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

栏目:热点资讯  时间:2023-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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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始森林中的写字台

  三宝鸟嘎——叫了一声,粗粝响亮,吓我一跳。随即惊喜:生平第一次看见这种鸟!

  它俗称老鸹翠,国外叫佛法僧。个头比松鸦略大,一身绿莹莹的羽衣,像个小胖墩坐在高高的枯树枝上,展翅飞翔时喜欢兜圈子,飞行轨迹上下起伏颠荡,兜抄捕捉蚱蜢、金龟子、蜻蜓等大型飞行昆虫。这时,可看到它的双翼下面各有一个鲜明的半月形雪白羽斑。

  在河边长大的孩子会在那里找到无尽的童年乐趣。已经不年轻的我也一样,在原始森林里这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边,经历了许多人生中的“第一次”:

  采摘山野菜季节,在鸟鸣阵阵的河边找柳蒿芽,第一次见一只柳串(黄腰柳莺)狂追另一只(男追女)。两只小鸟在树丛间闪电般穿梭,那种快闪疾掠令人眼花缭乱。女柳串被追急了,不辨东西南北,突然从我的两腿间嗖地掠过。狂热的男柳串衔尾疾追,欲火攻心,当然也紧跟着穿裆而过。年轻时踢足球曾被对方前锋带球穿裆,哄笑声中登时羞怒交加。这回被小鸟穿裆,唯有傻乐。

  还有一天,跟踪拍摄一对绿头鸭,被这小两口引到鸳鸯的地盘,第一次近距离看见长着弯弯的白色过眼线、总是笑眯眯的鸳鸯妈妈,带领一群黄茸茸的小毛团,欢快地觅食嬉戏。

  一连三天等在老倒木旁边,第一次等来包网鬼笔戴着盔形帽的菌柄,从土豆似的“卵”里慢慢拱出,一袭白绉纱般菌网裙怯怯颤颤展开,精致娇美得令人惊叹。

  藏在灌木丛中的吹树鸡叫叫,第一次把对岸保护妻小的雄性花尾榛鸡(俗名树鸡)激怒,它长距离滑翔过河,落在我身边的树上,梗脖侧目,颏下有一撮小黑胡,像个气鼓鼓的小拳击手,四处搜寻前来挑衅的对手。

  在蛇谷入口,第一次被一条胳膊那么粗的棕黑绵蛇吓得不轻,它刚出蛰不久,正在石头上晒太阳。相处一段时间,发现这种无毒蛇性情和善,甚至允许我轻轻抚摸。它眼睛覆盖一层蓝薄膜,透过这层膜,可看见大而黑的瞳孔周围,环绕一圈细密小金点组成的金环。

  细雨中在河畔漫步,对岸的原始林中突然响起刚——刚——的可怖恶声,是大公狍的恫吓声:快滚开!我亦吼叫作答,它马上回应。于是,第一次和狍子你一声我一声对吼,最后我羞愧地败下阵来。

  秋雨过后,第一次在一棵椴树倒木上采到20余斤冻蘑(亚侧耳),老大一堆。跑到路边向一伙采蘑人借个背篓,才把这堆蘑菇背回家。

  有一天正骑在大倒木上吃午饭,忽然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头鹰悄无声息地飞来,落在面前的小树上,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看。天哪,棒槌鸟(红角鸮)!我麻溜放下保温杯抓起相机,哆哆嗦嗦调准焦距正欲按快门,人家却倏忽而去。放下相机刚端起保温杯,又一只棒槌鸟飞来落在小树上;放下保温杯又抓起相机,人家又倏忽而去。

  冬天在大雪中跋涉5小时,在一棵老树上的树洞口,第一次发现一小堆黄澄澄油亮亮的五灵脂米,这是一种稀有的中药材,也是我苦苦寻找两年的鼯鼠科小飞鼠的粪便……

  还有,还有第一次:第一次在大冬天,目睹长尾粉红雀把身子浸在浅水中溅水洗浴;第一次认识山芍药鲜红欲滴的果实;第一次听到小杜鹃悠扬如箫,富于音韵的歌鸣;第一次抓起紫貂臭得要命的新鲜粪便用鼻子闻味,判断它过去多久;第一次认识比黄豆粒还小的隆纹黑蛋巢菌,巢中还有蛋(孢子),我情不自禁地趴在地上,长久地欣赏它们的精巧之美;第一次屏住呼吸观看一窝白鹡鸰的蛋,然后轻手轻脚离去;第一次凌晨两点多起床,到大树下偷听头顶上一只灰背鸫如醉如痴的歌唱,歌声终于打动了一位小美女,俩人开始追逐交配……

  还有,还有第一次:第一次在河边的原始林中,找到一张生平最满意的写字台。一棵直径1.5米的大青杨的旧伐根圆盘当桌面,4截短原木轱辘摆在四周当凳子,旁边立一根4尺高的原木,绑上一把灰色遮阳伞,短树杈上挂着我心爱的望远镜和数码相机。曾有几个山里人把这里当成打尖的地方(有丢弃的垃圾),他们离开后,我找到了这里。每次来到这儿,都心存幸运和感激之情:这里有世界上最纯净的蓝天与星空,空气与河流;有时百鸟合唱,有时万籁无声;有时花香扑鼻,有时落叶纷纷;夏天有花栗鼠在旁边偷看我写字,冬天有紫貂在桌面的积雪中打转……

  多少人曾幻想在一座小岛或湖畔或海边或野外独处思考写作,寻找一份脱俗的安宁。写《无界之地》的美国女作家玛丽·奥斯汀拥有一个树上工作台。我想,在中国作家们当中,我拥有一张最牛的原始林写字台。

  我的近邻就是那只三宝鸟。每天早上它瞥见我沿小河匆匆走来,便以鸟类的方式气恼而无奈地跟我打个招呼:嘎——它谈情说爱肯定不是这种声音,鸟儿们都这样,拥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发声方法。不过我也回报了它:一天中午,它在西边发出极不寻常的叫声,和母鸡下蛋的调门一模一样,嘎嘎嘎——嘎!急切不安并不断重复,传达出愤怒和驱赶之意。少顷,从东、南两个方向,也响起同样的大叫,它把同伙都招来了。我四处张望,原来,在它领地中央的一棵大枯树上,落着一只灰脸鹰。这家伙是鸟世界中的顶级捕猎者,没有天敌。难怪它稳稳当当端坐在枯枝上,根本没把领地主人的抗议当回事儿。

  三宝鸟产蛋迟,亦属晚成鸟,这只鹰八成惦记正在孵卵的雌鸟或刚出壳的雏鸟呢。人进入自然界本应奉行不打扰和不干涉原则,但我欠三宝鸟一个大人情,人家已经容忍我进入它的地盘,现在邻居有难,这个忙不能不帮。于是我站起身,也学着母鸡下蛋的调门嘎嘎大叫。四面楚歌的灰脸鹰马上升空,直线飞离。

  鹰的眼风何等犀利,早已瞟见人影。短短30年间,长白山猛禽数量比过去下降一半,人最可怕,啥坏事都干。这个印记已深深镂刻在它们的遗传基因当中,代代相传。

  我的林中写字台附近还有哪些远亲近邻呢?

  5月的一天,我带着帐篷,从写字台处上行200步,在我最喜爱的散步小道旁边的林中湖畔,隐蔽观察了一天。

  刚到湖边,立刻瞥见水中有鸟影,举起望远镜看去,天哪,竟然是一只雌性中华秋沙鸭!这种野鸭在全球约1100对,我国约250对,在长白山约100对,实属王冠顶尖上的宝贝疙瘩。

  在保护区内外有11处中华秋沙鸭的繁殖地(没有一处得到保护)。没想到,今年有一对在蛇谷中筑巢安家。此鸭极机警,我刚露头,它已转身往河曲隐蔽处游去。15时许,它带领一群幼鸭出来,噗噗噗搅水觅食。它的子女应该是长白山所有的鸭类子女中最早出壳的。此种野鸭和鸳鸯一样,在距地近十米高的枯树洞中筑巢。幼鸭属早成鸟,出壳后在亲鸟的殷殷呼唤中,从高高的树洞边纵身跳下。

  我根本不敢拍照,只伸头看一眼便缩回来,生怕打扰这户人家。不巧的是,天上出现三只大,两雄一雌,在空中久久盘旋翻飞,纠缠相斗,还叽叽叽怒叫。立刻压得百鸟无声,纷纷躲藏。人家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也乐得观赏它们的空中表演。

  顺便说一句,我的写字台北边的悬崖上,有一处黑鹳的旧巢残迹。20年前,我在赵正阶先生的《长白山鸟类志》中,曾读到过对这个黑鹳巢的描述,早就心向往之。等到2005年第一次看见这个旧巢时,由于当地在悬崖下修电站引水渠,黑鹳早已在25年前受惊吓离去……

  一对鸳鸯和4只雄绿头鸭先后现身;蓝色的三宝鸟在大树顶尖上呆坐;两三只白腰草鹬整日忙碌;三五只高山鼠兔出来嚼青草,其中有一只发现了我,马上嘌嘌嘌大叫,发出斥骂声;棕黑绵蛇和极北蝰9点钟出来晒太阳,都是老熟人,前者有蜕皮征兆;四声杜鹃到处流窜;各种小鸟都在忙碌,14点左右开始大声鸣叫。

  湖中三种水禽的叫声各有特点,绿头鸭清脆响亮,有股子狂野不羁的味道;秋沙鸭粗浊喑哑一些,亦显出十足的野性;鸳鸯怕羞似的哦儿——哦儿——发声,声音柔弱而娇怯,音量也低。有只公绿头鸭胆大,竟然在午后逆光条件下,从我面前顺流而下,还扭颈侧头一直盯着我看,呷呷呷大叫,似在告诉同伴:这儿有绿色的大怪物!它是去年出生的一岁小公鸭,每只公鸭都有个性,连沼泽山雀都如此。它不是眼神不济而是胆大包天,距我只有5米左右,双目鼓凸晶亮,闪闪发光。

  秋沙鸭一家黄昏前又出来觅食,显然在湖对岸的草丛中有藏身处。母鸳鸯胆子比公鸳鸯大,径直往我这边游过来,好奇地观察我。公鸳鸯是个尽职的护花使者,一直用身体遮挡妻子。从上游漂来一个白色物体,它马上护送妻子藏在树荫下,自己大胆地游过去,试探性地啄上两啄。确定无危险后,才给妻子发信号,叫它出来一起觅食。少顷,那白色物体漂到我面前,原来是只白色塑料袋。25年前,我在苏州园林第一次看见圈养的鸳鸯,脏兮兮的个头不大。4年前,在鸭绿江的碧水中第二次看见它,由于未调好焦距,望远镜中出现一团金黄黄的物体……待调好焦距后,一只绝顶美丽的雄鸳鸯在阳光绿波的衬映下,雪白、橙红、炭黑、紫栗、铜绿、金黄、亮褐七彩生辉,三根初级飞羽撑开一扇金帆,形似古希腊竖琴。冷眼看去,还以为一片彩虹落在碧波之上。我当即被这绝美造物震撼得目瞪口呆,刹那间热泪盈眶……

