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大地震8周年祭 那个人间地狱本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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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张悦
采访、整理|张耀升
编者按:
2008年5月12日下午,位于广东省广州市广州大道中289号的《南方周末》报社气氛凝重,大地震的不安情绪弥漫整个办公室。
几分钟前,一群记者才在对面的澳门街吃饭,完全没有料到接下来的震撼消息。
“西安地震、兰州地震、北京地震、上海地震、杭州地震、重庆地震”,报社没有人知道哪个消息是真的。
根据短时间收集到的信息,《南方周末》高级编辑朱力远,在短时间内判断,这是一次大地震,它的规模和造成的后果不小于唐山大地震。
8年前的今天,四川汶川发生了8.0级地震,中国民政部报告指出,地震中的死亡人数超过69,227人,失踪人数达到17,923,直接经济损失超过8,451亿元人民币,重创四川地区。
在联系不上《南方周末》驻成都记者,而且地震消息尚不明确的情况下,《南方周末》还是决定直接派人前往地震现场,张悦是当时最早前往四川地震现场的《南方周末》记者之一。
13日凌晨6点,张悦抵达北川县城,映入他眼帘的,是炼狱般的场景。
此后张悦撰写了《孤岛汶川的人性百态》、《共和国史上最悲壮的空降》、《幸存北川的表情》、《北川,悲伤成川》等相关报道,让一度成为孤岛的震区信息为更多人所知。
在《北川,悲伤成川》中,张悦描述了北川中学的惨况。
“学校南侧的读报栏周边是一块空地,那里堆放着几十具孩子的尸体。在那里,优秀学生、初二一班的班长余晶晶最后一次依偎在自己妈妈的怀里,只是这次她的手臂早已僵硬得无法拥抱母亲。余氏夫妇哭天抢地地诉说着他们失去女儿的震惊和痛苦。”
8年过去了,这一幕还深深印在他脑子里。传媒狐(微信号:media-fox)专访了第一时间前往地震现场的前《南方周末》记者张悦,通过他的讲述,我们再一次回到那段特殊历史。
记录,是为了不忘却。
5月12日,往重庆的头等舱飞机
5月12日当天,我在广州筹办一个代课教师的援助计划发布会,因为之前我在《南方周末》头版发的一篇比较有影响的稿子,是有关农村代课教师的事情。中国代课教师这么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在农村被教育部清退,那几年,《南方周末》持续关注这样一个群体,并且为他们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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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报道获得很大反响之后,我们想做一个公益活动去帮助这些代课教师,叫“燃烛行动”,但是地震打断了所有的准备工作,百年不遇的天灾降临之后,当时其他活动和新闻都失去了关注度和基本的影响力。
在当时后方信息极度稀缺的情况下,我记得我们的一位同事叫朱力远,他是《南方周末》科学版的高级编辑,当时全国各地都有震感,他用当时非常有限的公开资料,包括美国地震局和我们国家一些渠道,判断出这可能是一场达到8级规模、死伤非常严重、可能伤亡过千人的大地震。
从后面的情况来看,这个估计有点保守,但在当时,这个判断是非常及时甚至超前的。基于朱力远这一判断,《南方周末》在广州的同仁马上开了一场碰头会,当即决定派人,我当时正好在广州总部,作为新闻部的第一批前线记者被派出。
《南方周末》第一批派了两个人,我的同事苏岭去了成都,我一下飞机就坐车去北川。当时成都机场已经关闭,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抵达重庆,那是我们能够买到的离成都最近的航班机票,还是头等舱,因为只剩下两张头等舱机票。《南方周末》总编辑向熹当即拍板头等舱也要去,这也是我记者生涯唯一一次公务出行坐头等舱。
5月13日凌晨,成都往北川的路上
