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月亮”也是“六便士”:保洁员50岁开始学画,靠卖画买了一辆汽车

栏目:基础教育  时间:2022-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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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柳云的住处在写字楼的15楼——卫生间入口右侧的储物间,没有窗户。

  约4平米的屋子里,一张三折单人折叠床上再搭一块木板,便是她夜间休息的地方。没有衣柜,几床冬被被王柳云堆在角落的木柜上。但在小屋的另一个角落里,约5厘米厚的木板上,整齐地摆着5幅画——这是她在近两个月完成的作品。画笔和颜料被她整齐地码在床底下。

  王柳云有两重身份。早上7:00到晚上7:00,她是北京市朝阳区某栋写字楼的清洁工。其余时间,她躲进小小的储物间,画连绵大山、潺潺溪水、袅袅炊烟和相拥取暖的家禽。

  前半生,王柳云在一轮又一轮的苦难中度过。学生时代,同龄人总是模仿她患有小儿麻痹的父亲,她愤怒又自卑。20多岁时,她被第一任丈夫卷走所有积蓄。几年后,又遇到要靠她供养的现任丈夫。

  直到50岁那年,她去到福建学画画。背着画板在乡间穿梭时,她才打开了属于自己世界的大门。画画之余,王柳云读余秀华,读唐诗宋词,她说:“我怕我的灵魂死掉,所以不停地读书、画画,‘喂饭’给它。”

  

  王柳云目前的住处,在写字楼卫生间入口右侧的储物间 图/九派新闻 陈冬艳

  靠卖画买到一辆汽车

  王柳云今年56岁,湖南人,短发,后脑勺剃成寸头,可以看见头皮,颅顶的头发长一些,被她扎成了一个小啾。她走起路来大步、利落,小啾也跟随之左右摆动。

  这是2017年出发去福建省宁德市双溪镇学画画前,王柳云特地给自己设计的发型,她说:“这样看起来更像个搞艺术的。”

  走红后,经常有人好奇,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在乡镇辗转了半辈子的女人决定去学画画?王柳云的答案质朴又简单:“就是没钱。”

  丈夫只偶尔打些零工,家庭的大部分开支,需要王柳云承担。2017年,她心脏病恶化,“总是心痛,有时候路都走不了”。常年以打工为生的她,接连被工厂和餐饮店拒绝,但她必须想办法挣钱,2014年,家里装修房子花光她的积蓄,还欠下了外债。况且,她已经年过半百,需要为未来考虑。

  王柳云想起2016年底看到的新闻:福建免费教画画,有人一幅画卖了上万块。她心动了。揣着300多块钱,她踏上了最便宜的一班绿皮火车。

  商品楼被整层打通,就成了画室,没有老师教学,只有助教引导,学员每人占一小块空地,各画各的。到双溪的第一天,王柳云领了三块画板、三支画笔。助理问她,想画什么?她想起新闻里有个画马灯(一种可以手提的、能防风雨的煤油灯)成名的老太太,说:“我想画马灯。”

  兴许是曾经拜师学农艺打下的功底,王柳云花了一天的时间画好马灯,又陆续画出了破旧的板凳和帽子。2018年,马灯的画在展览馆陈列展出。

  室内画完了,她把椅子调转方向,开始画窗外的山水。逐渐地,王柳云也不再满足室内作画。她背起画板,骑着女儿买的自行车,到山野间穿梭写生。

  山路陡峭,王柳云每天要爬过无数个陡坡,“自行车根本就不能骑,得找个绳子把刹车绑死”。为了去到更远的地方,王柳云早上6:00出门,赶60里路,去大山深处画“人间仙境”。

  那段日子,画画给王柳云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她喜欢在乡间静坐写生的感觉,可以摆脱家庭的压力、暂时遗忘困顿的人生,“画着画着,我自己就跑到风景里去了,整个人都是很放松。”

  

  王柳云在储物间创作,周围还堆着她的几幅画作。图/环球人物 侯欣颖

  王柳云将到福建学画的经历视为自己的新生。画室负责人和画友们都夸她学得快、画得好。画室里聚集了大学教授、硕士、富二代、女企业家,“就是说(我)一辈子穷困潦倒,别人都没有把你当人看,突然有这么多人说你好,很开心的。”她感慨。

  王柳云的新世界大门一点点开启。外出写生时,一天画不完一处地方的所有风景,王柳云让女儿给她买了一台智能手机,拍照记录后,回去继续画,在这之前,她一直用的老式摁键机。画友们帮她申请了微信,有网友联系她要买画,她手忙脚乱地学着在微信上写字、收钱。