  没想到一泓碧水养育了这么多鲜活美妙的生物。唉,有一伙人在此搞承包,名曰原始林漂流,可这里是保护区呀!这种一家发财,众多野生动物遭殃的日子从6月1日即将开始。去年,在这一带密林中生活的一只大雕鸮,被喧闹的漂流人群吓跑,被迫迁往下游居民区附近。它夜出捕食时翅膀刮在电线上,伤重身亡。它是森林中最大的鸮类之一,体长近70厘米。猫头鹰是夜行性鸟类,可是它再怎么耳聪目明,也无法适应居民区架设的各种空中设施。今年重回此地,在附近生活的三只狍子、六只以上的花尾榛鸡已杳无踪影,昨天还发现一只松鸦的尸体,它们都被盗猎者杀害了。去年12月底,我发现过一个捕捉花尾榛鸡的陷阱,还迎头撞见两个怀里明显揣着猎物的人。街里的许多饭店可以点清炖榛鸡,180元一大盘。我亲眼见过,盘中盛放着两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名扬全国的吉菜中也列入了飞龙菜肴。哈尔滨至少有5家大酒店,在20世纪80年代专烹飞龙宴,冷热菜肴13道,其中热菜赫然有飞龙酒锅、扒熊掌松仁、红烧犴鼻、松茸,冷盘有鲑鱼子、鹿丝冬笋、银耳冰糖雪蛤,一共六道用受保护的珍稀野生动物烹制的菜肴。

  飞龙(花尾榛鸡),由满语裴耶楞古转音而来。14世纪初即为岁贡之特产,现在已成有钱人的口中美食。在长白山的这两年,我耳闻目睹很多人把长白山保护区当成摇钱树,大搞所谓的旅游开发,在保护区砍倒1400棵大树盖五星级别墅;铲光珍稀的温泉瓶尔小草建温泉广场;在小天池放鱼苗,想把小天池变成养鱼池。这些鱼苗大吃珍稀的两栖动物极北小鲵、爪鲵和东北小鲵的卵,竟长到2.4斤重;砍光近500亩人工林,兴建占用1500亩以上林地的国家早已明令禁止兴建的高尔夫球场;当地还屡屡发生猎熊事件,每年吃掉和贩卖成吨的熊掌……

  我只是一介书生,除了向有关部门举报之外,只能祈愿我写长白山原始林的文章不会成为最后的绝唱。

  大熊出蛰(一)

  时间:2006年3月4日

  向导:旺起林场林政员 陈龙和

  地点:吉林市丰满区旺起林场黑瞎子圈

  向导小陈在前面带路,惊起了一只花栗鼠。它有些消瘦,远不如秋天圆肥,跑起来轻盈利落,速度非常快。看来,近几天是具有冬眠习性的花栗鼠的出蛰日。三月底,它们该进入喧闹的发情期了。花栗鼠又叫金花鼠、花鼠,俗名有五道眉、花狸棒子、豹鼠、臊闹子。最后一个俗名是缘自它们在发情期互相尖叫追逐,在林子里闹闹吵吵而得名。这个来自民间的土名形象生动,令人叹服。不过,花栗鼠在秋天时的鸣叫真好听,溜溜溜溜——圆润、平和,透出一种丰衣足食的满足感,宛如一曲美妙的鸟歌。每次听见这种歌鸣,我都会上当,不由得到处撒目,寻找唱歌鸟影,结果总能看到一只花栗鼠安安稳稳蹲坐在大树下,气定神闲地高唱那首告别秋天的歌。

  远处矗立着灰蒙蒙的摩天岭,它是吉林地区的最高山峰,海拔1300米。再过几天,冬眠的熊也该醒来了。我知道,在这个地区的偏僻山林里,零零星星残存着十几头熊。便问向导,过去此地有没有棕熊?向导小陈指着高大的摩天岭说,20年前的一个五一节,爷爷带着全家七口人登上了摩天岭峰顶。在顶峰的一处悬崖下面,他们碰见了一头大熊。它的冬巢是个石仓,在悬崖的宽大石缝里。由于地处林线以上,温度很低,它醒得相当晚,五月初才出蛰。观察熊留下的痕迹,看见这家伙使出蛮力扳倒了一棵足有小缸腿粗的百年老桦树留下的断桩,当时正美滋滋地大喝甘美清凉的桦树汁,结果被喧闹的人声给吓跑了。

  爷爷年轻时曾经是个猎手,伸手量了量地上宽大的新鲜熊掌印,竟有小盆那么大!他脸色都变了,这么大的脚印,这熊至少有七百斤,肯定是个十分危险的公棕熊。他急忙带着全家人从另一条小路慌慌张张跑下山。

  小陈至今仍记得爷爷当时说的话:幸亏熊先看见人,这时候一般没危险,要是人先看见熊,就可能要出大事。

  熊冬眠前自动清空肠道,整个冬天肠子都瘪瘪的,只在直肠末端留一截干粪条堵住肛门口,防止冬天寒气从肛门袭入。这有点像古人死后入殓前在肛门处堵上一个“屁塞”,防止人的真魂从此洞溜走。不过熊的屁塞比人的屁塞更实用。因此,熊冬眠苏醒后干的第一件事——必定要痛饮一顿泉水或春正液旺的鲜桦树汁,通润肠道并顺便把那截堵门——冬天的屁塞泡软排出。在针叶林深处冬眠的熊,醒来找不到泉水或桦树,就去找粗壮的高龄冷杉。春天的冷杉树脂分泌旺盛,在树干表皮流动时,常常形成一个个充满树脂的包瘤,有的树脂包大如脸盆。熊喜欢拍开这种树脂包,舔食松香扑鼻的黏树脂。有人见过母熊出蛰后,带领幼仔一起来舔食松树油脂。完成了通润肠道这个必要过程,熊的整个消化道功能即可恢复正常。然后它再去采挖山胡萝卜、桔梗、毛卷莲、白马肉和百合属植物等新鲜多汁的根部块茎大吃一顿。

  熊的冬眠期从11月上旬开始,来年4月中下旬结束,五个半月左右。摩天岭的这头大棕熊,为了防备在冬眠中被猎人掏仓,真是费尽了心机,特意把冬眠的巢穴选在了当地最高峰的悬崖间,安安稳稳大睡近5个多月才醒来。熊冬眠的巢穴叫“仓”,土话把熊冬眠叫“蹲仓”。有树仓、地仓、石仓等各种巢穴。熊大都利用大空筒子树蹲仓,石仓较少见,跑到林线以上的山顶蹲仓的更少见。足见当年的酷猎把熊逼到了什么份儿上!

  棕熊在东北属珍稀动物,数量远比黑熊少得多,一个地区平均有8~10头黑熊才有一头棕熊。长白山保护区及周边的林场约有30头黑熊,棕熊不足3头。由于少年时在山上看见过小棕熊崽子,我心里一直深藏着一份对棕熊的牵挂。20多年来,只要有机会,便到处打听棕熊的消息。然而,听到的大多是猎杀故事。今天听到的这段棕熊旧事,好歹是一次人与熊的偶然遭遇,不是猎事。使我一整天都感到情绪振奋,格外高兴。然而,野生棕熊在东北地区灭绝乃至在我国灭绝,只是个时间问题。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猎杀屡禁不止;另一个是持续不断地开发,人为干扰日益加重,导致它们的栖息地大面积消失。更何况由于棕熊数量太少,它们找不到配偶或已经开始近亲交配,棕熊正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

  大熊出蛰(二)

  时间:2008年10月31日

  讲述人:捡松塔老人

  地点:长白山保护区北坡寒葱沟

  如果森林中偶遇一个山里人,我一定想尽办法跟他聊天。递烟是免不了的,有时还为这种偶遇处心积虑地准备一两听啤酒。本人不喝酒,但山里人大都嗜酒如命,根本抵挡不住罐装啤酒的诱惑。

  为什么呢?

  因为置身于山林中,人格外单纯和坦诚;因为两个人搭伴走山路不觉累;因为山里人会骄傲地向城里人讲述森林里的种种神奇事情……依我的经验,山里人将从他一生行走山林所亲身经历的众多故事中,挑选出最精彩的那个,毫无保留地讲给你听。这类故事属蕴藏在民间的故事精品,往往可直接写进作品里头。

  今天在寒葱沟见5只灰腹灰雀,个个吃得圆滚滚的准备过冬。有一年没见到灰雀了,正在用望远镜观察时,听见嘎嘎嘎嘎——清脆嘹亮的黑啄木鸟叫声,它在招呼同伴呢。沿小路继续前行,忽听有动物踩踏落叶的声响。扭头去看,一头大公狍正在斜坡上大步奔窜,直入下面的灌木丛中。这声响与松鼠在落叶层上迅跑的声音不同;和人踩踏落叶行走的声音也不同。松鼠的奔窜哗哗哗一路急响,而人太笨拙且脚步重,不但踩得落叶哗哗响,还嘁里咔嚓刮碰树木枝条,有时还磕磕绊绊踢在树茬子上。狍子不愧山林中的疾行者,声音不大,只唰啦啦一声启动声响,接着四蹄利利索索踩在落叶层上,大步流星,发出一串嚓嚓嚓的轻响,同时伴有轻微的枝条刮掠拂过身体皮毛的声音。它跑动的声儿不大却快捷如风,出现得突然,消失得迅速。等我想起身上挂着相机这回事时,人家已成功地隐身于树林深处。

  说来可怜,来长白山两年,几乎天天上山,这是第三次看见狍子的身影。保护区现在只剩下20余只马鹿,被保护区内开展旅游、搞原始林漂流、林下参养殖、养林蛙创收、打松子、采野菜、采蘑菇、抓蛤蟆等人类活动压缩到只有1/6的一小块区域。狍子的命运更惨,一直有盗猎者猎杀它们。这几天我在寒葱沟保护区一侧已经听到三声枪响,不是打狍子就是打野猪。

  归途中,忽然从路边树林里走出一人,看打扮听谈吐,知道是个老跑山的。主动递烟并邀他结伴同行。此人果然如我所愿,刚把话题扯到熊身上,他马上讲出一个与熊遭遇的故事:

  今年春天采牛毛广(桂皮紫萁)的时候,他独自一人沿寒葱沟坡上那条道往山里走,走了有10里路的时候,迎面来了一头黑熊,人和熊走了个顶头碰。熊发现前面有人,仰脖朝天,用鼻子在空中晃来晃去闻味儿。

  “谁在下风头?”我插话。

  “熊在下风头。”他答。

  “你带饭了吗?”我又问。

  “带了,带的面包和火腿肠。”

  “熊闻着香东西了。后来呢?”

