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散文】老兵，一本读不完的书

　　　　吕舜又一次匆匆忙忙赶到派出所，看到外公神色自若地坐在接待室，笑呵呵地和民警小吴唠嗑。彼此目光相对，吕舜和小吴已经有了默契，也都有些无奈。

　　吕舜的外公是江苏常州人，年轻时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后随部队留在了旅顺。

　　每年清明节，他都会领着家人做些常州特色的团子，带去祭奠战友。团子外裹奶白的糯米皮，内里是拌了猪油的芝麻馅或花生馅，顶上再点一抹竹叶青。蒸熟，从氤氲雾气中拿出，咬上一口，亮晶晶的油从缺口溢出，顺嘴角淌下。一点青代表清明安安稳稳、家族生生不息；包油与保佑同音，期许祖辈保佑，有个好期盼。

　　其实，吕舜是不爱吃团子的，一来嫌那糯米皮粘牙，二来那猪油实在太腻，吃得人直打干呕。不过为了逗外公开心，又想图吉利，他每年会坚持吃一两个。

　　除了团子，外公的厨艺也是极好的。当年跟随部队走南闯北，外公也学了一路的厨艺。从家乡的淮扬菜到入伍地的鲁菜，到进驻上海时的本帮菜，再到如今定居大连后的连帮菜，外公成了一本行走的“菜谱”，出手的饭菜让人拍案叫绝。

　　　　只是岁月不饶人，外公的反应和记忆力越来越差，加上高血压，他原本娴熟的手艺像用久了的刀子，被时间砍钝了。时咸时淡的口味，时过时欠的火候，还有偶尔忘记关火、差点酿成大祸的炖锅……在家人的劝慰下，外公放下了锅铲，安稳了身形，却像是失了魂，开始回忆以前部队的日子，唠叨起老班长们的故事……带他的老班长个个都是抗日英雄，他们身上总笼着一层穿过腥风血雨的凝重。不知是自己的感悟还是老班长的熏陶，外公常常说一句话：“每个人都像一本书，活着的时候，阅历就是记载的内容，与人交流也是被翻阅的过程。”

　　外公在家，看着远处的白玉山，摸着当年的军装扣子，吃着有些尝不出味儿的饭菜，第一次觉得自己日薄西山，没了存在感。

　　转变发生在2015年9月3日，外公在电视上看到了阅兵方阵里颤颤巍巍敬礼的抗战老兵，他猛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此后，吕舜发现外公每天都要爬一趟白玉山，而且一待就是一天。那么高的山，年轻人徒步而上都要费些工夫，更何况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

　　日子久了，家人发现原先闷闷不乐的外公每每回家都神清气爽，心情舒畅。虽不知这老头天天在山上忙些啥，但想到他每天折腾倒也能安全回家，索性也就不再过问。

　　　　直到有一天，派出所打来电话，让人领外公回家。

　　接电话的吕舜吓得魂都快没了，外套都忘了穿，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就火速赶往派出所。

　　一进门，看到外公精神矍铄地坐在警察对面，正神采奕奕地摆龙门阵。吕舜稍微放了心，细一听，果然又是当年班长的抗战故事。坐在对面的警察倒也耐心，认真听外公眉飞色舞版的“故事会”。

　　问及来派出所的原因，警察告诉吕舜，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老爷子天天在白玉塔下遛弯儿。每当有导游带团前来参观、讲解抗战历史，老爷子总是在一旁认真地聆听。可一旦讲解有误，或是把抗击日本侵略的历史简略带过时，老爷子就会拉着游客，微笑着说：“他讲得不全对咧！你听我的……”

　　久而久之，老爷子给游客们讲历史讲上了瘾，很多游客也爱听他说书似的讲解。有人把“白玉山老兵讲故事”写到了旅游博客里，并发到了网上，一来二去，来听故事的人更多了。甚至有些跟团来的游客，到了白玉山顶就直奔老爷子而去，把导游尴尬地晾在一边。

　　那段时间，旅游团的导游看到老爷子都商量好了似的绕道走。也有导游眼红不服的，想使招儿让老爷子离开。但无论是好言商量，还是暗中塞钱，抑或是威言恐吓，老爷子始终不为所动。问他图啥？他就只有一句：“不行。有好些事，太久以前的了，我不说，就没人在意了。”言简意赅的酷劲，部队的范儿，和讲故事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判若两人。

　　　　再后来，拥护老爷子的游客们和拒不认错的导游发生了争执，值班室的警察小吴看苗头不对，出于安全考虑，赶忙先把老爷子带离，这才来到了派出所。

　　看着外公虽然精神越来越好，可毕竟年纪大了，身体逐渐跟不上从前，家人都有些担心，但老爷子倔，认准了的事儿，就一直坚持。

　　总有不周的时候，也就只能麻烦小吴。

　　2021年，外公没病没灾，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

　　大伙儿都说，这是喜丧，是老爷子这辈子积的德。吕舜有些反应不来，坐在白玉塔下的长凳上，望着熙熙攘攘的游客们，身边却没有了熟悉的唠叨，吕舜又想起了外公关于“活成一本书”的理论。

　　“孩子，你知道吗，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一本书……每个人的经历和选择不同，书的题材、内容、厚度、深度都会有所不同……”

　　又到清明节，团子未能重现灶台。有人从远方寄来了特产，其中就有打包好的团子。吕舜一反常态，将将蒸熟，第一个吃了起来。出乎意料的是，团子并不油腻，馅里的猪油仿佛消失不见，味道绵长悠远，清新回甘。

　　吃着吃着，吕舜的眼泪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老兵，何止是一本读不完的书，更是我们这个民族不可多得的精神财富。

　　作者：耿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