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纪周 一路狂飙，一路孤勇

　　

　　这天，《狂飙》导演徐纪周推门而入，一身黑衣黑裤，气场莫名跟他擅长的警匪片契合。

　　《狂飙》呈“剧王”之相，正该是他春风得意之时，接触下来，却发现他处处谨慎。适才他在旁人眼中大佬般的“入场”，却被其自爆其实挺紧张的，因为“社恐”，也因为随剧集大爆而至的来自大众的审视。播出期间，他有意识地隔离了外界的喧嚣，只有一次，为了了解观众的真实反馈，特意寻了一家串儿店，听不少人在嗨聊《狂飙》，他才算真正体会了一把成就感。

　　他这段时间的心态就像是，一路狂飙至众人瞩目之中，赶紧提醒自己不能再飙了，要限速，要自我清醒。

　　面对外界时，徐纪周是谨慎而变通的，就像这天的拍摄，“社恐”的他与大家互动愉悦；当面对自己想要干的事业时，他就变得执拗和不管不顾，尤其在当导演这件事儿上，从他少年时起心动念就受了多少不解和嘲讽，毫无人脉根基从零开始，但凭一腔孤勇走到今日。

　　

　　灰色双排扣羊绒大衣/Canali

　　徐纪周形容自己年少时的状态：一端是“边缘”“不合群”；所以另一端，他更需要一个明确的目标勇往直前，穿上盔甲，内心涌动的激情不轻易示人。他清晰地知道每一步要做什么，就像他知道自己要当导演却没资源，就每天练习写作，从散文到影评到剧本，为导演梦储备助力和硬实力。他的理想主义从来不是将来时，而是现在进行时。

　　他身上有“小男人”的某些特质，如他自我描述的拧巴脆弱，还有时时可见的审慎，但同时他内心很有张力，追求大格局大情怀，所以才能创作出那些抚慰人们精神世界的作品，所以他才会听懂并践行前辈江志强的一句话，卸下铠甲，学会聆听这个世界。

　　徐纪周说已去世的父亲生前就是一个聆听者，任何时候都是安静平和的，所有人都爱找他倾诉。父亲曾说，如果生在西方，他会做个牧师。而他自认和父亲的性格相去甚远，反而更肖似母亲，情绪起伏，当了导演也爱发火，发完又能秒切换。

　　有人说看完《狂飙》感觉就像是一个底层小人物做了一场狂飙的梦，但最终梦醒，发现钱与权皆是流走的掌心沙，最终留下的唯有“情”——抚慰人的心灵，让世人不要在权钱的追逐中迷失，这算不算和父亲的“牧师”理想在某个轨迹上的重合？

　　

　　

　　黑色礼服/Canali

　　灰色字母印花T恤/Brunello Cucinelli

　　您执导过很多类型的剧集，警匪剧、扫黑剧、都市剧、古装爱情剧……其中最为大众熟知的是警匪、抗战类，在这类剧深耕下来，一开始是偶然为之，还是有意为之？

　　严格说来一开始拍警匪、抗战是被动选择。上大三时我就想当导演，就想导自己写的剧本，于是整天窝在宿舍写剧本，写了两个，都不是警匪类型。我四处投稿，结果两个都没成，反而是2001年的警匪类剧本助我圆了导演梦。不过想来偶然之中也有必然，上学时我特别喜欢雨果的《悲惨世界》，归根究底也是警匪缠斗一生，只不过和大时代勾连，显得宏大，我也想做这样的作品。而且，很多美学上的收获和思考我也特别想在警匪片里实现，矛盾冲突多激烈啊。

　　《狂飙》跨越20年，个人命运和时代发展紧紧勾连，算是实现了您对标《悲惨世界》有警匪斗智斗勇又与时代对话的情结？

　　今天的《狂飙》，还有十年前的《永不磨灭的番号》，都是在与时代对话，它们展现时代的深度、力度、广度，展现的社会生态，引发了老百姓的强烈共情，对一部分人来说也是对社会未知面的猎奇、弥补。尤其《狂飙》，它是我前20年的积淀，创作的过程中真的是掏肝掏肺、呕心沥血。12集、26集是创作的巅峰，尤其我写到12集的时候，那种激动：啊，这是我有生以来写得最好看的内容。剧本创作到三分之二时，我说这也许会是将来刻在我骨灰盒上的一部戏。

