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故事】凌晨一点我推开门，房间里躺了12个人

　　

　　作者 | 陈盛（浦东新区陆家嘴街道综合行政执法队）

　　“你们冲了摊头扣的西瓜可以自己吃吗？”

　　每次认识新朋友的时候，总有人这样问我。

　　没错，我是一个城管。

　　在人们印象里，总认为城管和小贩是一对，猫鼠游戏，你抓我逃。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一度也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我走上执法岗位，才认识了这个时代城管的一生之敌——

　　中介。

　　“1

　　城管的cp不是租客，是中介

　　确切地说，是那些相当于二房东的房屋中介。

　　随着房地产类执法事权的下放，大部分的房产中介管理，房屋租赁管理、房屋装修管理的执法事权都划分到城管执法的业务里。

　　而房产交易、房屋租赁的巨大体量和房产中介巨多的人员，让城管人感到巨大的压力，这才是城管“宿命”中的对手。

　　像小贩一样，中介也自古就有，古称“牙人”，靠着一副尖牙利齿为实现赢利的最大化而不择手段。

　　他们对法律条款的理解比执法者还要深刻，所以在跟房产中介的斗智斗勇中就经常可以联想到以前港剧里卑微警察和黑帮大佬之间的对话。

　　法律是公正的，但罚一次房产中介真的很难。

　　

　　“2

　　狡猾的狐狸累死猎手

　　我对接的小区其中一个是老破小，1500多户，但由于交通便利，房屋出租率近七成。房间特别小，一室户的房子不到二十平，2室户的也就四十平左右。可租金贼高，一室户四千多，二室户要租到八千多。

　　根据《上海市居住房屋租赁管理办法》对于群租的定义，出租居住房屋每个房间的居住人数不得超过2人。

　　但房东房子委托给二房东或者中介，只管按时收米，而被委托的人为了利益最大化，总是会铤而走险。

　　房东每个月4000块是必须交的，你多住一个人就多收一份钱，住上6个人哪怕租金少收一点1500元/月，就是9000，1个居室就净赚5000。

　　而万一被城管查到，首先得进门，只要关照好租客死活不开门不能现场取证，案子都立不了。

　　万一被堵住，城管进家了，只要当时在家的房间里没有到群租的标准就能各种抵赖：

　　不就是高低床嘛，我不是睡人的，放东西行不行？

　　我就喜欢收集高低床，一张自己睡，一张放着做摆设行不行？

　　作为执法部门，没有抓到铁证就很难走到处罚。

　　而就算一切证据都齐备了，也白搭，这个法条是要逾期不整改才能处以罚款的，他按时整改就是了。

　　下次再抓到呢，只要换一个人签这里的租赁合同，又能完美地钻到法律的空子。

　　就算最坏的最坏，一切铁证如山，一张罚款单也就一两万，一百个群租被查到的也就一两个，根本触动不了铤而走险的成本。最少一礼拜，最多一个月，那些费尽心力啃下的硬骨头又死灰复燃。

　　某些群租中介可能是狡猾的狐狸，我们更像终日忙碌的猎手。

　　

　　“3

　　“缺牙张”的升级打怪

　　这次我对面的是“缺牙张”。

　　我还是新队员的时候就认识他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当时还不缺牙（听说那半颗门牙是在小区里跟另一个房产公司的中介斗殴时被打掉的），在小区里立个牌子发传单。

　　抓进来时候，见谁都叫哥，东北人特有的“社交牛x症”，罚款也很爽快。

　　过了两天又被抓到，没有牌子，没有传单，拿个ipad在小区里给路人讲课，周边围了好多人。我赶他走他也走了，但临走撂了一句话：

　　“哥，我这也不违法吧！”

　　他在这个小区代理的房子至少得有三十多套。这次又是因为群租被周边居民投诉让我叫进来。想罚他已经想了两三年了，但一直证据不足，也就是上面说的那些原因。

　　人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这个案件倒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个房间住很多人，而是老旧小区，厨卫跟卧室中间隔了一个过道，所以一些居住条件困难的居民将对面的厨卫做成一个房间用于居住。

　　但用于出租这是法律明令禁止的。反正是铁案，所以不需要多费口舌，他也信誓旦旦说一定整改，以后不再弄群租了。

　　我信他前半句，不信他后半句。

　　聪明、会变通、社交牛x症，短短几年就做上了门店经理，小区里大多数的房东愿意把房子交给他管理，不光租金高，出了事情他也搞得定。

　　但为什么租金高呢？

　　“4

　　群租里的歪门邪道

　　这些年群租里很多歪门邪道都是他想出来的，比如打地铺。

　　由于我们整治群租一般就是拆高低床，如果没有床铺就较难认定为群租，所以这家伙给房间里都弄成了大通铺，打了个壁橱放被子，想睡多少人就睡多少人。

　　

　　由于房间里的租客都是早出晚归，我们取证也取不到，入室查看也没有群租迹象。反反复复一个月，居民投诉我们不作为，我们觉得居民无理取闹。

　　最后我们在某天凌晨一点多进到房间里查证，的确两个房间住了12个人，才确定了群租违法属实。

　　又比如错时入住：一个40多平两居室的房子住四个人的确没问题，但这四个人是每八小时住四个人，实际是住12个人就有问题了。

　　房子是借给保安公司当宿舍的，早中晚班正好完美错时。如果不是居民投诉三更半夜楼上一直洗澡影响休息，我们是很难发现这样的违法行为的。

　　但这些的行政处罚都没有落到缺牙张头上，因为租赁合同里完美的“免责条款”，让他把责任都推卸到租客的头上。

　　可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提供这样的房屋格局、这样的租金价格就是给别人做群租的。一次又一次地逃避法律制裁，只能让他越来越肆无忌惮。

