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镇说(第三部)》连载(76)｜好亲戚好邻居都是麻烦出来的

　　□逄春阶

　　第六章 芝镇·边陲

　　好亲戚、好邻居都是麻烦出来的

　　我端起纸杯子喝了一口酒，不经意间又摸了下巴一把。这是我下意识的动作。我没有对刘晓芳阿姨说公冶祥仁是我爷爷，只说：“听说过，是本家。”想想也是，我虽然见过爷爷，我们肯定目光也多次对视过，他抱过我，逗过我，给我起了名字“德鸿”，看到我的腰上的胎记，说这是“玉带”，是当官的命。爷爷一定无数次弯下腰，趴在炕沿上，目不转睛地瞅我，他也叫：“德鸿！德鸿！”他嗓子有点儿沙哑。爷爷的白胡子梢儿扫到了我的肚皮，扫得我想笑。他先摸摸我的小鸡，我的小鸡撅起来，从我的肚皮上，飞出一道银弧，送到爷爷张着的嘴里，爷爷“哎哟哟”“哎哟哟”叫着，笑着，一缩脖子，那道弧线呲过爷爷的头顶，冲到了火炕下。爷爷说：“可了不得，了不得，我孙子找媳妇一定近不了，你看他尿的，这么高，这么远，这么有劲儿！”爷爷咂巴着嘴，尝着淡咸甘苦。在他眼里，童子尿，是一味药。爷爷说我找媳妇一定很远，让他说准了。眼前的刘晓芳阿姨，就是我未来的岳母，可是我却茫然不知。我不到一岁时，爷爷就去世了，我们爷孙俩的缘分不到一年。所以，我对老人家没有任何记忆。有关爷爷的一切信息，都是听说过的。但要是刘晓芳阿姨见过我爷爷喝酒，一定会觉得我说谎，因为我和我爷爷喝酒的姿势是一样的，喝一口酒，都要摸一下下巴。这是我们爷孙俩公开的秘密。

　　到了石河子火车站下车前，刘晓芳留了电话，她说：“小伙子，你回去打听打听，公冶祥仁可是个大好人呢。如果找不到你姑姑，就回来找我，我帮你查。有了火车，方便。乌鲁木齐到石河子的火车是1965年开通的。要没有火车，你还得走几天。”

　　我望着跟我的年龄一样大的火车站，想着公小牵从这里上车、下车的样子：出站口的台阶，她是踏过的；小广场她是溜达过的，忽然觉得，公小牵的身影在我的眼前飘过。

　　新疆晚上八点了，才刚落日，我背着行李走出火车站，一直往前走，想找个地方住下，刚拐进一个小胡同，就听后面有人喊，是刘晓芳阿姨。

　　“孩子，人生地不熟的，你先住我家里吧。天都黑了。”

　　我说可以找个旅馆住下，不能老给您添麻烦。但老太太硬是把我拽上一头驴拉地排车，对我说：“老乡见老乡啊，两眼泪汪汪。老乡就是亲戚，你知道吗？好亲戚都是麻烦出来的，好邻居也是麻烦出来的。你不麻烦，就记不住嘛！”真让刘晓芳阿姨说着了，我们还真成了亲戚，那得四年之后。

　　小驴车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在一个鹅卵石铺就的小院子前面停下来。刘晓芳阿姨指挥着我往前走，我的鞋带开了，正要低头系，忽然眼前一亮，门吱呀推开，兜头泼来一盆水，我赶紧捂住我的行李包，里面装的是书。我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月白衬衣的圆脸女子披散着头发端着脸盆，一对大眼盯着我，露出一排小白牙。

　　“死妮子，你咋泼客人呢！”刘晓芳阿姨赶紧跑上来，给我拧褂子上的水，“快叫哥，这是咱芝镇老家的。”

　　“我咋知道门口站着个人呢！”这女子比她妈妈高，有一米七。她脚蹬一双天蓝色的木屐。

　　“你不会看看再泼……叫哥。”

　　“从哪里又冒出个哥来，哼！”

　　那姑娘一扭身，进了院子，天蓝色的木屐在鹅卵石上呱嗒呱嗒响。我见到的就是晃动的头发和鹅蛋脸。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未来的妻子华桦。没想到第一面，就先被浇了一头香皂水。那天，在她家，她躲进自己的闺房，再也没出来。她妈妈怎么喊，她就是不出来。

　　客厅里摆着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尖下巴，高鼻梁，戴着军帽和墨镜。照片下有个香炉，香炉里插着一炷香。我盯着照片看，感觉拍照那时候是四十多岁吧。

　　“老头子，唉，我们一起过了17年。他不该走得这么早，没想到叫三轮车碰了一下，就送了命。那天他去买菜，平时他都不去，那次去了，还买了一堆鸭梨。他说想老战友了，送给老战友尝尝。吃了早饭，用网兜提着鸭梨就走了。我去开我的拖拉机。快近中午了，拖拉机犁地还没完活儿，就有人喊我赶紧走，去八师医院，说我老头伤着了，我当时一听就吓懵了。到了八师医院才知道，老头拐弯上了公路，慢悠悠地走着，就听后面喊靠边靠边，他一回头，看到一个小孩子到马路中间捡皮球，后面的三轮车冲上来了，眼看就要压到小孩了。俺老头几乎是跳着蹿过去，一把将小孩推到，他的头就撞上了三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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