  后来,后来熊人立而起,盯着人一个劲儿张望。而后四肢着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向人步步靠近。这是个三百来斤的黑大汉,十分雄悍,走路却悄无声息。

  人只好往回走,有熊拦路,只有自认倒霉,空着两手回家转。没想到,熊一步一颠地跟了上来。

  见熊在身后紧跟不放,他不由得加快脚步疾走。回头看看熊,它也加快速度,步步紧跟。疾行十多分钟,熊始终跟在他身后不到20步的地方,既不加速撵上来,也没有落后一步。老跑山的身上都带刀,而且研磨得锋利无比。他从腰间挂着的刀鞘里抽出那柄尺把长的利刃并放慢脚步。奇怪的是,熊抬头看了看人,也犹犹豫豫放缓脚步,而且眼睛一直看着人。人快它也快,人慢它也慢,人若停下它也不动。就这样,这头熊一直在人身后跟随走了大约一小时。

  我们住的镇子海拔780米,进寒葱沟一路上坡,估计他走到海拔1000米处遇熊。熊冬眠要进入密林深处安身,大概在海拔千米处,睡到4月中下旬或5月初才结束冬眠。采牛毛广的季节是5月上旬。所以,这头熊刚从休眠中醒来没多久,正饥肠辘辘四处觅食,急欲填饱肚子。嗅到面包和火腿肠香喷喷的气味,饥饿的人都会垂涎三尺,更别说熊了。熊的嗅觉灵敏度超过狗6倍之多,它感受到的美味刺激该有多么强烈啊!

  熊跟人一样,各具不同性格。我敢说,这头熊绝不是个愣头儿青,而是一个行事小心,甚至有些胆小,年龄不大,阅历尚浅,大约三四岁的熊。这个岁数的熊,相当于人类10岁左右(熊的寿命约25岁),虽然个头不小,却还是个年少懵懂、刚离开妈妈照料、独自谋生的小儿郎。

  熊在用长久跟随的行为方式向人乞食。这位老兄只消把食品留给熊,一切麻烦顷刻化解。但他不了解熊的意图,只想逃跑,而且连吓带累,浑身大汗淋漓,把厚绒衣都溻透了。

  身后的熊仍旧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口中还发出昂——昂——的低吼。看样子,它有些不耐烦或不高兴了。

  跑山人精神高度紧张,觉得浑身无力,几乎迈不动步。死逼无奈之下,他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空塑料袋子,双手哆嗦着把塑料袋绑在路边的树枝上。

  一阵微风拂过,干瘪的塑料袋里灌满空气,鼓胀如球,在风中左右摇摆。

  熊走到塑料袋跟前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十分古怪,挡住自己去路的东西。

  塑料袋随风摇晃着,发出刺鼻的陌生气味。

  这是一头生活在深山里的熊,从未见过人类社会制造和丢弃的各种垃圾。它害怕了,深深地呼吸,颈后鬃毛耸起,双耳向后贴伏,摆开戒备架势。

  吐噜噜——打一个愤懑的、颇具威胁意味的响鼻。

  那圆滚滚的白东西满不在乎,依然摇摇摆摆,只不过幅度稍微大了一点。

  熊用力跺脚低吼,试探着向前迈步。

  那东西还是老样子,依旧在那里摇摆,没有一丁点儿退却的意思。

  万般无奈,熊调头离去。

  春歌

  早春三月,河柳已绽出银白色茸芽,冰凌花(侧金盏花)顶着雪粒盛开,一群银喉长尾山雀嗞嗞嗞欢叫着,在高高的大树顶端盘旋飞舞,一会儿发出吱吱吱的联络音,一会儿发出嗒嗒嗒的清脆歌鸣。远远听去,仿佛在树顶拨动一串串玻璃球串成的小算盘珠。它们和蓝大胆(普通)都已进入求偶季。灰腹灰雀和长尾雀已经占据巢区,在各自选定的巢址上卖力歌唱,用最美妙的歌声吸引雌鸟们飞来相亲,即使受到其他动物的惊扰也不远离。一路上到处都能听到小鸟欢快的鸣叫。冬候鸟苏雀(白腰朱顶雀)即将集群离去,红隼在天际表演杂耍般的魂飞炫舞。

  昨天在江密峰的大湾,看见百余只田鹀群沿大河川地飞来,那条河川显然是它们的迁徙通道。用望远镜细看,田鹀长得很像麻雀,只是身上的花纹呈淡黄褐色,头部有三道醒目的纹线,头顶有一撮帽缨似的冠羽,和云雀的冠羽有些相似。鸣叫声羞怯尖细,吱吱作声。它们紧贴着农田飞十几米便落下来,寻些隔年的谷粒、草籽填饱肚子,边觅食边移动。田鹀在河北一带越冬,早春时途经此地,前往挪威和芬兰度过繁殖季节。那是两个我一直心向往之的国度,多山、多湖、多雪,地广人稀,拥有大片保存完整的寒温带原始林,动植物分布与黑龙江东部相近,至今萨满教古风犹存。

  今天到五大瓮前沟,这里有一片整齐的红松林。第一次看见戴菊莺。由于我事先做足了功课,乍看头一眼,马上脱口而出:“戴菊,小戴菊!”

  它是体形最小的鸟类,身长不到10厘米,和黄腰柳莺一样大。这种小鸟全身橄榄绿色,腹面浅灰白,头顶有柠檬黄色冠羽,头后染一小抹橙红色。由于尾巴短小,显得身体圆胖,再加上一对圆圆的大眼睛,如果照它的模样做成玩具小鸟,小孩子一定十分喜欢。嘁——依,嘁——依,嘁——依。它的叫声轻而细,怯生生的。戴菊莺有一个极佳的绝技,能像蜂鸟那样在空中紧急悬停,这是北方其他鸟类都无法做到的。

  嘟——啷啷啷啷——又听见雄性白背啄木鸟敲击响木的情歌,圆润嘹亮厚重,声音大得惊人,响彻群山,回声阵阵。

  这种啄木鸟求偶弄歌时有自己偏爱的响木,跟成名的钢琴家喜爱某个品牌的钢琴一样。为了使这种敲击声响亮好听,传送距离远、达到吸引和讨好异性的最佳效果,它在自己领地的众多枯立木中反复测试、精心挑选,树种是否属硬杂木,枯树的枯朽程度和干湿度,发出的音色如何,声音的大小,枯立木是否高大显眼,所处位置是否在阳坡的高处等诸方面都有讲究。民间称啄木鸟是敲梆子的,我认为它们是小鼓手。这些卓尔不凡的小鼓手有时拥有一只鼓还不满足,往往还会多找几只“鼓”反复敲打。有专家测算过,啄木鸟在树干上凿啄虫眼的速度为每秒钟16次,它们奏响求爱的春歌,应该比啄虫的节奏更欢快、更热烈、更迫切。

  今天最意外的是,竟然听到了四声杜鹃的鸣叫。

  长白山有5种杜鹃:四声杜鹃、棕腹杜鹃、大杜鹃、中杜鹃和小杜鹃。

  四声杜鹃叫声的汉语谐音即“布——布——布谷”。山里人似音作“光棍好苦”。农人则似音作“快快播谷”。人们比较熟悉这种鸟的叫声。

  棕腹杜鹃因其雄性的胸腹部为棕橙色而得名,个体与四声杜鹃一样大,身长为31厘米。它的叫声也好记,“丽尔——丽尔——丽尔”。鸣声开始较弱,渐渐加快加强,至最高音处骤然止歇,暂停后重新开始下一轮鸣叫。只要听过一次,一般都不会忘记。

  大杜鹃便是古今中外妇孺皆知的布谷鸟,也是历朝历代的诗人写进诗词次数最多的鸟,然后才是大雁。叫声即“布谷——布谷——布谷——”。它是杜鹃中体形最大的,体长32厘米。

  中杜鹃又叫郭公,体形、体色均似大杜鹃,但比它身长少1厘米。腹面的横斑纹比大杜鹃粗宽且稀疏。鸣声也好记,“啯——公,啯——公,啯——公”粗壮而低沉。

  小杜鹃体长26厘米,在5种杜鹃中体形最小,但它的叫声最为圆润悠扬,富于音韵。山里人把它的鸣声似音作:“阴天打酒喝喝——”。没亲耳听见它叫声的读者,可以打口哨模仿其叫声,打口哨时注意在“打酒”的“酒”字上骤然提高八度,在“喝喝”两个字下滑并重复,便有些像小杜鹃的鸣叫了。不过,真正的小杜鹃歌鸣远比打口哨的声音好听,我认为它的鸣叫比黑头蜡嘴雀、黑枕黄鹂的春日情歌都好听,而且嘹亮。

  注意,以上5种杜鹃均属夏候鸟。在长白山,要到5月中旬才能听见它们的歌鸣。运气好的话,在针阔混交林边缘的小路上走上小半天,这5种杜鹃的叫声全都能听到。

  啰啰唆唆讲杜鹃的叫声,意在引出一个鸟儿求偶的小故事:

  我和老唐跟在向导后面,在山阴积雪中跋涉。这位向导有些瞧不起城里人,上来便走得飞快,使出全力爬山,想让我们吃点苦头。三月上旬,山里积雪既深且硬,一步一陷,十分累人。好歹劝向导停下来歇歇喘口气,忽听山梁那边传来四声杜鹃的叫声,“布谷——布谷——布布布谷”。

  老唐一愣,旋即说道:“奇怪,太奇怪了。四声杜鹃5月才来呀,怎么现在叫上了?”

  是呀,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咋回事?

  老唐是省内著名的鸟类学家,10岁时开始养鸟,从小到大嗜好观鸟捕鸟养鸟,摸透了各种鸟的习性。现在是吉林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副秘书长。这种自学成才的人物很可怕,底蕴深厚且自创套路,集歪才怪招于一身,出口便是经验之谈,往往把科班出身的专家杀得片甲不留,令学徒阶段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时,他大眼珠子一转,“快跑,翻山过去看看,鸟飞可不等人!”

  不容分说,撒腿便跑,嘀哩当啷拎着望远镜和背包铆足劲儿往山上爬。爬到山顶,四下观望,老唐忽然摁下我的脖子,“蹲下,往那儿看!”

  我擎起望远镜,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哇,有只漂亮的大鸟落在一株松树的横杈上,细看,原来是一只松鸦。

  “布谷——布谷——布布布谷!”

