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肖复兴(下):读书趁早才是一辈子的事儿

栏目:基础教育  时间:2023-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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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起北京城的变化,我的心情极其复杂

  上观新闻:您曾多次前往上海采风,您感觉上海和北京两座城市有何不同?

  肖复兴:说实话,我不太了解上海,上海可能更国际化一些,洋味更浓一点。北京跟上海、天津不一样,上海天津都是港口城市,北京是京城。到上海去,城内一点不比纽约差。你到北京来,也建成一个纽约,那有什么意思?

  上观新闻:您是位“老北京”,近几十年来,北京城的变化给您内心带来怎样的冲击?

  肖复兴:谈起这个变化来,我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北京之所以成为北京,它的价值就在于这些老胡同。如果没有这些老胡同,北京成为不了北京,北京光是一个故宫就不是北京了。所以当年梁思成先生认为北京老城区这一块,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因为他说,老城区这一块是连成片的,胡同、四合院是连成片的。他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他说这连成片的一片老城区,是现在保存最完整的一片文物环境。

  开发商考虑的是价格,我们考虑的是价值。我们这个价值背后,依托的是文化,价格背后,依托的是商业。商业对于整个北京,进行了重构。所有的胡同也好,老字号也好,老会馆也好,都成为他们重构的商品的一部分。面对这样的现实,我自己觉得我们对自己的传统文化,并不是真正地热爱,真正地珍惜,我们考虑更多的还是利益,是眼前的利益,不是长久的利益。

  有一年国庆假期之前,我到前门那儿去了一趟儿。那时候六必居刚重新开张,整整装修了两年,内部彩绘挺漂亮的。我就去了,想看看开张后什么样。

  六必居是前店后厂,后厂现在被新的单位占领了,但是前店基本上保留了原貌,一进门一溜儿矮柜,挺气派。它之所以返修一新,实际上是想把“老字号”重新恢复,希望用“老字号”的招牌吸引人。他们已经很努力了,我们也不能要求它完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我去看时,跟我小时候见到的店内模样差不多。酱菜的品种比原来丰富,但是,好多品种已经做不出来了。

  我当时买了几样咸菜,有半斤糖蒜,他家的糖蒜当时在北京特别有名。为什么有名?糖蒜每一头个头大小非常匀称,一两二三,七八头必然是一斤。另外,夏至前三天起算,新鲜蒜头要带着泥直接送到六必居。为什么?保鲜啊,然后再来腌制,这个蒜就特别脆特别鲜。现在你也不可能这么高要求了,因为我买这半斤蒜里头,大小都有,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个头都十分匀称了。但是他们是努力在恢复过去老字号的传统制作工艺,味道还不错,比别处好吃。我还买了一个八宝酱瓜,他们的拿手菜,可以切碎了炒菜吃、包包子。

  这一街之隔是前门大街,六必居在前门大街的西边,前门大街的东面就是鲜鱼口。进了鲜鱼口,往前走不远就是草厂横胡同。草厂胡同一共是十条,头条到十条。这十条胡同都是斜的,因为当时护城河河水泛滥的时候,流向了三里河,为排水泄洪,挖了一个排水河道,河道是斜的。现在河道没了,但是也可以看出胡同是斜的。

  我到了草厂三条进去,到四条和五条之间,忽然看见了地面修理得特别平整,灰砖的,还有下水漏斗设施。迎面而来的,都是时髦的年轻人。这是一条很破旧的胡同,一般来讲,除了老头老太太,很少有时髦的年轻人到这儿来,也没的吃没的喝没的玩儿,我觉得非常奇怪。这个胡同很窄,拉着横幅,被人挂上了很多彩色小旗,我一看,上面写着“北京国际设计周”。再往里面瞧,有几个小四合院,都是独门独户的小四合院,被改造一新。明厨明卫,玻璃落地窗,一头到顶。有阶梯可以通往楼上,房顶上搭了一个平台,平台上可以喝茶可以望远。这些四合院,显然是北京国际设计周里设计出来的产品,也就是将来的四合院,要改造成这样。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前面是一个老四合院,叫宝庆会馆。因为我常上那去,非常熟,那里边好多的人我都认识。进到会馆之后,我发现一半已经拆了,几个老街坊正聊天,谈拆迁,谈怎么跟拆迁公司谈判要钱。

