模式。1991年约翰·约尔顿等人编辑的《布莱克韦尔启蒙运动研究指南》的撰稿人达到103位学者之多。此外，劳特利奇出版社的研究指南出版规定也要求，研究指南的创作者应是一支根据研究专业精心挑选的国际撰稿人团队。这也反映出以“大师＋团队”为代表的团队式学术研究模式延伸到了学术出版领域。

　　研究指南在两个阶段的编撰差异，反映出研究指南的两大发展趋势：一是研究指南从强调指南，转向更加强调研究深度；二是研究指南更加体现国际学术共识。20世纪90年代后，研究指南的编撰范式逐渐确定，它是指由主编和国际撰稿人对重大主题的过去、现状和未来作出的融贯且权威的介绍，目的在于积累学术共识，推进学术研究。研究指南地位逐渐上升，成为各大出版社必出的书系品牌。研究指南丛书在各大出版社的推出主要有三大背景。读者方面，接受高等教育人数不断上升；作者方面，高等教育机构科研水平评估新增了影响力评估指标；出版社方面，出版社需要一些宏大的出版规划以获得社会声誉和经济效益。多年来，牛津研究指南、剑桥研究指南、爱丁堡研究指南、劳特利奇研究指南、布莱克韦尔研究指南、布鲁姆斯伯里研究指南等研究指南丛书不断问世。研究指南的研究领域也不断扩大，比如剑桥研究指南覆盖十二大主题领域，迄今已出版822种研究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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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当代西方研究指南的西方中心主义

　　卢卡奇的理论充分吸收西方传统文化。学生时代的卢卡奇创办塔利亚剧团，中年时期的卢卡奇撰文保卫歌德，反对法西斯主义对歌德的篡改。就是这样一位西方传统文化继承者、对西方社会产生重要影响的大思想家，却因为其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没能获得西方应有的重视。卢卡奇在西方各大出版社的研究指南丛书中是缺席的，究其原因，西方编撰研究指南所依赖的视角，是西方中心主义和反对共产主义的。

　　西方编撰的研究指南是西方视角与立场下的学术产物。西方研究指南中的西方中心主义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撰稿人的选择、研究对象的选择和主流出版社的选择。西方中心主义视角影响到研究指南撰稿人的国别选择问题。劳特利奇研究指南丛书出版守则写道，研究指南要选择研究领域内具有卓越专业知识的国际化撰稿人团队，但在具体实施细则方面，劳特利奇出版社提出，撰稿人要尽可能来自欧洲、亚洲以及美国。大洋洲、非洲、南美洲的学者没有受到劳特利奇出版社的重视。西方研究指南要求其研究对象必须具有重要意义，但意义的属性显然是西方。布莱克韦尔文学与文化研究指南丛书已经出版了100种研究指南，但这100种文学与文化研究指南实际上完全是英美地区的“英语”文学与文化研究指南。作为西方大型出版社的布莱克韦尔显然表现出对文学与文化的西方中心主义理解，未能包容其他区域多姿多彩的文学与文化。西方中心主义还表现为西方主流出版社有意或无意对某些主题的忽视。20世纪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苏联，却没有成为西方主流出版社出版的研究指南的题目，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内。这与马克思《资本论》出版时的遭遇具有相似性。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1872年第二版的《跋》中谈到：“德国资产阶级的博学的和不学无术的代言人，最初企图像他们在对付我以前的著作时曾经得逞那样，用沉默置《资本论》于死地。”西方主流出版社没有以研究指南这种学术普及性出版形式，研究历史上与西方利益对抗的苏联。而被贴上苏联斯大林主义者标签的卢卡奇，与西方视角下的主流历史相抵触，自然也不会成为西方研究指南的研究对象。研究指南的研究主题的缺位，表现出西方研究指南的西方中心主义立场。

　　卢卡奇受到忽视还与西方反共意识形态有关。以美国为例，在麦卡锡主义后，除了美国共产党，没有总统竞选人公开主张共产主义。虽然此后共产主义的声音在美国微弱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降低了对共产主义的攻击。美国媒体上充满反对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声音。反对者创办网站阻止社会主义，并在华盛顿等地组织线下集会；2022年1月7日，美国福克斯新闻撰文揭穿社会主义神话（奇怪的是，这篇文章有意忽略了中国，闭口不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取得的伟大成功）。这种攻击现实地影响了学术界，2020年2月6日，美国马克思主义期刊《每月评论》网站版转载拉居·达斯《马克思主义在学院中的边缘化》一文，指出随着学术期刊对马克思主义论文的拒稿、学校对马克思主义课程的去除以及学科边界的增强，马克思主义实质上被边缘化了。在这种连马克思主义都受到排挤，并且卢卡奇创作的《历史与阶级意识》还被誉为“西方共产主义的圣经”的状况下，卢卡奇研究在充斥反共意识形态的美国就更加一落千丈了。

