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三十回：西门庆生子加官

　　时来谁不来？

　　时不来谁来！

　　——金瓶梅

　　一、

　　金瓶梅的第一回，死了一个兄弟卜志道（不知道），第二十九回，来了一个知道一切的吴神仙（无神仙）。一个人到底是知道自己的命运好还是不知道的好？

　　第三十回，西门庆生子加官，喜得把朝廷的任命，拿给吴月娘观看，说：太师老爷抬举我，升我做五品大夫之职，你也做了五品夫人。吴神仙给我相面，说我不少纱帽戴，有平地登云之喜。谁知不到半月两件喜事都应验了。

　　半月之前，吴神仙也曾经警告西门庆：“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西门庆何曾记得？到底是西门庆健忘，还是不愿意直视自己的命运？

　　中国人的算命，颇有点苏格拉底“认识你自己”的意思。不过，苏格拉底的认识自己，是一种自我的省察，是思想的体检。中国人的算命，更像探照灯，是向外照射，要看清自己前进的道路，搬开阻挡自己的石头。古代的希腊人认为，最坏的事是人立即死去，其次坏的事是迟早有一天人都会死，人不得不认识到自己的有限性。但是在西门庆看来，最坏的与己无关，其次坏的太过遥远。不知生，焉知死。死亡不是生命中的事件，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许多时候，命运是一种模模糊糊的宗教情绪。人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自己无法左右的力量，在拉扯自己。但是，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西门庆是个缺乏命运感的人。一个中国人，他感叹“人的命，天注定”，并不意味他拥有了一种宗教情怀，而是为自己的人生失意发出哀叹；他坚信人定胜天，我的命运我做主，并不是上帝赐予了他力量，不过证明他人生得意，在给自己和他人注射激素。算命这件事情，在务实的国人眼里，从来不是正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金瓶梅的前二十九回，仿佛是西门庆人生的预热，他偷娶潘金莲，毒杀武大，驱逐武二；又接连娶了孟玉楼、李瓶儿，财色兼收；他摆脱了亲家陈洪和杨戬的牵连，攀上了当朝太师蔡京，特别是和蔡京的管家翟谦翟云峰交往密切，打通了官商一体的道路。第二十七回，西门庆对自己的爱妾李瓶儿说，你两个唱个“赤帝当权耀太虚”我听听；第三十回，他又对春梅说，你们唱个“人皆畏夏日”我听。西门庆此时仿佛当权耀太虚的赤帝，人皆畏夏日他不畏。

　　这个时候让他相信，自己三十六岁有血光之灾，他怎么信？

　　他对吴月娘说：李大姐养的这孩子甚是脚硬，就起名叫作官哥儿吧。

　　哪里是孩子脚硬，是自己命硬！他即将登上事业的顶峰，即便是神仙的劝慰又怎么能说服他？

　　有意思的事，金瓶梅中两次算命，都问到克妇和克夫的问题。西门庆、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诸人，都忙不迭的答道：克过了克过了。西门庆以为自己克过前妻、西门大姐之母陈氏，孟玉楼以为克过了前夫杨综锡，潘金莲以为自己克死了武大郎，李瓶儿以为克死了花子虚。偏偏，最终克死的是西门庆。

　　人只有跌入命运的深渊，才能想到神仙。西门庆死时，也曾遍寻吴神仙，希望能救自己一命。可是世界上又哪里有什么神仙？

　　二、

　　这一回里，我们第一次看到蔡京，这个宋徽宗至为欣赏的权相。

　　金瓶梅词话的开始，便把西门庆比作项羽刘邦。其实，西门庆的为人和刘邦更为相近。西门庆在社会上行走，混迹官场，之所以能结交各路官僚，在于粗鲁阔绰，有豪侠气，流氓气。他每次出手，一击便中，都超乎对方预期。他受杨戬牵连，派仆人来保奔走首都，在蔡京之子蔡攸那里，一出手便是“白米五百石”，令蔡攸不能拒绝，转而进入右相李邦彦之门，出手又是五百两，让李邦彦不得不接受。

