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读｜解码骑路小学，一根跳绳的“魔力”效应

　　睢宁县庆安镇骑路小学，距县城20多公里，在徐州市440所村级小学中原先规模实力靠后。全校210名学生中留守儿童有130名，占比62%，15位老师绝大多数年龄超过50岁。

　　近几年，因为一根跳绳、因为全校跳绳，这所留守儿童居多的村小享誉省内外——老师以关爱之心，创新绳操活动并融入教学与生活，激发孩子学习和运动兴趣，强体益智，培塑“绳韵少年”健康人格，形成独树一帜的育人特色。

　　一根跳绳，还间接改变学校命运——村小保住了、旧貌换新颜，学生身心俱佳、精气神饱满，总计300多种跳绳花样，跳出僻壤农村孩子人生新天地。

　　“把孙子送到村小读书，没指望他成才、出人头地，只要他成人、走正路、身体好，就算对得起他死去的爸爸、改嫁的妈妈了。”记者最近走访骑路村留守学生家庭时，4组的刘奶奶边擦眼泪边欣慰地告诉记者：“俺孙子争气！学习、跳绳都用功。老师说，他保持这样，今后就有希望考上职业高中，学手艺、养活自己！”

　　

　　找学生：

　　一所快要办不下去的村小，一到六年级只有40多名学生

　　2002年8月，当刘恩被调到骑路小学当校长时，内心曾如烂泥操场上的杂草一般荒芜——眼前是两排上世纪80年代盖的旧教室，屋破墙损；包括先他而来的妻子刘彦，全校只有10名老师；一到六年级6个班共40多名学生，有的班只有五六名学生，连课都开不起来。

　　骑路村是3000多人口大村，生源丰裕，骑路小学是一所始建于1913年的老牌公办小学，为何招不到学生？一是因为过去该校教学质量差，老师人心涣散；二是周边有3所私立小学，生源竞争激烈，而骑路小学软硬件都不占优势。

　　刘恩很快起草了一份《告家长书》，将这所村小10名老师的姓名和学历印上，突出“老师正规，都有文凭，对生负责”的优势；承诺不乱收费，孩子上学每学期只要100元，相当于私立小学收费的三分之一。

　　《告家长书》印了500多份，老师们揣着分头敲村民家门递送，告诉他们村小“正在盖新楼，来了新校长”，动员辍学孩子返校，劝说打算送孩子上私立学校的家长“校比两家不吃亏”。

　　精诚所至。这一年9月1日开学时，全校学生从原来的40多人增加到90多人，第二年达到100多人，第三年超过200人……学生纷纷回流村小。

　　与此同时，骑路小学在老师中间开展业务练兵、评比和考核，渐渐站稳脚跟、赢得家长口碑，与私立小学形成竞争并逐渐胜出。

　　找特色：

　　从跳舞受挫到跳绳兴起，说明脱离农村实际的文体项目“立”不住

　　由于先天不足，骑路小学生源、师资素质和教学实力等在全县村小中曾经排名靠后。

　　不甘人后的骑路小学老师深知，特色是立校之本。可迈向特色之路的“指示牌”在哪？

　　他们想办篮球、乒乓球兴趣班，可学校连体育老师都没有，缺专业指导，而且学校既无篮球架也无乒乓球桌，运动场地比较狭小；办音乐、美术、书画兴趣班吧，同样缺师资，学生基础相对更薄弱。在特色立校方面，骑路小学不停摸索。

　　各学校一度流行跳集体舞，骑路小学也请来县里专业老师教舞蹈。师生突击学会《荷塘月色》《泉水叮咚》两支舞，参加县广播操比赛还获得好评。可练集体舞，要全校一至六年级全出动，各班时间上难凑巧，而且学生自身条件千差万别、主动参与者愈来愈少，加上请专业老师不容易，这项活动很快偃旗息鼓。

　　转眼到了2014年11月，庆安镇中心小学组织部分村小老师赴邻县邳州参观学习。在骑路小学当了13年老师的刘彦，成为其中一员。

　　在邳州市占城镇中心小学，刘彦第一次见到学生表演花样跳绳。只见两名学生各持一根跳绳并肩站立，两人内侧的绳互换，形成交叉两根绳。一声令下，两人左手同时往上摇绳、右手同时往下摇绳，依次起跳。侧面看，就像车轮在转动。“这‘车轮跳’不是舞蹈胜似舞蹈，把我看呆了，原来跳绳可以这样跳！我现场用心记住各种翻绳花样，真是流连忘返！”回忆起7年前的那个场景，刘彦依旧神采飞扬。

