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和嫖客成群的街道上,有个女理发师在写作
配图 |《诗人》剧照
她回来又把宣传稿重新写了一遍,写完她也问自己:我生活在这里幸福吗?大辫子女人幸福吗?读者女人幸福吗?既然我们都不幸福,那谁在幸福?
她连小学都没念完,却爱上了读书写作。其实以她现在的水平只能称之为文学爱好者,但本市的文学爱好者们都喜欢互称为作家,她本人也觉得自己算是作家,那就姑且称她为作家吧。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2010年。那年初夏,我去一家羽绒服厂打工,这家厂子位于废弃的县民政局大院,我就住在原民政局长的办公室里,经常会有年轻的男女来敲门,问我在哪里办结婚证,我就把去民政局新址的路指给他们。
旧民政局的门前是菜市场,非常热闹,我喜欢站在门口看街上的众生相。有一个中年女人很特别,长得高高瘦瘦的,身材很像张爱玲,总喜欢穿长及脚踝的花裙子或旗袍。别的女人要么带着娃儿,要么牵着老公的手,而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不紧不慢地走着。她买菜不还价,也不跟菜农争论,买好了菜就安安静静地离去了。
后来我知道她就在旧民政局附近的东红大道边上开着一家理发店。我散步的时候经常从她的理发店门前过。店很破旧,只有她一个人,不到20平米的店面分成里外两间。里间很小,有一张小折叠床,一张小电脑桌,电脑桌侧面的墙上有一个小书架,书架上有几十本书。因为这几十本书,让我觉得她很特别,每次路过理发店时都忍不住要扭头往里看看她在干什么——店里的顾客不多,几乎每次路过,我都看她坐在电脑桌前挥着双手打字。
2011年年初,我在粮库家属院买下一套破旧的小房子,之后经常在外面打工,小房子就租给别人了,一直到2017年底我才搬了进去。闲来无事时,我喜欢在楼下的东红大道散步,路面宽阔整洁,双向六车道,两边长着高大的悬铃木,树荫下开着很多小店,卖鲜花的、卖茶叶的、卖鸟鱼的……
听家属院里的老太太讲,几十年前,东红大道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路还是砂石路,坑坑洼洼的,只有两车道,路两边有很多发廊,挂着“理发”的招牌,干的都是违法的勾当,“个个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婊子院!”这些小店往往到傍晚才开门,暧昧的红色灯光从玻璃门里透出来,年轻漂亮的小姐们就坐在店门口,向过路的男人们招手、抛媚眼儿,要是哪个男人对她们笑一笑,她们就会站起来拉这个男人,不管老少,拉到屋里就脱衣服。
这种以卖淫为主业的小发廊现在还有一家,位于大道东头的大桥下,里面有两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偶尔有建筑工地的农民工进去消费一下。那个爱读书的女人开的小理发店也还在,我散步从店前路过时,扭头往里看看,那个女人仍和以前一样,还在坐在电脑前打字。我很想进去跟她聊聊天,问她是不是在写作,可不好意思——她的小理发店里面还有一张小床,让我怀疑她不是正经女人,实在鼓不起勇气走进去。
一天下午,我浏览博客时,突然看到一篇小故事,故事的作者是个开理发店的女人,她的理发店对面是粮库。有一天,一个粮食贩子来卖粮食,他把卖粮得来的钱装在编织袋里,怕别人抢走了,就来到理发店,把钱袋子塞在店里的小床下,让她帮忙看着。粮食贩子走了,她就趴在小床上盯着床下的钱袋子,她可想把钱袋子拿走,理发店也不要了,她想起离婚时法官说她没房、没钱、没工作,就把儿子判给了丈夫,现在如果把钱袋子拿走,她就可以用这袋子钱要回儿子。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最终也没敢拿钱袋子。
看完这个小故事,我怀疑作者就是我散步时经常看到的那个理发店的女人,因为那个理发店的对面正是粮库,而我就住在粮库家属院。我又点开作者的其它博文,一篇篇看下去,连看几篇,我越发确定,就是那个理发女人。我一直看到傍晚,把所有的博文都看了一遍。有一篇文章挺长,故事也不错,于是我决定去找她聊聊,问问她是否愿意往一个栏目投稿。
几十米的距离,很快就到了。我和她聊了聊,得知她写作已经有10多年了,只挣过几十块钱稿费。她投出去的稿子大部分都没能发表,有些在本市的小报上发表了,却没有一分钱的稿费。她说,能发表出来她就很开心了,稿费是从来不敢想的。
