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父母之爱子,愿为其放弃生命,儿女之爱父母,愿放弃什么?
1
金玉梅一晚没睡,回家也不是为了补觉。提着布袋子的她不断打着哈欠,步履沉重地走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走廊。几年来,她不知多少回从走廊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迎面相遇的是医护人员或者病患家属,她感觉不过是同一批演员,好像一群戴了假面具的人。
推开病房的门,这间三人病房内住着两位病人。那个空出的床位,昨晚之前躺着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本来情况好转,医生检查后认为符合出院条件,那个中年男人的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神色。
金玉梅能体会到这神色背后的意味。男人欣喜的同时附带着一份忧愁:喜的是老母亲转危为安,可能又能多活一年半载;优的是他和其他兄弟姐妹继续在夜间无法正常入眠。俗话说:“一夜不睡,十夜不醒。”一晚睡不好就需要很多天来对冲,很长一段时间缺觉会给人带来怎样的感受?相信这些照料父母的中老年人有很深刻的体会。但是没办法,他们必须尽到赡养父母的职责。
医生上午给出的诊断结果还在病房内余音缭绕,晚上老天太的病情急转直下。她突然变得呼吸困难,血氧饱和度急剧下降,脸皮因为缺氧变得青紫,从普通病房转到重症病房,这才空出一个位置。这个空档,很快会被等候入院的患者填上。
金玉梅把布袋子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取出一个不锈钢餐盒。父亲金史欢还在昏睡,这段时间,他一到晚上就开始闹腾,对金玉梅提出各种要求:上厕所、把他扶起来……到了白天,一晚上不安分的父亲没事一般呼呼大睡,以便为下一个晚上的“调皮捣蛋”积蓄力量。到了这个年龄的老人,和婴幼儿的作息习惯差不多。金玉梅叹口气,把餐盒重新放入布袋子中。
一股子霉味从隔壁病床传过来。霉味,是从隔壁病床那些塑料袋中传来的。这个老爷子刚进来的几天,每天很多波人前来探望,每人手中提着水果、礼盒,老人床头边积压了一大堆东西。老人这么有来头,按理说不该住在这样的普通病房中,医院内的特护病房内设备齐全、又有供陪护家属休息的折叠床,住在哪里不香吗?好几次,金玉梅都想问问那个护工,可是转念一想:那是别人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操哪门子心?
与探望者门庭若市形成鲜明对比,老人的儿女很少现身病房。当然,他们也没让老父亲自生自灭,请了一个50多岁的护工。这个护工在医院工作多年,手脚麻利,金玉梅不在时会请她帮忙照看。这种帮忙仅限于“短期租借”,因为她不再服务多位病人,这段时间的服侍对象只有这个老头。老头的胃口本来就小,在病房这样的环境中更没心情吃东西。时间一长,新鲜的水果表面长了斑点,随后腐败霉变。不过,霉变的水果说明一个问题:这个护工阿姨手脚干净,没有偷吃别人送给老爷子的礼品、水果。
金玉梅左手捏着鼻子,右手提起霉味最大的白色透明塑料袋,回头打量一眼两张病床上苍老的身体。如果老爷子醒着,这袋子烂水果断然不可能扔进走廊上的湿垃圾桶。老爷子从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过来,即使生活再富裕,他也不能丢了节俭的本色。这从他不肯轻易丢弃腐烂的水果,便可窥见端倪。在他的思维模式中,烂掉的水果仍有使用价值,只要把烂的部分削掉,其他部位仍可使用。这个习惯,也出现在金玉梅的父亲身上。好几次她想说服父亲——烂掉的水果中遍布可能致癌的毒素,但是她发现:这样的沟通无异于两个世界的交流。与其无效率的沟通,不如趁着父亲不注意悄悄采取行动。他记性不好,也不会记得前面这里有一包水果。
刚走到病房门口,金玉梅一阵眩晕,无数颗星星在眼前闪烁。她真的太累了,自从一个多月父亲发烧入院,意味着她与正常睡眠彻底绝缘。她曾拿起过手机,翻到那个号码,却犹豫再三没有按下绿色的“拨出键”。
2
金玉梅缓缓睁开眼睛,她坐在走廊上的蓝色塑料椅子上,护工眼神关切地望着她,递过来一杯温开水。
“感觉好点了吗?你刚才脸色蛮吓人的。”从护工的描述和残存的记忆中,金玉梅猜测自己暂时失去知觉。自己毕竟已过天命之年,体能状况大不如前,一个多月高强度的黑夜加白天的照料,已让她来到体能极限。本来,她想一个人扛起照顾父亲的重担,给还在读大学的女儿做个榜样。将来自己老了,已经在天堂上的丈夫算是靠不上了,她又不肯再去找一个男人。在她眼里,很少再有像丈夫这么体贴、会照顾人的暖男。再者,半路夫妻在感情基础上和原配夫妻完全没法比,彼此之间相互防范,就算结成一个新家,这个家也不过是没有人情味的旅店。
好在女儿读大学住校,生活上也能照料自己,这点不需要她过多操心。不过她再这么硬撑下去,估计身体真会出大事。
金玉梅对护工摆摆手,抬头望了一眼护士台上的电子钟,在护工的搀扶下走入病房。
“阿爸,张嘴。”打开不锈钢饭盒,金玉梅盛了一调羹早上刚烧好的鲫鱼汤。
“我不饿,不想吃。”父亲完全不理会女儿为这碗鲫鱼汤付出的辛劳,赌气把头转向一侧。
金玉梅只能跟着走到病床的另一侧,再次把调羹喂到父亲嘴边。烧算是退了,但是他的身体状况虚弱;鲫鱼汤不是很油腻,又富含蛋白质等多种营养元素,这是她向医生咨询过的结果。父女之间又拉锯一段时间,父亲终于肯张开那张散发出异味的嘴。只喝了一口,父亲抗拒她再灌入汤汁,他没好气地说:“太淡了,没味道,难吃死了。”父亲说话那么直接、刺耳,换作其他人,可能早就把调羹一扔,老子不伺候了。但自己是他的女儿,血管里流着他的血液。这份割不断的亲情,是紧紧拴住她的枷锁。
一碗鱼汤喝完,用了大半个小时。
清洗干净饭盒,金玉梅在父亲病床边坐下。父亲的性子很倔、很急,她和父亲缺乏交流,消磨时间的手段不过是手机上的视频。不过刚才发生的状况,逼迫她必须和父亲说起这件事。
“阿爸,这段时间我身体不太舒服,有些老毛病可能又犯了。”金玉梅没有提到晕厥,担心说到这个让父亲担心。
可是,父亲似乎像没听到这句话:“你和我说什么?你总是在玩你的手机,我这个糟老头子你根本不上心。”
金玉梅的火气有些上来了,也不管说出来的话会有什么后果:“我不伤心,那么你的宝贝儿子呢?”
