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卧底小儿推拿3天速成班,讲师不让说“治疗”,说“调理”
“千万不要说治疗,因为我们没有医师资格证,但是你可以在推销的过程中告诉家长,这个病可以调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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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1月底发生在西安的这起“小儿推拿死亡事件”,再次将小儿推拿的安全问题,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依靠“不打针不吃药”“纯中医手法”作为宣传的小儿推拿行业遍地开花。行业火爆的背后,则是号称“三天速成”“零基础拿证”的培训机构,以及无数资质存疑的小儿推拿师。
位于北京市昌平区的中推联合(北京)医学研究院,是众多速成培训机构之一,其主推的就是3天速成小儿推拿培训,毕业即可获得具备上岗资质的“小儿推拿师证”。2019年12月18日,记者卧底进入其3天速成小儿推拿培训精华班。课堂上,“老师”针对不同的小儿疾病传授推拿手法,并叮嘱学员“千万不要说治疗,因为我们没有行医资格证”,但其课上多次暗示推拿的治疗效果,“给小孩做推拿退烧,甚至比输液还要快”。3天培训完结后,有即将回家开店推拿的学员,仍不知小儿穴位所在。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推拿科主任孙武权表示,用小儿推拿治病,需经数年学习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只经过3天培训,根本不可能”,没有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便做诊治,即便打着保健旗号也属于非法行医。
北京市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吕东升认为,目前儿童保健市场需求大,但真正有医学背景的从业人员少之又少,再加上监管空白,小儿推拿行业乱象丛生。
▲2019年12月20日,小儿推拿3天速成班课程还未完全结束,学员们已经拿到了结业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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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市场:感冒、发烧等多种病症可“调理好”
去年11月底,西安一四个月大女婴小云原本只是轻微咳嗽,家属带她去了小区附近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在社区医生的建议下,小云做了推拿。离开医院15分钟后,小云出现了异样,鼻冒血泡,嘴唇发紫。家人连忙把小云送去了急诊室,经27小时的抢救无效后,因多器官功能衰竭身亡。
事发前一个月左右,小云做了体检。表单上显示各项指标正常,无疾病。家属感到疑惑,为何偏偏做完推拿后出了事?在近20分钟的推拿中,家属听到了小云的尖叫声,结束时,小云脸涨红着。家属认为,生前的最后一次推拿致使孩子死亡。其后,小云家属与涉事医院协商后同意进行死因鉴定,目前,正在等待司法鉴定结果。
“西安女婴推拿死亡事件”后,小儿推拿成为舆论关注焦点。2019年12月,新京报记者走访北京市多家小儿推拿店,发现大多开在小区或是写字楼内,亦有许多成人推拿店、产后修复店也做起了小儿推拿生意。
广渠门附近某连锁儿推店店员李云介绍,小儿推拿让孩子免于打针吃药,无任何副作用,发烧一般调理三次左右即可痊愈,“价目表上的病都能调理好,没问题的”。
记者从该店价目单上看到多种病症,除常规的发烧、感冒外,扁桃体炎、气管炎、视力矫正,甚至“情绪不稳定”、“注意力不集中”也被列在表内。易感、多动调理一次268元,心理干预一次368元,时长约20分钟。
多家店员表示自己经过数年学习,取得小儿推拿师证后才从事此行业。但在记者走访中,有推拿店负责人表示可推荐学习,“几天就拿证”,还可到店内上班。
新京报记者网络搜索发现,有数百家小儿推拿培训机构在网络招生,多数培训期为一周左右,最短的只需要3天。这些培训机构还承诺,培训后可得到人社部颁发的具备上岗资质的职业证书。
记者核查部分培训机构提供的上述证书信息发现,发证单位实为“国家人事人才培训网”。该网工作人员向记者证实,的确颁发过小儿推拿师证,“但只能证明你经过培训,并不代表具备上岗资质”。
▲中推联合(北京)医学研究院所在的写字楼,其主推的“小儿推拿3天速成班”就在此教学。新京报实习生 孙朝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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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训机构:零基础学员3天速成小儿推拿师