  四声杜鹃的叫声又响起来。音色纯正,抑扬顿挫,字正腔圆。

  可是,四周哪有杜鹃呀?看仔细喽,分明是那只松鸦张嘴鸣叫,声音也是从它那边传过来的。

  天哪,是松鸦在叫!它在学四声杜鹃的叫声。

  “还有一只,还有一只母的。”老唐低声道。

  看见了。在那只色彩绚丽,正在巧语学舌的雄性松鸦下方的小树丛顶端,还有一只松鸦停在那里。它的体色略淡,色彩也不似上面那只鲜明醒目,是只雌松鸦。

  明白了,雄松鸦在向雌松鸦求爱。

  在求偶季,雄松鸦为了讨得雌性的欢心,除了展示漂亮的婚羽之外,还展示它的歌喉……不,松鸦哪里有什么歌喉?它还施展自己的另一项才能,向异性显示自己的学舌本领,凭借自己的花舌子讨得异性的欢心。

  毫无疑问,松鸦是一种多才多艺的鸟儿。

  这有点像某些年轻男士,追求女性时千方百计展示自己的才能,有人作诗,有人歌唱,有人弹琴,有人打球,有人靠学识,有人靠武功,文学家靠写小说也能博得姑娘们的青睐。现在这些才能或禀赋全都斗不过好车好房,斗不过金钱和权势。松鸦当然不知道人类社会的变化,它仍采用亘古不变的方法追求异性。不过,它们学舌的对象正在发生变化,学汽车鸣笛、学手机彩铃,据说还有学会轿车报警声的。

  老唐说,有的松鸦很会捉弄人,用各种学来的叫声跟人逗着玩儿,搞得你晕头转向,不知森林里藏着什么怪物。

  我想,羞答答的雌松鸦听见追求者发出种种稀奇古怪的刺耳求爱声调,应该欣然接受,毕竟繁殖本能胜过一切。且雌松鸦和雄松鸦一样,一定听见过人类社会的各种噪声,以它们的适应能力早已见怪不怪了。可惜,廉价的噪声污染包围人类之后,正在抹去美妙的自然之声,连松鸦的情歌都不放过。

  第二次听见松鸦学舌

  上次听见松鸦学舌是两年前的早春时节,这次听见它学舌却是在冬季。

  呷呷,听见母野鸭低抑的叫声。我的心咯噔一下:被发现了。

  眼巴巴目送野鸭们陆续升空,我愧悔万分,一个罕见的神奇景象因为我的鲁莽被打破。

  嗖嗖嗖嗖——空中响起熟悉的野鸭拨风羽哨音,5只野鸭又兜了回来,从我面前低空掠过。它们想弄清潜行而来的到底是什么动物?还能否再安全地回到这里?这已成规律:偷偷靠近的捕食者由于把野鸭惊飞,十分沮丧,不再隐蔽身形,反倒被兜回来的野鸭看个清清楚楚。

  刚才,我在柳树丛中穿行,向一个山中小湖边走去,忽然从湖面传来呷呷呷呷的絮语,还伴随着轻微的溅水声。我立刻猫下腰,小心翼翼分开繁密的柳条丛,悄悄向湖边靠拢。啊,在湖对岸,一幅自然奇景展现在我的眼前:

  岸边长着一株斜伸向湖面的垂柳,所有的柳枝都垂向水面,形成一片疏密有致的柳枝挂帘。4只半岁大的野鸭跟着鸭妈妈在柳梢下的浅水中觅食,把扁嘴巴伸到湖底的淤泥里,来来回回搅动搜寻小鱼小虾。

  咦?在它们头顶的柳枝间,有一只花鸟在来回蹿跳。

  我举起望远镜,哇,是一只极其美丽的松鸦。它仿佛猴子捞月一般,用双爪抓住柳枝末梢,几乎倒挂在水面上方,耍杂技似的使出鸟类所有攀缘本领,一边在晃晃悠悠的柔韧柳梢间闪转腾挪,一边伸长脖子,从野鸭翻搅起来的混水中捡食小鱼小虾,还不时扑扇一下翅膀维持平衡,怕身体沾上水。更奇特的是:当那几只小鸭呷呷呷提高声音表示不满,或者当鸭妈妈发出抱怨时,它竟然一面继续忙忙叨叨捡小便宜,一面呷呷呷学野鸭的叫声,极尽能事讨好安抚对方。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它发声像极了野鸭之间的私下昵语,婆婆妈妈、绵绵细细、絮絮叨叨、亲亲密密,活脱脱一个碎嘴子野鸭。

  足足过去了5分钟,我才意识到脖子上挂着相机。距离稍远,于是跪地爬行,但最终还是没有躲过鸭妈妈的锐眼。

  野鸭走后,松鸦飞到附近的一株小树上,抖翅挪步,侧头回望,流连不去,似在等野鸭返回,重拾嬉闹寻食乐趣。看来它们相互熟识或者交上了朋友,它已不止一次耍这类把戏。我小时候就认得这种鸟儿,也见过许多次。松鸦在长白山虽属稀少可还算常见,冬季它们喜欢来民居附近觅食。但是,碰见羽色如此绚烂的个体,还是头一次。

  时值初冬,松鸦已换毕冬羽。乍一看,它全身羽毛有红、蓝、白、黑四色,头颈部的酒红在午后的阳光中泛出丝丝金黄,胸腹至胁下似秋天的玫瑰葡萄,浓艳正熟;翼上覆羽横缀亮莹莹的冰蓝,炫目的蓝彩上点染成行白斑,在光线作用下宛如冰晶闪动;双翼扇动时翼下两端白羽翻飞,尾上及尾下亦现洁白绒羽,同仿佛被松烟熏黑的尾羽成鲜明对比。

  松鸦胆大机灵,擅长利用树干隐身,这种本领胜过啄木鸟。可这次它却办不到,因为那是株小树。我放弃了拍照的打算,坐在地上安安稳稳看了个够儿。

  拍摄野生动物讲究“无限接近”,肯定会侵扰人家的正常生活。先前它与野鸭对话耍宝被我打断但震撼犹在;它绚烂羽色给予我的惊叹,则为我今天的辛劳行走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大森林往往随时随地展露她的奇迹,有时却吝啬得只偶尔给你个小惊喜,当后一种情景展现眼前,那是你艰辛跋涉所得到的一生难求的奖励。

  金色虎影

  那天向导陈龙和一连讲了三个故事,把其中的虎故事整理如下:

  他13岁那年,跟爷爷在松花江下挂网捕鱼。至今他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初秋的黄昏,下完网跟爷爷划船回家。挂网要在江里下一夜,夜里鱼游动时撞进网眼,挂住鱼鳃不得脱逃,第二天早上再来收网摘鱼。他们的小船顺流而下,他正喝喝咧咧地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突然,爷爷猛扑上来,一把狠狠掐住他后脖梗,同时脚下使个绊,将他绊倒在船舱里。爷爷一边惊恐地望向江边,一边用力摁住他,急迫而紧张地低声警告,“别起来呀,老虎,江边有个老虎!”

  爷爷压在他身上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不知为什么,淘小子陈龙和心里却一点不害怕,非要瞧一眼那威名赫赫的老虎不可。船缓缓顺水漂荡,他假装听话,趴着不动,小脑袋却拱呀拱,从爷爷的胳膊弯里拱出来,偷偷往江边张望。

  啊,在江岸大片的酱褐色淤泥滩上,燃烧着一堆旺旺的篝火。不,它的形状似乎不太像篝火,再一看,哎呀!那是一头老虎,一头在橙红色火烧云映照下闪耀着灿烂光华的斑斓猛虎。它静静站在齐膝深的淤泥里,嘴边叼着一嘟噜蛇一样的黑东西。它似乎发现小船上有人偷看,双眼一直盯着这条船,盯着这个13岁的小男孩……

  “你找死啊!”爷爷一把将他的头摁进船舱。

  那一夜,男孩久久难眠,总有一团与夕阳相映的灿烂虎影在眼前晃动。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它为什么要下到淤泥滩里到江边喝水?为什么不绕过去……

  第二天清晨,他跟爷爷驾船下江起网摘鱼,又经过那片淤泥滩。天刚破晓,远远的,爷孙俩望见那头虎黑黝黝的影子,它仍旧站在原地。

  糟糕,出事了,男孩的心里一沉。

  爷爷驾船在江中兜个大圈子,长时间地观察它,昨天在夕阳中燃烧的火光早已静悄悄熄灭。在淡青色熹微晨光中,它全身光彩褪尽,呈现毫无生气的暗灰,身上的黑色条纹像画上去的,黑得很不真实。站立姿势和昨天看见的一个样,没有一点活动过的迹象。

  它死了。昨天黄昏里看到的绚烂光彩,只是它生命最后时刻与夕阳相映的回光返照。

  老人把船靠近去,原来他们认为它嘴里叼着的东西,是死死勒进它脖颈根部的钢丝套索。不知它经过怎样的痛苦挣扎,才挣断了套索的拉绳,但它的喉咙也因此被勒断。断索的一端从腮后垂下,从伤口淌出的淤血凝结成紫黑色的血块,一嘟噜一嘟噜粘在钢索上……

  从那天起,那个和天边夕阳同样灿烂的虎影,永远烙印在13岁少年的心底。

  那可能是生活在松花江边的最后一只东北虎。

  东北虎永远不会再现昔日的雄风与辉煌。当我们面对一片原始森林时,不能问有没有老虎、青羊、棕熊、金钱豹、狼、原麝、大鸨、金雕、黑鹳、鲟鳇鱼等最后一代独领风骚的美丽动物,我们只能问有没有野猪?如果连最具生存适应能力的野猪也没有了,那片荒野注定已经死亡……

  狂野柳莺

  今天散步至蛇谷口处的湖畔下方,我的林中写字台。

  看见成群的燕雀,它们路过长白山,飞往西伯利亚度夏繁殖。此鸟土名虎皮,缘自它身上橙黄花纹与黑条纹相间。

  此地海拔800米。白头翁、深山毛茛、黄花堇菜、小银莲花、驴蹄草均已开花。生长在湿地四周路旁与河边的驴蹄草花最为惹眼,一片片、一行行闪耀着明亮艳丽的鲜黄。

  昨天下午上车,一夜卧铺来长白山。早饭后歇一会儿便兴冲冲上山。乍上山,和每次一样,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里有世界上最新鲜、最纯净的空气。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五脏六腑乃至全身的每一根血管,都被这早春生气勃勃的空气清洗一遍。把从城市带来的浊气和杂质打扫一空,来了个彻彻底底大换气。在这次身体输入新空气的过程中,大脑的反应最强烈,竟然有些发晕。不是海拔高的事儿,连续5年来长白山,中山地带的海拔早已适应,看来是空气实在太新鲜了。3个多月泡在城市污浊空气中,整个人冷不丁被淹没在如此洁净清爽的空气里,仿佛经历了一次脑内清障爆炸,脑袋里太多被杂质阻滞的毛细血管,被大量涌来的新鲜氧气打通,哗哗哗畅通无阻,一下子把我冲晕了。

  树上的长尾粉红雀格外惹眼,颏下多了些鲜红的顺水花纹,比冬日红得更加艳丽。树丛中不时闪动着银喉长尾山雀汤匙状的活泼身影,它们已开始到处捉虫,饲育早早破壳而出的小雏鸟。一只黄胸鹀落在我身边的树上,展示它美丽的婚羽。雄金翅雀双翅大起大落快速扇动,在穿透林冠的阳光下,宛如两扇半透明的金色光轮。它几乎悬停在空中,前后左右不断变换位置,向蹲坐在树杈上的雌鸟狂秀求爱舞蹈。灰山椒鸟成对成双地在空中兜着圈子相互追逐,发出一串串风铃般的歌唱:律律律律律——我的林中写字台四周,浮动着一阵阵小鸟求偶的热烈鸣叫,那是众多小柳莺的大合唱,一个赛一个引吭高歌。

  忽然,在一片和谐的柳莺歌鸣中,响起尖厉的吵架一样的刺耳鸣声。两只柳莺一前一后快速追逐,它们拿出闪转腾挪的本事,忽儿这儿,忽儿那儿,在稠密的树丛间疾闪穿掠,灵巧飞动的纤小鸟影令人眼花缭乱。

  在这个百鸟齐鸣的求偶月,它俩演出的应该是一场“男追女”的初欢闪婚,而不是蜜月缠绵。我呆在原地,目不转睛盯死这场疯狂的追逐。

  长白山有8种柳莺:褐柳莺、巨嘴柳莺、黄眉柳莺、黄腰柳莺、极北柳莺、暗绿柳莺、灰脚柳莺和冕柳莺。各种柳莺的土名大都叫柳叶儿、树叶儿、柳串儿、槐串儿;只有褐柳莺叫嘎巴嘴,巨嘴柳莺叫大眉草串儿。还有一种棕眉柳莺分布于东北西南地区。

  我对柳莺这种长白山最小的鸟类,一直心存深深的敬意:柳莺是夏候鸟,分布于欧亚大陆的广大地区,向东最远可达西伯利亚的达乌尔地区和远东的堪察加半岛。然而,它们的迁徙却异常遥远,翻看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绘制的《全球鸟类迁徙》图,众多在西伯利亚、大兴安岭、小兴安岭、长白山等地繁殖的柳莺们,要飞过整个欧亚大陆,飞越阿尔泰山脉或喜马拉雅山脉,亚非或欧非大沙漠,到非洲大陆越冬,全程近两万公里。而且,在漫长的迁徙中,它们能不吃不喝不休不眠一口气连续飞行3600公里。

  那是何等漫长与壮丽、艰辛与勇敢的飞行!