　　“5

　　三进宫的“老油子”

　　不到半个月，缺牙张又成了我的“座上宾”。人与人之间是需要一点默契的。

　　我知道他会整改，也知道他会复燃，我要做的，就是预判他的预判，然后出其不意。

　　在第一次复查的时候他是按要求整改了，但我并没有着急结案，知道他房子不可能闲置过长时间，又要寻觅新租客入住，半个月是第二次，果然，里面又住人了。

　　在最初的询问笔录里，根据《商品房屋租赁管理办法》第八条第二款：厨房、卫生间、阳台和地下储藏室不得出租供人员居住。他已经确认了违法事实。

　　而我们通过前期查证和房东的询问笔录，也确定了本案的违法当事人就是他。并且在复查中坐实了当事人未按要求整改。

　　他就坐在对面，听着我读完询问笔录的开场白，也不抬眼看我。就是一种很抵触的情绪做着规定的问答。

　　我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是认栽且不服，但对于狡猾的狐狸，高明的猎手必须使用一些手段。

　　我关了执法记录仪。

　　“6

　　解铃还须系铃人

　　“咱认识多久了？”

　　他先是一愣，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大概七八年？”

　　“有十年了，毕竟当经理了，没有以前那么爱说话了。”

　　“有吗？”

　　“我其实不是很喜欢房产中介，老给我们添麻烦。”

　　他没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但我也知道你们在小区里做了很多公益项目，比如防疫志愿者、垃圾分类志愿者什么的，还帮助过独居老人。”

　　他依然没有答话，但那种抗拒的态度似乎有些松动。

　　“我就想问，哥，你说法律公平不？这北面的房间租给人住跟做厨卫有什么区别。那些打工的辛辛苦苦一个月就挣几个钱，就全部交给房东了？如果是穷人，一个月付不起四千块的房租，在上海连生存的资格都没有了？”

　　“你现在住在哪？”

　　他好像知道了我想说什么，低下了头。

　　“你就住在隔壁小区，对不对？你来上海这么多年，靠自己打拼买到了房子，现在楼上楼下左邻右舍有群租房吗？”

　　他嘴巴撇了撇，还是没说话。

　　“你的同事们呢？有几个人是住群租房的？”

　　他的气好像一下子泄了。

　　

　　“一个房间住十几个人 因为怕处罚都没有人口登记，现在是疫情防控期间，一旦出了问题会牵连多少人？

　　消防、电力、房屋结构容易有隐患，这些道理你肯定比我清楚。这种住法每个人一个拖线板也才勉强够用，一旦有火灾谁能保证他们都能逃出来？你吗？

　　每个小区每个房子所能承载的住客是有限的，群租这么多人上下进出脚步声洗漱声吵得邻居谁能受的了？这难道不是在侵占其他业主的公共资源？

　　刚到上海的小年轻，也不是个个都群租。每年来上海打工的这么多人，难道都只有群租一条路可走？”

　　他的头沉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好多同事都每天从郊区公交地铁倒两个小时才能到市中心来上班，不管通勤多辛苦，到岗都是西装革履的，因为什么？”

　　他一下抬起了头，好像想说些什么。

　　“是因为大家都相信上海，相信游戏规则，相信努力了就会有回报，相信在这里获得的一切都有保障。”

　　“先守法，才能谈其他。”我又打开了执法记录仪。

　　毕竟也是打了十年的交道了，人与人之间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默契，你用眼神告诉他，这次我很认真地要罚你。他也用眼神回复你，好吧，轻点。

　　签完字，他说谢谢，说心里的石头终于掉地上了，这几年就觉得您得罚我一回，可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自己小心点，城管抓不到啥把柄。这次罚了反而踏实了。

　　我说，我会一直盯着他，盯着他遵纪守法。

　　他笑了，拍着胸脯打着包票，跟十年前刚见面的时候一样，憨憨的。

　　“7

　　明白不明白

　　人总说“功夫在诗外”。

　　我知道他抱着四楼六十多岁心脏病突发的房东老太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口，送上了因小区内乱停车而进不了小区的救护车。

　　我也知道他为了什么事，一个一米九几两百来斤的胖子被一米六不到的女朋友气得躲在车里哭半天。

　　法理、人情，我懂他的沉默不语，他明白我的语重心长。

　　

　　我不知道他这次说的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在高额回报面前那些中介们是不是依然会铤而走险，不知道在我们的重拳之下群租问题能不能得到最终的解决。

　　但是我知道每年还有无数人涌入上海，有无数人放弃家乡的安逸选择了上海，更有无数如同缺牙张一样怀揣梦想的年轻人坚守在上海。

　　难道只因为在上海更容易赚钱，更容易发财吗？

　　城市的管理有依据，居民们的投诉有反馈，小区里的举报有核实，房屋内的违法有查处，公共的环境秩序有保障，我坚信正因为有了这些，上海才会更让他们魂牵梦绕，为之奋斗。

　　我是一名头顶国徽的执法者，也想成为他们坚守在这座城市的理由。

　　

　　图源于网络

　　来源：庭前独角兽

　　上观号作者：上海城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