  我拐到另一条胡同里头,又发现全都是外地务工人员。他们租的是破旧的没有改造的四合院,正在说明天干什么活拉什么活挣钱。

  在同样一个街面上,六必居那边是努力“梦回明朝”(相传六必居创自明朝中叶),这边是一步要跨进现代化,改造成一个现代的四合院了,不远处又有人为现代生存而算计。

  在同样一个北京城里,让人感觉到一种时空交错的错觉,既有现代的又有过去的,也有未来的。过去、现代和未来交错在一起,就变成了今天北京的一种象征性画面。面对这样的画面,作为写作者,我觉得当然是面对着一个非常复杂的,非常丰富的,而且正在变迁的社会现实。

  我感到非常地无力。真的,我就觉得有一种非常无力的感觉,就是不管你如何去再现、描写这类的东西,都有点力不从心。

  上观新闻:为什么?

  肖复兴:我最近写了两本书,一本书叫《我们的老院》,我从小住在前门西打磨厂胡同的大院儿里,附近是粤东会馆,我在那个大院儿里生活了21年。21岁的时候,我才到了东北北大荒。我这本书,就是写了在大院儿里的生活当中,所接触的一些街坊邻居,写他们的悲欢离合,写他们的故事,大院儿的起起落落。现在这个大院儿完全拆了,建成一个全新的院子。

  一本书就是《蓝调城南》,《蓝调城南》是10年前出版的书,北京出版社要再版这本书,我又补充了5万字左右的内容。这本书主要是写地理,因为我对北京其他的地方不是很熟悉,但是对城南这地方我很熟,因为从小在这地方长大。所以这本书,主要是写街巷、老会馆、老字号。一本书写人,一本书写地理,这样两本书,希望它们相辅相成。

  但是,现实给予我们这样强烈的冲击。如何面对冲击,来写出今天的作品,我觉得对于每一个作家来讲,都是一个考验。对于我来讲,我现在所有能做的就是这两本书,就是让人们知道,这些胡同这些老四合院这些老字号,这些已经被拆掉的或者还幸存的,我们应该了解它们的过去和历史。只有了解它们的过去和历史,才能够认真地对待它们。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当然我很希望,有大手笔能够写出这个时代中的北京城,不辜负这个时代。同时,又期待有着悠久的北京的历史、一种丰厚的背景和积淀的这样的文学作品出现。

  但是我觉得,恐怕得靠你们了,年轻人!

  上观新闻:其实您的疑问,联系到更大的一个问题,就是现在文学艺术界出现“有高原无高峰”的现象。

  肖复兴:是,我听到许多作家也这样说。我们随着年纪的增长,创作速度不如从前。年轻人还是应该有一点雄心,现在能踏在高原上就不错了,别都在自己的后花园溜达。连高原都未踏上还想攀上高峰,这只是一种想象而已。我觉得还是脚踏实地,先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

  有钱有房有车却没有难忘的阅读经历,人生是不完整的

  上观新闻: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大家阅读纸质书的习惯正在弱化。您认为,纸质书未来是否会消失?

  肖复兴:我不这样认为。电子化的阅读产品虽多,但取代不了纸质书。完全取代只是一种幻想。当然现在的电子文本,确实在扩大自己的领域。在国外,因为现在开车的人多,很多书都变成电子文本,他们一边开车一边听,这是一种阅读方式。

  纸质阅读文本诞生在农业时代,农业时代诞生的东西多了,马车、牛车也是农业时代诞生的,都被淘汰了。不见得所有的农业时代诞生的东西都被淘汰,其中就有纸质书籍的阅读。纸质书籍字里行间和阅读者有一种亲近感,能够增加阅读的想象力,而且锻炼人们阅读纸面背后的能力。提高这种的想象力、这种阅读能力,是电子文本做不到的。

  牛津大学有位教授叫约翰?凯里,他写过一本书叫做《读书至乐》,他这个书的前言部分特别强调了纸质媒体的阅读。他认为这种阅读是一种能力,而这种破译文字的能力,实际上锻炼我们这种想象力和创造力。我觉得他说的挺对的。他说,如果一个民族完全依赖于电子文本,或者是影视、影像,而取代了阅读纸质文本的话,那这个民族其实是很悲哀的。他说他们的国家在上一个世纪,就已经变成了这样,电视发达,电子文本发达,纸面阅读减少。但是它不可能完全被取代,人们还会重新捡起纸质阅读。