“浩勇怎么了?他就是比你有出息。”父亲对她狠狠一瞪眼。
“嗯,他比我有出息,怎么不见他来照顾你呢?”金玉梅“哼”了一声。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还说得不清楚吗?”打开愤怒的阀门,金玉梅再也不肯关上。
“你敢和我说话?”父亲想抡起膀子打她,他忘了自己是病人,发力不对称,整个人歪倒在床上。
金玉梅想上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别假惺惺的。你是不是巴望我早点死?告诉你,老子不会这么轻易死的。给我出去。”
金玉梅气呼呼地来到走廊上,心里对父亲恨得牙痒痒的。自己这么长时间照顾父亲,换不来父亲一句好话,一切都是她的份内之事,弟弟却可以置身事外。不远处,几位家属对着医生大喊大叫,情绪极其激动。可能第一次来医院不太适应,金玉梅这样的老江湖早就习以为常。末了,穿着灰色制服的保安出动,病区内恢复平静。
可是,金玉梅的心绪再也无法平静。不能这么便宜弟弟,父母从小就对他偏心,得到更多的爱,理应承担更多照护的职责。不过直截了当地让他回来,他能听自己吗?
3
大洋彼岸某著名学府的报告厅,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人整了整领结,心中默念接下来要讲的内容。这个能容纳近200人的报告厅,报告会开始前半小时便难觅一座,随后过道上也坐满学生,他们的屁股下垫着塑料袋或报纸。金浩勇,今天讲座的主角,是另一所高校历史系教授,主要研究东亚地区近现代思想史,是这个领域内颇有建树的专家。他的到来,自然吸引了本校历史系以及历史爱好者的光临。他们是不同于普通追星族的粉丝,并非贪慕金浩勇帅气儒雅的外表,而是仰慕他腹中的才华。说实话,这个男人确实有着中年男人独有的气质。与女人相反,男人在20多岁时还未褪去愣头青,年龄越往上走,对异性的杀伤力指数不断上升。伴随着不断取得学术成就,他变得越来越自信,每天的行程排得很满。要不是他的私人秘书替他挡掉很多邀约,估计他不吃不喝也应付不过来。
“金老师,你的电话。”这个金发碧眼、年轻的女秘书递来他的手机。手机经常不在他身边,因为他嫌手机铃声会打断灵感,都存放在秘书那里。他接过手机,一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一脸嫌弃,嘴里嘟哝着别人听不清的词汇。他把手机交还给秘书,吩咐道:“回条短信,就说我讲完课会联系他。”
说完这句话,金浩勇款款走上讲台,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开始两个小时的演讲。
送走最后一个学生,秘书再次把手机递给他,上面出现三个未接电话。他在心里暗暗骂道:“烦死了,又要来要钱了。”不过身为大学教授,他不能把粗鲁的一面展露给外人。
“我刚才在上课。”金浩勇一边说,一边示意秘书把讲台上的资料塞进他的黑色皮包中。
“你快点回来,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有什么不能在电话里说?”
“电话里说不清楚。”
“到底什么事?”
“你回来就知道了。”
“和阿爸有关?”