  画画让王柳云找到自己的“月亮”的同时,也带来了她的“六便士”。靠着卖画,她挣到了4万元。后来,她带着这笔钱回到浙江的夫家,买了一辆汽车。

  被前夫家暴、恐吓,要走所有积蓄

  王柳云每个月有两份固定支出:丈夫799元的养老保险和500元的生活费。在王柳云的叙述中,挣钱、买车、盖房子,这些都是她在婚姻中需要独自承担的责任。

  但她对婚姻最初的希冀,是找一个跟自己共同奋斗的人。

  21岁那年,王柳云到外地拜师自学农艺,回到家乡准备做花木生意。带着满脑子的想法,她找到了当地的企业家,希望能够拉来投资和人脉。

  但是,事情没有想象中顺利,“人家表面上和你谈生意,心里就打你的主意了。”多次碰壁之后,王柳云感受到了女性创业的艰难,“所以这个事情之后,我就想说必须成一个家。”

  王柳云的标准,是找一个有共同语言的人。在蹉跎中,她年纪渐长。遇到前夫时,她的父母已经去世,哥姐也各自成家,“(那时)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婚前,前夫说话温柔,会在她生病时,将她照顾地无微不至,“他还到我家里来给我洗衣服。”在王柳云的回忆中,她也曾拥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日子。

  热恋四个月后,王柳云怀上了女儿,她跟随前夫回到他的老家。却不想,这是噩梦的开始。前夫频繁地要钱,王柳云才发现,他早已欠了一堆外债。很快,她的积蓄被前夫卷走。

  王柳云反抗,迎来的是一顿又一顿毒打。“他跟我说,我分手,他就去把我哥哥姐姐杀掉,把他们的房子烧掉,砍死我。”她不敢逃跑,只能在长达7年的时间里,承受着前夫的出轨、家暴、恐吓,直到他车祸去世。

  时隔多年回忆起这段经历,王柳云仍旧语气激动。她责怪当年的自己眼光太挑剔,“老天给你(婚姻)这道算数题,它本来有最简单的算法,我就要把它复杂计算,挑来挑去,最后1+1=0。”

  

  王柳云年轻时的照片 图/受访者

  可能是经历过前夫的暴戾,王柳云对第二段婚姻的包容度高了许多,“他虽然不挣钱,但是不打人,对我女儿好,不干涉我画画。”最基本的是,现任丈夫有宅基地,这对漂泊的王柳云和女儿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家”。

  自由和扎根的代价,是一个人承担起家庭的重担。32岁的她,又一脚踏入了另一个泥潭。夫家在浙江的山区,但丈夫不上进,“他是有一点钱都要花掉的。”女儿上学、家里买车以及建房子和装修,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王柳云身上。

  穷和苦,她悉数咽下。在双溪学画期间,为了多挣些钱,王柳云会在年底赶回浙江,在县里的饭店找一份临时工作。为了供养家庭,王柳云从2014年开始,就到县里做清洁工和服务员。

  此前,她在厂里踩缝纫机,夏天做夏衣,冬天做帽子和手套,整整坚持了12个冬夏轮回。因为太拼命,她的腿出了毛病,没钱治疗,她一度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高中退学,种地,养家

  王柳云尚未出生时,算命先生就告诉王柳云的奶奶:“这一定是个男孩子。”奶奶还高兴地给她取过一个男生的名字。

  一定程度上,王柳云觉得算命先生说得没错,“我是女人的身体,男人的性格,如果什么衣服、鞋子坏了,我就让扔了再买。”她觉得自己缺乏了大部分女性的柔软和细心,面对命运的缠斗,却常常挥舞起拳头。

  王柳云的父亲出生便患有小儿麻痹症,通身的筋扭曲着。从小,王柳云就因此被同龄人嘲笑,“他们学着我父亲的动作,嘴里唱着那种侮辱人的歌谣。”她气不过,挥起拳头就跟一群男生厮打了起来。初中时,她甚至追到了对方的家里打,“我只想保护自己,也保护我父亲。”

  因为贫穷,王柳云上了一学期的高中后,退学了。此时她17岁,哥姐均已成家,王柳云便一个人耕种两亩的稻田,供养年迈的父母。生活像一张密网,兜住王柳云的生活,绊着她前行的脚步。

  但她没有放弃寻找出口。21岁那年,王柳云在报纸上发现了农艺师收徒的信息。她卖掉家里的五十斤大米,毅然前往隔壁县拜师。凭着学回的一身本领,她成为了村里第一个发展起花木生意的人。

  跟现任丈夫结婚后的几年,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家渐渐刮了白墙,贴上了瓷砖,王柳云家住的还是红砖房。2009年,发现女儿和同学一起路过家门口时,总是绕路走,她下定决心要装修房子。

  商家和工人却不买她的帐,“我到街上去跟卖装潢材料的人谈,那些人都不搭理你,或者只跟你讲最便宜的材料,他说这些是人家用剩了的,便宜,你买点去。”