她还自费出版过一本散文集,40多万字,印了1000本,花了2万块。她到处卖书,微信群中的“文友”买了一些,她又送了一些。我们这里有一个人在北京当记者,看了她的散文集,深觉底层创作的不易,就给她捐了3000元,鼓励她继续写下去,但她没要。
到我来找她这天,散文集还有一大半没有卖出去,我也花40元买了一本。晚上躺在床上翻了翻,大部分在博文中已经看过了。有一部分内容很不错,有很多真实又动人的小故事,大多就是每天发生的日常小事,她以日记的形式写了下来,大量使用本地土得掉渣儿的方言,有些方言用字还不准确,如果是外地人,根本看不懂。比如:爪把宽,其实是“拃把宽”,就是一拃多宽的意思;又比如:打挑瓜,这个方言当地年轻人都很少用了,我猛一看,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裸体”的意思。
她在博客上把每天发生的事都写下来,连我那天去找她也写下来了:“理发店不大,方寸之地却是市井江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江上往来人,没想到遇着个同类,他爱好读书写作的精神也让我感动。傍晚,天气闷热。我在理发店清扫毛茬子,有个高个子、高鼻梁、浓眉大眼的年轻帅哥站门口……”
看完她的散文集,再结合她的几百篇博文,我大概了解了她的故事。
理发店周围的邻居喜欢叫她“燕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她的乳名。其实她的乳名叫“三儿”——她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孩子多了,身为乡村民办老师的父亲连乳名也懒得取了,就直接叫她“三儿”。
1979年初夏的一天早上,父亲给大姐和二姐讲周敦颐的《爱莲说》,8岁的她也坐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父亲突然停了下来,对着她说:“三儿,你不上学,听这个没用,你去放牛吧。”
尽管很不情愿,可她不敢违拗父亲的命令,只得牵着水牛走向田野。她渴望上学,就牵着水牛去学校周围放,听着学校里传出来上课铃和学生们的读书声,她就难受得趴在地上哭,或者挥舞着棍子,扫向无辜的野草。
第二天早上,她看到被自己打断的野草又冒出了新的嫩芽,有些感动——这些野草有着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啊,她要向野草学习,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都要好好活下去。
她去求母亲,母亲可怜她,跪在她的父亲面前央求:“我晓得种地打粮食填饱肚皮重要,可认字的人眼是亮的,心是明的,就让三儿读几年书吧。”父亲这才勉强同意她上学,几年之后,母亲去世,没了庇护的她再也没能踏入校园。
她仍旧在家放牛,帮父亲做农活。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有的读了初中,有的读了中专。他们外出打工,见了很多世面,说城里有楼房,有很多汽车,还有比村庄还长的火车。城里还有旅馆,旅馆里有电视机,电视机很神奇,可以看电影。说得她也很想去城里,去见见世面。
1989年夏天,乡下大旱,很多庄稼都旱死了,村庄里的年轻人活不下去,都纷纷往城里跑。也就在这一年,18岁的她瞒着父亲,跟着村里的年轻人一起来到县城。
那是她第一次进城,县城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美好,有很多破瓦房,公厕很脏,进去之前要把裤管挽起来。路上雨天到处是泥水坑,天晴了,一阵大风刮来,吹起的沙石和垃圾迷人的眼睛。
可相比于农村,她还是喜欢城里,因为城里有自来水,轻轻一拧,哗哗的水就不停地流。那一刻,她发誓,这辈子要留在城里,再也不想回农村种田了,再也不想被蚂蟥叮咬了,再也不想被毒辣辣的太阳晒得冒油了。
她连小学都没毕业,也没有技术,想留在城里谈何容易。只能在朋友的介绍下,去饭店里洗碗扫地,每天累得直不起腰来,工资却很低,刨去日常花销几乎不剩下什么。干了几个月,她拿着丁点积蓄,又找朋友借了些,去技校交了学费,想学裁缝。可她不会数学,算不好数,学不会量体裁衣,技校不肯退学费,她只好改学理发——教理发的老师说,理发不需要文化,一天学没上过的也能学会。
她回到老家,爷爷得知她学了理发,就坐在门槛上破口大骂,还把破布鞋脱下来,对着她砸过去:“我们家几辈人的脸都被你个死女子丢完了,你咋不去死哟!死远些,别叫老家伙瞧着你。唱戏的、剃头的、削脚的,都是下九流,吃饭不能坐席,死后不能进祖坟!”
