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名列前茅,中考时却被当场扔了卷子,母亲坐马车来校安慰我
1964年,我16岁,正是热血窜火苗的青春年华。那时的42团团部所在地木华里周围已通高音喇叭,尽管电流声啸叫,声音颤抖,但依然能激动人心。
我竭力把心里那股沮丧阴冷的情绪压下去,竭力不去想为什么我第一流的成绩却被剝夺上高中的权利。我需要兴奋,需要强有力的心灵刺激。我必须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往上提,否则,我将在冰冷的沼泽中沉沦。
我怀揣工资介绍信到园林连报到。那介绍信上写着“学生工”,32.78元。我将由学生变为连队职工了。我并不知道这个转变是多么艰辛和痛苦,也不知道走进这座熔炉给我一生的重大影响,“少年不识愁滋味”。那一年,连队高音喇叭里每天播放李双江的《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和马玉涛的《马儿你慢些走》。尽管高音喇叭噪声刺耳,歌声变了调,但李双江、马玉涛增加了我年轻的兴奋和狂热。从此,我一辈子都深深喜欢这两首歌。我是在原子弹爆炸和这两首激情燃烧的歌曲中走进“革命熔炉”的。
像烧红的铁一下子浸在水中淬火,沸腾的热血遇到冷酷的现实。连队人们热烈议论着原子弹与赫鲁晓夫,根本不屑一顾又来了一个“学生工”。
连长漫不经心看了看我的介绍信,喊来护林员老杨说,你带着他去林带砍四根桩子搭张床。老杨叫杨顺清,是东北抗联老战士,“九一八”事变后,宁死不当亡国奴,到深山老林打游击。日本关东军强大兵力围剿,抗联退入苏联境内,横穿西伯利亚,九死一生,从巴克图进入新疆。
他当过盛世才的兵,国民党的兵,一腔爱国热血未变。1949年“九二五”起义后成为兵团老军垦。西伯利亚的风雪留给他肺病后遗症,他不时发出微微喘息声。
在他眼中连队林带就是大兴安岭的松林,一枝一叶都珍贵。他认真地查看一棵棵沙枣树,精心选了四根歪斜的枝子。告诉我粗的做床腿,细的横搭在上面,一张床的料够了。保管员给了我几十亇钉子,我在连队院子里钉床板。没有人帮助我,也没人与我打招呼。原子弹爆炸激起的兴奋是扶摇九天的沙暴,我这个学生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沙子。“我是戈壁滩上的流砂,任凭风暴把我带到地角天涯……”
集体宿舍是低矮的干打垒房子。门是柳条编的,床上铺着干芦苇,一翻身吱嘎响。躺在床上看见屋顶上树枝缝中的星光。更有令人心惊的声音:甲壳虫沙沙作响,麻蛇子时跑时停。
有一天夜半,一条麻蛇子窜进我被子。先是小腿一凉一麻,一股电击感迅速传遍全身。我边抽筋边惊叫,掀开被子拍抖。同屋的五个人都惊醒了。他们都经历过这些事,不惊不怪。外号石腿子的四川人叹口气说,没啥子大惊小怪的,以后遇到这种事莫慌,莫拍抖被子。越拍麻蛇子越乱跑,钻到屁眼儿就麻烦了。那虫虫喜欢亮光,你把腿抬起来把被子顶起来,对准窗口,虫虫自己就跑了。它并不喜欢人身上的臭汗味儿。
果然是这样。后来,我多次遇到虫虫夜半钻被,再也不惊慌乱叫了。抬腿向光,客走主安。我只愁如何过得了冬天。我像林冲坐在草料场的破屋里围被而坐,却又想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也没遇到过令人心悸的麻蛇子。
从此,我一辈子的梦中,时时出现破旧房子,废墟村落,黄昏冷雨,从未梦见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也从未梦见鲜花。少年的记忆那么活跃,那么鲜亮,那么执着。人最不可能忘记童年的梦,最不可能违背儿时的追求向往。
“兵团三大怪,粗粮吃细粮卖,工资不发打牌牌,刮风下雨当礼拜(天)”“上工一担肥,收工一担草,星期日不休息打沙枣。”这顺口溜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
天不亮,值班排长钟一敲,院里吼一嗓子起床!炸雷一般把睡得死沉的我惊醒。胡乱擦把脸,端起大碗直奔食堂。昏暗的马灯下,一张烟燻火燎的瘦脸,递给你一个苞谷馍一大勺南瓜糊糊,有时是一勺煮白菜帮子。如果运气好,你可以吃到一两片油炸辣皮子。那香味儿足可兴奋半日。
到地里干了半天活儿,太阳才懒懒地爬出地平线,生生地望着我。太阳把热揣在怀里了。等了半日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身上的汗是坎土曼抡出来的。那日头真难熬,低头挖坎土曼累了,抬头望日头才挪了半寸。累了拄着坎土曼歇口气,周班长一声喊“你们怎么又是三条腿!”我和邓良扑、吴正治常窃窃私语,俘虏兵向共产党讨好卖乖。周班长是解放战争的“解放兵”,说难听点就是俘虏兵。
古人有“望气”之说,就是一望人的神色气质就可判断出人的地位前途。
