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镇说(第三部)》连载之(102)|我一直没醉,大哥喝哭了
□逄春阶
第八章 岐路·坦途
我一直没醉,倒是大哥喝哭了
“德鸿,咱公冶家的人,干啥都认真。无论干什么,都要干出名堂。比如教学,我就要教得比别人好,不光好,还要好很多。必须下真功夫,练真本事,这样人家才瞧得起你。我有个目标,就是要当老师的老师,果然,到了秋假的时候,全县的语文教师培训,县教育局叫我去给老师上课。我当时选的课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一课挺好教的,给学生教跟给老师教不一样。既然是给老师教,你就得讲怎么板书。板书好办,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百草园,三味书屋,一边一个。板书里面的重点你得写,百草园,‘不必说……也不必说……单就是’,连词给板书出来,让学生们造句,一造句就是一篇小文章。我正教着,教育局张局长过来了,说:‘打扰你一下。’我问局长有什么指示,他拿着一张白纸在我眼前一抖,对教室里参加培训的老师们说:‘你们公冶德兰老师被岛城农学院录取了。他的分数最高,是理科状元,不过报的志愿有点低,这个分数报北大也能录取。有点可惜。’
“大家都给我鼓掌。我一听明白了,录取了。但我极力压抑着兴奋。我说,局长我有个请求,你先保密,先别发榜。张局长问为什么,我说联产承包了,我得把那个地里的活儿干干,地瓜该切就切切,玉米该掰就掰掰。要不,光个老婆在家里,领着俩孩子,没法干。张局长说:‘好办,你告诉公社教育组的同志,别发榜就是了。我也跟他说说。’我也跟参加培训的老师们说了,请保密一个月,我回家干活去。我就把一米八的稿荐一卷,绑在自行车上,骑着车子往家走,很轻快,就好像不大用使劲似的。这有了诗里说的感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到了前面,埠南头,有个小桥,小桥上面一些车辙沟,一下子把我别倒了,别到桥底下了。我心下是,坏了,别再跌得捞不着上学了。爬起来一看,没事。是你嫂子帮我打的那稿荐长,一担,有个空间。我又不能骑车子了,推着就回去了。回家后,我谁也不说,连老婆也不知道。
“最后一天,起党员介绍信,我得找村支书。我站在他家的门外喊:‘大叔,我考上大学了。我来起介绍信啊。’他家的狗,汪汪地叫啊。我说你打开门,他说:‘什么?你什么时候去考的大学?’我说一个月前。他又说:‘哦,哦,明天开吧。’我说,明天就走啊。他开了门,给我打着狗,进了里屋,从抽屉里拿出公章,给我盖了。我说:‘大叔我多亏了你。’他说:‘你有才,谁也压不住。’我说:‘不,你不挤把挤把我,我就不考了。人得压吧压吧啊。就像一块墼,没有模子框着,就是一摊烂泥巴。’他就是那模子,让我这摊烂泥巴立成了一个墼。
“人在逆境当中,很自律啊。我六年没犯一点错误。我那天还特意带了两瓶芝镇老白干。我放在天井里的石磨上。我说:‘大叔,你费心了,喝点酒解解乏。’他摆摆手:‘拿走,拿走!别让我犯错误。心意我领了。’我好说歹说,他留下了一瓶。他说:‘这些年,咱爷俩别别扭扭。夜里睡不着,我也想,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我对你的偏见,就是改不过来。’另一瓶酒我拿回家,让你嫂子炒菜,我一个人喝。
“你嫂子到自留地里薅了几棵葱,做了个葱炒鸡蛋,从咸菜瓮里捞了个辣菜疙瘩,这就是酒肴。德鸿你知道,我酒量不行,可是那晚上一瓶酒喝完,居然没喝醉。刚喝完,准备上炕睡觉了。大门响,是咱大哥公冶德乐来了,他提了一瓶酒,说是要庆祝庆祝。我说好啊,干脆把三哥公冶德咨、四哥公冶德施也叫来,我们哥三个又喝,一直喝到下半夜。但我一直没醉。倒是大哥喝哭了,他说:‘老五啊,你命好!赶上了好时候。俺们连高中都没捞着上。你好好上吧!你这大学啊也是替我上的,替你二哥、三哥、四哥上的!’
“我考上大学,心情最复杂的是你嫂子。她是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我终于跳出了农门,她也能跟孩子一起沾光,将来能吃上国库粮。担心的是,我上了大学,瞧不上她,变了心,把她甩了。她知道我也知道,类似的事儿不少,戏曲上也有。咱从小听的茂腔就有《秦香莲》《铡美案》,她怕我成了陈世美。咱村里的人,看她的眼光也变了,有羡慕,有嫉妒,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你嫂子害怕了,有一天晚上,睡觉前她说,要是你变了心,我先铡了你,然后我和孩子都喝农药,不活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说,我不会变心的。可是,到了大学,还真有女同学喜欢我。我也是正常人,也会有感觉。这可咋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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