  我对柳莺怀有敬意的另一个原因,缘于它们对森林生态贡献巨大。以黄腰柳莺为例:这种小鸟小得令人吃惊,身长不到10厘米,体重仅5克。像一片小绿叶,可它们在长白山数量大分布广,属针叶林和针阔混交林的优势物种。它们只吃昆虫,吃的基本是严重危害林木的鞘翅目和鳞翅目昆虫,所有柳莺都是森林小卫士。

  眼下,这两只在高速飞行中疾转、上升、低掠、绕圈,施展出全部空中绝技的小鸟,正是黄腰柳莺。我必须承认,我的双眼盯得再怎么紧,也有跟不上的时候。小巧的柳莺已蹿入一丛密匝匝的绽放新叶的小花溲疏丛中,踪影皆无。我正在四下搜寻,它俩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蹿出来,前面疾飞的女柳莺以快得令人目眩的高速嗖的一声从我的两裆之间掠过。还没等我回神来,后面急追的男柳莺也紧接着嗖——穿了过去。

  我一怔,随即咧嘴大笑,却不敢笑出声,生怕惊扰了那对沉迷于爱情追逐的小鸟。

  看样子,柳莺世界中的女跑男追,不似人类那种半真半假、你跑我追的调情嬉耍,它们动真格的。女柳莺对男方占领的巢区、展示的歌喉和焕然一新的婚羽很满意,极可能还要通过这种体力、耐力、速度和灵活性等硬指标,考验他是否能当个合格的丈夫。

  只见女柳莺绕着一株树又一次急转,然后在半空兜个小圈子,从右侧向我冲来,速度快得像颗弹弓射出的弹丸。男柳莺急欲得手,衔尾猛追。只听耳边噗噗两声轻响,女柳莺从我脖梗后打个转儿倏忽而过。瞬间感到它双翅扑打出一小股强劲气流,猛地袭上脸颊。眨眼间又噗噗两声轻响,男柳莺紧随其后追了上去。两个小小的鸟影拐来拐去,扎进密林丛中没了踪影。

  嗨,人家把我当成傻柱子了。片刻等待不见小小鸟影,估计男柳莺已通过考试,美梦成真。我打心眼儿里为这对正处在生命巅峰期的小夫妻高兴。

  在圆木写字台旁坐下,我取出望远镜,对准另一只在枝头高唱的雄性柳莺。

  它全身的橄榄绿在阳光下变成了绿金色,头部中央那条黄色纵纹在仰脖高歌时闪出一抹亮光。眉纹的颜色鲜明醒目,与翼上的两道横斑相映成趣,如同用黄色彩笔细细勾勒。腰部宽带由纯正的玉米黄转成泛出微光的柠檬黄,这块黄斑,便是黄腰柳莺名称的由来。

  这小家伙仰脖昂首,小胸脯挺得老高,全神贯注地高唱:啼薇啼薇啼薇——声音清脆尖锐,犹如一串蝉鸣,富于穿透力。

  我拿出笔记本想写点什么,忽然间,一段旧事浮上脑际:上初一时的我是个精力过剩的惹祸少年。当时随父亲下放农村,也是在这个季节,我正在村道上闲逛,忽然听见路边的矮树篱里传出细声细气的鸟鸣。搜寻半天,才看见那个小不点,柳叶般纤细小巧的绿柳莺。我感到一阵激动,立即被强烈的猎杀情绪控制,捡起一块大石头,全力向树篱掷去。嚓的一声,石头穿透厚厚的树篱,落在地上。石头前面,仰躺着一具小小的鸟儿尸体。

  还真蒙上了!我欢叫着跳过树篱,把那个热乎乎的小尸体攥在手中,细细端详这只小猎物。

  我打小就不是那种擅用巧劲的人,只知道使蛮力。所以无论用弹弓打鸟,还是用夹子捕鸟,从未有过猎获。倒是有几个小伙伴,无论扎滚笼还是用马尾套捉鸟,常常会逮到许多。那年头鸟多,苏雀和三道眉一群一群的,麻雀更是到处都有。这只小柳莺,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中的鸟。所以,当时对那只小鸟的印象十分深刻。现在回忆起来,它是一只黄腰柳莺。

  奇怪的是,当时那只小柳莺竟然没死!

  它那仰躺着的热乎乎的小小身体,一直在我手中轻轻地不停地悸颤……

  石头袭来时,它已机警地振翅起飞,但由于逃跑方向与石头的抛物线重叠,顺着那股打击力被推送出去,外表看不出一点伤口,内脏已遭到重创,只是没有马上死去。

  多年在春季的林区转悠,我早已得出一个真实的感受:在春天森林鸟类的大合唱中,由于黄腰柳莺数量最多,而且几乎从早到晚都在鸣叫,因此它们的歌鸣形成了整个大合唱最基础的底音,这也是春季森林奏响的基本音色,然后才是其他众多鸟类发出的各具特色的歌唱。

  此刻,我坐在林中写字台旁边,沉浸在纯净和煦的微风中,沉浸在众多柳莺充满生机的齐鸣中。我伸出右手,虽然光阴流逝近40年,但掌心似乎仍旧有一个热乎乎的小生命,轻轻地、不停地发出濒死前的悸颤……

  林中池塘

  蓝豆娘的体色属世上最纯粹的天蓝,比蓝翠鸟莹彻的蓝色还蓝,晶明冰洁,隐隐缭绕一团蓝微微的雾气。它们捉对在水面环舞,挑选一根水润润的泽泻的草茎落下,雌的牵着雄的沿斜茎缓缓入水,没入水中的纤细身体立刻裹上一领如同珍珠串成的贴身长袍,浑身细密的小水泡闪烁淡淡光亮。下至一定深度后,在水下静静产卵。它们的数量很多,不提在水面上飞的,有时一根独木桥般的三棱草狭叶上,竟栖着6对蓝莹莹的纤细舞者。池塘的另一个主角是翠绿油亮长有乌黑花纹的东方铃蟾,它的名称肯定由叫声而来,音色似轻薄软玉雕琢的小风铃,在和风中怯怯而歌,咯儿——咯儿——咯儿——带出一种悠悠回声。

  四周的空气花香阵阵,狭叶荨麻的穗状小花,还阳参耀眼的黄花,欀槐树冠上一柱柱雪青色花序正在开放。还有橘红色的金莲花、蓝紫色的山鸢尾和白色的潮风草花,纷纷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招蜂引蝶。由于天热,水边聚集众多取水的蜜蜂,有一只不小心掉入水中,被水下悄悄潜游的水虿钳了去,带到池底吮吸它腹中蜜汁。圆肥的大蝌蚪在嫩绿的萍叶下乘凉,有个长着四足的苗条暗影,曲曲弯弯游动着,牵去我的目光。仔细打量,天哪,竟是一只小鲵!长白山有极珍稀的东方小鲵、极北小鲵、爪鲵三种,孤陋寡闻的我虽辨不清它属哪一类,但曾反复观看过它们的图片,小鲵还是认识的。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有个“池塘情结”。我属无法自拔一类,不然不会在池塘边坐这么久,连早晨被露水湿透的裤子和鞋都被太阳晒干了。

  噗噗噗,耳边传来蝴蝶的扑翼声,一只绿带翠凤蝶轻轻飞过。哩哩哩,一只黄绿色的小蚂蚱在振翅短鸣,它趴在我的裤角上,估计把穿迷彩服的我当成了树桩。一只胆大的黄喉鹀扑棱一声,从茂密的东北溲疏树丛钻出来,直奔岸边,一小口一小口喝起水来。一小时后,从不远处的密林里,传出吱呦——吱呦——尖细宛转的鸣叫,如鸟啭似儿啼,原来狍子想来饮水,躲在树林里小心翼翼地观察动静……

  这是一口野猪为泥浴挖掘的林中小池塘。

  四万年至两万年前,亚洲东部的野猪种群同猛犸、披毛犀、洞熊、野牛、大角鹿以及早期的东北土著一道,跨过白令陆桥进入北美,成为美洲的原住民。又沿巴拿马陆桥经漫长迁移抵达南美雨林,演化成南美野猪——西猯。在那里,把小水洼改造成小池塘的圆胖可爱的西猯们,竟然同珍稀的泡液蛙形成了共生关系。这种翠绿小蛙产卵时,要爬到池塘上空悬垂的树叶上,把卵产在自身分泌的泡液团中。不久,泡液团从树叶上坠落,掉进西猯池塘里,蛙卵在水里发育成熟,游出小蝌蚪。西猯为泡液蛙准备了一个天然孵卵温床。温带森林的野猪也会造泥浴池塘,它们为在森林生活的两栖类动物如东方铃蟾、中华大蟾蜍、花背蟾蜍、无斑雨蛙、金线蛙、中国林蛙、黑龙江林蛙、北方狭口蛙及一批水生昆虫挖掘出卵床和生活居所。同时,小池塘也是森林鸟类和哺乳动物的饮水池和狩猎场。在一些有永久性进出水口的池塘里,珍稀的小鲵也可能光顾此地。

  小鸟斗大鸮

  当一只山雀在头顶上方鸣啭时,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

  它是只白脸山雀(大山雀),从不远处飞来,直接落在我和妹妹藏身处旁边,我们本来是偷看白腹蓝鹟唱歌的。透过枝丫缝看去,它雪白的脸颊在朝阳下亮银般闪光,把炭黑色头冠和领带也涂上了一层稀薄的银粉。长尾巴活泼泼摆来摆去,发出极细微的噗噜噜噗噜噜的风声,差一点拂到我的发梢。甫一落定,便开口唱出一串比小山溪还无拘无束的野歌。先从高八度的嗞噼——嗞噼——数声试音,再转入急锐多变的嗞嗞啾——嗞嗞啾,嗞嗞啵噜嗞啾——的花腔。随心所欲反复数次,骤然爆出一片肆无忌惮的大笑,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几天前,我曾因误入其领地遭到过这只白脸山雀的斥骂,在我前后左右蹿来跳去,叽驾啾!叽驾啾!连连抗议。我知道,这是一只年轻健康、风头正盛的雄性山雀的晨歌。

