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最高分国产片”《棒！少年》背后，请听导演讲述一群困境少年的重生故事

　　纪录片《棒！少年》讲述了一群困境少年在传奇教练的带领下，从零开始学习打棒球，直至赴美参加世界级棒球比赛的真实故事。不久前，导演许慧晶在“一席”演讲上讲述了该片的拍摄经历及幕后故事，他希望这些孩子能够被认同，希望体育运动能够真正改变他们的命运。以下为演讲主要内容。

　　『三个男人和一群男孩』

　　2017年10月，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了爱心棒球基地（强棒天使队）。当时，基地位于北京昌平区市郊，有15个7到12岁的男孩在训练，他们都来自全国各地的贫困家庭，有的是孤儿，有的是留守儿童。

　　爱心棒球基地是由孙岭峰教练于2015年创办的。2008年，他曾带领国家队参加奥运会，取得了第四名的佳绩，那是中国棒球一次历史性的突破。

　　球队的训练主要由孙岭峰的老师张锦新负责，孩子们都叫他“师爷”。师爷曾是丰台棒球学校的校长，从事棒球培训40多年，他带领中国少年棒球队获得过4次世界冠军，中国国家棒球队近50%的队员都受过他的启蒙或训练。师爷今年72岁了，年轻时的一次意外导致他的膝盖半月板撕裂，从此不能正常下蹲，每天晚上都要做理疗。

　　队员们每天上午在基地附近的打工子弟学校上学，下午在基地训练。他们的学习和日常管理由郭忠健老师负责。郭忠健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曾是清华大学棒垒球协会会长。他是一名志愿者，不拿工资，只想做点事，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这三个男人就是队员们得以健康成长的基石。师爷像家里的爷爷，孙岭峰像爸爸，郭忠健则更像妈妈，照顾孩子们的日常。爱心棒球基地就是一个大家庭。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第一次去基地的时候，孙岭峰在场边给我介绍每个孩子的背景。当知道每个孩子都有一个悲伤的童年时，我没办法把他们与眼前这群朝气、阳光的孩子画等号。

　　中场休息的时候，很多小朋友都围着教练在玩耍，有一个叫小双的孩子则独自静静地坐在休息区的破沙发里，玩着一个黄色的小恐龙。他的眼神非常忧郁，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一下子吸引了我。

　　

　　小双

　　第二天，我们就用纯纪实的方式，开始了正式拍摄。

　　小双是球队的主力投手。他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但他并不知道哥哥在哪里。小双的爸爸在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妈妈在哥俩出生几天后不知去向。小双刚出生的时候非常瘦小，在保温箱里待了好几个月。亲人迫于经济压力想把小双送人，但人家看他长得太小了，就把哥哥领养走了。

　　小双最初由大伯抚养，大伯去世后由姑姑接着抚养，但姑姑没几年也去世了，他的二伯收留了他。在小双的心目中，二伯是他在世的唯一的亲人。所以2015年孙教练去接小双的时候，他哭闹着不愿离开，因为他怕二伯也不要他了。

　　除了小双外，还有几个孩子的故事也很打动我。

　　队长大宝当时已经快12岁了，他的球技非常好，防守的时候主要打接手位置。大宝曾带领球队参加日本的一个国际性比赛，获得了亚洲区冠军。大宝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他妈妈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生了他。

　　李海鑫是球队里年纪最小的，人称“李混混”，他天真可爱，情商极高，是师爷的开心果。李海鑫的爸爸因为一次意外身受重伤，卧床多年，但他从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残疾人，出院之后一直在建筑工地打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他爸爸不希望儿子长大后和自己一样，他希望李海鑫能够通过一技之长摆脱命运的轮回。

　　李晓博是一垒手，非常帅气，性格也很好，小朋友都喜欢跟他玩。晓博从没见过自己的妈妈，5岁的时候爸爸在他身边去世了，他一直由姑姑抚养长大。爸爸骑着自行车带他去兜风的情景，是晓博心底里最美好的回忆。

　　赵剑是球队的主力游击手，来自张家口的牧区。赵剑和妹妹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好景不长，妈妈因吸毒去世，爸爸因贩毒在监狱服刑，兄妹二人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