　　刘彦买了10根跳绳带回学校，找来两名学生边试边教，仅用两个下午，他们就学会了“车轮跳”。她马上把“车轮跳”推广到自己任班主任的六年级，全班同学陆续学会，并且乐此不疲，放学后在操场练习时总会引来师生围观。

　　场地不限、时间灵活、简便易学、安全可靠，关键不花大钱……老师纷纷建议把跳绳作为特色立校项目。刘恩也很赞成：“我观察几年了，不少留守儿童走路贴墙根、同学不交往、难得见笑容，只有在跳绳时，才能听见他们欢声笑语、看见他们嬉戏打闹。跳绳，能给他们带来快乐！”

　　找平衡：

　　把跳绳运动与课程改革捆在一起，防止“单腿跳独舞”

　　刘彦理所当然地成为全校花样跳绳教练员，既教同事，又教学生。大家兴致勃勃，常常练到傍晚也不愿回家。有时，接孩子的家长也心动手痒、参与其中。很快，“车轮跳”风靡全校。

　　“人人会跳绳、个个会花样”，骑路小学声誉鹊起。2015年，县教育局在骑路小学召开现场推进会，以特取胜的骑路小学名扬全县。紧接着，各种表演、展示、比赛邀请纷至沓来，全校师生忙得既扬眉吐气，又不亦乐乎。

　　这时，有些学生家长不乐意了。他们担心孩子跳绳出汗多、脱衣服易受凉生病，还怕跳绳占用太多时间影响学业。有次省内一家教育行业报的记者来校采访，竟遭到个别家长堵车不让路，他们嚷嚷着说学校“不务正业”。

　　骑路小学老师由此反思：学校是教育要素凝结的文化空间，如何把跳绳特色文化融入教书育人之中，防止跳绳与教学脱节、变成“两股绳”？

　　“让花样跳绳‘登堂入室’，进入课程建设范畴，融入教学改革。”曾来该校调研的徐州市教研室教研员韩秋红建议，在此之前先进行问卷调查、摸清学生情况。

　　通过开展访谈和对全校学生学业、心理、性格、兴趣、家庭等方面问卷调查，结果并不让人意外，有三方面问题比较突出——

　　一是全校90%学生选择体育、美术为“最喜欢的课”，为啥？门槛低，参与度才高。这说明学生对主科学习有畏难情绪，学习动力不足。

　　二是祖父母辈隔代抚养的留守儿童大多孤单孤独，容易沉溺于网络游戏、手机短视频、电视节目中不能自拔，而家长对此往往束手无策。

　　三是该校学生普遍存在社会适应能力差、交往能力薄弱、合作意识不强、身体素质下降等问题。

　　“跳绳，对以上三种‘症状’有不同程度缓解和治愈作用，说明‘跳’对了！”韩秋红说，此外徐州是“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教材发展中心”课改实验区，把跳绳元素融入课程综合设计，使之正大光明进课堂，可以让村小孩子率先享受课改红利，促进他们身心健康和终身发展。

　　找独创：

　　融合学生体验，创成全省首个村小特色文化课程基地

　　徐州市、睢宁县教育部门全力支持骑路小学教改实验，引导学生从“知识本位”向“成长本位”转变，创建以跳绳为主题的校园文化，提倡多元化、多维度评价学生，甚至把因跳绳而改变心情、快乐生活、身强力壮，看得比分数还重要。

　　2015年底，骑路小学确立“强健体魄、阳光心灵、良好习惯、扎实素养”课程育人目标，提出“以绳促德、以绳增智、以绳健体、以绳创美”课程育人路径，还编写了全省村小第一本校本课程纲要《绳韵》。

　　如今走进骑路小学，处处可感受“绳之美”——教室走廊被布置成“绳文化”长廊，绳的历史典故、跳绳童谣歌曲、表演图片等琳琅满目，如同一座跳绳历史博物馆；教室以学生编织的彩色绳艺为点缀，活泼而温馨；校园里的墙角防撞带、树木护围以草绳、麻绳为材，连花园中的实物摆件，也是与绳有关的秋千、吊床、辘轳……回溯一两千年跳绳历史文化，将“绳元素”渗透融入该校各种学习场景。

　　六年级留守儿童嵇林说，自己不仅爱跳绳、进了学校跳绳队，语文“融合课”上可以写跳绳作文、编演跳绳校园剧、编唱跳绳民谣，学校还有《跳绳歌》呢；道德法治“融合课”上学了成语“绳趋尺步”，意思是人的举动要符合规矩、不能随便，用今天的话说，不就是遵纪守法吗？

　　一旁的刘彦告诉记者：“12岁的嵇林同77岁的外婆相依为命，学跳绳前少言寡语，课间休息时坐在教室里不爱动。现在，她性格变开朗了，跳绳每分钟能单跳100多个、双跳60多个，学习成绩在全班名列前茅。”

