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给描写找一个“边界”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四季里，大概只有秋天是最矛盾的。

　　它既有丰收的喜悦，又有凋落的惋惜，既有秋高气爽，又有飒飒秋风。它既属于成就者的收获，又属于失落者的落寞。

　　对诗人来说，秋天的素材显得太多了，天气由热转凉，日子开始变短，人们开始期待相聚，惧怕分离。因为接下来是寒冬，相聚和分离都会被自动延长。

　　韦应物这首《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写的是秋天的夜，秋夜是安静的，虫和鸟都没有了夏天的话题兴致，如果夏天是虫、鸟的校园生活，夏天的夜就像学生宿舍关灯后，大家畅谈梦想、爱情和疑惑，在问题叠着问题中，畅想着入梦；秋天就像是他们多年后的同学会，不知道谈些什么，只听得见勺子碰到碗碟、酒杯和酒杯擦肩而过的声音，它们都活着，但他们又都归于沉默。

　　这样的夜如果有人没睡，他一定是孤独的，这是他一个人的世界。“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这一晚，诗人没有睡，他在思念一个人，思念是彼此时间和空间分割的后遗症，思念是一种妄念，是一种自以为是，是想象的自我在想象对方，思念是一种病。

　　但这种病的特点是人们不愿意治愈它，人们愿意在这种病态的妄想中呆着，这就是诗人这一晚睡不着的原因。秋夜微凉，并不是个散步的好季节，但思念一个人睡不着，也趁着夜色，为这微凉写一首诗吧。

　　“空山松子落”，似乎有矛盾。如果是白天，如何能感觉到“空山”，如果心里有诸多烦心事，看到的有高山、有险峰，也不会有空山。夜里，心静了，才看到“空”，空并不是无一物，而是无一物放在心上。“松子落”，既然诗人已经说了是空山，山石树木花卉鸟虫都没有，既然都是空，为何会有“松子”这个实物呢？因为写的恰恰不是物，而是“动”，而是“生命”。他写的不是“空山、松子”，而是这样万籁俱寂，空无一物，像没有生命的一幅画。但一颗松子悄悄落下，它跌落在地上，一个生命的消亡，同样也是一颗新的松子种子的生命之初。

　　在诗人眼中，那座空山是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也就没有生命，与“我”无关。但松子落有时间，有空间，是生死，山里有那么多松子，有数不清的松子落下，但此刻诗人就听到了这一颗松子，它的生命绝响、它的呐喊、它的歌唱。

　　诗人说“空山松子落”，是在讲自己的心动。此刻我听到了这一声松子落地的声音，是远方朋友你的回答吗？朋友你在他乡如果也听到了松子落的声音，那就是我的问候。

　　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对诗人来说，是空的，失意中的诗人，听不到什么声音，看不到什么真相，吵闹人间就是一座空山。我们不会为空山动情，我们心静如水，但会在某个时刻，听到松子落的声音，听到那一丝心动，是因为，我们心中有个思念的他者。

　　在写作的时候，我们也找一个“边界”。

　　“空山松子落”，写“空山”，这个太不容易了，需要给它找一个很小的“松子”作为边界，因为有“松子”的存在，更显得山之空；同样写秋夜的安静，小小松子落地的声音比千万个形容安静的词都准确。用看似矛盾的素材，来衬托和描写你要表达的主题，用“丑”来表现“美”，用“小”来表现“大”，用“闲”来表现“忙”，用“假”来表现“真”，这都是描写中的常用方法。老舍在《骆驼祥子》里写祥子在车夫里的真，却用了“装傻”和“耍俏”这样的词。

　　此时此地，一声微不足道的松子落地声打动了我，彼时彼地，我想你也应该没睡着，听到了这一声。

　　“幽人应未眠”，“幽人”对应着“怀君”，“未眠”对应着“散步”，异地两人，身不在一起，但在同一个秋天的夜，有着同样的思念。

　　十八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