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与直露哪种写法好？诗词大家说，能妥帖表达情感就是好诗

　　刘勰以“情在词外”为隐，以“状溢目前”为秀（见《岁寒堂诗话》引《文心雕龙》阙文），隐是以繁复的含意为工，秀是以卓绝的表现为巧，可见隐藏微婉是一种美，快直铺露也是一种美。

　　

　　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曾就唐人吟咏杨太真事，作一比较，以为白乐天的《长恨歌》、元微之的《连昌宫词》，虽以数十百言竭力摹写，不如杜子美《哀江头》一诗的委婉。

　　张氏评《长恨歌》云：“梅圣俞云：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乐天长处。然情意失于太详，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浅近，略无余蕴，此其所短处。如《长恨歌》·····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此下云云，殆可掩耳也。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此等语乃乐天自以为得意处，然而亦浅陋甚。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此尤可笑，南内虽凄凉，何至挑孤灯耶？”对于快直铺露、摹写精详的句子肆力攻计，其实这是张氏的偏见，“情意太详、景物太露”固然缺少“余蕴”，但惬意快目，风趣横生，也自有他的长处。

　　

　　《长恨歌》中“侍儿”两句写专宠行乐，用示现的手法代替叙述，写得形象活现。“遂令”两句写俚俗心事，耐人寻味。而“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二句，何必南内确有其事？白氏将孤灯人影、夕殿荧光，刻划得如此详尽、如此清晰，完全是画面的展露，这种镜头当然是以极力摹写为贵。

　　所以同样是批评《长恨歌》，赵翼的评价便大大不同，他说：“香山诗，古体则令人心赏意惬。·····惟意所之，辩才无碍。且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工夫又锻炼至洁，看是平易，其实精纯。”又说：“《长恨歌》一篇，其事本易传，以易传之事，为绝妙之词，有声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学士既叹为不可及，妇人女子亦喜闻而乐诵之，是以不胫而走，传遍天下。”（《瓯北诗话》卷四）

　　赵翼将长恨歌许为“千古绝作”，就在于它能“有声有情，可歌可泣”，就在于它能“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赵翼欣赏裸露的美，张戒欣赏隐藏的美，观点不同，却同样是美。

　　

　　以隐藏含蓄取胜的诗，且举杜甫的《哀江头》为例：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オ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张戒欣赏本诗云：“《哀江头》云：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不待云娇侍夜、醉和春，而太真之专宠可知；不待云玉容梨花，而太真之绝色可想也。至于言一时行乐事，不斥言太真，而但言辇前才人，此意尤不可及。如云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不待云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而一时行乐可喜事，笔端画出，宛在目前。江水江花岂终极。不待云比翼鸟、连理枝、此恨绵绵无尽期，而无穷之恨、黍离麦秀之悲，寄于言外。题云《哀江头》，乃子美在贼中时，潜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词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礼。真可谓得诗人之旨者。”（《岁寒堂诗话》卷上）

　　经张氏一分析，本诗词婉意微，甚为含蓄，收结四句，更折入深处，悱恻缠绵，给人烟波无尽之感。张戒爱深藏，恶浅露，评断《哀江头》远胜《长恨歌》。后代诗人受此种说法影响者不少，像明代的祈止祥就特爱“奥深”，反对“通晓”，对“可读性”嗤之以鼻。以为诗文若让老妪通晓，或让十七八女郎信口吟唱是诗人的耻辱，竟说：“使天下妇人知之，则不如穷以死耳！”（见《媚幽阁文娱》）

　　

　　大致来说，以正说直赋的诗容易吐露，以比兴婉言的诗容易隐微，直赋的诗如李昌符的《行思》：

　　千里岂云去，欲归如路穷。

　　人间无暇日，马上又秋风。

　　破月衔高岳，流星拂晓空。

　　此时皆在梦，行色独匆匆。

　　这诗快率直陈，全用赋体，把他一路上的匆匆行色，用一种快速的节奏表达出来，人间马上，用流水对式的一意下贯，颇觉顺溜，山月星空，随着他的马蹄飞样地划过去，感触也毫不保留地吐出来，全诗乃是属于“露”的形式。

　　

　　又如范成大的《元日马上》诗：

　　泥絮心情雪样髯，诗囊羞涩酒杯嫌。

　　年来万事都消减，惟有床头历日添！

　　石湖的七言绝句本来以英爽俊逸见长，首句“泥絮心情”四字是“俗情如絮已泥沾”的浓缩，下面再写诗囊中自惭诗句太少，酒杯中嫌斟酒大多，近年来诗酒等事样样消减着，只有床头的日历愈添愈多！末句以“增添”的历日来翻折“消减”的万事，极具趣味，也使第一句“泥絮心情”与“雪样髯”都有了很好的事实说明！这首诗也是属于“露”的形式，但因首句用了些比拟的手法，用“泥絮”比“心情”，使黏着无力、混浊勿明、振飞不起等意象有了具体的表出，大致说来，比前诗要婉丽一些。

　　

　　至若李义山的《槿花》诗则不同：

　　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

　　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

　　这诗委曲微婉，全由比兴写成，乃是属于“藏”的形式。何义门以为是“自值时衰”，有“我生不辰”的感慨。朱彝尊以为是由槿花联想到宫女，是说官女“胜槿花不远”。冯浩以为是“叹郑亚在桂一年遽贬”，张尔田以为是“可为争宠附党者深警”，字面上是香草美人，骨子里却那么难以猜透。综合诸家的说法，大概前两句比拟郑亚突贬循州，后两句比拟党局反复，恩遇不能常保；用槿花荣落比宦海浮沉，用未央宫女比党人倾轧，几经比拟，使许多繁复的含义同时说出，正像一个万花筒般，许多角度同时折射，组织成一个花样繁密的意网。诗有了多角式的足以衍伸想象的天地，就耐人寻味，本诗虽然在辞气上好像凌厉外扬一些，但诗旨却是蕴藉深藏、寻绎不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