“你就不要瞎猜。”
秘书那边打包完毕,金浩勇对她做了一个OK的手势。他很反感故意卖关子的说话方式,但是阿姐不可能无事把他叫回国内。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未能陪在父亲身边。父亲时日不多,必须连夜购买回国的机票。他把秘书叫过来,让她推掉后面一周的行程,同时表示这个月剩余的讲课安排也可能梗概。秘书有些不解,教授从未这么大面积改变日程改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她又接到购买凌晨时分飞往虹桥机场的机票。她点开购票网站,只剩下一张商务舱机票。她又征求了金浩勇的意见,买下这张3万多元的机票。
一辆银灰色法拉利停在会场门口,金浩勇示意头发灰白的司机直奔郊外的机场。临近十点,这座城市的道路不复白天时的喧嚣,耳边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以及窗外呼呼的风声。这座城市的深秋,比以往提早了很长时间。
晌午时分,金浩勇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外国人没有过年概念,他又是这么大牌的教授,一年到头很难抽出整段时间,因此他快有三年没回家。不过,他自认为尽到做儿子的责任。每个月,他往父亲的银行卡内打两万块钱,逢年过节还会多打一些钱。他在电话里叮嘱姐姐,给父亲花钱不用节省。趁老人家走得动,金浩勇要求姐姐每年带着父亲出去旅行两三次。后来父亲腿脚不便,旅行替换成营养品。可是他哪里知道:父亲最需要的不是这样的物质上的享受。特别是母亲在五年前去世,父亲在内心更渴望子女陪在身边。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极度渴望见到这个在海外颇有成就的儿子。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眼看进入医院的出租车如同蜗牛一般缓慢挪动,金浩勇索性结款下车。
4
“你怎么让阿爸住在这样的病房?环境这么嘈杂,阿爸的身体能好吗?我每个月打钱过来,这钱你花在哪里?”金浩勇还未踏进病房,就对着门口的金玉梅发飙。也只有在最熟悉的阿姐面前,他才会如此失态。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这么凶?我也想让阿爸进特护病房,但是……”金玉梅针锋相对,但是被弟弟粗暴打断:“别和我说理由,我看到的就是现在这个结果。刚才给你留了面子,没想到你这样恬不知耻。”
“你说清楚一点,谁恬不知耻?”
“看来我没必要给你留面子了,这钱是不是你自己吞了?我每月给阿爸打两万块钱。”
“这里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病人需要安静的环境,想吵架出去。”正巧路过一个带着黑色方框眼睛的医生,语气不友好地对他说。
“这事还没完,我们到楼下的小花园说清楚。”金浩勇斜睨着姐姐,恶意来得凶狠毫不掩饰。
他们从电梯下来,径直走进环境还算清幽的花园。有几个大婶推着轮椅,轮椅上做着他们的父母,他们就在靠近人工池塘边上的石凳子上坐下。
“我只想搞清楚银行卡内的现金去向。这钱是我给阿爸的,不是留给你的。如果你在经济上困难,和我知会一声。毕竟我们是姐弟,我不会坐视不管。”金浩勇的脸上余怒未消。
“我再跟你重申一遍,这钱我一分钱没拿。我照料阿妈的饮食起居,包括给他看病,都是从我兜里掏的钱,没花你一分钱。”金玉梅对弟弟正眼相看,她没有做任何亏心事,完全不必在眼神上躲闪。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银行卡就在阿爸衣服的兜里,你可以去问他。”
“好!我们现在就去对证。”
“对证就对证。”
“我看阿爸病情稳定,你把我叫回来究竟为了何事?我要上课、出去开讲座、学术交流,忙得昏天黑地,没这么多时间折腾在路上。”
“阿爸的情况还行,但是你有没有想到我的情况?”金玉梅骤然提高语调。
“你有什么情况?总不会……”
“再这样熬下去,只怕我很快就垮了。”
“我终于明白,你是问我要钱,是不是?”
“我不要钱,我要你分担照料阿爸的责任。”
“我这么忙,哪有可能长时间呆在这里?”
“对!你有事业,我这中一事无成之人最适合照料老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再过几年我就六十,也步入老年阶段。”
“好了,我承认你很辛苦。我没尽到儿子的孝心,这点是我不对,我在其他方面补偿你。你女儿不是在读大学吗?我安排她出国学术交流。我还可以给你一笔钱,你不是就想要钱吗?”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堪吗?”
“这是你自己说的。”
“你有你的事业,我不要求你一直陪在阿爸身边。我希望你陪阿爸两个晚上,两天后我们再交流。”
回到病房,阿爸迷迷糊糊地醒来,见到久违露面的儿子,面色不悦地对金玉梅说:“我身体又没事,你把他叫回来做什么?”
“阿爸,是我自己想回来。很久没看到你,我不太放心。”
“我没事,你快回去。”
“我正好这段时间有空。阿爸,你为什么不把银行卡交给我姐?”
“我花不了这么多钱,这钱我替你存着。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该成个家了。”说着,阿爸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银行卡。
看来阿姐没说谎,父亲到现在还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操心,可自己?他让金玉梅回去休息,这两个晚上由他陪着。
阿爸连连摇头,金浩勇只能把他当成孩子来哄,终于,他不再抗拒由他这个儿子来照顾。
姐弟俩走到病房外,金浩勇抹了抹终于流出眼角的眼泪:“阿爸真是的,这钱就是给他花的,为什么还要替我存着?”