  早上9点属一天最富朝气的时段,这支山雀的晨曲使人觉得头顶的蓝天更加明澈碧蓝,空气更加清新舒爽,连萦绕在树林间的淡淡薄雾,都在这歌鸣中慢慢散去。原本朦胧的草木渐渐清晰可辨,显出一副沉静的聆听姿态。有的鸟歌羞怯文静,如戴菊莺;有的鸟歌深沉并若有所思,如黑枕黄鹂;有的鸟歌火辣热情,如大苇莺;有的鸟歌轻灵娇俏,如北红尾鸲;有的鸟歌高昂洪亮,如短翅树莺……唯独这只白脸颊的大胆精灵的一曲放歌最为狂野,洋溢着欢天喜地之情,活脱脱一个初饮烈酒放开嗓门大叫大嚷的小顽童。

  这是我最熟悉感情最深厚的山雀。11岁时,妈妈买回一只养在家里。整整一年,任由它在房间里飞来飞去,随处排便、寻食、休息和睡觉。当年,我捉过多少虫子喂给它呀,从小蚂蚱、小青虫到可怕多毛的大杨树毛虫和大黑蜘蛛,这个小勇士照单全收,连夹人很疼的巨型甲虫和力气很大的蝼蛄也统统拿下。记得有一次妹妹揪住它的尾巴,轻轻一下子给揪成个秃尾巴。后来还是妹妹,马虎大意没关严门,让它从门缝溜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伤心得很,发动小伙伴们找了两三天,还是踪影全无……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个春天,强烈的求偶本能促使它逃进山林,追寻爱情去了。

  自那以后,每当瞥见白脸山雀那忽高忽低的波浪状飞行的小巧身影,或是听到它那种富有特色的鸣叫,我都得到一份邂逅老友的欣喜。

  在林中漫步,只要你驻足聆听或观望片刻,由于你的到来而招致惊扰的林中安宁便会恢复正常。小鸣禽性急,往往是第一拨抛开不安情绪,重又忙碌起来的群体。倘若再耐心等待10分钟,更谨慎一些的小型啮齿动物也会一一现身,各干各的事情。而现在,眼前这个大胆的小东西摆明了是一群同伴的探子,因为山谷里住着一头大猫头鹰(长尾林鸮)。昨天在夕阳中,我瞥见它展开大蒲扇般花栗色宽翅,在玫瑰色的晚霞中扑扇两下,转眼消失在榛树丛中。小鸟们最讨厌的天敌除了人类之外,首推猛禽,其次有蛇、鼬科动物和乌鸦。这些小机灵鬼早就知道这一带是那头黑夜霸主的巢区。

  这只长尾林鸮领地很大,大约10平方公里。沿寒葱沟进原始林,平均走5趟可看见两次,我已多次与它碰面。妹妹这次来小住4天,不知有没有看见它的福气。忽然间,左前方传来一小群鸟雀的喧噪,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粗犷喑沉的哼吼:呜——呜——呜!

  出事了!我告诉妹妹。

  话音未落,扑簌一声轻响,白脸山雀的飞离和来临同样突然。小小身影在空中飞快陡升陡降,划出一条急遽起伏的大波浪线,一头扎向谷底。嗖嗖嗖,与此同时,上下左右的树丛中箭打似蹿出十几条鸟影。里面有桦木炭儿(黑头)、蓝大胆(普通)、唧唧鬼子(沼泽山雀)、黄豆瓣儿(黄喉鹀)、洋红儿(银喉长尾山雀)、爬树鸟(旋木雀)、树串儿(黄眉柳莺)、嘎巴嘴(褐柳莺)、煤山雀、戴菊等雀鸟。还有,在远处的树顶、高高的空中,山岗上、河床边,一只只小鸟救火似的从四面八方冲向出事的地方。

  呜——呜——呜!透过众多鸟雀叽叽喳喳鼓噪,那奇怪的粗重嗓音又一次传来。

  那是一种呜与汪的混声,明显是恫吓声。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自言自语。

  “有点像狗叫。”妹妹发表意见。

  这时候,由于众多鸟雀的加入,山谷里像炸了营,上百条尖细稚嫩的嗓子大吵大闹,仿佛一整连童子军亮开嗓门的冲锋呐喊,这沸滚的叽喳声令人联想到人类社会的抗议集会,愤怒的群众把腐败官员团团包围,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嘲骂甚至丢去唾沫和鸡蛋。

  “是长尾林鸮。”我断定。这是自然界里不多见的联合驱赶行动。猫头鹰属典型的夜行猛禽,它在黑暗中拥有火眼神耳,是突袭夜宿小鸟和小鼠的高手。然而,它在大白天却处于半失明状态,在前来复仇的小鸟们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只有从喉咙深处发出气愤的吼声,来震唬众雀鸟。

  仿佛证实我的推断,那只长尾林鸮陡然从矮树丛中腾身而起,扇动着宽宽的翅翼向我们这边飞来。

  “呀,一只小猫头鹰!”妹妹激动地叫道。

  “什么小猫头鹰,它才不小哩!”这家伙身长半米,翼展约0.8米,圆滚滚的像颗大炸弹。

  十几只快速灵巧的小鸟影围绕着它,采取打了就跑的战术。在它的周围不断袭扰,闪电般冲上去蹬一脚或叨一嘴便转身疾走。在它身后,还有两只呀呀低叫的松鸦怒冲冲衔尾猛追。各种鸦类都是猛禽的死对头,它们是中型鸟类里的大力士,胆大机灵、团结对敌,且转弯快速灵活,空中缠斗的功夫了得,常常三五成群围攻凶猛的大和苍鹰,打得它们落荒而逃。长尾林鸮自然惹不起这俩狠角色,只得匆匆逃命。

  它从我们头顶飞过,钻入一片高大繁密的针叶林中。那是它的老根据地,今年第一次看见它,便在这片针叶林的边缘。当时它蹲坐在一棵老云杉低矮的横杈上,像一尊年深日久的老雕像。惊喜万分的我立即趴在地上,由于怕200万像素的镜头拍不清楚,我像个大树懒慢吞吞爬行,打算每爬半米拍一张。可是再怎么小心也没用,它能听见快门的声音,第一响就让它听见了。结果只留下一张它像个腼腆的小姑娘那样半撩起低垂的眼皮,羞答答看人的照片。

  松鸦没有跟进密林,大概怕对方有帮手。深春时节,鸟类都成双入对养育后代,况且那里是对方的洞巢家域。鸮类为捍卫巢中子女,对人也敢于凶猛攻击,而且猛攻头脸和眼睛。松鸦何等聪明(在这方面强于人类),早已把对方的一切了解得十分透彻。

  我真傻,一心想看热闹,磕磕绊绊追过去,还踩进一个土坑摔了一跤。结果只看见松鸦双双落在树尖上,余怒未消地哑哑低叫,抖翅甩尾示威。而我很久以后才明白当时松鸦的顾虑,人家是森林居民,跟大鸮当邻居,当然知己知彼。

  妹妹今天很幸运,不但看见了一幕少见的小鸟斗大鸮的场面,还在后面的行走中,听见了5种杜鹃的叫声。我在长白山两年,这两种幸运在同一天降临,还是头一次。

  9年前,我跟一个画家朋友去江密峰的碾子沟采风,曾远远地听见众鸟斗大鸮的喧闹声。那头鸮个大,翅翼宽圆,我见过它匆匆飞过的身影,估计是长尾林鸮。

  当时向导马小说,他去年从那只猫老头的窝里,掏出过4个像小鸡蛋似的白色鸟蛋……

  马小曾因盗窃被判刑,掏猫头鹰的蛋我并不惊讶。他带我们找到那个大鸮去年的旧巢址,这是个粗树墩,靠近根部有一个半圆形深深凹进去的树洞。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鸮的巢穴,巧妙地利用了天然树洞而且既隐蔽又舒适。这时,我想到一个古老的传说:古人认为猫头鹰懂咒语,有魔力。谁要是得罪它,他的家将变成凶宅,家人将得重病死去。

  画家大卜马上在旁边证实见过这种记载。从马小的表情上看得出,他相信了。

  至今仍信奉远古萨满教的日本土著阿伊努人非常尊重猫头鹰。他们的先祖给本地最大的岛鸮起了一个高贵的名称:树的守护神。我国东北及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古代少数民族部落也把鸮鸟尊奉为树神,并专设隆重的星祭大典。夜空中由无数星星组成的形似猫头鹰的巨大星座,是大萨满的主祭星神。

  妹妹走后,在寒葱沟安家的这只长尾林鸮我又遇见3次,7月还见它白天飞过公路进保护区,身后有只斑鸫正紧紧追赶。自那以后,我整个秋天都泡在寒葱沟观察一窝松鼠,天天穿过它的领地,却再也没有见到这个老朋友。

  很久以来人们谣传,猫头鹰可治疗癌症,价格已从当年的40元涨到800元,这纯属毫无科学道理的愚昧说法!

  今天黄昏,天刚擦黑,我从保护区出来,路过那棵与长尾林鸮初次见面的大云杉树。我停下脚步,气运丹田,一个字一个字很大声地把那个古老的诅咒吟诵了一遍……

  太平鸟

  去年4月下旬去长白山,8个月后返回。新年第二天,第一次来熟悉的公园散步。新雪后,满园洁净新鲜的白雪,空气中飞舞着无数微小的冰晶。沿两公里半的路线行走,一路走,一路留神倾听,今年是我们结识的第12个年头,你们还会如约而至吗?

  事先毫无征兆,蓦地,迎头传来一长串极为熟悉的轻细嘤鸣——

  乍见那些沉静的鸟影,且惊且喜的我念叨一句:哦,太平鸟,太太平平……

  太平鸟的鸣叫不见张嘴,鸟声似童子小解,律律律律律——直直尿进一尊薄胎玉磬当中,细弱轻柔,绵久不断。踏雪而行良久,耳畔满是咯吱咯吱的雪声,骤闻此声,被严寒冻麻的面颊上,仿佛吹来一缕融融春风,胸中荡起欣喜的浪花。

  晚秋的羽扇豆在风中摇铃时,也发出这种声响。圆圆的小豆粒在荚窝里滴溜溜跳转,叩响薄薄的脆硬荚壳,轻轻的豆声与微风拂过的哨音相和,脆生生中滑入一缕笛声,嘤嘤而鸣。干旱季节,林中小溪常常钻进砾石河床底下躲起来。

  坐在干涸小溪旁边的石头上,隐隐约约,一线流音从地下传来,格铃格铃格铃——连贯动听,幽邃清静,在黑暗的石罅间蜿蜿蜒蜒流淌。

  太平鸟又叫十二黄,由于气候和栖息地变化不定,每年冬天迁来的群落数量有大有小。这群鸟个个像木雕似的一动不动,容忍我一直近至树下,数数,共140余只,是12年来最大的一群。它们夏天去东西伯利亚和乌苏里边区的寒带荒野繁殖,冬季来东北的丘陵地区和平原越冬,近些年普遍向居民区附近移动。鸟的尾羽大多12根,它的尾羽和初级飞羽末端有鲜黄色羽斑,故而得名。

  日本有童谣:“小鸟小鸟,红色的小鸟。你为什么这样红?只因为贪吃红红的浆果。”此鸟还有一种小太平鸟(十二红),因尾端和初级飞羽末端呈红色而得名。两种太平鸟的头部均呈紫红色,体色现葡萄灰,在明亮的雪野映衬下全身绯红,十分艳丽。而且它黑色的贯眼纹与褐色羽冠特点鲜明,极易识别。它们在严冬结群游荡于低山带的多座山林之间,专门吃冬天悬挂在枝头的半干冻凝的浆果,金银花忍冬、鸡树条荚蒾、稠李子、蓝靛果忍冬、山荆子、笃斯越橘、刺玫果、接骨木果实等。这些浆果经整个秋季的干燥,充盈的浆汁已变得黏稠并浓缩成凝胶,紧紧把果核包裹住,远不如刚成熟时那么容易消化吸收。而鸟儿的胃又无法磨碎坚硬的果核,只好匆匆消化些果皮和果胶,然后排泄出来。这种冬季干浆果必须多吃才能充饥,故排泄出带有金银花忍冬果实颜色的粪便,把洁白的雪地都染红了。我凑近去用小棍拨拉拨拉细看,数不清的小果核均匀地散落在雪地上,太平鸟无意中播撒了多少植物的种子呵!