　　我希望未来有人想了解这个时期的中国时，他会看到这部剧，就好像跨越时光与我的灵魂对话——创作者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创作和导演的过程很痛苦吧？

　　特别痛苦。创作的痛苦就不必说了，做编剧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做导演就是去平衡、组织、疏导、管理……直到2023年1月12号拿到发行许可证，我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拍这部剧的难点在哪里？

　　难点在于要呈现的内容取舍，还有想反套路，招要多要密还要新，人物群像要做好也挺头疼的——我拍的是商业作品，怎么和演员偏文艺的表演风格融合？我把这戏的三个时间段当三部戏拍，每个时间段的人物关系、年龄感、要解决的问题……方方面面都要重置，再结合时代背景，相当浩瀚。

　　遇到过什么样的妥协和坚持？

　　我们当时的目标是想吸引全年龄段的观众，得把观剧门槛降低，但我不想降低到做一个线性的东西，对我而言时空交错造成的反差感和唏嘘感特别有魅力，让人震撼。

　　拍悬疑刑侦之类的剧，是不是需要导演热爱生活，这样才能不拍成死亡向？您有没有必须以温暖结尾的执念？

　　文艺工作者总会有种悲观的情绪，比如在审美方式上，同时也总是渴望更大的自由，一直处于一个自我拧巴自我撕扯的过程。

　　我个人不执着于是否以温暖结尾。做商业片，过程中肯定会有意难平，结尾却一定要让观众把压着的那口气顺出来，普世的价值观一定要有。我还是比较遵循这个原则，别太悲观别太自我。

　　拍出全民爆款剧，意外吗?

　　这剧我预期到会受欢迎，但很多高知人群非常爱看我没想到，印象中这群人比较难取悦。

　　我们在创作过程中是按照传统文学和手艺去打磨剧本、塑造人物的，选的演员表演习惯也偏文艺，没想到打通各个知识层、年龄层。庙堂之高，江湖之阔，都喜欢，挺难得。所以，把立意和深度做到了，真诚地去拍摄，大家会自发保护和支持你；奔着投机心态去拍片，别人凭什么尊重你？

　　

　　

　　黑色印花Logo外套/Giorgio Armani

　　这几年警匪刑侦类剧集很多，以前您也拍过，这次有什么新的收获？

　　这次对我来说是一次超级提高的经历，拓宽了我的视角。张译和张颂文都有丰富的拍文艺片的经验，有一回我听见他们聊天，说：老徐的作品大开大合，骨架很好，咱们再把开与合之间的血肉给填得更饱满。

　　最开始我还不是很清晰，越拍越明确。我擅长拍商业片，商业片热闹，看事件重结果；而文艺片会把精神世界放得很大，探索很深。张颂文跟我聊了几次他和娄烨导演的合作经历，我借鉴了其中的经验，把文艺片对人物的塑造、氛围的营造放在了这部作品里。拍摄中，演员用拍文艺片的经验来塑造人物，把角色打磨得非常圆润，有烟火气。最后我又用我擅长的方式去剪辑，相得益彰。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就是：大的架构和故事走向是大众化的，但人物的血肉情绪更饱满，情感逻辑更缜密。

　　给擅长拍文艺片的演员导戏，需要不同于以往的“方法论”吗？

　　年轻时我做导演，演员的表演要按照我的心理逻辑和节奏去走，如果不是，我会干预。好处是一切尽在掌握中；不足之处在于，人物可能不够丰满，缺乏差异。

　　拍《狂飙》不一样，跟演员磨合的过程更漫长，要更包容演员的个性。演员只有在感到安全的氛围里，才能放大情绪，把裹在外面的壳一层层打开，把人物的煎熬、撕扯、痛苦，所有这些情绪释放出来。