“相信你有了孩子,也会这么做。”
“我想好了,这段时间都由我来陪阿爸,直到他出院。”
“不能这样。”
“就别和我争了。”
5
金浩勇低估了照顾老人的难度,现实很快让他意识到认识上的浅薄。
姐姐离开病房后,隔壁床的老大爷今天要做一系列检查,可能要到傍晚才能回到病房。那张空着的床位,还未马上被新入院的病人填满,此刻的病房中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个人。见父亲有些蓬头垢面,金浩勇想给他擦把脸。他一提热水壶,摇了摇头走出去,问了护士台的小护士,得知茶水间在这条走廊的最东面,而父亲住的病房在最西头,两者相隔整整有近百米的距离。皮鞋“啪嗒啪嗒”踩在大理石地面上,似乎隔绝了周围的喧闹声。没走过几个房间,就听到一个病房内传出争吵声。金浩勇停下脚步,朝门内张望。有个老人刚过世不久,他的三个儿子就为老人的遗产争得不可开交,每个人都在反复强调自己做出多大贡献。金浩勇一脸鄙夷,眼神中满是不屑。就这点出息,有本事自己去挣钱,为何心思都花在这点遗产上?他不想继续凑热闹,多停留一秒钟都会羞辱他高贵的灵魂。
又过了两个房间,家属因为用药问题和医生争执。医生推荐使用国产药,这种抗病毒药物和进口药在疗效上差不多,能刷医保卡,价格也便宜不少。但是在外行眼中进口药效果更佳,还指责医生的推荐带有目的。医生火气上来了,自己好心帮病人省钱,在患者家属口中却成为收回扣的行为。吵闹声又被脚步甩到身后,金浩勇终于踏进这个壁纸有些脱落的茶水室。
可能出水口或者水管内积攒了水垢,略显浑浊的水流如同一个即将断气的病人,许久才灌满水壶。“听你姐说,你是国外名牌大学的教授?”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金浩勇转身瞥见照顾隔壁床的护工阿姨。他点点头,两人身份差距很大,似乎找不到共同话题。姐姐也真是,有必要拿自己作为向别人炫耀的资本。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但是这片阴云很快飘走。
护工大姐接着说,姐姐请自己多多照顾他。毕竟相比在学术上的造诣,照顾病人方面他完全是外行。金浩勇很想拒绝,他从不想欠人情,哪怕这点人情根本够不上人情债。不过这么拒绝非常不礼貌,他只能表示不用这么麻烦。照顾病人这点事情看看也就会了。
“您堂堂一个大牌教授,怎么可以干这样的粗活?”护工大姐想从金浩勇手中夺过水瓶,可是金洪勇身子一躲,扑了一个空。她的脸上泛起红晕,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
金浩勇不想让对方过分为难:“谢谢你的好意,我有需要帮忙会叫你的。”
“那你不要对我客气,我就是干这行的,专业。”
“您专业得让我有些不适应。”
护工大姐的手机响了,好像老爷子那边需要她过去。
一阵课间操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金浩勇来到窗子前,眺望隔着一条马路的那所学校。教室里,个子高矮不一的学生站立着,赖洋洋地跟着音乐节拍做着动作。这些动作他们重复了很多遍,变成了身体的本能反应。生老病死,对这些孩子来说就是遥不可及的彼岸,他们期盼着长大,恨不得拨快时钟,缩短他们从孩子到成年人的路途;而这个病区中的老人,恨不得时间就此打住,甚至能往后倒退一大段距离。生命,在病人身上只是一种无奈的承受。他们低质量地活着,承受着各种医疗仪器的摆弄,承受着子女们强加给他们的意志,失去了作为个体的选择权利。就连金浩勇也羡慕起孩子们,未来是他们手中的泥巴,有着无限伸展、塑造的可能性,他的人生一大半已经定型,当然,他在外人眼中是成功的化身,但这种成功是否真的遵循他的意愿来进行?他走出去很远,全然忘了当初出发时的初心。如能重来一次,比如退回到学生时代,他或许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
他心情沉重地拎着热水壶回到病房。
6
冷水、热水搅和在一起,金浩勇把手伸进去,感觉温度正合适。他笑盈盈地端着脸庞出来,湿漉漉的毛巾刚碰到父亲的脸庞,这个瘦得干瘪的老头立马嘴里“哼哼”起来。
“阿爸,怎么了?”金浩勇身子凑过去问。
“太冷了。”好不容易从他不清的口齿中分辨出三个字。
冷?明明是温水。金浩勇又往脸盆里加了一点热水,再把毛巾贴上去,这次父亲没有吱声。他接着问:“晚上想吃点什么?我给您去准备。”父亲听力不好,他说得很响父亲也没有反应。
正巧护士进来量体温,金浩勇问起父亲这几天的饮食。父亲订了院内的三餐,就是那种清汤光水、口味寡淡的餐食。他又在心里埋怨姐姐:难怪父亲瘦成这样,原来问题出在吃上。他当即对护士说,退掉订好的饭菜,一日三餐他自己准备。他点开手机网页,查阅附近比较有名的五星级酒店。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粤菜馆映入眼帘,他们正好有外卖服务。他选了价格最贵的88元套餐,订了两份,特地关照前台做得精致一点。
“哎哟。”金浩勇没得意多久,父亲的呻吟声打破病房内的宁静。又发生什么情况?金浩勇不断问父亲,父亲的嘴里吐出来不知是哪国文字?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儿科医生,正面对一个只会哭闹、却无法表达出哪里不舒服的幼儿。父亲没有哭闹,却同样让他陷入瞎猜的境地。
最终,视线落在红色的输液管上。再往上追溯,输液瓶中找不到黄绿色液体的踪迹,父亲的血液被压力强行抽入输液管中。如同一个被抢走糖果的孩子,金浩勇失魂落魄地冲向护士台,不由分说地把当班护士拽过来。护士麻利地关闭输液管开关,拔掉插在父亲右手静脉的针孔,再用一块医用创业贴摁住针口。