　　“体育课也是‘融合课’，不单练跳绳，还有跳绳知识课、欣赏课和技能课内容。”6年级的刘想说，跳绳分“绳技”基础课程和“绳艺”主题课程两种，“绳技”包含30余种基础跳法、300多种花样跳法，可跨年级组合，他们还录制了200多段花样跳绳微课；“绳艺”课程深一点，重点培养能参加跳绳文化节展示和比赛的同学。

　　刘恩介绍，学校“融合”课程注重激发孩子情感体验、提升其学习兴趣。比如，以30多个学生姓名命名创新跳法，让孩子们感到亲切；学校每次组织表演展示，都选取留守儿童父母返乡的节假日，进行家校互动，增进亲子关系，释放孩子心理压力。

　　睢宁县教育局副局长王雪梅说，2017年4月，骑路小学以总分苏北第一、全省第十五的好成绩，获得江苏省小学特色文化课程基地立项；2019年3月通过省级验收，创成全省首家村级小学特色文化课程基地。

　　找启示：

　　每人都是特长生，村小在推进义务教育优质均衡上不可缺位

　　3月底，记者用手机近距离拍摄了骑路小学210名学生30分钟跳绳全程。视频回放中可以看到，孩子们几乎个个生龙活虎、勇于表现，精气神十足。

　　其实，早在2018年3月，骑路小学就被评为江苏省“活力校园”。活力，与创新力相辅相成。近几年，省内外不少同行和教育学者前往骑路小学，探寻活力之源、快乐之径，但鲜有复制成功案例。

　　也许，不急功近利，才是这所村小探寻的快乐之源。也许，顺其自然、认同“每个学生都是特长生”，才是最难学的“经验”。其“以绳兴校”至少带来三点启示——

　　——隔代抚养的困境和知识差异，消解了农村“望子成龙”期望值。“多运动、少生病”成为家长次优选择和底线共识。而借助“一根跳绳”强身健体、培养终身运动习惯，何尝不是回归教育本初？

　　最近，睢宁县人民医院为骑路小学210名学生做了体检，结果让人惊喜：

　　学生近视27人、远视7人，视力不良率为16%，而全县和全省小学生视力不良率分别为35.6%和48.3%；

　　男女生平均身高，分别比全县小学生男女平均身高多0.9厘米和1.2厘米，全校平均身高较全县小学生平均身高多1厘米；

　　学生超重率3.66%、肥胖率4.27%，体重正常率84.76%，而全县小学生超重率15.93%、肥胖率15.22%，体重正常率65.54%。

　　该校六年级的朱伟豪告诉记者，他五年级时体重70公斤，为了进学校跳绳队，他每天跑步、跳绳，如今体重已降到50公斤。近几年，全校感冒、生病的孩子明显减少。去年，在庆安镇中心小学举行的运动会上，骑路小学囊括了所有比赛项目的第一名。

　　——骑路小学学生跳绳、学习俱佳，印证了心理学中“训练迁移”原理。对农村小学来说，应试教育不是其长项，但以文体艺美等“副科”助学，也许能另辟蹊径。

　　村小孩子学习并不差。从2017年到2020年，骑路小学学业质量调研一直位列全县村小“第一方阵”。去年，在庆安镇中心小学下辖的5所村小中，骑路小学学科获奖率达55%，其中6个学科在全县村小名列前茅。

　　运动与教学为何能互长？韩秋红解释说，学习迁移也称训练迁移，是指一种学习对另一种学习的影响，或习得的经验对完成其他活动的影响。有人将跳绳称为“最完美运动”，孩子跳出好心情、好体魄，心结打开了，学习自然进步。

　　——村小的文化传承功能并不“小”。在城市化进程中，不能让现有村小走“丢”了。优化和加强农村小学建设，是乡村振兴应有之义。

　　近几年，骑路小学学生先后受邀赴睢宁县、徐州市、河南省、安徽省等地汇报展演跳绳近60场，成为全县文化教育“一张名片”。

　　庆安镇镇长周扬告诉记者，去年镇里建农民集中居住区，原打算骑路村整体搬迁。后来考虑到骑路小学的品牌影响力，镇里又调整规划，增设骑路村集中安置点。村保住了，村小便有所依附，成就了村庄哺育学校、学校守护村庄的一段佳话。

　　今年2月底，睢宁县教育局下发《学骑路、探新路，推进教体融合，增强学生体质意见》，号召全系统学习该校创新精神，在“五育并举”中注重发挥“以体育人、以体增智”作用。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林培 通讯员 樊志海 王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