　　有时候演员诠释人物，单场戏看着挺怪的，但连起来这个人物逻辑又是对的。现在对于成熟的演员，我很多时候尽量忍着不干预，除非和我预期的差别太大。

　　要把大众化和艺术性融合好，这个尺度不好把握吧？

　　平衡二者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商业片拍结果拍奇观，文艺片拍人生的无数种选择和可能。张译和张颂文拍戏时经常会说：我再给你换一个方案演一遍——每个人物逻辑有很多种可能。你看王家卫一个故事能拍一辈子，他不是按本子按剧情拍，他是把人一生的所有可能都给你拍了，永无尽头。

　　完全按照剧本走我肯定最省心，但跟演员的磨合、交流是二度创作，给他们发挥的空间可能会带来意外的惊喜。

　　除了《狂飙》，您之前遇到过意料之外的表演方式吗？它和您的创作风格也产生过奇妙的化学反应吗？

　　我导的第一部受到很多喜爱的剧是《永不磨灭的番号》。当年主演有自己独特的阐述方法，好多表达方式比一般抗战剧更夸张，有一点儿戏曲的味道，我就让其他人的表演都要在他的表演阈值里面。各种因素集合在一起，让观众觉得耳目一新，这部剧成绩就很好。

　　您很善于接受意见和吸收新东西？

　　总体来说，我还是比较自我的。小时候自我是铠甲，保护你避免伤害、保持能量一路冲杀；但到了一定阶段，太自我会带来壁垒和天花板，格局和眼界会受到束缚。

　　我曾跟江志强先生合作过，他的一句话触动了我，他说：最好的导演不是最会拍的，而是最会听的。我逐渐让自己变成一个倾听者，让别人在我面前把自己的个性放大，拍《狂飙》时尤其如此。导演有时必须把自我压下去，否则这部戏全部都是自我。

　　

　　

　　黑色风衣/Boss

　　砖色衬衫/Zegna

　　金色框架飞行员墨镜/Bottega Veneta

　　您一直既做编剧又当导演，为什么非要二者兼顾？

　　首先，拍自己写的故事才有安全感。拿别人的剧本拍我会不安，得把叙述方式、叙事节奏、人物性格都捋顺了，都在我熟悉的语境里，我才能拍；其次，为了表达自我；其三，我不能忍受别人拍我写的故事。

　　您觉得自己的剧本有什么样的个人风格？

　　我个人没什么感觉，但别人说一看就是你写的，有强烈的个人风格。

　　真要追溯，就是我特别喜欢汪曾祺，他的 文字 我百看不厌，从中学到现在他的书我随时都可以拿起来看，每次都能品出味儿来。高中为了考导演系，为了训练自我表达，我拼命地练习写作，风格深受他的影响，这种影响延续至今。

　　为什么少年时就想考导演系？周围有人影响您吗？

　　那会儿周围没人搞这个。我就是看片子看多了，主要看港片，尤其警匪片，喜欢周润发、刘德华，爱上了用影像去自我表达的方式。但当时没有艺考机构和互联网，我没有了解和学习途径。高二我决定考导演系，身边的人觉得难以理解 。我不管，就想当导演，就想表达，挺执拗的。

　　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表达欲望？

　　天性和环境造就的吧。我从小安静，爸妈怕我在外面磕着碰着，就把我扔在家里，让我自个儿看小人书。我的童年大多数时候就是独处，看郑渊洁的《童话大王》之类的。六年级我爸妈塞给我金庸的武侠小说，他们都是工人，却很爱看书，只是不像知识分子给孩子看四大名著那种高大上的。

　　您这种自学成才的野路子，在中戏是另类的存在吗？

　　大学时我挺边缘的。很多同学都来自文艺家庭，多少受过专业熏陶和训练，都穿得漂漂亮亮的，身上那劲儿挺张扬的。我的性格和想法跟他们不太一样，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那时在跟周遭和自己较劲儿，一心想证明自己。

　　您是怎么证明自己的？

　　一上大学我就开始大量地、系统地阅读和看片。那会儿去北京图书馆，列个书单，以古希腊为起点，各个时期经典的剧本和小说一通猛看。北图还有一个影音室，10块钱一小时，压个学生证，就可以看各种大片，我把能看的影视经典几乎都看了。