“遇到突发情况,可以按这个铃。”护士这么一提醒,金浩勇想起姐姐离开前关照过这点,刚才一紧张却忘了这个机关。自己太过疏忽,这种情况本来应该避免。老人体质较弱,一旦空气进入静脉管,危险性比年轻人大了很多倍。这位比他小一辈的护士,把赫赫有名的大教授训斥一通。金浩勇被训得一句话不吭,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看来,他这个照料老人的新手,确实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
晚上六点,粤菜馆的快餐盒送到病房内。相比寂寥的下午,这时的病房热闹许多。做了一整天检查的老爷子回来,眼神有些暗淡,看样子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一个老太太占据空着的病床,她体型偏大,感觉那张床承受不住这么重的份量。有钱难买老来胖,胖也是一种福气,这副身材配上慈祥的面容,老太太给人一种菩萨现身的感觉。
不过这个小孙子非常闹腾。这孩子一进病房就咋呼响叫,双手双脚上足发条,没有一秒钟停歇。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瞅着孙子,这是她最疼爱的宝贝,就是再调皮捣蛋她也喜欢。
这可苦了喜静的金浩勇。作为学者,安宁的环境是做好学问的必备条件。就算在课堂上,他的眼神让学生不敢有任何造次。他的工作和生活界限非常模糊,可能在走路过程中,他会思索某个学术问题。只有在工作间歇,他才抽空去附近的超市卖场,解决一个人基本的生活需求。照理说他可以让助手代劳,不过他把助手定义在学术研究领域,不想让这个小姑娘担任他的生活保姆。他买东西讲求速战速决,毕竟时间这个稀缺资源,金浩勇不想荒废在这些意义不大的事件上。做学问的过程中,金浩勇不允许有任何人打扰,这点和助手反复交代过。阳光从窗户的东侧照进屋内,随后影子越来越长,最终从西侧的窗户抽身离去,他常常会整整一天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或书房中。这么不规律的饮食导致肠胃黏膜受损,他不得不长期服用药物,寒凉、冰冷、刺激性的食物都不能出现在他的食谱中。
分贝数超过正常值的噪音,不断从这个小捣蛋的嘴里喷出,一个个音符狠狠砸向他的耳膜,瞬间调动起体内的怒火。他真想从护士那里讨要一根医用胶带,把这涨嘴严严实实地堵住。看在他还是孩子的份上,以及他大学教授的身份,他没有做出简单粗暴的反应。
喧闹持续了20分钟,最终这张病床边只留下一个中年女人,还有一大堆包装精美的滋补礼品。
他忽然想起来,阿爸的晚饭还没吃呢。
7
打开饭盒,由于密封性比较好,饭菜还保留着余温,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这家粤菜馆在本地非常有名,虽然冠以粤菜之名,但是口味早已接近本地人偏爱甜味的喜好。与此同时,每道菜又不会过分油腻,保留着粤菜清新、精致的特点。父亲是不折不扣的肉食主义者,在那个食物短缺的年代,一块肥肉就是一代人最大的幸福。如今营养过剩,人们对肥膘避之不及。金浩勇照顾到父亲喜欢吃肉的性格,却又不能不考虑健康问题。饭盒中的肉饼子炖蛋、青椒炒肉丝、花菜炒肉片,都属于半荤半素,既解了父亲的馋瘾,又不会对他的身体构成负担。
他转头观察父亲,父亲似乎对这些美味无动于衷。他的瞳孔没有张大、眼神没有发亮,似乎这些食物是为病房内另一位患者精心准备的。
“阿爸,这菜合胃口吗?”
父亲的眼睛半睁半闭,没有应答。可能是耳背没听见,他凑到父亲的耳垂边,提高音量问道。
这次他嘴里哼哼一声,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否定。
不去管他,填报肚子最重要。
金浩勇夹起一块肉,让父亲张开嘴巴。父亲很不听话,嘴张开的幅度不够这块肉“顺利进入”。他只能好声好气地对父亲说,这块肉非常好吃,再不吃他就享用了。说了半天,两片嘴唇之间的缝隙稍微扩大,这块肉总算送进去。
吃肉还算简单,喂饭的麻烦更大。饭粒子比较松散,再加上父亲一点不配合,沾在他的病号服上、腮帮子上、嘴唇边。父亲的这顿饭吃了将近一小时,金浩勇端起另一只饭盒,饭菜早已冷得没有一丝热气。
他自己只用了几分钟,与父亲的一小时形成鲜明反差。
他从不会在用餐上浪费如此长的时间,以前最快的记录不到一分钟,那感觉像是囫囵吞枣。世上只有父母,才会让他有这样的耐心。只可惜他错失了喂母亲吃饭的机会。几年前母亲突发脑溢血,走得非常突然,他在大洋彼岸接到姐姐的通知,母亲当时已经断气。飞机从夜晚穿行到另一个夜晚,他凄然地面对母亲冰冷的遗体。
几年过去,失去母亲的痛楚被冲得干干净净。他的记忆中,父亲是强壮有力的存在,从未去过医院,身体检查的各项指标均处在正常范围中,根本没有糖尿病、高血压、心梗、脑梗等老年性疾病。正因为这样,他放心地把父亲托付给姐姐。参加学术交流会议之余,他会在电话里询问父亲的近况。姐姐的回答同样印证他的猜想,虽说那个几乎能徒手打死一只老虎的男人不复存在,父亲依然可以延续没病没灾的的日子。他在生活上完全可以自理,不曾拖累儿女的生活。
可是这次见到父亲,完全颠覆他对父亲的印象。衰老不是一个匀速推进的过程,往往在某个节点,他会突然加速,速度之快完全出乎意料。父亲成为失能老人中的一员,就连吃饭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要借助他这个儿子才能完成。以前,他可以庇护一双儿女,是这个家庭无可撼动的顶梁柱;而现在,他成为别人照顾的对象。