大概12点到达重庆,然后在重庆转车到成都,直奔北川,我到北川的时候天微微亮。第一次让我意识到这次地震不同寻常,是在重庆到北川的路上,原计划是先到成都,再便宜行事,当时信息还很不发达,手机不能上网,仍然需要依靠我在广州编辑部的同事给我传递消息。深夜接到当时我的编辑、新闻部总监李红平的短信消息,北川有非常重大的伤亡,死亡人数可能是七千人以上,当时完全发懵,觉得这个数字太他妈荒谬了,结果事后证实比七千人还要惨烈,这就是我们当时决定直接去北川的原因。
《南方周末》有成都记者站,有两位非常优秀的同事在,我和苏岭,一个去成都,一个直接去北川,成都记者站的两位同事去了都江堰,这是《南方周末》最先在现场的四个人,兵分三路抵达。
虽然时隔8年,但现场依然历历在目,当时其实有一定的思想准备,知道真的是几十年一遇的大地震,所以才决定第一时间抵达现场,但到现场以后才是真正的感性认识,我们先到的是北川中学,是在北川受损最严重、也是受关注度最高的一所学校,同时也是地震临时指挥部的所在地。
5月13日早晨,北川中学的女学生尸体
5月13日的清晨到达指挥现场,也就是北川中学。马不停蹄,一路波折,最终相对及时地赶到了北川地震现场,当时并未意识到地震规模如此之大,我之前有过一些灾难报道的经验,水污染事件或者爆炸案之类,但和汶川地震都无法相提并论,这样的灾难太特殊、太惨烈、太可怕,当时完全没想到是这样量级的灾难,但是作为记者的职业准则,就是第一时间到现场完成基本的使命和职责。
北川中学的地势较高,在地震中受到极大的破坏,具体情况在当时的报道中都能看到,但是对我而言,印象最深的不是伤亡人数,不是经济损失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一些年轻的面孔。在那个天蒙蒙亮的清晨,在离教学楼大概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操场附近的阅报栏成了临时的停尸场所,当时救援还在进行,但第一时间能徒手抢救出来的基本都抢救出来了,机械化的救援还不能全面展开,幸存者越来越少,阅报栏旁边都是一些极其稚嫩的面孔,13、14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有的衣不蔽体,可以看到他们的身体才刚刚发育,因为当时尸体都是从废墟中挖掘出来,很多衣服已经被撕扯得破烂不堪。
北川中学教学楼大概四、五层,主楼完全塌陷,这些十三、十四岁的小孩,就这样没了,当时大家根本来不及给他们的尸体盖上衣服或者白色的尸单,到处都是疲惫的救援人员、越发绝望的家长、眼神空洞茫然的小孩。
一个印象最深的画面,七层的教学楼塌成了一人多高,在废墟的最边缘,是一个约莫14岁的初中女生,她的左脚悬空跨出,上半身前倾着,右腿和右侧的身体被巨大的残垣死死压着,一动不动地定格在那一刻,双手和头颅都已垂下,只有倒悬下来的长长的马尾辫迎风舞动。
你可以想象,她可能只差一秒钟,甚至0.1秒钟就可以逃出这场灾难,但废墟将她牢牢地定格在这场灾难里。那样的场面极其震撼,教授新闻学的老师都曾说过,死亡数对新闻而言,可能意义不大,但单个故事却可以打动人心。
后来我在文章中将其引申为北川死去的姿势。从地理上说,北川的一只脚已经跨出羌寨深深的岷江峡谷,身后是龙门山脉断裂带——东起理县,经震中汶川,连接茂县,西至青川——一条优美而残忍的死亡之弧,面前是富饶平安的川东平原。只差一步,这一步却足以让它跌落至汶川大地震中伤亡最为惨重的城镇。
如果县城再往外几公里,可能就不会有这样一场没顶之灾般的破坏。
当时根据《南方周末》我同事做的调查,北川县城的选址有严重的地址隐患,这在四川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历史上有好几次建议县城整体搬迁到更安全的地带,但每次都是因为行政力量的干涉,或者种种其他原因未果,最终失去了躲过这场灭顶之灾的机会。
北川就好比那个差点逃出废墟的小姑娘,可能一只脚已经跨出山脉,但另一只脚还在死亡之弧的末梢最外沿的一点,所以数以万计的子民没能逃脱这次灾难,我当时在稿件里做了这样一种比附。
5月13日,失去女儿的校长
有一个学校的校长,他不是北川中学的校长,是另一所学校的校长,我到的时候,他刚完成自己学校的救援,把能救的小孩都救出来了,但他的女儿在北川中学,已经确定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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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尽了一个师长、校长的责任后,作为家长来到另外一所学校去抢救那里的学生,那个学生是他自己的孩子,他救了很多人的孩子,但他的孩子已经救不回来了。我问他,第一时间,你的学生跟女儿,你是怎么选择的,他其实根本顾不上自己女儿,自己学校救一个是一个,只能等学生救援完成后,才能想到自己女儿,我觉得对他非常残忍,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就是陪着他一起悲伤,但是不说话,因为再多的话都是一种残忍。