　　这次为蔡京祝寿，西门庆尽显土豪本色，金壶玉盏，锦绣蟒衣，汤羊美酒，太师如何不喜？也许太师大人在想，一个清河县的土豪竟然如此大方，值得结交。颇堪玩味的是，蔡京一家收礼的方式都极为神似。门子摆谱，伸手索钱，管家和老爷都欲迎还拒。蔡攸当年对来西门庆派来求情的仆人来保说：杨老爷的事，圣上宽恩，另有处分了，你还是到李邦彦老爷那里去说。吓得来保只顾磕头道：小的不认得李爷府中，望爷怜悯。蔡攸道：“你去到天汉桥边北高坡大门楼处，问声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讳邦彦的你李爷，谁是不知道！也罢，我这里还差个人同你去。”

　　此回，来保先向翟管家递上一封揭帖，脚下人捧着一对南京尺头，三十两白金，说道：“家主西门庆，多上覆翟爹，无物表情，这些薄礼，与翟爹赏人。前者盐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费心。”翟谦道：“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

　　蔡太师和管家口吻毕肖，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是带回去吧。慌的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意，些小微物，进献给老爷，您也好赏给他人。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

　　凡送礼之人，进入高门大户，最怕拒绝。对方不假辞色，自己便如跌冰窟，对方稍假辞色，心中便生起无限春意。蔡京父子和翟谦，是把握人性的大师。先是拒绝，似乎在坚守原则，随后笑纳，给足了对方面子。主动为对方指路，又还足了对方人情。

　　蔡京看着手下把礼物尽行收下去，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

　　来保道：“小人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

　　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官符，我安排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好不好啊？

　　来保慌的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首碎身，莫能报答！”

　　又向来保道：“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因问：“后边跪的是你什么人？”来保准备说是伙计，吴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门庆的小舅子，名唤吴典恩。

　　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小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我安排你在清河县做个驿丞，倒也去的。那吴典恩慌的磕头如捣蒜。又取过一张官符，把来保名字填写在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尉。

　　人情既是天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们看这当朝的太师，一国的宰相，何等的亲切慈祥，毫无拒人天里之外的冷峻，如何能不赞美他！他们实在是中国人处世的典范。

　　但是也正是这人情，让人踏入泥潭，不能拔脚。黄仁宇写万历十五年，也不得不感叹，像海瑞那样方正决绝的人，实在无解。

　　权力和金钱结合，让清河县一个欺男霸女的流氓商人至此走上了官商一体的道路。这一切来的自然，妥帖，充满着人情味，一点儿也不难受。

　　三、

　　李瓶儿生子，吴月娘乐见其成的，上下张罗；孟玉楼心里作酸，假装逍遥；孙雪娥着急凑热闹，黑影里被台基险些绊了一跤。潘金莲绝望，诅咒，看见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迳自去到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

　　西门庆看见一个孩子生的甚是白净，心中十分欢喜，晚夕，就在李瓶儿房中歇了，不住来看孩儿。次日，天不明起来，派小厮到各亲戚邻友处，投送喜面。应伯爵、谢希大听见西门庆生了子，送喜面来，慌的两步做一步走来贺喜。到次日，众亲邻朋友一概都知西门庆第六个娘子新添了娃儿，未过三日，就有如此美事，官禄临门，平地做了千户之职。谁人不来趋附？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常言：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正是：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颜色。

　　西门庆生活在一个县城里，虽然也临近商业交集的码头，但是还是个传统的农业社会，人的流动范围极小。终西门庆一生，不过去东京两次。武松路过的景阳岗，彼时还有老虎出没。人和人的摩擦、碰撞都在极小的范围内发生。社会封闭，人没有自由，世态炎凉常常即刻兑现，显得触目惊心。我每次看到金瓶梅中人对人的趋奉，觉得固然是人性的体现，但生活空间的狭窄也是一个不能豁免的因素。一个人作践自己抬高他人，实在是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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