金浩勇握住父亲那双枯叶般的手,差点落下眼泪。
8
一个电话,将金浩勇从病房内“拎”到走廊上。
电话里秘书询问他的归期,这关系到能否拿到他非常看重的荣誉。这个学术基金在150多年前由一位知名学者设立,每三年评选一次,奖励55岁以下社会科学领域的中青年学者,堪比社科研究领域的“诺贝尔奖”。能得到这项荣誉,无疑是他学术生涯中最光彩的一笔。这十年来他先后三次申报,每次都能通过初审,均与最终问鼎擦肩而过。金浩勇审视过申请成功者,他们学术成果的含金量并不比他高出多少。人就是这样,越想得到越得不到,他偏偏要用这个荣誉证明自己的价值,其实,他头上的荣誉光环已经够多,再多一顶光环不是雪中送炭,充其量只是锦上添花。他身在迷局中,自然无法跳出这个“恶性循环”,一门心思钻营评选的流程以及评委们的偏好。他上网查询十几位评审委员会成员的个人简介,深入研读他们的学术专著和论文,为他撰写申请材料指明方向。不仅如此,他还悄悄与其中几位联系,当然不可能明说:“老兄,这次我要参加基金会评选,能否拉我一把?”外国人最忌讳这点,他们会从心底里鄙视这种心术不正之徒。可以采取“曲线救国”的方式,与他们交流学术话题,让他们认识到自己在某个方向中颇有建树以及创新之处。这种印象潜移默化地带进评审过程,根本无需他明说出来。
初审过程非常漫长,金浩勇无时无刻不在关注邮箱内的回复。就在他返回国内的两周前,一封全英文邮件掀起心湖中的惊涛骇浪。他再次通过初审,达到这一步本已不易,平均10个申请者只能有两三个人收到通过的回复,其他人只能在一番优雅含蓄的措辞中,为三年后的下一次申请谋划。
他这次把握十足,首先这些评委经过三次评审,对他这个名字早已熟识;还有这三年来,他在正式的学术会议或者一些非正式场合,比如线上交流,与这些评委们有过深度交流,给他们留下治学严谨、观点独到的认识。厚达一百多页的材料,不错的私交,终审通过指日可待。终审将在初审通过后的一个半月左右举行,也就是说金浩勇踏上返回国内的航班时,他还有一个月的准备期。
秘书传递的这条消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这次终审比常规安排提早了三个星期,也就是说一周后,他将踏上终极答辩的现场。
筹备时间大大缩短,虽说这些内容他非常熟悉,临阵磨枪还是必不可少的。不过他要照顾父亲,哪有心思捧起这些资料?再者,父亲可能在一周内出院吗?除非罔顾父亲的健康,不然他和姐姐绝不会提出这个荒唐的要求。假设父亲在一周后仍在院内治疗,他能扔下父亲去奔自己的前程?这么做,不仅姐姐不能谅解他,他在心里都要骂自己不孝。
也就是说,他很可能缺席这次答辩。尽管别人会认为他的缺席事出有因,但是外国人讲求公事公办,不可能为他一个人单独开口子。因为父亲再次错失这个至高无上的荣誉,他甘心吗?
手机在他手心中冒汗,他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天平上,一边是自身的荣耀,一边是身体虚弱的父亲。
回到病房,父亲在不知不觉之间从床上坐起来,用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他。被当成一种奇异物件来欣赏,金浩勇浑身不自在。他忍不住打断这种怪异的交流方式:“阿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父子俩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他在学术世界中如日中天,满脑子都是学术前沿研究的话题,而父亲的世界中只剩下过去岁月的痕迹,与这个时代完全脱节。实在想不出与父亲的交流话题,他只好抛出出这个适合于这个场合的问题。
“你叫我什么?”父亲的眉毛拧成一团,凝视着他。
“嗯?”
“那你再叫一遍。”
“阿爸,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金浩勇说话结结巴巴,感觉嘴唇和腮帮子有点僵硬。
“你不是我儿子,为什么叫我阿爸?”父亲不停摇头,身体猛烈晃动起来。
金浩勇贴到床边,用力拽住晃动的父亲:“阿爸你看看清楚,我就是你的儿子,不会有错的。”
父亲的脸憋得通红,叫起来:“你骗人,你这个骗子,我儿子在国外,怎么可能在国内的医院里?”
金浩勇哭笑不得,在国外就不能乘飞机回来啦?他意识到父亲有些不对,不敢继续刺激他,急忙出去把值班的医生叫过来。医生做了简单检查,一摸老爷子的额头:“他有些热度,我给他开一剂退烧针。”
针管内的液体推入父亲的静脉内,他的身子渐渐软下去。
9
父亲这边消停,金浩勇又在纠结这场关系重大的答辩。他让秘书把联系人手机发给自己,还想做最后的尝试。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美女,一点不留情面,直接拒绝他延期答辩的请求。他颓然地挂断电话,不知不觉来到走廊尽头的窗边。
夜幕降临,这座城市最精彩的大戏才刚刚上演。正前方那栋白色的宏伟建筑,就是落成不到两年的大剧院,每年在那里会上演几百出不同类型、风格的剧目,没有一天空场。来看演出的观众络绎不绝,人们摘下白天戴得腻味的角色面具,通过一个个铁皮盒子运抵其他地方,在相对轻松的氛围中换上另一张风格迥异的面具。不过既然是面具,所有人依在演戏,无非是换了脚本和角色。