　　密集地阅读+看片，两年多以后，我尝试着写影评，参考《电影世界》写得好的影评，死练，然后再写剧本，目的性很强。

　　那时写剧本的才华被老师注意到了吗？

　　没有。那会儿我们导演系重视表演，表演得好就受老师喜欢，我表演得不好，老师就不喜欢。老师的这个观念多少跟个人经历有关，有的老师从剧团演员考到导演系，表演这方面让他们更有安全感。那时我一老师还跟我说：你想干嘛，当个三流编剧二流导演吗？

　　打击到您了吗？

　　没有，我觉得凭什么否定我啊，我怎么就只能是二三流呢？而且我又不聪明，没有别的路选，我想做导演，自己能写剧本才有核心竞争力。

　　我这人挺执拗的，相信的事儿就要去做，艺考那么大的阻力我都做成了，之后就更坚定了。这么多年我多少次孤注一掷，每次还都成功了。我喜欢，我有欲望要表达，那么这事儿就一定要干——这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信念。

　　

　　

　　黑色夹克/Aquascutum

　　砖色针织衫/Zegna

　　什么时候您感觉自己立起来了？

　　三十出头，独立导完第三部作品《伤口》，得到了广泛的认可。那会儿我一个久别重逢的哥们儿说：今儿见你，眼神都变得清澈了，前些年你的眼睛都是暗淡的，蒙着一层雾。

　　那是2008年，我大学毕业八年之后，终于释怀。归根究底，创作者还是需要得到外界的认可。创作的核心目的不就是为了跟人交流吗？

　　搞创作的都这样吧，特别需要外界的肯定？

　　我现在带的编剧朱俊懿就特像大学时的我。他原本是学艺术管理的，在中戏体系里比较边缘。他跟人聊剧本，人家会觉得你懂什么剧本啊。但我看他特别有表达欲，对社会对人性有自己的思考，文字功底也不错。之前他写了几个剧本都没被采用，状态也挺差的，精神上给自己的压榨太大了。这次《狂飙》一下冲出来，现在他状态可好了，颈椎病都好转了。

　　您做编剧和做导演会处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吗？

　　做编剧时是超级自我的，不爱说话，积攒能量；当导演得沟通再沟通，抚慰各种各样人的情绪。

　　您说您过去内向拧巴，做导演那么多年，性格学变通了吗？

　　我本来不变通，但我必须变通，硬把自己掰成这样的，要不然成不了事儿。我看过一部讲爱因斯坦的片子，里面有一句话：你能读懂宇宙，却没有耐心去读一读人心。知识储备再丰富，也未必解决得了现实中的很多问题。要解决现实问题，我认为还是要压抑欲望和增加耐心。

　　您对合作伙伴有什么特质或者性格要求吗？

　　我的剪辑师和摄像师都是脾气好的。我没碰到过脾气大的剪辑师，剪片子我有自己的心理逻辑，我们一起排列组合，这多点儿那少点儿，配合默契，很多惊喜，非常舒服。这事儿得完全可控。

　　摄影师最好也别太强势。演员在现场要把自我放得比较大，才能出好的表演，我们要保护演员的情绪。摄影师要是起范儿，认为摄影最大，颐指气使，会让演员没有安全感。

　　您喜欢用固定团队吗？

　　不固定，好多年前我就发现固定没好事儿。我喜欢尝试不同风格的创作，又有资源，每次都可以找到适应这种风格的人来合作。创作出好东西还是需要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性，就跟谈恋爱似的，刚一来彼此都在互相观察试探，你想考考他，他也想探探你。既然来了，对合作都有期许，都会拿出最好的状态来“谈恋爱”，我就需要这个。一旦熟了，就容易懈怠了。

　　再说了，我是少年心性，一直有好奇心去探索，但不能要求团队永远跟我一样打鸡血似的。与其带着固定团队去适应不同风格，不如每换一种风格就找最擅长的人来做。

　　演员您却常常用熟人？

　　那和创作团队不一样，演员我喜欢新+老的组合。“老人”在那儿相当于定心丸，全新还是会有些不安全感，要磨合的地方太多。

　　

　　青灰色麂皮夹克/Brunello Cucinelli

　　编辑、文字- 颜语

　　造型-焦淼

　　摄影-生先子叶

　　新媒体编辑-锦鲤

　　化妆、发型-江和平@和平范店

　　服装助理-汪诗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