身为一个记者和旁观者,这些人,这些面孔,生者的面孔,死者的面孔,非常刺痛我的内心,我尽量少地去提问,只是职业地去问一些不得不问的问题,这是我13号的状态。
5月13日下午,北川县城成了人间炼狱
5月13日,整个采访到下午,学校到县城还有将近一公里的路程,之前其实是有公路的,但当时已经断了。巨大的山石从山上滚下,把路面砸得坑坑洼洼,根本不能行走,照李海鹏的说法,是三室一厅那么大的石头。当时还下着雨,我们在泥泞中来回攀爬,不到一公里的路大概走了三刻钟,到了县城,过了坑坑洼洼的路面,前面是没有障碍物的,伴随地震而来的,是大火,当时半个北川县城冒着黑烟,可能明火被扑灭了,但还在冒烟,当时我们处在较高处,整个县城的情况尽收眼底,有一个救援队员就说,“看,这就是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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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地狱,现在当别人再用人间地狱这样的词汇时,第一个想到就是,我跨过一路三室一厅那么大的巨石,眼前没有障碍物了,我就站在北川县城上方,整个县城尽收我眼底的那一刻,我所看到的情景。
你可以想象这个县城的轮廓,但是残垣断壁,刚刚被救援队或民众扑灭的火,升起了黑烟,零零星星地,救援队在县城下的呼喊声,来人帮帮抬一抬,诸如此类的声音,当时我到北川时,基本没什么记者,大多数还到不了,是一个还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现场。有县委书记、县长,包括副省长和民政厅长,有几个从成都来的省部级干部,他们也是一宿没合眼,一直在救援,也没有对记者的限制,这是第一时间灾难现场的状况。
5月14日凌晨,绵阳的《南方周末》号外刊
13日当天下午我从北川撤回到绵阳,因为我要找一个可以写稿的地方。当时北川现场的情况还很少被传递出来,路本身已经非常不好走,从绵阳和成都赶来的救援队,在路上都是一个堵塞的状态,只好在原地待命,很多新闻机构也进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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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干部把我塞到回绵阳市里报告灾情的车上,回到绵阳以后,我要找个有电、有网络的地方发稿,我当时在绵阳电视台的一个机房里头完成了稿件,那个机房是平房,在余震中也相对比较安全,是绵阳朋友特意给我安置的,我写了一个通宵,在5月14日的凌晨,稿子好了,天也亮了,我已经连续两个晚上,一分钟没有合过眼。
稿件完成后发回《南方周末》,《南方周末》一般是礼拜四上刊,我记得那天是周二,那次可能是《南方周末》历史上唯一一次号外,作为当时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新闻机构,也为了这场灾难打破自己固定的刊期,刊发了一期号外,我的报道成了当期的头条,当时举整个报社之力,用最短的时间,创造了报史上的例外,那篇报道叫《北川,悲伤成川》。
5月14日下午,成都,五星级酒店
两宿没睡觉,我想马上回到成都,因为成都站是我们地震报道的前方指挥部,最早的前方总指挥应该是邓科(注:时任南方周末资讯研究室总监),他当时已经带第二批前线记者赶到了成都,当时是5月14日报道之后,到成都路上有个问题,就是道路已经全部封锁了,全报社都在想办法帮我从绵阳弄回成都,因为只有我知道北川一手信息,需要回成都沟通交流,之后我们还有很多《南方周末》的同事相继到过北川采访,包括那能在中国新闻史上留名的一篇报道,就是海鹏和陈江写的那篇《灾后北川残酷一面》。