几年前,金浩勇去看过一场芭蕾舞剧——赫赫有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不喜欢这类演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高大上的艺术殿堂。不过这两张票是朋友硬塞给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比他小十五岁的女生,人家才三十刚出头。和舞剧演出票一样,这个约会对象也是朋友硬塞给他的。金浩勇好几次以百忙没有空暇唯有推脱,见面时间一再往后拖延。
几年前当他回到国内,朋友无论如何也要促成两人碰面。女生是一家培训机构的绘画老师,除了教人绘画,原创作品不断,也属于那种为事业而狂热之人。从这点上说,两人倒有一些共同之处,这就是朋友口中“两人非常般配”的最佳佐证。她热衷于观看各种演出、展览,无论是舞剧、话剧、舞台剧,还是抽象派画作的展示,她都愿意去欣赏。朋友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总算搞到两张位置不错的演出票。金浩勇还想推却,朋友提到他的父亲。父亲找过他?这点他从未想到过。母亲在生前不断念叨他的终身大事,印象中父亲很少操心这件事。也许这是天底下所有父亲的本性,不善言辞,把爱藏在心里。看在父亲的份上,他也要去见见这个女孩。
开演前几分钟,金浩勇不紧不慢地来到大剧院门口,正巧女孩迎面走来。两人相视一笑,他拿着票走在前面,女孩跟在后面,彼此倒有默契,检票后进入观众席。
芭蕾舞演员不凡的气质以及优雅的舞蹈动作,根本激发不起金浩勇的观看欲望。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个充满悲剧色彩的爱情故事,正如他在现实中对感情世界也不怎么上心。他全部的人生价值和意义,都体现在他研究的领域中。与舞台上的演出一起被忽视的,是身旁这个看得津津入味的女生。演出解释,还是对方把他从神游中拽回来。在剧院门口的麦当劳快餐店,他们草草地吃了两个汉堡,稍微聊了一点个人情况,这次见面就这样收场。
后来一年多时间,他们又见过两次面。直到朋友追问催促,金浩勇才想起那个女生。当然他们见面确实不容易,必须等到他在教学和研究的空闲时间段,不过这样的约定女生也能接受,她不喜欢黏在男生身边。见面时间基本控制在半天内,吃饭、看演出、逛逛公园,他们再玩不出新花样。
最后,是他主动提出算了。他不想耽误人家,毕竟自己心思不在这个上面。散伙时刻,他们倒去一家西班牙餐厅吃了一顿烤肉大餐。女生双手沾满油腻,大快朵颐,长舒一口气说:“终于不用再这么累地约会了。”原来,她也早想结束这段鸡肋般的恋爱。
用餐解释,他们又来到初次见面时的大剧院。这里依旧人流如织,不乏手牵着手的情侣。女生弱弱地问他:“要不我们学他们,牵一次手吧。”
犹豫了一会儿,他把手伸过去。
一大一小两只手握在一起。女生的手非常细软,他一握上忽然不肯放开了。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这是大剧院提示演出即将开始的铃声。与此同时,女孩的手机响了,她挣脱了金浩勇的手。
别人的演出开始,他们的感情戏剧就此结束,不得不走下这方舞台,彼此越走越远,消失在人群中。
10
大剧院屋顶的灯光仍在闪耀,他感觉到眼眶周围湿漉漉的。不见到此情此景,他不可能触景生情。这段不算恋爱的恋爱经历,肯定会淹没在记忆中最不惹眼的角落。他对自己的选择和执念产生怀疑:真的那么重要吗?就算错失这个荣誉,在学术进阶的道路上暂停脚步,他的人生就算失败吗?还有他的生命中只剩下做研究吗,就没有其他更绚丽多彩的元素?比如亲情、比如爱情,这些领域中没有优胜劣汰、胜败得失,他可以活得不那么累,日子过得更坦然一些。
是什么时候把自己逼上这条不得不优秀的道路?不远处的两栋教学楼,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在这里读过四年的初中,这两栋楼见证了他人生重大的转折点。
时间退回到几年前,金浩勇重返这个探底回升的“拐点”。时值母校70周年大庆,校庆组委会把邀请函发往海内外的知名校友,他也在邀请之列。类似的邀请函,金浩勇一周能收到很多张,一般情况下他都会推掉。可是这次,他宁愿婉拒一项学术会议的邀约,连夜从国外飞回来,参加盛大的庆典仪式。初中校园和这座城市一样,变得他认不出模样。学校大门不再是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把手上的铜环,给人一种厚重的历史感。操场换成了400日一圈的标准跑道,上面不再铺着黑黑的煤渣,换成缓冲性能更好的塑胶材质,摔倒不会沾了一脸黑。校内原先只有两栋四层楼的教学楼,数量上增加两栋,教学楼变成六层的环形楼,靠近南面这边是各个年级的教室,北面的那栋楼用作物理、化学、生物实验室以及各学科教研组的办公室。南北两侧大楼中间的连接处,则安排了音乐教室、舞蹈教室以及多功能厅。
金浩勇走进宽敞明亮的教室,增加了多媒体教学设备,少了板书,师生不必忍受纷纷扬扬的粉笔灰,学生听课也不必闷头记笔记。空调以及取暖器,让大家告别冬季严寒、夏季酷热。他坐在和他身高有些不相称的椅子上,尽力回忆求学时的场景。
如果说出金浩勇曾是位列班级中游的学生,估计很多人会将其归作玩笑。但是,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当时班级上共有45名学生,金浩勇的排名在20—25名徘徊。当然,他非常满意于这个名次,反正父母也没对他施加过重的压力,没必要头悬梁锥刺股,逼迫自己成为“苦行僧”。他的目标就是本区的几所普通中学,至于今后能否考上大学,根本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