在众多小儿推拿培训机构中,一家名为中推联合(北京)医学研究院的一串广告语吸引了记者的注意:“小儿推拿3天速成”“5分钟快速小儿推拿”“可治疗多种疾病”“拯救孩子就是拯救未来”。
该培训机构工作人员于先生向记者介绍,小儿推拿让孩子免于打针吃药的困扰,只需5分钟的推拿按摩即可治疗发烧、哮喘、气管炎等多种疾病。
其课程宣传资料显示,教授学员以指代针、以穴代药,小儿推拿1分钟出效果,5分钟操作完成。感冒、咳嗽,推拿1次见效,发烧5分钟见效,化脓性扁桃体炎高烧3天基本治好。
于先生告诉记者,培训费为4800元,“我们这的老师和别人不一样,这个课真的能教你治病”。他还承诺,培训结束,花钱即可办理人社部颁发的小儿推拿师证,“有了这个证,显得正规”。
这家所谓的“医学研究院”真的研究医学吗?于先生直言,中推联合医学研究院并非医学研究机构,只是一家培训公司。
工商信息显示,该公司成立于2012年,法定代表人庞振华。公司经营范围包括医学研究、经济信息咨询、一类医疗器械销售等,但不包括推拿或医学类培训。
中推联合医学研究院官网资料显示,中推联合医学研究院隶属于中推集团,以综合教育为主,累计培训学员达15万人。
中推集团旗下有包括医学院在内的8个子公司,地址皆位于昌平区一写字楼内。新京报记者实地探访发现,该培训机构位于建材城西路的一写字楼内,写字楼外,除“中推烤鸭店”的红色牌子,并无与“中推集团”有关的任何标识。
“其实这些子公司都是为培训班学员服务的。”该公司一名主管介绍,根据学员需求,成立了各个公司,传媒公司负责宣传及招生资料,医疗器械公司的医疗器械也多是卖给学员。除小儿推拿培训课外,该机构还有针灸、正骨、放血等中医相关的课程,大多是为期3天左右的速成班,在全国多地开课。
这家看起来颇为低调的培训机构内却是另一番样子,屋里电话声此起彼伏,几十个销售人员正在向全国各地的咨询者介绍着培训细节。
▲“讲师”在短视频网站发布的为一名高烧小孩做推拿的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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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师”授课:无医师资格证不能明说治疗
去年12月18日,新京报记者在交纳了4800元培训费后,成为中推集团“3天速成小儿推拿培训精华班”的一名学员。
该期培训班30名学员中,一半是新学员,一半是来“回炉”重新学习的老学员。学员们来自天南海北,此前的职业也各不相同,卖房子、开卡车、做餐饮的都有,但唯少有人从事小儿推拿,或是从事有关医学的职业。
儿推课的教室约50平米,墙上写着“中推国医大讲堂”的标语,讲台上摆放着两张写字用的白板,一具骷髅模型立在一侧。教室后方则放着医疗器械,工作人员正在向新来的学员推销。墙角挂满了金色牌匾,“中医民间疗法优秀人才”“中医绿色疗法推广基地”,发证单位都是“中推联合(北京)医学研究院”。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花钱就能办,挂在店里给客人看”。
中推集团的“明星”讲师李锐,平时在全国各地开班授课。这位在中推集团介绍中头顶“高级小儿推拿按摩师”等光环的李老师,实际上在一家母婴用品店内做小儿推拿。
李锐穿着一件灰色毛衫,一部头戴式扩音器就是他的全部教学工具。为期三天的培训课程,主要是李老师口授,学员们需要马不停蹄地记下40多个穴位,以及针对各种小儿疾病的推拿手法。
“通过观察手部信息,可以做全身体检,我们叫手诊。”李锐说,看手指指侧血管,即可知道病人患病时间,如果血管时隐时现,则证明曾经的疾病没有痊愈。从大拇指到小拇指五个指肚,分别代表了脾、肝、心、肺、肾
李锐请一名学员配合他讲解手法,他一手固定学员的手,再用另一只手的指侧来回按压对方小手指的指肚,为她“补肾”。
虽然李锐在课堂上多次强调,不能把小儿推拿说成治疗,但讲到各种适应病症,例如发烧、气管炎、扁桃体炎时,他还是会暗示其治疗效果,讲到发烧时称小儿推拿退烧“甚至比输液还要快”。
“千万不要说治疗,因为我们没有医师资格证,但是你可以在推销的过程中告诉家长,这个病可以调理好。”
▲2019年12月19日,讲师在课上为学员演示推拿手法,以“调理”疾病。实习生 孙朝 摄
据了解,原卫生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于2005年发布了《关于中医推拿按摩等活动管理中有关问题的通知》,其中明确规定,非医疗机构开展推拿、按摩、刮痧、拔罐等活动不得宣传治疗作用。
在两人一组的练习环节,一名学员抓着记者的手,翻来翻去找不到穴位,她最后直接捏起小手指揉搓,“都差不多一个意思”,她自我安慰道。另一名学员则是一边捧着笔记低头看,一边抱怨“这么多穴位根本记不住”。
另一学员掀开搭档的衣服,朝着脊背来回按压,配合他的学员后背出现了两道深深的红印,老师连忙叫停了他,“像你这么大力气,孩子都被你推死了!”