可她不学理发又能学什么呢?手艺学成,她就在东红大道边租了一间小房,开了一家理发店。她没有想到,从这年开始,她再也没能离开东红大道。
刚开业不久,燕子就遇到了一件糟心事。一个男顾客来理发,理完了,还让她给掏耳朵。她不愿意,说自己没给人掏过,也不会掏。可那男人非要让她掏,还说不掏不给钱。没有办法,她只好给他掏,结果耳朵出血了,那人让她赔1000块钱。燕子拿出所有的积蓄,又借了些钱,总共凑了400,才把他打发走。
过了好些天,她还是心疼那些钱,那时候理一个头才1块5,攒400块钱多不容易呀!
事情还没完。一个月之后,有一个来理发的顾客提起那个男的,说他就住在不远处的河边,本来就有病,好多年了,家里为给他看病,穷得连肚子都吃不饱。他去打工也没有劲儿,就想办法在外面讹人家的钱。又说,他那个病不能出血,一出血就止不住,人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燕子吓得目瞪口呆,好长一段时间都休息不好,每天一睡着就会梦见那个男的一只手捂着血淋淋的耳朵,一只手伸到面前向她要钱。
离燕子的理发店不远处还有一家小理发店,店主也是个女人,跟燕子一样,只读过小学,因为喜欢看《读者》,就被燕子叫做“读者女人”。她常来找燕子玩。她看燕子心情不好,就拿来一本《读者》给燕子,说,别胡思乱想了,阅读吧,经常阅读,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读者女人很早就在东红大道开理发店,一个离婚的女人,无权无势,经常受欺负,被嫖客骚扰。以前没离婚时,她的婆婆让她把挣的钱都上交,她不答应,婆婆就说她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拿着她的身份证去找人给她算命。算命先生说,她早晚会跟野男人跑,让她儿子趁年轻赶紧离婚。在婆婆的挑唆下,丈夫和她很快离了婚,孩子也被判给了男方。
读者女人没有再婚,她在这里开理发店,主要是想守着她的儿子。前婆婆经常撺掇着孩子找她要钱,还说她的坏话,说她不是一个好女人。有一次,儿子打电话找她要6000块补课费,说他爸爸开车辛苦,为了他上学,房间里没装空调,奶奶有病,为了省钱给他上学,舍不得去打针,埋怨她没给钱……她很生气,对儿子嘟哝道:上个学期给你几千块钱,我又不是造钱的。你爸养女人有钱,养你就没钱了?她骂了儿子,儿子跟她对骂。事后,她又为孩子的品格担忧,找到儿子,给他道歉。
在读者女人的影响下,慢慢地,燕子爱上了阅读,还去新华书店买了《平凡的世界》和一本新华字典。遇到不认识的字,她就查字典。这本书成了她的枕边书,陪她度过了好几年的时光。这期间,她还和一个当搬运工的小伙子谈起了恋爱。尽管父亲反对,她还是嫁给了他,并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没几年,他们又离婚了。儿子被判给了男方,她一无所有。这次婚姻给她带来很深的伤害,让她惧怕婚姻,从此有了一个人生活、一辈子和文学相伴的想法。
过了几年,理发店缴的税少了,她就每月给自己买一本《读者》。没有顾客的时候,她就拿着杂志靠在门口的悬铃木上读舒婷和顾城的诗。有的顾客来理发,看见沙发上摆着《读者》,就随手拿起来看:“你一个理发的女人看《读者》,品位不低呀!”她只得笑着应付:买回来是装饰门面的。