  达尔文撰写《物种起源》的那些年,曾经专门从鸟粪中收集各种植物种子搞播种培育试验,最早得出了鸟类可传播植物种子的科学结论。

  初冬时我品尝过冬青(槲寄生)的黄色浆果,还有赖一只花栗鼠的帮忙,它在高高的树顶用小尖牙嗑断了一根冬青结满果实的枝条,被我捡了起来。尝过两粒之后,又把它放回原处,留给大费周章的小花栗鼠,它在为自己储藏过冬的存粮。

  那根冬青枝条泛出绿金色的光泽,在万木凋零的深秋里显得尤为美丽。果实黏黏的、有甜味,味道很像带一点中药味的果冻。寒冬里冬青在大树顶上依旧泛出黄中带绿的颜色,在太阳下灿烂生光,蓬勃夺目。难怪弗雷泽的民俗巨著以《金枝》命名。他定下书名后,肯定非常得意。《诗经》有云“茑与女萝,施于松柏”。茑指桑寄生、槲寄生;女萝指松萝;施作寄生解。冬青属寄生植物,果肉似黏胶,鸟类食之粘住鸟嘴,它便在树枝上来回擦蹭,把种子留在树上;排泄时也有黏黏的粪便挂在树上,使粪便里的种子得以安身。食用冬青果实的鸟类有太平鸟、蜡嘴雀、北岭雀、绿啄木鸟及鸫科的鸟类。

  第一次看见太平鸟,也是在冬天。那天下班步行穿过南湖公园,迎头传来它们律律律律——的轻轻鸣声。抬头看,这些又大又胖的鸟儿落在高大的乌苏里鼠李树上,正在吃那些黑黑的小浆果。当时即被它们那沉静的姿态和美丽的色彩所吸引。以后每年冬季,我都跑遍市内各个公园、校园寻找它们的身影。12年来它们从未爽约,每年都用熟悉的轻而细的嘤鸣、沉静从容的姿态与我相会。

  只是,只是今年有些不同……

  我刚刚结束历时3年的长篇小说《野猪王》的创作,人民文学出版社已传来选题通过的消息,不久又被列为重点选题。此时我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处在疲惫而倦怠的恢复期……前年春天,我带着长篇的12万字初稿,租辆货车拉着一堆书和过日子的家什,去长白山脚下的小镇租住民房,开始了全新的半个林中人半个作家的体验和创作生涯:每天进入原始森林,认花识鸟记树辨蘑菇;寻访猎手、挖参人、采药人、伐木者,听他们讲述放山打猎和野生动物故事;体验观察自然四季美景和动植物生活,了解森林生态系统奇妙而复杂的关系……远离大城市供应齐全的舒适生活,远离省城的文化圈子,远离若干知心的男女朋友,远离刚从深圳考入吉林大学,每周可以见上一面的女儿,远离居住了20年那个叫做“家”的简陋而亲切的房子,独自一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小镇,遇到的生活上的困难可想而知。

  在原始森林中吃苦受累,爬冰河腰部被扭伤导致骨头坏死;耳闻目睹成片的原始林被砍、野生动物被猎杀的气愤和心痛;还有在春寒和严冬里的漫漫长夜写作,终于冻出一场大病,甚至在山上还发生过两次危险……总之,所有这些我都挨过来了,终于熬出头了,前方是一片明媚阳光!

  50岁那年,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开始迷信和认命;如今55岁已过,独居20年的我有时会自言自语。

  噗嗒——一摊橙红色的鸟粪落在肩头,打断了我的思索。粪便里全是半消化的忍冬浆果果肉和果核。它们把我当成了树木,这事以前也曾发生过。

  且惊且喜的我,仰起头长久地望着那些沉静从容、相识12年的老朋友,由衷地说一声:

  太平鸟,太平鸟,太太平平呵……

  熊吃人事件

  2005年9月上旬,吉林省舒兰市,一个养熊户的熊圈内,发生一起熊吃人的血案。当时省电视台生活频道播出了这则新闻,同时有惨案发生后的现场画面。

  屏幕里刚刚出现摇摆不定的模糊画面,一片暴怒的熊吼扑面而来,我当即感到极大的震动。光线灰暗的镜头中,出现一群凶神恶煞的黑熊,它们一律目露凶光,低头耸肩,颈鬃直竖,龇出白色犬齿,恶狠狠发出震耳欲聋的低吼,处于典型的攻击状态,场面非常可怕。假如它们没被关在铁笼内,肯定会狂暴地撕咬在场的人。其中有一头熊特别引人注意,它显然参与杀死并吃过死者躯体,精神仍处于极度疯狂的噬杀状态,嘴脸溅满淋淋漓漓的鲜血,嘴里死死咬住一团从死者身上扯下来的白色血衣,不断急剧甩动,像鳄鱼撕扯猎物那样,猛烈撕扯那件破烂衣衫……

  那些令人震怖的血腥画面深深地刺激了我,以至在血案已过去4年半的今天乃至此时此刻,只要想起,耳畔马上响彻那群熊可怕的怒吼,同时眼前立刻冒出那头疯狂撕扯血衣的歇斯底里的熊!

  我为了创作一部熊题材的长篇小说,做过长达5年的读书与采访准备,访问过许多和熊打过交道的人,其中见过5个遭到熊攻击后活下来的“熊剩”,还有上山搜寻被熊咬死的人并为其收尸的亲历者,倾听他们讲述那些血淋淋的现场回忆。然而,无论我如何发挥想象力,那些亲历者的讲述所带来的震撼,都抵不上那天电视屏幕画面带给我视觉和听觉的双重震撼和冲击。

  一年之后我才知道,当时参与杀人吃肉的6头熊,全部是怀孕或即将生产的母熊。

  有专家测算过,黑熊的臂力比5个男人的臂力还大,双腭的咬力每平方厘米达816公斤,昔日的欧洲土著干脆给棕熊起了个名字叫“12个男人”。

  在过去的100年里,北美洲被熊杀死的人为37个。我们的数字无法统计,但经多年采风,一些富于经验的老猎人帮我得出一个大致比例:用刀斧等冷兵器猎熊,熊与人的死亡比例为5:1;用打铅砂的火枪猎熊,二者的比例为50:1;用制式步枪猎熊,二者的比例为100:1。

  我国在过去100年,由于猎熊导致被熊杀死的人数,远比北美洲多得多。单单我访问到的熊杀人或因为猎熊发生意外事故而死的人,以及猎熊后起贪心想独吞猎物,致使猎人之间发生火并,造成死亡的人就有20个以上。松江河附近曾有人抱走了母熊的幼仔,那母熊连续3年,时不时回到那人住的村子,守在村外的重要路口,不论从村里出来什么动物,从鸡鸭鹅狗到马牛羊人,一律杀死。共杀死3人,家畜不算。还有一头母熊由于幼仔被猎人打死,强烈的报复心令它在山上到处游荡,见人就杀,15天内连杀3人,直至被击毙。我认识的一位65岁的王师傅,当时被失踪者家属请去上山,帮忙寻找失踪多日的老邱头。当看见两只乌鸦在一个树丛上空盘旋不去,老邱头的儿子带着哭音道,“完了,我爸在那儿呢。完了……”

  果然,王师傅一行人在那里找到了老邱头的尸体。他的脖颈被咬断,一击致命。

  熊杀人之后一般不吃尸体,毕竟人身上各种现代工业产品的异味和人本身的气味跟野生世界的气味太不一样。熊的嗅觉强过狗六七倍,肯定觉得人味怪异且奇臭无比。

  这次血案却是熊杀人之后将尸体吃去大半,这是我闻所未闻的。

  2006年初,我参加了省林业厅组织的“野猪分布数量专项调查”的专家组,3月10日抵达舒兰县林业局,交谈中得知,该林业局作为主管部门,参与了处理“熊吃人事件”的全过程。我不由心中暗喜,这回不用找受害人家属访问了,那是我最头疼的事,招惹人家再度悲伤或干脆遭人拒绝,是非常可能的。我马上以闲聊的方式,向林业局逐步深入了解事件的起因与真相。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熊吃人血案的起因,竟然和我有关!或者说,事件发生的大背景,至少部分原因是由我引起的!

  如果读者读到此处,对这个事件的始末有兴趣,且听我细细道来:

  2004年12月,央视10频道《历程》的导演陈幼蕾同主持人张腾岳到鲁迅文学院,找到正在进修的我,商谈策划制作访谈节目“人熊对决——千年血腥背后的故事”。该节目上下两集,时长90分钟,于2005年1月下旬播出并有重播。

  由于我多年的采访积累和读书思考,再加上导演精心剪裁制作,节目相当成功。我在节目中声泪俱下,一口气讲了6个真实惨烈的熊猎故事,以及自己在活熊取胆现场目睹众熊悲惨境遇的亲身感受,节目反响很大。当时我走在北京街头常常被人认出来,其中包括两批外国人。

  2005年4月,央视4频道播出国新办“暂不取缔活熊取胆”的新闻发布会,发言人是国家林业局局长助理王伟。此人声称我国发明了无痛取胆技术,且由于制药业的需要,决定暂不取缔活熊取胆。而且他在答记者问时声色俱厉地喝道:“欧洲某些国家传言中国要取消活熊取胆,并且在下议院打开香槟庆贺。请问,这种传言何来?!”此话一出,我立刻意识到,国外传媒或相关人士看到央视播出的关于熊的访谈节目,误以为央视是替政府做出某种表态,认为这是宣布取消活熊取胆之前的一个信号。在发布会上,王伟还宣布国家林业局及两家相关机构联合发出的禁令:今后凡是没有林业局、医药卫生局及工商局几家颁发的许可证或经营执照,集体和个体进行活熊取胆的养殖经营一律取消,只有国营单位可以进行活熊取胆的养殖经营。

  2005年8月29日,吉林市的媒体记者来到舒兰市郊区一家活熊取胆的养殖户进行暗访,发现他家养熊规模很大,其中取胆黑熊50余头,棕熊6头。熊场周围弥漫着恶臭,部分熊被戴上刑具一样的铁肚兜,被关在几乎转不过身的笼子里,状况极为凄惨。记者亲眼目睹了熊被以残忍手段抽取胆汁的全过程,同时记者还看到院子里堆放很多用于活熊取胆的铁肚兜。

  9月初,媒体以《野蛮熊场黑熊活体取胆汁》为题进行了报道。市县两级林业局当即到该熊场调查,并认定熊场在使用不正当手段抽取胆汁,同时熊场还存在污染环境问题。县林业局没收了全部铁肚兜和所有用于抽取胆汁的工具。林业局将定期抽查,禁止再发生抽取胆汁行为。还责令场主将熊场搬迁或将熊转卖到国营熊场。场主表示同意。9月中旬,场主联系好买家,为了省饲料钱,在熊被运走之前停止喂食两天。

  需要补充的是:熊场场主是个残废军人,该熊场三证俱全。但他抽取胆汁方法太原始太落后,给胆熊造成极大痛苦。所以,不要说动物凶残,在对动物的虐待和猎杀方面,人往往比动物更无情也更凶残:胆熊被囚禁终生,取胆汁受苦终生,人靠它们发财,最后竟不给它们喂食,连怀孕的母熊也不给吃的。被囚禁的饥熊陷入了更大的危机之中!