  关键是什么问题?是如何引导我们的年轻人来进行纸媒阅读。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我们对孩子阅读能力的培养训练极其不够。上学的时候,老师就开始讲,段落大意、主题思想、写作特点、三大部分的分析。孩子们会读书,但不一定都能读懂。像约翰?凯里先生说的那样,背后破译的能力没有了,所以孩子们读不出味道来,读不出意思来,读不出乐趣来。

  你必须让这些孩子、年轻人读到乐趣。读书是有乐趣的,让他们意识到这点,他们才会重新捡起纸质文本,重新进行阅读。所以说我们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做,而不是每年到国际读书日的时候,大家轰隆轰隆一味宣传,这起不到太大作用。

  上观新闻:您的一些文章被用作中小学语文阅读题,你看到这些标准答案有什么感觉?

  肖复兴:考试是不得已的一种方法,没有标准答案分数没法判。若你说这标准答案是唯一的,又不科学。但是作为考试来讲,设置一个标准答案,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以此来否认标准化答案的考试,我是不太赞成的。有人把应试考试说得一无是处,那有什么好的方法来取代应试教育吗?虽然有很多不合理之处,但是考试还是需要的。

  也可能未来的标准答案会设置得科学化一点。比如说,可以设置为三个,只要沾这三个的边,都可以给分。虽然可能我的答案跟考试的答案不一样,但是不应当以我为准,应该以考试为准。这点要听老师的,我对所有的孩子都这么说。

  以上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我们还是要指导孩子热爱读书、怎么去读书。这恐怕比单纯的分数高低更重要。所以我开玩笑说,张爱玲原来讲“出名要趁早”,其实读书要趁早。读书趁早才是一辈子的事儿。

  上观新闻:几十年的阅读经历当中,令您印象最深刻的片段是什么?

  肖复兴:我最近写了一本书叫《读书的乐趣》,专门来谈读书的。在这本书里面,我一共写了26篇文章。这26篇文章里,涉及了40多位中外的作家的50多篇文章。我刚写完,今年年底能出来。这本书里头,实际上都牵扯到了你所说的,我就举一个例子。

  我第一次读文章,是在小学四年级买了一本上海出的《少年文艺》。那时候少年文艺1毛7分钱一本,我记得非常清楚。在这本《少年文艺》里,有一篇美国作家马尔兹写的短篇小说,叫做《马戏团来到了镇上》。我那时候11岁了,到现在都快60年了,这篇小说我印象非常深,说明它对我影响很大。

  它讲了两个小男孩,听说了马戏团来到镇上演出马戏,他们对这个非常感兴趣。他们就从村里头跑到镇上,跑了半天,到了镇上都中午了。到了之后才听说需要买票,他们兜里没有钱,都是穷孩子,没想到看马戏还买票,非常失望。这时候两个小男孩打听到,帮助马戏团卸道具、搬椅子、搭场子,干这活会得到一张不要钱的票。他们就赶快帮着马戏团搬椅子,卸道具,搭帐篷。把这些活都干完了,这两个小孩一人拿了一张门票,坐在帐篷里头等马戏团演出。第一个节目是小丑表演,灯光之下,两个小丑出来了,但是两个小男孩却累得睡着了。

  就这么一个故事,当时我印象特别深刻,我也看过马戏,但是这两个小孩没看过马戏,好不容易得到门票了,却睡着了,我替他们惋惜,感到特别失落。那种怅然若失是从来没有过的。我才明白,原来文学跟生活是不一样的,文学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的感受,而这些感受,是生活当中给予不了你的。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文学。现在,我有时候也给孩子讲,等你们过一段时间,不用说像我一样过了60年,过了10年之后,你再想想你10年之前对哪篇作品印象深刻,如果说没有,那你这10年等于白过了,你的书白读了。

  如果大家都有类似经历,那么大家都会有不同程度的进步。如果你没有,那你的进步就是很弱小的,你有钱,你有房,你有车,但是你没有这个经历,你没有这样一段难忘的回忆,人生就是不完整的。

  (题图来源:东方IC ?图片编辑:苏唯??编辑邮箱:shangguanfangt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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