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中国文人如何写游记?

栏目:网络教育  时间:2023-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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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明大观路有间民族学书屋,里面十来个书架的偏门专业类旧书,服务于周围的相关研究和教育机构,偶尔吸引来三两爱书人。没文创、没茶馆、没分享讲座,逼仄的空间营业一周,经常也就一天五六十的销售额,老板娘早已将业务重心搁在孔夫子这样的旧书网站了。

  我时常钻进这间书店,翻阅那些手写的油印本地方志和民间小调曲谱,在此过程中,我发现了几本古旧的游记,有明代、清代、民国、改革开放初期的,于是开始好奇,过去的人会以怎样的流水账方式,记录自己一天的旅程?

  太华山是今天昆明市民周末全家散步的地方,它和华亭山、罗汉山一起组成昆明西山。西山在元代为“滇南八景”之首,明代居“云南四大名山”之冠,清代“昆明八景”中“滇池夜月”,即滇池西山夜月,而在当代,西山又是“昆明十六景”之“睡美人山,龙门飞峙”。我以从古到今的顺序,展开研究了下这些“太华山游记”。

  昆明大观民族学书屋 秦子寒 供图

  明:张佳胤,骈俪体抒情,想象加持的景观

  重庆合川人张佳胤(1527-1588),明代嘉靖末期官员,在上任河南滑县正三品佥都御史(相当于今天的中央驻地方纪检组长)之前,来昆游览。1566年阴历12月24日,他从安宁出发,经碧鸡关,入华庭寺,沿古道爬到太华寺夜宿,次日游览各名殿一番后,下山乘舟返省城。

  这一天的游览锻炼,被他写作《游太华山记》。

  和所有流水账一样,游记第一段是说抵达方式和过程。虽比今天少了个缆车,但可看出陆路景观极大的变化。“东逾碧鸡关,循山径,左右多花竹流水,藤樾交荫“,与今日出昆高速重要收费站不同,彼时的碧鸡关是郁郁葱葱、竹林流水的惬意样貌。“稍下,为高峣村,帆樯鳞次,盖贾人买舟处。”

  在赖声川名剧《暗恋·桃花源》中,女主角云之凡回忆中的高峣,即便在民国时代也早已不再毗邻滇池,而三四百年前的明代,却是可以租船游玩的,所谓“贾人买舟”。

  张佳胤的主要目的地是高处的太华寺,于是开始“西陟支径“后,就较迅速地路过低处的华亭寺。“寺亦稍稍就圮,仅有山鸟送客尔”之残破样貌,与整修一新的今日模样,当然判若两寺。

  今日,连接华亭寺和太华寺的太华古道,约有2公里和600级台阶,不清楚是否保持着嘉靖年间的阶级高度,总之张佳胤游记中记述的是,“由大径登太华,回折数盘,两僧持茗椀立亭右,乃少憩,寓目万顷碧波”,且林间“长松茂草,蔽藤参天”。

  游记中几处出现“万顷”两字,大抵是作者入太华寺后,受大雄宝殿东面那座万顷阁所震颤,不自觉多处挪用。在“一碧万顷“的牌匾之下,张佳胤”凭栏眺视,树杪可手,毇毇涛声,疾徐相继……时夕阳既下,太华山影尽落湖中,波光荡摇,千峯俱动“。如此看来,这观湖景之处倒没多少变化。

  黄昏观海后,张佳胤夜宿山阁。“是夕,松涛四起,窗月凌乱,宿鸟惊栖,忽喧忽寂。至一鼓,满林大响,如百万楚师夜鸣,刁斗声撼岩壑。”

  可能是官府中待久了,作者尽被鸟鸣嬉戏搞得夜不能寐,甚至将想象力移至四面楚歌的古战场。于是,他随着日光早早醒来,看着“朝阳渐升,射以赤气,晶光漭沍,不类人间”这样的,被想象加持的景观。

  起床早膳后,作者又花不少时间认真逛了逛灵宫殿和玉皇阁,才“下山登舟,乘风挂席,行黄苇中,可二十里至省。”可知,当时的西山脚下,是有渡舟回昆明市的。

  由于作者游览太华山之时,正值嘉靖末期,严嵩等奸臣为迎合皇帝推崇道教,兴起祭祀般的青词之风,因此张佳胤的文风也免不了附庸时代风雅之嫌。

  西山龙门旧照

  明:徐霞客,一个测绘员

  张佳胤登太华山70年后,即1638年6月,古往今来中国第一大旅行家徐霞客,以地理测绘般的科研精神,认真到太华山转悠了一圈,并将其写入《徐霞客游记》中篇幅占据一半以上的《滇游日记》之开篇。

  当然,从行程顺序上看,徐霞客是在崇祯11年(1638)年5月,从贵州盘县进云南富源,自东往西抵达的省城昆明。

  然而,徐霞客由黔至滇这部分日志散佚,后人整理全部游记时,就只得从其太华山一日游开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的全三册《徐霞客游记》中,可以找到带有完整足迹的地图,复原其行程线路,也将《游太华山记》和滇南建水的《游颜洞记》一道,合并为《滇游日记一》。