后来她又在理发店的角落里摆了一张小桌子,把自己喜欢读的几本书和杂志都摆在小桌子上。没有顾客上门的时候,她就趴在小桌子上看书写字。有次看见两个男顾客进来,她忙把写好的小文章揉成一团,往垃圾桶里扔,没扔进去,就掉在了旁边。一个男人捡起她扔掉的纸团,展开了看,说,这是你写的呀,写得不错,我拿去帮你修改一下,可以发表。一个月之后,那个男人又来了,还给她带来一份本地的小报,她见到自己的文章真的变成了铅字。尽管没有一分钱稿费,还是欣喜不已。
男人平时也喜欢写点小诗,他知道燕子喜欢看书,就经常把单位里的废报纸拿给她阅读,鼓励她多读多写。
男人说:你要是能把宣传稿写好,以后就能写好散文和小说了。
又过了段时间,离燕子的理发店不远处又开了一家小理发店,店主是个大辫子女人。她不怎么会理发,那只是她皮肉生意的幌子。女人长得并不好看,所以她卖得很便宜,10块20块都不嫌少,70多岁的老头子来了她也不嫌弃。有时候嫖客和大辫子女人在理发店里打起来了,女人哭声凄惨,可周围的邻居没有一个人去看一眼。大家都看不起她,生怕和她有什么瓜葛。所以女人总被打得鼻青脸肿。
取消农业税那年,地税局的王麻子仍然像往年一样来收地税。尽管不情愿,燕子被催了几次,也就把钱缴了。大辫子女人没钱,也不想缴,就跟王麻子对骂了起来。燕子看着自己讨厌的两个人对骂,就站在门口看笑话。王麻子打电话叫来执法的人,说大辫子女人妨碍公务,得教她好好学习学习,大辫子女人一边哭嚎,一边被执法的人拖上了车。
后来,一个来理发的顾客跟燕子谈起大辫子女人,说她的男人是个窝囊废,挣不来钱,不管孩子,也不养老婆,只喜欢喝酒,家里主要就靠大辫子女人的收入生活。燕子听了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儿,觉得自己不该嘲笑人家——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也不愿意那样生活呀。
燕子一个人开理发店,经历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
她经常把洗干净的毛巾晒在理发店门口,这样毛巾有太阳的味道,顾客很喜欢用,但城管不允许她把东西放在店门外。
每次看见城管开着执法车来了,她就得急忙收起毛巾往屋里跑。那群城管追到屋里,抢夺她的毛巾,她抢不过,只能让他们把十几条毛巾抢走,扔进执法车的后斗里。
有时候,城管连她放在门边烧水的铝锅和煤炉子也抢走。城管开着车走了,她就在后面追。城管说,别追了,想要就拿钱来城管局赎。她只能放弃追赶,回到店里哭一阵,再去市场买新的。
如此几次,她掌握了城管来的规律——他们中午休息,于是她就在中午晒毛巾,估摸着城管要上班了,就赶紧收回来。有天中午,她去了一趟公厕,只几分钟的时间,回来一看,十几条毛巾又没了。隔壁裁缝店里的女人告诉她,今天城管提前上班了。她不敢再把毛巾晒在门口了,只能放在屋里阴干。很多顾客都说,阴干的毛巾有一股霉味儿,可她也没有办法。
后面家属院的一个阿姨建议她把毛巾晒在家属院里,她听从了建议照做了。等到天快黑的时候她去收毛巾,却只看到空的竹夹子在风中晃悠。她哇的一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一个女人跑出来问她怎么啦?她说,才买的新毛巾,只洗过一次,又被人拿走了。那个女人跟着她问,你是不是怀疑我们家属院里的人偷的,你怀疑谁,说出来。她忽然觉得这个女人的脸极其丑恶,吓得一句话不敢说,只拿着空夹子回去了。