　　这个群体已经有了相对稳定的规则和秩序，孩子们的过往会让你揪心难过，但这都是他们的过去。

　　『新队员把所有人都串联起来』

　　一开始我们按照群像的方式拍摄，但是我总觉得心里没底。

　　庆幸的是，第二次拍摄时，队里来了两个新队员，其中一个就是影片的主要人物———马虎。

　　

　　马虎

　　马虎刚到一两天，就把基地搞得鸡飞狗跳，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他一会儿跟小双掐起来了，一会儿跟大宝抢手套打起来了，一会儿把李海鑫弄哭又被群起攻击。一天下来事情没完没了，搞得师爷都无语。

　　有些“匪气”的马虎身体素质非常好，他会倒立，会翻跟头，能歌善舞，快手神曲《摩托摇》是他的最爱。

　　马虎是郭忠健从宁夏接来的。当时郭忠健是想找8到10岁的孩子，马虎的年龄有点偏大，但是原先约定的孩子都反悔了，只剩下马虎和另外一个小朋友苏泽龙。苏泽龙身体素质比较差，还有些自闭。无奈之下，郭老师只好接他们回到基地。

　　马虎的出现，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件好事。他就像一根树干把所有人都串联起来，球队原有的规则和秩序被打破了，矛盾冲突、故事线索逐渐涌现，让整个故事变得丰满起来。

　　其实，马虎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可能在原先的环境里自由散漫惯了，到了一个严格遵守纪律的环境，他有些不适应。而且，原来古惑仔式的习性使他在基地里也想当老大。马虎对老大的理解挺有意思的，他觉得当老大就是所有小朋友都听他的指挥，他可以带着小朋友玩，可以保护他们。

　　马虎的爸爸靠卖羊肉串为生，他妈妈在他3个月大的时候离家出走了。马虎有一次跟我讲他印象最深的事。他说，有一年爸爸外出了很久，突然带了一个女人和小弟弟回来。第二天，爸爸骑着摩托车载着二人出去玩、吃烧烤，自己在家里饿了一天。爸爸回

　　刚到基地的时候，马虎每次吃饭都把肚子吃得鼓鼓的，他一次能吃3大碗米饭，有时候还会把自己吃到吐为止。

　　第三次拍摄的时候，教练们带着队员到中山冬训。马虎依然是麻烦不断，但他身上脆弱和柔软的一面慢慢浮现出来。

　　有一次，他在宿舍走廊里和小朋友打闹，因为和他同宿舍的小朋友都不想和他一起睡，他想叫人家回去，人家都不愿意回去。马虎其实非常怕黑，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也不敢出去走动，他经常用安全带把自己绑起来睡觉。

　　『教育小孩是不能急的』

　　球队到中山后打了一场教学比赛，孩子们的表现都非常好。我们的拍摄越来越集中在马虎、小双、大宝、李海鑫4个人身上，人物关系和故事结构也逐渐清晰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想把这个纪录片拍成一个励志故事。可能很多人会说，励志故事会落入俗套，没什么新意，但我就是这样想的。我非常期待孩子们能有所成就，希望他们被认同，希望棒球能够真正改变他们的命运。但是那个时候，我们和教练们都有点干着急。

　　我们期待马虎能早日走上正轨，完成在赛场上打出一棒的愿望，成为真正的“老大”，但他总是说的比做的好，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服管教。

　　我们也特别希望小双能战胜自己脆弱的性格，成为一名优秀的投手，但他平时总是动不动就闹情绪、哭鼻子。

　　我们也期待李海鑫能早日变得成熟一点，发挥出自己真正的实力。但他每天都很贪玩，听说他一下午抓了100多只蜗牛，全部排成一排。

　　但师爷说，教育小孩是不能急的，否则会适得其反。他给我讲了他40多年来总结的一个经验，那就是教育孩子一定要一件事情一盯到底，孩子在一段时间内就会发生一些改变。

　　『孩子们好像真的长大了』

　　去美国比赛之前，基地面临拆迁，孩子们非常失落。师爷安慰他们说，去美国好好比赛，拿一个名次回来比什么都重要。虽然是安慰，但孩子们的压力变得更大了。

　　教练和队员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刚到美国的时候，大家都非常兴奋，孩子们对很多事情都感到新奇。他们第一次接触到了棒球文化，第一次看到了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的比赛，马虎和小双都有点看傻了。