  在无电的古代,徐霞客就着夏至的长日,先坐船,再登山,体力充沛地另择他路,又爬了个来回,再下至码头复行舟回昆。他也就没必要像冬日登山的前人张佳胤那样,不得不在寺庙里挂单一宿。

  至于抵达方式,徐霞客选择了当时常规得多的水路。从今天市中心的弥勒寺搭船,渡草海,直至高峣村上岸。详细观察,并以准确的方位记录了高峣所处位置,以及整座太华山的走势。“盖碧鸡山自西北亘东南,进耳诸峰由西南亘东北,两山相接,即西山中逊处,故大道从之,上置关,高峣实当水埠焉。”

  第二段起,徐霞客“余南一里,饭太史祠。”1987年,这座曾经纪念太史杨慎的祠堂,成为了“昆明徐霞客纪念馆”。 像是目标明确的登山者那样,前人详述过的华亭、太华两大名寺及连接彼此的古道,行者徐都匆匆路过,且在日记里以寥寥几笔带过。对于张佳胤夜宿听涛、晨起观海的太华寺景观,徐霞客认为不过如此,“然此处所望犹止及草海,若潆潆浩荡观,当更在罗汉寺南也。”也就是说,他的登顶游览和观测目标,是如今不复存在的罗汉寺。

  远在草海行船时,他已抬头仰视,“遥望西山绕臂东出,削崖排空,则罗汉寺也”。照此描述,感觉起来几乎与大同名胜悬空寺无异。出太华寺走入山林中,“见南崖上下,如蜂房燕窝,累累欲堕者,皆罗汉寺南北庵也”。等来到罗汉寺北庵,之前在太华寺所见的水景果然成了小儿科,“诸殿俱不巨,而点云缀石,互为披映,至此始扩然全收水海之胜”。

  从罗汉寺正殿往东出山门口,徐霞客“凡八折,下二里抵山麓”,经过渔民聚居村落,沿湖岸崖壁,“亟悬仄径下,得金线泉”。再往深处,既有着”海中细鱼溯流入洞,是名金线鱼”,还能手持火把深入“东上三丈止,西入窈窕莫极”的大石洞。听上去,简直都是爱丽丝梦游仙境远古仙境的画面。继而,他又原路回到山顶罗汉寺北庵,再一次“于耸崖间观黑龙池而下。”这才结束了这一天的行程,回程也就没再累述。

  通篇看来,时年51岁的徐霞客当然体力充沛,才能以远超观光打卡的地质研究精神,两上两下西山。

  而文字上,我们的旅行大师没有抒发任何感想,既不睹物思人,更不咏物言志,而是像个测绘专家那般,逐一详述湖、山、庙、殿的方位乃至距离。单是计量单位“里”,全文就出现了26次。

  85年云南人民出版社版《徐霞客游记校注》 秦子寒 供图

  清:新晋朝官,其实是“庙宇试睡员”

  在那本集中于明清两朝的《云南古代游记选》中,古人们到过的最偏远地方是维西,即今天迪庆州的维西傈僳族自治县。其余绝大部分都高度集中于昆明、大理,及各自周边。

  昆明本地人戴纲孙(生卒年份不详),22岁那年才第一次登太华山,并写下游记。不过依照其道光九年(1829年)考取进士的资料,登山日记大抵也是1829年前后所著。后来官至工部主事、浙江道御史后,鸦片战争也随即到来,国运开始衰微,他自此也同林则徐、龚自珍、魏源等“清代公知”往来密切,带着对朝政的失望,借病隐退回乡,闲养间编修了第一部《昆明县志》。

  他青年时的这次登山,与前朝文官张佳胤一样,也选择夜宿山间,且佛岩山、太华两寺各一晚。在交通不便的古时,或许也再次说明了只有徐霞客这样脚力出众的旅行家,才有可能一日内两上两下并完成测绘调研,至于抒情咏志之事,还是留给这些文官吧。

  不过,戴纲孙的行程出发颇晚,更像是听朋友一番话后的即兴旅行。“今岁中秋壬午,友人有言及金碧旧闻,遂命俦侣载具,出西郭门赁小舟”。舟行草海时已近黄昏,“语篙师当作竟夜游。会日薄暮,澄波如镜,余霞错绮“。而在此以前,作者是在艳羡早已把太华山当郊游目的地的同乡们,只恨自己公事繁忙。“然而迫王事蹴身谋,卒卒无昕夕之闲,则不暇游”。更认定在山中的老翁和牧童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山翁、牧竖日出于烟霞浩渺之区,习而相忘,则不知游”。

  泊舟后,已算是摸黑夜登,“循山径盘辟,时凉月巳午,松稍微荫”。今天不存在了的佛岩山寺门打开,由僧人引入宿舍后,“偏夜半、穷深林、履峻壑,力既倦,遂解衣熟寐。”

  真正的观光游览行程,是从次日拂晓开始的。作者仅用三小段简单记述。不一会儿,就先爬到华亭寺,作者在这个康熙年间重修的名寺间信步,“由佛殿上,为海月堂,嶙峋巉睑,雕楹镂槛。堂有楼曰:大悲阁,即旧所称缥缈楼也。”