隔壁发廊的婊子经常来燕子的理发店里抢客人,看见个男人进来,就跑过来坐在男人的腿上, 嗲声嗲气地说:呦,哥哥来了……以及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话,说着就把客人拉走了。说着,就把客人拉走了。燕子气不过,跟一个婊子吵了起来,婊子就怂恿着和她相好的嫖客,把燕子打得身上青紫。
那时候燕子年轻,放不开,要面子,总觉得跟一个男人在街上打架实在太丢人了,只好忍气吞声。可她越是软弱,别人就越欺负她。有一个长得高大黑壮的男人,一脸麻子,面相凶恶,经常来骚扰燕子,让她陪他吃饭,去开房。燕子不同意,麻脸男人就掐她,在她身上乱摸,让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有一天,燕子靠着理发店的门回想,小时候她跟邻居家的男孩子打架,每次都是她先动手,总能把那个男孩子打老实了,后来长大了跟村里的老爷们打架,也没怕过谁——那时候的自己多放得开呀,现在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
那一次,远远看见麻脸男人又朝着她来了,她想起六奶奶说的:既然要打架,就得先下手。于是拿着捅炉子的火钳,像疯了一样冲过去,对着麻脸男人的头上猛打,一边打一边大声地叫骂着:“你妈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这辈子咋生出来你这个人渣,祸害……”麻脸男人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走了,从此没再来找过燕子麻烦。
还有一个黑脸中年男人,晚上路过理发店门口的时候,经常像狗一样对着理发店门口的悬铃木撒尿,燕子很生气,却敢怒不敢言。
有一天中午,黑脸男人居然进理发店来了。燕子问,你是理发还是刮脸?黑脸男人涎皮赖脸地说:“我不理发,也不刮脸,我的黄瓜卖不出去,憋急得慌,特意来找你卖黄瓜,想要啵?”说着,手就往裤裆里摸,燕子拿着火钳把他赶了出去,他就破口大骂。
几天之后,他又来了,说着更下流的话,还动手动脚起来了。燕子吓坏了,忙喊她的邻居尹姨。热心的尹姨跑过来,黑脸男人一看,愣了一下,转身跑了。燕子问尹姨,你认识他呀?尹姨鄙夷地说:咋不认识,他是检察院的狗黑子……
几乎每一天,都有嫖客上门骚扰,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乞丐,经常在这一片乞讨,讨到燕子的门上,燕子就常给他5毛1块的。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进来让燕子给他按摩,还从破兜里拿出一大把毛票,得意地炫耀着。燕子大声让他滚出去,他涎皮赖脸地站着不走。燕子气急了,站起来对着他的脸狠狠抽了两个耳光。还有一次,一个又高又胖、穿着袈裟的大龅牙和尚,也拿着一大把化缘来的毛票,笑嘻嘻地闯进来,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理发店的二楼是个招待所,老板是个女的,因为营生不正经,人们都叫她“银老板”。燕子在理发店里经常能听到楼上小姐们和嫖客嬉戏打闹的声音。有一天,银老板笑嘻嘻地进到理发店来了,挺神秘地跟燕子说:我给你介绍个好事儿,有个男的看上你了,愿意出200块钱。咱们是邻居,我不要你的提成,钱都是你的,你跟我上去吧?燕子拒绝,银老板又说:你这个破理发店连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当今社会笑贫不笑娼,你还恁保守干啥?