　　在敌视共产主义的背后，实际上是美国自由派与保守派通过利用和攻击共产主义，来取得自身党派的政治胜利。对于自由派而言，共产主义、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思想，可以是西方自由派的小的组成部分，平行于种族主义、女性主义、 政治正确等自由派主张，它们在多元主义的面目下，被自由派用来吸引高学历等特征人群的支持。这样的美国被自由派塑造为全球自由民主的典范。而对于保守派而言，通过给自由派扣上共产主义帽子，保守派可以获得保守人群的支持。这样的美国被保守派塑造为符合美国标准的自由民主典范。保守派在基础教育领域激烈反对共产主义。2021年1月2日，美国共和党参议员大卫·布拉德提案，要求遏制马克思主义在俄克拉荷马州公立教育系统内的潜在影响，阻止教师越界向学生灌输社会主义。他认为美国教育不应支持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或任何反美歧见。保守派人士创作的《塔特尔双胞胎》童书宣扬能帮助儿童抵御反家庭思想、反自由思想、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集体主义、媒体谎言等的洗脑。此外，保守派媒体福克斯新闻甚至借哥伦比亚大学朝鲜留学生所说的“朝鲜也没有美国这样疯狂；美国的未来与朝鲜一样暗淡”，来批评自由派掌握的美国藤校意识形态。卢卡奇倡导的作为方法论的马克思主义，并没有用来分析美国现实，而彻底沦为党争的工具，成为一个无关紧要但能吸引认同的议题。这从侧面反映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理论的深刻洞见。

　　在西方中心主义的视角下，在西方反对共产主义的氛围中，卢卡奇随着“历史的终结”，被西方剥夺了跻身西方经典思想家行列的资格。当年被认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卢卡奇，如今却缺乏与西方对待同级别思想家一样的关注，没有一家西方出版社出版关于卢卡奇的研究指南，这不得不说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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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南》编译的中国视角

　　卢卡奇在思想史上的客观贡献，值得中国学界摒弃西方中心主义视角，重新赋予卢卡奇应得的经典地位。张亮教授主编的三卷本《指南》，是中国学界在此方面作出的最新努力，体现出中国学界关于卢卡奇的高水平研究，为卢卡奇研究提供了独特的中国视角。

　　张亮 主编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22年8月

　　《指南》从中国视角出发，全面研究了卢卡奇思想发展的各个阶段。卢卡奇思想发展的各个阶段都与时代问题密切相关，其光芒不应被西方对某一时期的成见所掩盖。《指南》第一卷力图描绘卢卡奇早期思想的发展脉络，覆盖了早期卢卡奇以浪漫的反资本主义为标志的著作，既包括中国学界较为熟悉的关于这一时期的主要著作《心灵与形式》和《小说理论》的基础性研究，也包括中国学界较为陌生的关于《现代戏剧发展史》、《论“罗曼史”的美学》、“海德堡手稿”、“陀思妥耶夫斯基笔记”的前沿性研究。卢卡奇早年理论上的崎岖求索以诸多文本为路标首次被全面展现出来。《指南》第二卷聚焦在中国学界声名煊赫的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的理论构型以及物化理论的深刻与限度，从多角度分析《历史与阶级意识》和物化理论的理论成果，努力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发现其新的批判光芒，以建构新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指南》第三卷呈现卢卡奇后期的思想样貌，从中国视角出发，全面研究了卢卡奇思想的各个领域。西方学界往往因为此时卢卡奇与斯大林主义的关系而直接否定卢卡奇这一时期的理论成果，这种做法无异于把洗澡水连同孩子一起倒掉。摘下西方有色眼镜后可以发现，后期卢卡奇同时涉足哲学、文学、美学等多个学科，思想跨度异常惊人。该卷对卢卡奇的黑格尔和德国哲学研究、卢卡奇的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主张、卢卡奇后期的美学建构、 卢卡奇后期对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建构、卢卡奇与意识形态等卢卡奇研究中的重要议题做出深刻阐发。在这一卷中，晚期卢卡奇思想与早期存在的深刻连续性和一致性被展现出来。对卢卡奇早、中、晚期思想的学术剖析使得《指南》的篇幅达到惊人的三卷本，其全面性远远超出西方普遍的单卷本研究指南，这反映出中国学界就卢卡奇思想地位的中国态度。

　　《指南》的撰稿团队体现了中国视角下的国际化和专业化原则。国际不意味西方中心主义的国际。《指南》的论文作者来自德国、匈牙利、俄罗斯、英国、斯洛文尼亚、美国、阿根廷、加拿大、法国、意大利，覆盖了卢卡奇研究所处的主要国家，还涉及作为卢卡奇研究的新兴增长地区的南美洲。《指南》的论文作者具有学界内顶尖的专业性，包括国际卢卡奇学会主席、卢卡奇的出版商、卢卡奇的学生、布鲁塞尔大学社会学研究所主任、当代著名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等，这为《指南》的权威性打下牢固的基础。

　　《指南》积极评价卢卡奇的思想史地位，平衡西方学界对卢卡奇的斯大林主义负面印象。对卢卡奇传奇一生提出的以下积极评论，值得学界进一步思考和讨论：卢卡奇提出了 20世纪哲学复兴的核心问题；卢卡奇的知识分子生涯是 20世纪最传奇的知识分子生涯之一……卢卡奇的知识分子生涯真正在哲学上再现了从资本主义走向共产主义的伟大历史道路；卢卡奇是20世纪最卓越和最具启发性的知识分子；卢卡奇是20世纪存在主义先驱；等等。《指南》中的这些积极评价激励着青年学人进一步推进卢卡奇研究，思考卢卡奇的当代价值。

　　总而言之，《指南》的编撰既是向西方研究指南编撰传统的学习，又在研究指南领域走出了卢卡奇研究的领先步伐。《指南》充满了卢卡奇的理论如何面对变动中的新形势的未来旨趣，体现了国内卢卡奇研究界在研究指南编辑中的前瞻意识，服务中国学界深化新时代的卢卡奇研究。相比之下，《剑桥阿多诺研究指南》的编撰就把重点放在了研究上，缺乏突出阿多诺与西方未来社会的关系向度。因此，《指南》的编撰是中国学界以中国立场，向《历史与阶级意识》付梓100周年献出的东方祝贺。

　　作者：陈颖，江苏人民出版社政治图书出版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