  赶上日出时分,前朝两位游记作者都看不上的华亭海景,都被戴纲孙赞美为“红轮一线,与白波争激宕,日光皆作浮图形,下有金莲花捧之以出。”

  往上,登入太华寺后,或许因前人已描述太多,这位超慢步山客在寥寥数笔后,就“盖宿于太华”。游记中,或许是懒得赘述游览所见,接着就来到末段一番感慨,大概是说归来后,朋友们责问怎么没去哪哪哪,这位“庙宇试睡员”也实在不想贪心,收尾道那些个奇峰名寺“皆奇丽峻拔,而太华特胜,故以其名概之,又谓之西山云”。

  当代:报社征文的入选者

  一本同样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发行于1988年的《云南游记百篇》,封面是从卡瓦博格到版纳佛塔的名胜水彩化后的拼贴,选文来自《云南日报》1987年“美丽的云南”游记征文活动的佼佼者们。编者在开篇宣布,“这是迄今为止第一本云南当代游记,大多为普通百姓所写,也许您觉得您可以写得更好,那么我们期待着更好的那一本问世。”

  百篇里仅有一篇关于太华山,《而今又劈穿云洞》,作者黄建安。与前人风格完全不同,这位现代作者的全文跳过如何抵达西山脚下、华亭寺和太华寺等名胜样貌等内容,直接描述从山顶龙门到三清阁的新凿人行隧道,并对比清朝盛年开凿的山顶老隧道。

  可能受现当代众多非时间线性文学影响,这位作者也直接从登到龙门顶的开头写起,并以一副对联起赋。“举步艰危,要把脚跟立稳;置身霄汉,更益心境放平”。接着,才因在雨天的龙门平台上见到对联,而后知后觉身处风光无限的险峰。“便觉得真大,无边无际;又觉得滇池很小,似有似无,一霎那我仿佛被人挤着推着,离开了平台,在云雨里无根无基地飘荡起来”。

  作者不过是夸大表达了自己的“幻境“,多年前,从以礼河来昆明的他,春节登龙门,”天啊!好多的人哟……排在“长龙”中慢慢挪动,上石阶,穿石洞,你上我下,挤得要命。还好,在人群中可欣赏滇池的美景……中午过后,总算进了龙门,可上了龙门,人像插筷子一般,不要说照相、观景,连想稳稳站住都不可能,脚跟既立不稳,心境也放不平。“

  这样的人山人海,也是我童年模糊的太华山记忆。我甚至从没觉得滇池这一大片高原水体有啥美景可言,即便在它没被污染之前,也比乡土教材里的中甸碧塔海、明信片里的黄龙九寨沟差上十万八千里。

  毕竟是征文比赛的入选作品,对景区有了一番先抑后,必然得跟上后扬。“昆明市政府于1984年组织人力、物力,从龙门往前开辟了一条新隧道,再筑石级直达山顶,另辟新路绕道三清阁。从此,龙门有了迂回余地,死路变成了活路。“接下来作者用了很大篇幅,细述最新这次在大雨天穿越新隧道的发现和感受。读毕洞中的“凿穿云洞记”后,才知道整个新隧道只用了200天就大功告成。而清代为改变“手攀铁索,危蹬历阶“的游览条件,从1781年开始的”匠心凿混沌、石腹穿玲珑“的工程,直至1853年才完工。

  72年与200天,技术的飞跃清晰可见。作者感慨,”既佩服新隧道开凿之神速,也惊叹于先人征服龙门的顽强!“

  当下,观海的报纸雕塑

  物是人非。山还在那,见多识广的当下人,不会像古人那样,将其视为了不得的风景。

  周末举家游览的,大抵会坐唯一允许通行的景区大巴上去,龙门拍照发个朋友圈,聂耳墓逛一逛,就开始徒步下山,到接近山底的美食小镇吃个午饭。公司团建的,会选择太华古道走一走,然后在翻修一新的古寺门前拉开正能量布条,找人拿手机按上一轮合影。

  我最近一次上太华山,是被叫去参加个波兰琥珀展,龙门顶多出一家私营的艾维美术馆。

  创作爵士乐的昆明姑娘张译匀,带我到这栋现代玻璃建筑的架空层,见到芬兰裔的加拿大雕塑家马蒂。他那些用心雕琢的漂亮身躯,要么沉思着、要么拉长着,一个个都朝落地窗外的滇池探去。马蒂介绍说,这些其实都是用报纸一道道糊起,再上青釉漆的,看似青铜般沉重,却如羽翼般轻盈,也算是应了古人们脚踏实地、心在晴空的意境吧。在攀谈的间隙,一对爬山上来的上海夫妇,以马蒂觉得不错的价钱,买走两只纸塑人体。

  那天望着滇池落霞,三人聊到很晚,龙门广场没了下山班车。似古人夜游般,几人就着霞光下山。左侧是隐入黑色的植被,右侧林子背后是从粉渐变入深灰的湖景。在一个树木稀疏的拐角处,月亮初升,虽不会再有渔火,但我第一次觉得,冥色中的滇池,其实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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