这个老鸨子说着就来拉燕子的手,燕子一把推开她,她就恼羞成怒了:“咋啦,你一个剃头的,下九流,你还以为自己圣女呀?你给人家剃个头多少还得用点儿本钱,弄这事儿又不要本钱,你那个东西又不是大米白面舀一瓢少一瓢……”
燕子把她推了出去,她很生气,后来就经常找茬,看到理发店的门口晾晒着毛巾,就把洗脚的脏水从二楼的窗户倒下去,把毛巾冲得满地都是;还把空调的滴水口对着理发店门口,把理发店弄得跟水帘洞似的。
那些年,城里的户口开始对农村开放,有很多人都买了户口。燕子也非常想把自己的户口买到城里,因为经常有警察来查她身份证,见她不是城里人,就让她去办居住证。要是有了城里户口,就再也不用受警察的刁难了,也不用回老家种田了。回了老家也有面子,自己好歹是城里人了。
燕子为了省钱买户口,每天省吃俭用。她经常吃煮面条,连油都舍不得放。也舍不得买菜,只在门口的花盆里种几棵青菜,煮面条的时候就擗一两片叶子。理发店从来不装修,有很多东西用旧了也舍不得换。
正当她一步一步实现着自己的梦想时,本市又开始创建卫生城市。工作人员闯到理发店里,这块荡刀布太脏了,扔掉,就给扔进了垃圾桶,这盆花太难看了,扔掉,也拔下来扔进了垃圾桶。他们给她发了一张“美容美发消毒制度表”,找她要20块钱。她很心疼,搞不懂一张纸为什么这么贵,都够她吃好几天面条了。
年年“创卫”,每到逢年过节就大检查,查营业执照,查卫生许可证,查工商税登记证。她去卫生防疫站换《卫生许可证》,连着跑了8个上午,每天上午关门歇业,一分钱不挣,还得花车费。她哭着求他们,终于把《卫生许可证》办下来了,回来的时候舍不得花钱打车,就步行往回走。走到半路,发现路边的香樟树长得很漂亮,就坐在香樟树下写宣传稿,写家乡城市建设得多么美好,多么干净,她有多么热爱自己的家乡。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本地晚报的编辑告诉她,这样的稿子才是好的,只有这样写才能发表。
为了写宣传稿,她想出去采风。白天理发没时间,就晚上去。理发店不远处有一座山,山沟里新开发了一个风景区。打烊之后,她打车去了,在景区内各处转了转,然后坐在路灯下写宣传稿,写风景区建设得多么漂亮,市领导的决策多么英明,人民生活在这里是多么幸福。写完了往回走时,遇到几个年轻的小混混,拿着刀子抵在她的脖子上,把她的钱包和新写的稿子都抢走了,连她裤子口袋里的十几枚硬币都没给她留。
值得庆幸的是,小混混们没有伤害她。她回来又把宣传稿重新写了一遍,写完她也问自己:我生活在这里幸福吗?大辫子女人幸福吗?读者女人幸福吗?既然我们都不幸福,那谁在幸福?
稿子顺利地发表在本地晚报上,为了写这篇宣传稿,她被抢劫一空,可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了铅字,她仍旧很欣慰,把这张报纸小心地珍藏了起来。
鬼节那天,好多人都在路口烧纸,燕子特别想念母亲。走到一个路口,看到有人在路边摆了一盘包子,她拿起来摸摸,还是温热的,就一个人蹲在路边吃,有鸡蛋馅的,有猪肉馅的,还挺好吃。
回到小屋里,她开始写自己的母亲,写小时候家里穷,父亲不让她读书,是母亲用破裤子给她缝了个小书包。读了一年,数学成绩不好,父亲大怒,一把把书包撕了,揪着耳朵把她提离地面。母亲再求父亲,又把小书包缝好,她发奋学习,终于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母亲很欣慰。母亲为了让她好好读书,把她那份活儿也揽下来,起早贪黑地干,为了省下钱给她读书,有病了也不去看,她去给母亲买止疼药,回来母亲已经死了。
她一边写一边哭,用铅笔写了一篇,又用钢笔把稿子誊好,寄给了她大姐。她大姐学问高,从小作文就写得好,她想让大姐帮她改改,再润色一下,再投给文学期刊。她满怀希望地等着,没想到大姐回信说:你语言不行,乡土话特别多……
她很受打击,把这篇稿子压到了枕头下,又开始专心写能发表的宣传稿,还在好友的建议和帮助下,买回一台电脑,从头开始学,先背26个字母,然后眼睛看着键盘,用食指一个一个地点,打字的速度还没有她用笔在纸上写得快。有好几次她都准备放弃用电脑了,可在好友的鼓励下,她又一次一次坚持了下来。几个月之后,她终于学会了用拼音打字。
有了电脑,有了QQ,她就经常写些小文发在“说说”里,有很多关于妓女和嫖客的故事。有一个女网友读了她的日记,建议她改变语言风格,说她写得太粗俗了。
这个女网友师范学院毕业,之后一直在一个风景区当小学老师。风景区位于海拔700多米的山顶上,平时去山顶的大多是些游客;而燕子所在的是海拔不足百米的东红大道,妓女和嫖客成群。她俩就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女教师喜欢写些清新淡雅的散文,和燕子所写的妓女和嫖客的故事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
燕子坚持她自己的写作风格,女教师就把她拉黑了,她难过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文友,就这样一拍两散了。