　　马虎的球技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他在比赛的时候仍然没办法打到球，每次都被教练笑话。这时的马虎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莽撞的少年了，他真正热爱上了棒球，想为球队做出自己的贡献。

　　比赛正式开始了，因为队长大宝、马虎和其他几个队员都超龄了，胳膊受伤的小双成了绝对的主力。在和往届U10冠军芝加哥队的比赛中，孩子们前三局的表现都非常好，一直以1：0的比分领先。到第四局的时候，因为小双的一个投球失误，导致对方连续回本垒得分，带伤咬牙坚持的小双和队员们虽然都拼尽了全力，但还是输掉了比赛。

　　比赛结束后，小双非常痛苦，他坐在地上哭得站不起来。马虎用各种方式安慰小双，但都没什么用，他就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在那一刻你会发现，孩子们好像真的长大了。

　　当时，我们也是一边哭一边拍摄。我记得拍摄这部影片的时候，我在现场哭过两次，都和小双有关。另一次是他在宿舍里讲述自己身世的时候，我没有忍住自己的眼泪。没办法，有些事就是会触动你。在后期剪辑时，我也是经常看着看着就哭了，以前从没有这样过。

　　从美国回来之后，我们就开始了后期剪辑。大约半年后，我突然听说小双从基地偷跑回了老家，孙岭峰去接他回基地，小双不愿意回来，还和二伯大吵了一架。

　　我们问教练：小双为什么回去？教练说是因为二伯得了胃癌，小双想回去照顾他。我也问过小双这个问题，他说这是一个秘密，不能讲。

　　带着这个疑问，我们开始了后期工作。我一直很想知道，小双到底需要什么，离开球队对小双意味着什么。

　　『让人看到希望，看到人性的光芒』

　　2020年，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的缘故，很多原定的其他项目被搁置，我基本上处于无事可干的状态。回归家庭以后，我突然从我儿子身上理解了一些事情。

　　我儿子快6岁了，过去因为我工作忙碌、经常出差，我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很少，我从来没有给他洗过澡，也没有送他去上过学。这次由于疫情，孩子每天都在家里待着。我爱人是画家，需要时间来创作，于是我们轮流照顾孩子。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和儿子的关系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我会给孩子洗澡了，也会和他一起玩，我真正有了做父亲的感觉。

　　

　　导演许慧晶在演讲

　　我突然明白，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亲情的陪伴。马虎和小双，他们问题的根源正是在于亲情的缺失造成了极度的不安全感。小双从小经历了太多的变故，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亲情是他内心最需要的。所以，在他的心底里，他的二伯以及他们的家，甚至山上的那块巨石、村头的那棵大树，都是他的精神支柱，那是属于他的世界。我相信有一天小双还会再次走出大山，他会有所成就，因为他有足够的善良。

　　最后剪辑的半年时间里，我感觉自己也有了真正的成长，对片中的人物和素材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就像德国电影大师赫尔佐格所说：“你带来一个鸡蛋的故事，只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事实；但你带来一个破壳而出的鸡的故事，这就是关于生命的故事。”

　　我们特别希望影片能给孩子们带来正面的影响，希望孩子们将来可以打专业队，可以进体育院校成为一名大学生，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教练，拥有改变命运的能力。我们也希望孩子们长大以后看到这部影片，能够为自己儿时的经历感到自豪，当他们遇到困境的时候，这部影片能给他们带来力量。

　　《棒！少年》也让我对纪录片有了新的认识。之前，我一直在思考：纪录片到底能做什么？对拍摄对象到底有何意义？我们是否能够真正帮助一些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些事情。拍摄《棒！少年》之后，我终于明白，纪录片除了要呈现问题，更多的是要让人看到希望，看到人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