去年12月20日中午,培训还没有结束,同学们也未经过任何考核。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就抱着一摞结业证书走了进来,证书上印着“经考核,成绩合格,准予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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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炉”学员:调理患儿加重病情从头再学
在课堂上,学员们分享来学儿推的理由,不外乎是“高利润、低风险”。
学员张琳坦言来此培训班学习,是因为“5分钟快速小儿推拿”的宣传语,“推几下,5分钟就赚几百块,光是想想都觉得爽”。
对于张琳这样的新学员,学完立即开店赚钱是首要的,但对于再次“回炉”的白宇、王蕾这样的老学员,则是因为在“速成”之后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推拿,只好再次来学。
白宇是一家产后康复店的店主,兼做针灸,但并无执业医师资格证。白宇说因为做针灸会时刻担心“被举报”,所以来学小儿推拿,“做小儿推拿就好多了,不用考医师资格证,就算做不好也做不坏啊”。
但3天的速成,让白宇心里没底。其实她在两个月前就已经报名参加了“5分钟快速小儿推拿手法临床应用精华班”,培训3天后,回去直接上手做起了小儿推拿。经她推拿的孩子最大7岁,最小3个月。
“弄不明白”,白宇坦言她的尴尬经历,“只学3天根本不行”。理论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另外一回事。经白宇调理过一名孩子,原本只是轻微的咳嗽,后来却发展成肺炎,被家长送进了医院。
白宇也给自家患了感冒的孩子做推拿,但感冒没有好转,最后只好带孩子去医院就诊开药。“小儿推拿并非做不好也做不坏”,白宇看到西安女婴做推拿后死亡的新闻开始担心起来,怕哪天做不好,“出事就完了”,于是打包行李回到北京再学一遍。
同样学完3天就做小儿推拿的不止是白宇,另一名学员王蕾侧卧在宿舍床上,形容经她推拿后的孩子仍然“发烧退不下,腹泻止不住,咳嗽停不了”。至于如何规避被举报的风险,她“分享”自己的经验,“暗示治疗效果,但别明说出来”。
经过3天培训的王俊,回去便成了“老中医”,“反正我年龄大,就告诉他们已经做了10年小儿推拿,家长们都信”,他有些得意。有时候手法做反了,王俊会告诉家长,病情有反弹的可能,“再反着做一次就好了,总能做对。你都不信自己,家长怎么信你”。
“保健谁都能做,但治疗就不一样了”,多名老学员向记者分享自己打擦边球的“经验”。“挂着保健按摩店的牌照,在店内做诊治。与家长沟通时,尽量避免“治疗”字眼,用“这个病能调理好”来代替。
学员黄柏神色有些凝重,没有给小孩子做过一次推拿,哪怕是儿童模型也没碰过,“万一做坏了怎么办”,但她的小儿推拿店已装修好,“办健康证和营业执照就行,不需要医学资质,年初就开业了”。
▲学员拿到的结业证书。实习生 孙朝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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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说法:推拿“调理”病症涉非法行医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所谓的具备“上岗资质”的“小儿推拿师证”并不在国家职业资格目录里。北京市人社局工作人员表示,目前,小儿推拿还未列于国家资格目录中,并没有统一的证书来规范其上岗资质,“人社部门只能根据国家职业资格目录去进行鉴定考试,从未颁发过有关小儿推拿师的证书。”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推拿科主任孙武权告诉记者,用小儿推拿治病,需要经过数年的学习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3天培训,“根本是胡扯”,他表示,目前市场上这些小儿推拿师多数都不具备执业医师资格证,进行的推拿、按摩,按规定都不能宣称有治疗作用,用所谓的推拿来“调理”相应的病症,实际上就是打着保健的旗号非法行医。
孙武权表示,之所以能打着保健的旗号非法行医,跟保健行业的管理不健全也有很大关系。据他介绍,2015年,人社部废止《招用技术工种从业人员规定》,取消了持职业资格证书就业的多个工种,其中就包括了保健按摩师。“国家放手得早,社会组织没跟进。”孙武权说,不需要任何证件、资质,谁都可以做保健,但效果却大相径庭,保健行业从业人员除了其自身受市场的限制外,更缺乏政策上的监管。
“推拿治病肯定需要从业人员具备医师资格证。”北京市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吕东升表示,而用小儿推拿给孩子做保健是可以,但前提是从业人员必须专业。所谓专业并非是取得医师资格证,而是针对保健行业本身需要有一个严格的监管,来规定从事保健行业的人员资质问题。吕东升提议,通过考察小儿推拿的临床效果,来对相关人员进行保健资质考核。只有达到统一标准,才可将小儿推拿用来保健。
去年12月20日,距离“西安女婴推拿后死亡”事件发生,已有20天。课程即将结束时,有学员问老师对这件事的看法,讲台上的李老师称,“别有用心之人为了打击现在如春笋般的小儿推拿”,同时,他也承认小儿推拿目前缺乏规范,一再嘱咐“我们做儿科一定不能儿戏”。然而在讲台之下,则是经他3天速成培训,即将涌向未来儿推市场的小儿推拿师们。
(文中李锐、白宇、王蕾、王俊、黄柏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王飞翔 实习生 孙朝 编辑 甘浩 值班编辑 潘佳锟 校对 张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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