好在还有读者女人,还有一个叫花姐的“文友”,也跟她很谈得来。很长一段时间,燕子为了多攒些钱买房,理发店经常关门很晚,花姐就经常来找她玩。在楼上偶尔传来的不堪入耳的狎笑声中,燕子和花姐一直讨论着谁的文章写得好、中国为什么没人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些问题,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花姐说中国以后不会有人得诺贝尔文学奖,而燕子则说,以后中国会有人得的。
2012年,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燕子非常兴奋,打电话叫来花姐,两个人兴奋地谈了半夜,激动得直流泪。
从这天开始,燕子经常做梦,梦到自己也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拿到了几百万的奖金。她再也不用待在这间破理发店里了,再也不被嫖客骚扰了。她可以去看看贵州的贫困儿童,再给爸爸买些好酒,在家乡的河边建一栋小房子,推窗即可见河。每天穿得干干净净,不用为生计发愁,只是读书写作,就这样终老该有多好。
可惜这只能是一个梦,梦醒来,她依旧还得依靠理发为生。
生意不好做,有很多熟悉的邻居都走了。裁缝女人把店转让了,大辫子女人也走了,就连读者女人也把理发店转让了。几年前,读者女人的儿子高中毕业了,长得比她还高。儿子考上了大学,去了别的城市,她也要跟过去,在那边开理发店。儿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
临走之前,她特意买了一本新的《读者》来送给燕子,她们在一起聊了很久。分别之时,她抓住燕子的手,说:“你要常读《读者》,它会把你置于至纯、至善、至美的净地。保护好自己……”
两个女人都非常难过,流下了眼泪。
燕子写作已经20来年了,她最高光的时刻,是得了一个北京民间团体颁发的散文奖。
2015年,她看到那个民间散文奖征稿,就试着投了。编辑苏老师得知她是个小学都没读完、以理发为生的女人,就给了她很多指导,还把其他参赛选手的文章发给她看。有一位作者是一家报社的总编,她写自己的母亲,写母亲生了大病,自己是如何精心照顾,令燕子非常感动。
这个散文奖主要是扶持底层的民间作者,燕子也获奖了。编辑通知她去北京领奖,但没有一分钱的奖金,路费、食宿费都自理。本地有两位“文友”知道后,都劝她别去了,说:人家有单位的去领奖评职称的时候还有点用,单位还能报销点费用,你去领这个奖有啥用?她知道他们是为她好,也没跟他们犟嘴,但心里还是决定去领奖——写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得了奖,怎么能放弃呢?他们不会理解这个奖对她意味着什么。
为了去领奖,她还专门买了一套新衣服,然后在内衣里缝着一卷辛苦积攒的钞票,踏上了去北京领奖的旅程。她在北京见到了两位名家,听了他们的讲座,其中一个演讲时说,散文不能虚构,要有真挚的感情……课间休息时,燕子终于见到了那位报社的总编。她向人家问好,问对方的母亲现在怎样了?那总编说,你认错人了吧?我母亲好好的。她说起那篇散文,总编哈哈大笑,说那都是自己瞎编的,假的。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搞不清散文到底能不能虚构了。
吃过晚宴,燕子把自己以为写得较好的两篇小文拿出来向苏老师请教,苏老师边看边摇头,指着其中很粗俗的一些段落,不屑地说:你这东西要是叫XX老泰斗看,他根本就不会看。燕子反驳说,苏老师,我不服气,然后苏老师就不高兴了。她这才明白,这是在北京,现在面对的是大学里的教授,不是在田间地头,面对着一群老农民,可以反驳,可以争论。
在课间休息时,她又拿着这两篇小文向那个老泰斗请教,没想到对方说:“你这是流氓语言。”
这让她非常失望。
当然也有老师夸赞她,说:“你那村语使用得很大胆,有男人气息,坚持自己的风格。”她又转忧为喜,心里美滋滋的。
从北京回来之后,燕子更加努力地写作。大冬天的,零下好几度,理发店里也没有暖气,她坐在理发店的角落里敲打键盘,两只手冻得又红又肿,跟胡萝卜似的。有“文友”在网上读了她的文章,来理发店看她,为她简陋的写作条件心酸,就给她买了个暖手宝。
她每天在理发店写到半夜才关门,瞌睡得直点头时,她就默念着哈佛大学的校训:此刻打盹,你将做梦,而此刻学习,你将圆梦。然后咬牙坚持着把手边的文章写完再休息。
如今燕子已经50岁出头了,她仍旧没能发表什么像样的稿件,也没有挣到稿费。但她仍没有放弃,每天还在不停地写着。她仍旧在理发,计划着攒些钱,再自费出一本散文集。
有时候,夜半醒来,她也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自己这样一辈子不结婚,把青春、金钱、时间都用来读书写作,却始终得不到认可,这样到底值不值?
