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背影》到《给亡妇》看“民国直男”朱自清

　　

　　朱自清的散文似乎伴随过许多人走完中学生涯。《朱自清散文集》收录了“我从此叫你女儿“绿”的《绿》， “这几天里颇不宁静”的《荷塘月色》，“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的《春》等诸多名篇。

　　当然也有那篇最著名的《背影》，这篇散文从问世至今快100年了，但它的魅力似乎历久弥新，时常有人向它致敬，向走下神坛的父亲致敬。

　　因为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父亲的形象总是威严而高高在上的。父子关系，就好比老鼠见猫，一如《红楼梦》里贾宝玉和贾政，除去畏惧还有疏离。这种疏离大概始于万师之表的孔老夫子，《论语》中记载了他 “庭训”儿子孔鲤的故事，自此给后世留下一个教子范本，那就是，君子要疏远自己的儿子。

　　但《背影》中的父亲似乎有些不一样，他在送别20岁的儿子时，婆婆妈妈地张罗一切，还为了给儿子买几个橘子，拖着肥胖的身躯在月台上攀上爬下。这样的父亲形象是传统中国文学里罕见的，禁不住让同情起这位老人，还让人为父子情而感动。

　　其实《背影》是朱自清写给父亲的一封和解信。头一句“我与父亲不相见已有二年余了”，不见的原因是，此前父子已经交恶8年，冷战2年。末一句“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是朱自清从心理上开始接受父亲了。因为他自己也身为人父，且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

　　《背影》所叙述的事发生在1917年，也就是朱自清上大学的这一年。父亲因为娶姨太太，不但丢了差事，还气死了祖母，导致家境败落。此后赋闲在家的朱父心情不好，不但迁怒于生性爱笑的儿媳武仲谦，还苛待儿媳妇，一度将她赶回娘家。

　　朱自清骨子里是个传统文人，他对这门父母包办的婚姻是满意的。因为妻子武仲谦不但漂亮活泼，还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他尤其喜欢看妻子笑。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妻子却变得越来越不爱笑。于是本就对封建大家长作风不满的朱自清，迁怒于父亲。

　　1923年，借着为妻子抱不平，朱自清写了一篇《笑的历史》。小说用第一人称写了一位少妇，因为在婆家受到不公平待遇，逐渐从爱笑而变得郁郁寡欢。正是这篇文章让父子关系降到冰点。父亲勃然大怒，认为儿子自爆家丑，从此不愿再搭理儿子。

　　其实妻子所受的委屈里，哪里单单只来自公婆，其中也有朱自清的份。在短短十二年的婚姻里，朱自清让妻子为他生了六个孩子。在整个丧偶式育儿过程中，朱自清非但不能施与援手，还时常发脾气，迁怒于她。他在《给亡妇》里自述到，“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嚎啕。”

　　但即便是妻子这样委曲求全，朱自清也还是不能够满意的。因为他喜欢的是那个活泼爱笑的妻子，而不是一个整日愁眉不展的妇人。在写《背影》那年年初，朱自清还写过一篇《女人》。这篇文章假借“白水”之名，写下了他对女人的观感。言语直白赤裸，把女人的体态描摹得活色生香，差一点会让人以为是《红楼梦》里的薛蟠再世。

　　朱自清喜欢的是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女，不是眼里只有家务和孩子的中年妇人。他的很多美文都以少女作为比拟对象。在这一点上和贾宝玉如出一辙。贾宝玉的格言是：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嫁了，是颗死珠子；再老了，竟是鱼眼睛了。

　　在《女人》一文中，朱自清说他追寻“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说白了就是年轻、好看、又优雅的女人。因为她们能让男人感到“自己圆满”。但他又指出，这类“艺术女人”仅限于处女，上了年纪，被岁月侵蚀了的少妇，中年妇女，老太太们都不在其列。

　　《背影》写于1925年，当时的朱自清已经在婚姻里呆了十年，眼见着妻子青春不再，整日愁眉不展地围着一堆孩子转。为人夫为人父的朱自清，也早已从一个反抗父权的意气少年转变为中年养家男人。他也是一个父亲了。此时的他可能对父亲有了一种男人对男人的惺惺相惜了。对父亲当年因娶姨太太而丢官败家的事，大概是能体谅了。所以他念起了父亲的好，虽然只是个背影，有些模糊。

　　《背影》一文中，朱自清看到父亲买橘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好几次。而妻子武仲谦为了操持整个家，累垮身子，累出病，他也不过是看到妻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暗中叹个气而已。

　　《给亡妇》写于1932年10月，离妻子武仲谦三周年忌日还有一个月。题目用了“亡妇”而不是“亡妻”，大概是顾忌到新婚妻子的感受。当时他和第二任妻子陈竹隐结婚才两个月。正值新婚蜜月之际，朱自清为何提前悼念起亡妻来？

　　朱自清的第二任妻子陈竹隐，应该符合朱自清所谓的“艺术女人”的标准。她是齐白石的弟子，既画得一手好画，又懂丝竹音律。因此发誓不再续娶的朱自清一见到理想中的女神，便立刻沦陷了。

　　

　　朱自清给她写了七十多封情书，其中有写道“亲爱的宝妹，我生平没有尝到这种滋味，很害怕真会整个儿变成你的俘虏呢！”架不住大才子的情书攻势，风华正茂的陈竹隐终于答应嫁给朱自清，一结婚就成了五个孩子的后妈。

　　恋爱是美好的，一旦进入到柴米油盐的婚姻里，问题就来了。陈竹隐不同于逆来顺受的武仲谦，她是个追求个性独立的新女性。她无法忍受被圈在家里做家务，更无法忍受朱自清的大男子主义。与此同时，新婚妻子的独立性，也让朱自清倍感苦恼。于是两人结婚没有多久，就闹到要离婚。他开始怀念起亡妻。

　　于是才有了这篇《给亡妇》。有了跟第二任妻子的对比，他才开始意识到亡妻曾经付出很多。对此他心生愧疚，但字里行间还是忍不住要责怪她不够“艺术”。“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是如此的。”认为短短十二年的婚姻，妻子把十一年都耗费在了孩子身上。

　　因为新婚妻子的抗议，朱自清做了自我反省，并作出了一定调整，他开始分担些家务，并抽时间陪伴妻子。两人这才又重修旧好，家庭生活得以延续。

　　但作为直男的朱自清，秉性难改。他不但需要一个年轻活泼，像天使般的妻子，更需要一个全心全意以他为中心的妻子。

　　1942年他在《论自己》这篇文章中抱怨道，“谁能说，‘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真有那么回事儿么？赶到爱人变了太太，再生了孩子，你算成了家，太太得管家管孩子，更不能一心爱怜你。” 这一年，朱自清和第二任妻子陈竹隐也已结婚十年。显然“宝珠”已变成“鱼眼睛”了。

　　朱自清不但文章写得好，也有着传统文人的气节。他用行动践行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1948年，有严重胃病的他，因为拒领美国的救济粮，活活把自己给饿死了。

　　作为一名爱国知识分子，他大节不亏，无疑是高尚的。但作为一个丈夫，以今日的眼光，冠他一个“直男癌”的头衔也不为过。他撒手而去，留下八个孩子，把整个家的重担统统扔给了妻子陈竹隐，生前如此，死后亦然。

　　一代美文大家的朱自清已经永远离我们而去了，但直男“朱自清们”还在这世上生生不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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