  王柳云去请装修工人,对方也一再推脱说没空。

  “人家怕我给不了钱。”虽然在乡镇,赊账是常有的事,但王柳云丈夫不挣钱做的事早就在乡镇里传开,大家都质疑,凭她一个女人家,怎么拿得出装修的钱?王柳云不服气,拿出积蓄支付了一部分钱,这才得以动工。

  或许是想在歧视中证明自己,又或许是她对自我标准的坚持,对于装修,王柳云有自己的要求,“我用的材料比别人好,你花20万装修,我花30万、40万。”陆陆续续装修4年后,王柳云却始终不满意。2012年,她将原先的装修全部打掉,买回最好的材料,请来师傅重装。又花了近两年,才全部装修完毕。

  说到这里,王柳云提起,她家的对面,是老公的表叔家,“他家是非常有钱的,我刚到我老公家里去的时候,他们就盖了一个非常大的5层的别墅。在90年代末期的时候,家里光是装修就花了50万,我看了就觉得非常羡慕。”

  等到自己的家装修好后,王柳云又去了一趟表叔家,她发现,自己一直羡慕的别墅“也没什么”。反倒是自己的“新家”让王柳云满意,因为每一个房间和家具的样式,都是她自己设计的。客厅通往厨房的通道处,她加了一个玄关,“我自己就设计了双龙戏珠的仿古图案,用小小的木头一点点搭起来的,很精致。”

  

  王柳云常在写字楼的空办公室阅读,抽屉里随处可见她留下的书 图/九派新闻 陈冬艳

   敬佩诗人余秀华的热切和勇敢

  在王柳云的故事里,不乏悲苦的时刻。但她却总能找到攀离绝望的出口,为自己架起一座又一座的梯子。

  三十几岁时,因为过度劳累,王柳云的头顶长出密密麻麻的鼓包,“像小马铃薯一样大的肿瘤,硬硬的”。王柳云一边比划一边笑。

  县里的医生让她赶快去省城医院拍X光,她没钱,自然没去。生病后吃不下饭,她去买了一味中草药,“带到口袋里,随时随地咬一口,有空就把它磨成粉,冲水喝掉”。不到两个月,痊愈了。除了草药的效果,王柳云将秘诀归结为心态,“郁结于心知道吧?我不去想它,放平心态,就好了。”

  如果说逐渐平和的心态让王柳云更加洒脱,那画画给她的礼物之一,应该是重来的果敢。2017年冬天,她在福建的创作陷入了瓶颈。打听到深圳有个油画村,她在第二年春天毅然前往。在深圳,没有人知道“王柳云”,意味着从零开始。拜师,被嫌弃年纪太大,她便躲在不远处,观察别人作画的手法,日复一日。

  2019年,她在河南的一间乡村小学,成为了一名没有学历的美术老师。半年后,学校因为疫情停课,王柳云失去了收入。

  困顿之际,她想起一名北京的画友,“我想去挣点钱,也想来北京看一下的。”于是,她在2020年的4月成为了一名54岁的“北漂”。

  聊到自己的心态变化,王柳云提起母亲。在她印象中,母亲忌惮一切关于死亡的东西,“病也不能提,白色也不能提,什么都不敢吃,就躺在床上,抓着那点钱等死。”

  在母亲的身上,王柳云看到了恐惧带来的束缚,“我就从我妈妈身上反向思维,我一辈子受了那么多苦,经历了那么多生不如死的时候,死有啥的,我就站着生坐着死就好了。”她只想在死亡来临之前,认认真真地活一回。

  诗人余秀华和画家冷军,是王柳云在采访中反复提及的名字。她敬佩余秀华对生命的热切和勇敢,崇拜冷军的极端写实风格。这是她人生的最新标杆。

  受到余秀华启发,8个月前,王柳云开始在资讯平台上记录自己的故事,她给自己取名“苦苔石”。九派新闻搜索发现:苦苔子,药名叫败酱草,是一种药食兼具的一年生草本植物,有较强的生命力。

  采访开始前,王柳云特意换下灰色的工作服,换上了一条暗红的裙子。她笑着介绍:“这是我自己设计款式,让别人做的,舒服、便宜。”

  王柳云彷佛有花不完的精力。持续了5个小时的采访后,她高亢的声音仍在写字楼的办公室回荡。操着一口湖南口音的普通话,她谈论艺术、文学、地理、政治、经济……交谈过程中,她喜欢挥舞双手,模仿着提到的人物的神情和语气。提到耍赖皮的小女孩时,她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和那条红裙子一样,王柳云的人生有着暗淡的部分,但她仍旧在用行动告诉世界:她的人生,是具象的、生动的、鲜活的。

  九派新闻记者陈冬艳 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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