中游生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既没有优等生害怕别人弯道超车的风险,也没有差生被父母和老师重点关照、时不时遭受皮肉之苦。他乐得维持这样的均势。
但是这股外来力量,迫使他不得不结束随遇而安的惯性。
金浩勇有一个很要好的哥们铁蛋,这哥们从小学到初中都是他的同班同学。相比他的中游水平,铁蛋的成绩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啊!反正班上倒数第一、第二的名词,基本上就是为他预留的。这哥们索性破罐子破摔,和外校学生以及一些社会闲杂人员来往。父母阻止过他和铁蛋的交往,认为和这个学渣为伴,只会“臭棋老子下棋——越下越臭”。金浩勇讲义气,不肯断了兄弟情义。不过,他和铁蛋关系好,不代表认同他的朋友圈。他从不参与他们所谓的“行动”,更不会与那些问题学生、社会人员称兄道弟。
初二期中考试结束,铁蛋面对满是红叉的考卷,突然对金浩勇说:“我要改变现状,不能再这样了。”
金浩勇似乎没听明白,触碰他的额头。没有异常啊!这话怎么可能从这厮的口中蹦出来?铁蛋说什么也不肯说出做出这个决定的真实原因,他又对金浩勇说:“前面的时间都被我浪费了,你也一样,其实按照你的实力,完全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排名。不如这样,我们一起努力学习,这样也能坚持下去。”
铁蛋的提议让他有些为难,他本来计划好这个暑假出去疯玩,这下子这些计划都成为泡影。两人约好晚上在铁蛋家复习功课,金浩勇磨磨蹭蹭许久,这才拿着作业本上楼。他们住在一栋内,一个在二楼,一个在顶楼。
才过了不到半小时,金浩勇就打起哈欠,书上的文字肆无忌惮地扭动,让人无从分辨字迹。他拽了拽认真看书的小伙伴,带着恳求的口吻说:“要不我们出去逛一圈,这样看书太闷。”
“不行!这才多长时间。”他给了金浩勇一拳。
晚上十点半,金浩勇拖着被习题摧残得不像样子的脑袋,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往后每日如此,放学后的“浪生活”不复存在。时间久了,他慢慢适应这样的生活模式,书本上的文字符号不再那么狰狞。
到了期末考试,金浩勇总算摆脱2字开头的排名。进入初三最紧张的时刻,他和铁蛋的复习时间往后挪了近两个小时。到这时,父母不再阻挠他们交往。他逐渐逼近班级前十强的队伍,父亲开家长会回家后的说话语气中带着得意。
没想到铁蛋在这时候遭遇不测。那天放学后,一伙染着头发、发型古怪、穿着怪异的人拦住他们的去路。领头的人个子非常高,右手胳膊上刺着老鹰的纹身,点名找铁蛋私聊,让没有干系的金浩勇尽早滚蛋。铁蛋对他使个眼色,说他会照顾好自己,老时间、老地点复习功课。看这伙人来者不善,金浩勇当然不放心同伴的安全。带头大哥凶神恶煞地冲他吼道:“再不滚就把你做了。”
“做了”——这个黑道中的行话,一下子将金浩勇吓跑了。他留着根本没用,不过是平添无谓的牺牲。
那天晚上,铁蛋很晚也没有回家。金浩勇在老时间来到铁蛋家,遇到两张焦急的面庞。他们反复追问铁蛋的下落,他支支吾吾地道出半路杀出的那伙人。铁蛋的母亲刚想数落金浩勇这个窝囊废,谴责他独自把她的儿子仍在危险境地。铁蛋的父亲拦住这个情绪有些失控的妇女,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怪他无济于事,看来铁蛋被那伙人掳走了,这伙人会拿他怎么样?想想都可怕。为今之计,只有借助警方的力量尽早找到孩子。
跳动的警灯、神情严肃的民警、逼仄的会议室……这个夜晚,留给人惴惴不安的印象。
三天后,伤痕累累的铁蛋被发现在一处废弃的厂房。他失去了知觉,身上多处受伤,可见他遭受多么残忍的毒打。那伙人肯定是他以前交往的道上的人,俗话说:“上了贼船就很难下来。”他们见铁蛋浪子回头、改过自新,不能轻易放过这个叛逃者。估计铁蛋某句话触怒他们,这才遭到非人的折磨。
铁蛋在医院撑了三天,年轻的生命最终未能保住。不久后,铁蛋的母亲精神失常,他的父亲照顾这个嘴里不断重复铁蛋名字的“疯婆子”。又过了半年,这对丧子的可怜夫妻搬离住所。
金浩勇做了一个梦,梦中的铁蛋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款款走过来。他对金浩勇淡淡一笑,郑重其事地说:“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学习,能答应我吗?”
醒来时,金浩勇的眼眶周围湿漉漉的。
11
大剧院门口涌出大量观众,一场精彩演出也许在刚才落下帷幕。相比剧院内人声鼎沸,夜晚的校园无比静谧,唯有门卫室的灯亮着,如同渐行渐远的学生时代。不过铁蛋的死,似一条隐形的鞭子不断在身后抽打,逼迫他在随后的时光中不能再浑浑噩噩。书本上的文字不再是“拿摩温”,上课也不再是例行公事。他彻底变了一个人,卯足发条在学习上。中考,他以全班第二名的成绩进入市重点高中,随后一路狂飙突进,学科竞赛获奖拿到手软,总成绩第一成为家常便饭。他不能辜负兄弟,好成绩可以稍稍弥补对铁蛋的愧疚心理。
一阵寒风吹过,路上的行人变得稀少。手机上的时间提示他:自己已经在这里神游了一个多小时。他倏然想起病床上的父亲,这么长时间不在他身边,会不会发生什么情况?
他急匆匆从走廊回到病房,病房内的顶灯关闭,只留下墙壁上暗绿色的应急灯,勉强照出房间内的摆设。瞥了一眼窗口的位置,父亲还在,金浩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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