我想了很多办法要回成都,最后包了一辆车,价钱我忘了,绕过很多封锁。当时还有一个插曲,后来导致我常被同事或领导嘲笑,说张悦出差老住五星级酒店,因为当时我身子48小时没有沾过床,人极其疲累,而且衣服已经全部毁了,都是泥泞,砂石滚上滚下的,又下大雨,我的衣服、裤子都是泥巴,我就提了两个要求,让成都站的行政同事给我带一身干净的衣服,第二要求就是给我开一个五星级酒店的房间,我要找一张最舒服的床,狠狠地睡一觉,我从没有这么疲累过。
当时住的好像是成都的凯宾斯基,我走进酒店大堂,所有人目光都在我身上,印象很深,前台的工作人员问我们,是不是从北川灾区过来的,情况怎么样,当时所有人都非常关切地震,用既有怜悯,又有敬意目光,交汇在你的身上。他问的不是跟职业有关的问题,不是问你要开几天房,他们首先问的是灾区的情况。我换上了同事给我带的衣服,狠狠地睡了几个小时。
5月14日晚上,从成都前往汶川的决定
当天晚上又去了成都的指挥部,开始讨论下一步的报道计划,一直到那个时候我才非常意外得知,汶川的情况居然是极其不透明的,有许多谣言和猜测,甚至当时有人说汶川已经毁掉了。
通讯毁了,外界到达汶川的公路,也是不能通行的状态,救援抢修的部队,按照他们的预计,要一周才能打通去汶川的道路,而且天气情况极其恶劣,以至于直升机跟飞机只能在汶川上空盘旋,但是没办法降落,完全没有新闻机构可以到达汶川现场报道,去满足全中国对汶川的关切。
所以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要去汶川,我把北川的情况告诉我同事,让他们报道,我的下个目标自然而然就是我要去汶川,当时知道汶川是震中,已经有汶川大地震一说了。况且汶川是一个信息孤岛,外界不知道汶川是什么状况,我希望我是最早到达北川的记者,剩下唯一的制高点就是汶川,我要第一时间到汶川,我觉得这是我的使命。
5月16日早晨,抵达汶川县城
运气非常好,我和另外一个同事曹筠武,通过不同渠道,联系了驻扎在成都凤凰山机场的直升机,我们是第一和第二架强降在汶川县城的直升机,因为气候太恶劣,以至于之前没人直升机可以去到县城,之前救援的直升机只能将降落在离县城有点距离的一座山顶。
我是最先几个从直升机上跳下来的人,我们降落在县城边缘,在河边的一块空地,但是地上所有人都在看我们,就像看到救星一样,你可以想象,这是地震后从空中投下来的,第一支救援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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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很深,螺旋桨的是如此之大,整个降落的过程是飞沙走石,河边小一点的石头可能都被打起来了,很多群众跑过来,有种找到希望和依靠的眼神与表情,但是整个汶川县城的状况,比外界想象的要好很多,我们第一时间证实汶川没有太大的伤亡,反倒是映秀的伤亡远远高很多。但是在汶川我找到了非常好的人性的故事,我当时非常好奇,在那么几天,汶川是与世隔绝的信息孤岛,当基层的行政力量失去管控能力的时候,这个孤岛会发生什么故事,我找到了那样的故事,后来写成了《孤岛汶川的人性百态》,虽然采访条件艰苦,写作仓促,但仍然是我写的最具价值的几个稿件之一。
8月,映秀镇,体育又回来了
最后分批次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同事,虽然一开始只有我们四个,但其实整个《南方周末》的同仁,他们表现出两种态度,一种是极其关切我们四个人在前方的人身安全,以及在现在得到的一手信息;第二他们表现出强烈的使命感,要去灾区做一线记者的愿望,甚至是很多平时做文化、娱乐的记者,不管平时报道领域在哪一块,他们都表示,我是一个记者,我是《南方周末》的记者,我应该出现在四川。
在我看来,那几期报纸,是《南方周末》最后的黄金时期的一个缩影。
我是《南方周末》当时待最久的记者,因为每个地方都去遍了,包括北川、汶川、映秀。之后我没有再去过北川和汶川,在当年8月份奥运会时,我去了趟四川,写了篇稿件叫做《映秀镇,体育又回来了》,当大家注意力转回到奥运,像一场盛事的时候,《南方周末》依然用另外的一种人文关怀的角度,关注这片受伤害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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