连队的人一望而知是怎么样的来历和社会地位:排长以上的官儿,有老婆孩子住土块房的是1949年进彊老战士。其中说话粗鲁直来直去的是子弟兵,那气派是老子打天下坐天下;其中谦和中稍有傲气的是解放兵,气派是老子走路进疆没功劳也有苦劳。
那些人到中年,善于观言察色老实听话的是原新疆国民党军“九二五”起义士兵。那些连长一喊应声如雷,跑得飞快的年轻人,多是1961年饥饿年代进疆的自流人员。他们是主要劳动力。而那些满脸学生气喜欢高谈阔论的是农场子弟包括本人。
当然,这一切在两年后的“文革”风暴中全变了:子弟兵变成“彭德怀的兵”,解放兵变成准“残渣余孽”,自流人员变成身份不清的“流光蛋”,而农场子弟跟着其父辈或是“红五类”,或是“黑五类”。“革命造反派”扬言“复员军人掌大权,上海青年扛旗杆,流光蛋,靠边站,九、二五,全滚蛋。”
正愁冬天咋过,又传来更阴冷的消息。全团集中劳力到十连挖拉拉玛大渠。我心里直抖:能受得了吗!挖一天坎土曼,浑身酸痛,一夜手指曲缩,早上要用力掰开一个个指头。听说那里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挖大渠比连队劳动更苦更累。
我暗中祈祷连队领导念我尚属少年学生工,挑选人员时能饶了我。但念名字时还是有“陈平”。我心一颤一股凉气透彻肌骨,但我绝不能在母亲面前流露出丝毫胆怯,母亲已经为我承担了太多太多的痛苦。
初中毕业,我的成绩名列前茅,但在报考高中时被拒绝了。那时的高考指的是初中考高中。高考考场前摆了三张桌子:农一师高中、塔里木农大、中等师范。三个招考老师分别收考卷。我每门功课都头一亇交卷。我填报考高中,交卷时三个台上人都冷漠地拒收我的卷子。
当考卷落地时,那沙沙的声音惊动全场考生:他们是从幼儿园与我一起长大的,他们知道我年年三好学生,唱歌指挥,还在话剧《年轻的一代》中扮演过“小不奌儿”,也算学生明星吧。此时却报考无门,被打入另册。
他门向我投来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我被深深刺痛了。考卷落地的沙沙声在我稚嫩的心中狠狠划开惨痛的一刀。我从来认为,中国人被人同情是真正的悲剧。祥林嫂就是最生动的例子。受压迫的人听见脚下的呻吟,那是一种心理安慰: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
母亲听说我交考卷时被主考官当场扔了卷子,除了痛苦和惊愕,最担心是我脑子受刺激。她坐着马车走了三天,赶到疏勒县前进中学,安慰我,给我买最好吃的东西,接我回木华里。
母亲对我说,人最重要的是聪明的健全的头脑。她经历过社会的剧烈变化。“九、二五”起义时,她是骑兵团起义人员家属中惟一的上过师范,兰州女子师范毕业生。在解放军进彊部队军官家属中也绝无仅有。
对一个知识女性来讲那个时代的所见所闻太惨痛了。骑兵团团长戴效戎被枪斃,妻子一夜青丝成雪。十多年后她上高中的女儿到山沟沟里接受再教育,神经颠狂跳下悬崖。骑兵团四亇连长一个被枪决,三个被劳改。
母亲说,有亇被劳改的连长在开荒工地上,走到沙滩上拉屎。一蹲下猛然惨叫一声。大家吓一跳,跑过去一看,他蹲在一丛干枯的骆驼刺上。那人多么精干聪明,受了刺激脑子想不通,拉屎都不知道回头看一下。
尽管三十年后他们都被平反,但死的死了,疯的疯了,活着的也再没一点精气神。
母亲安慰我只一句话:忍着!将来让你的儿子上大学。我心里默默叹道,妻子孩子,那是极其渺茫的事。我才16岁!谁知道今后是咋回事儿,前途暗淡无光。
有人说我们这些人是苍蝇爬在玻璃窗一一前途光明没有出路。鲁迅说惟有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国民党残渣余孽”有将来吗!母亲买了瓶昂贵的白酒五粮液,叫我累了抿一口解乏,手上起泡用酒擦擦。她对我管教极严,从小到大父母亲不喝酒,也绝不叫我沾酒。
父亲一言不发,给我准备了一把又轻又亮的坎土曼。坎土曼把子是枣木的,还用平日极其珍贵舍不得吃的清油,将把子抹得光滑油亮。面对生我养我的双亲,我不能流露出丝毫痛苦、沮丧、绝望,但也实在说不出安慰他们的话,只有横下心来自己往前闯。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巴尔扎克说得对,一个作家最宝贵的财富是一个苦难的童年。那年我16岁,还算少年吧。红领巾换成坎土曼,祖国的花朵变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我想到蚕宝宝。在学校我们课外活动养过蚕,每次蜕皮蚕不吃不动,痛苦万分,但每蜕一次皮它就升华到另一个生命境界,直到“春蚕到死丝方尽”。
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痛苦又漫长的蜕皮……
作者: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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