她想起在网上看到过一个作家写的故事:有一个老农民,已经70多岁了,终身未娶,每天种田放羊之余,就是读书写作。可写了一辈子,却没能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一个字,也从来没能挣到一分钱的稿费。到老了,他卖掉自己仅有的一处房子和一群羊,自费出版了100多万字的文集。编辑实在看不过去,给了他200块钱,说是稿费,他就开心极了。
燕子想到自己这些年来虽然没挣到稿费,但好歹也在地方小报上发表了几十篇小文,还得过两次小奖,相比之下,比这位老人幸运多了。
穿金戴银的邓大嫂来理发店,说燕子可怜,半辈子窝在破理发店里,没吃到好的,没穿到好的,活得太窝囊了,想带她去内蒙古乌海旅游,不让她花一分钱。燕子心动了,就跟着她去武汉坐飞机。两人在机场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邓大嫂去吃早饭,燕子就忽然觉得害怕,怕邓大嫂对她做不好的事,赶紧逃走了。跑回小理发店,重新坐在电脑前写作,她就像寄居蟹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壳,终于感到安全了。
晚报的编辑打电话问她,家里还有没有住的地方,报社里来了一位实习的编辑,没地方住,想去她家住一个月。她说有,于是,一个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女生珊珊提着行李来到她的理发店。燕子每天晚上站在理发店门口,等着珊珊下班归来。晚上关了理发店,就和珊珊一起步行回家休息。珊珊给她讲在报社里发生的事,她给珊珊讲自己的故事,讲读者女人,讲她们有多喜欢看《读者》。珊珊盘腿坐在地板上,把一本《读者》从头看到尾才睡觉,没就《读者》的好坏发表评论。
两人相处得非常愉快,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到了,燕子提着行李把珊珊送上车,珊珊要给她1000块钱当房租,她没有接受。几个小时之后,珊珊发来信息,让她不要太劳累,多休息,说在她装衣服的袋子里放了点钱。她过去一看,果真放了1000块钱。
我去找过燕子后,她把我拉进了一个文学爱好者群。
群主是个50多岁的男人,自称作家、诗人。他经常在群里发些打油诗,群员纷纷赞美:好诗!写得太好了!赛李白!中国要评十大诗人,必须有您的位置!快出诗集吧!有人说他神通广大,可以帮人出书,发表文章,连那些大型文学期刊也不在话下——出一本书多少钱,在那些大型文学期刊发表一篇文章多少钱,都明码标价。入群几个月,我一言未发,只当一个旁观者,后来就被踢出来了。
两年后,我偶然在网上看到,那个群里吵起来了。他们说群主是个初中没毕业的文盲,是个骗子,骗了群员近20万块。他们都交了钱,等着出书,等着在大型文学期刊发表文章呢,可等了几个月,群主只是推托,他们这才发现上当了。有人报了警,群主在一家宾馆内被抓获,被骗的钱款也不知道追回来了没有。
其实,这些被骗的“作家”中,若有一个清楚前因后果的人能把被骗的经过详细写出来,倒是一篇极好的小说,不用向谁行贿,也能在大型文学期刊发表。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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