  熊被禁食第三天上午,熊场发生了熊吃人的惨剧:

  场主来到一个散养6头怀孕母熊的圆形水泥坑边,放下梯子准备下去打扫卫生。不料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进熊坑。当时有的母熊已开始叼草做巢。熊本来在11月冬眠,翌年1月下旬或2月上旬产仔,4月中旬前后出蛰。长久的监禁已使它们被迫改变和放弃了冬眠习性及分娩周期。和所有雌性野生动物一样,处在造巢产仔期的母熊护巢天性格外强烈。尽管与场主熟识,但事发突然,巢区内竟掉下个大活人,这如同点燃了导火索,母熊们的护巢天性瞬间爆发,它们不约而同猛扑上去,狂暴地攻击这个从天而降的入侵者。

  诞生2000万年的熊科动物在漫长的进化中,一代又一代的熊为了猎杀捕食,捍卫领地,争夺配偶和夺取王位,早已演化出强大的爆发力和简单实用的打斗方式,而且自幼玩耍时便开始演练,即以强大的双腭剧烈啃咬或以巨大的前掌猛击对方要害——头颅或颈根部位。但凡在荒野中发生两熊剧斗的情况,善于观察的人都会注意到,它们发出的第一击,往往以前掌直接挠击对方颈部致命且皮毛薄弱的动脉横贯处。

  第一头冲上去的熊一口咬在场主的颈部,造成颈动脉破裂,发生血喷。其余的熊随后扑至,饥肠辘辘的它们闻到血腥味凶性大发,争抢撕咬人体……

  人们告诉我,那些熊极其狂暴,全都吃红了眼。闻讯赶来救援的人们根本无法接近现场,更别提抢回尸体,只好打电话向消防队求救。消防人员以高压水龙驱赶,熊仍旧死死咬住残缺的尸体不放,拖着尸体四处躲避。最后有一头熊将尸体拖至水柱打不到的死角继续撕咬,其他的熊在水柱阻击下依然跃跃欲试,随时准备上前争夺尸体。再后来,就是我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余怒未消的可怕母熊们。

  早期熊科动物属食肉类,从始祖晨曦熊到洞熊。它们在环境的压迫下演化成杂食动物之后,仍没有放弃狩猎习性,尤其当它们十分饥饿或长期食用植物性食物,身体需要补充脂肪、蛋白质和钙质时,便会转而捕杀食草动物和啮齿类动物。实际上,野外的大熊猫不单单吃竹子,如果有机会,它们也吃肉食。

  这桩血案发生之后,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个解不开的结,十分牵挂。舒兰县林业局的介绍,使我详细了解事件发生的细节和诱发因素,令我陷入更深的思考并得出以下结论:

  一、被圈养的熊由于长期失去自由,不同程度患有抑郁症;抑郁症患者易怒、易沮丧,对身边发生的事,或反应极其敏感激烈,或极其迟钝和麻木。所以经常会发生自残、自杀以及破坏身边物体、伤及其他生命的行为。

  二、怀孕的母熊尤其将要生产的熊,需要一个私密的隐蔽空间,拥有自己领地的核心地域即巢区或家域。多头同样有此需求的有孕母熊被囚禁在狭小空间内,争占巢区的本能使它们感到烦躁压抑,互相间关系紧张,充满敌意,一个小小的起因就可能导致重大冲突。例如在牢笼中,产下幼仔的母熊极易发生吞噬幼仔的行为。

  三、怀孕的母熊同怀孕的妇女一样,需要补充各方面必要的营养,如钙、蛋白质、维生素、脂肪等,而熊场场主平常只给它们喂玉米面、况且已经两天未给熊喂食,导致熊饥不择食,杀人吃肉。

  四、野性未泯的有攻击能力的动物突遭惊吓,会出现两种本能反应,一是火速逃离现场,二是立即发动攻击。这两种情况的发生依动物的性别、年龄、性格、情绪及所处环境等因素而定。

  五、动物群体中一般有一个武力和智力上占优势的首领,首领拥有占有众多配偶,优先吃饱吃好,有舒适的休息场所和支配属下的特权。而其他成员都存有打败首领,取而代之的野心。一旦首领出现虚弱和失常状况,残酷的夺权行动即刻发生。例如曾有过养熊人与温驯的熊相处多年,有一天他不慎跌倒,熊立即趁机将其杀死,此次血案也有这个特征。同时,驯养野生动物的人往往被动物视为同类,并视为家庭或群落的首领,平日言听计从。一旦主人丧失优势,它们的遗传基因里潜伏的夺权意识便立即激活,本能促使它们以最大战斗力去夺取群体中的优势地位。

  六、人类是野生动物的最终消灭者和奴役者。只要人类导致一个动物物种在自然界中的对手或天敌灭绝,自己取而代之;或者在自觉不自觉中成为一个顶级动物物种,如熊、虎、豹、鹰等物种的捕杀者,那么,人类会被认定为最大的敌人。这个结论将被印刻在动物的遗传密码中并一代一代传下去。

  得出以上结论后,觉得基本解开了心里的疙瘩,也算有所收获。但是,我仍然很不平静:一个人的惨死,一群熊的不知所终,分布在全国各地偏僻乡下的活熊取胆养殖场里,仍然在发生着虐熊惨剧,我要不要继续追问下去……

  聆听自然的七种方式

  在松花江流域采风,一位老萨满告诉我,小鸟们在林间飞跃,会沿途遗下星星点点的白色粪便,无意中标点出它们的飞行路线,这叫雀路。当无数雀路像车辐条一样穿过崇山峻岭,自四面八方汇至一个圆心,那就是鸟天堂。如果找到那里,无论多脏的灵魂都会变得一尘不染。

  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天籁?!

  于是去民间和荒野找寻和聆听,成为我的创作取向。

  这种选择居于对复杂或冷酷人际关系的迷茫、失望、痛苦,转向山林寻求心情澄明平和的主动;基于发展经济的大背景之下对生态惊人的漠视以及人类对其犯下太多罪行的反动;基于对“触及灵魂”的“文革”积习和经济转型期凸显的道德蜕变及沦落价值观的拷问……这涉及另一种活法和创作道路,虽然迟到,但我听从心灵召唤。

  30岁那年在乡下,一个牧羊人指着山谷中的悬崖讲,过去那里是狼开会的地方。二十多年前,每逢月夜,狼叫声此起彼伏。我到悬崖下吼一嗓,结果出奇响亮且有数波回音。我对山谷里错落有致的天然音柱似的矮崖、石垛着了迷,流连忘返……暮色渐沉,忽然一声悠长的狼啸响起,凄美高亢,丝绸般柔软中透出刺破苍穹的刚性。

  我幡然醒悟:昔日,这里是一座狼歌台。

  听说,有一晚它们叫得格外悲凉,整个山谷哀音缭绕,此后狼迹全无。凌晨时分,有人看见狼队携老挈幼朝东迁离。

  唉,人间有数不清的卡拉OK,却容不下一座狼歌台……

  那天,心里埋下一颗散文之种。

  2004年春,去鸭绿江看中华秋沙鸭。听说有个山村曾收养一狼仔,喜歌唱,村人称谓歌狼,住村里15年老去。弥留中,村人结队为其送饭,沿其无力贴地吻端摆做船形垛。狼号称饥饿之王,终生为饥馑所迫,常夜行百余里觅食,如今在美味环簇之中舒缓阖眼,可谓极乐。

  吁,苍天佑我,沉睡19年的种子终于发芽。

  乌德赫人的世界观即北方原始宗教的“万物有灵”核心主张:自然和宇宙间“没有任何没有生命的东西——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一切都是活的,一切都跟人一样。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的物体。”这与土地伦理学之父利奥波德的土地共同体哲理多么惊人的相似。是生命就会发出声音,就会成长,我们也会看见和听到。然而,动物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胆小,若接近,只听到慌不择路的簌簌窜逃声。万般无奈只有选择聆听,并在此基础上搭建作品框架。如此,在一个流传于长白山区的民间故事母体上,生长出摹写水獭戏水声音的长篇散文《拍溅》[1]。在此文中写到四种对野生生命的聆听感受,也可叫做方法:

  一、像古人王维听“桂花落,鸟鸣涧”。徐霞客听石潭泉滴那样,细听各种细微自然音响;

  二、倾听黑暗中的自然律动,流水音韵,水獭配对的歌鸣及搅水,春夜冰层融雪声;

  三、谛听所有人都听得到的自然之声中的所有人听不到的内在之声,大鱼心跳,雪落湖水等音响;

  四、辨听野生动物叫声中传达的含义,水獭求偶、唤仔、警告、恫吓、报警等叫声。

  另外,还有三种聆听的方法已有心得,还未用,应该是聆听的至高境界:

  五、化作“它们”走火入魔,深入秋虫唧唧的灌木丛,与虫鸟你一声我一声搭话(今夏曾遇数只灰伯劳,摹其鸣声对语,竟杀出一只边叫边在叶丛中冲我跳跃而来),大家都挺认真沉入心情;

  六、聆听声音背后的生命故事,听山兔、野狍的绝叫似孩儿喊痛,是谁伤害它,为什么?

  七、以生命聆听生命,即以生命为代价或在弥留之际选择聆听天籁之声;这源自曾当过木把的贾殿清伯伯[2]讲的民间传说,隐居深山的老人用柳笛与小鸟相问候相照拂直至生命结束……

  实际上,这就是鸟天堂、狼歌台的境界。至于那声狼啸,估计是幻听,这也算一种方法。

  如果写篇长文,用以上方式作内在节奏:啪、啪、啪……此文当属上品。正如一首因纽特人民谣所唱:“在远古时候/人高兴变成动物就能变成/动物高兴也能变成人/因为我们讲着同样的话语/我们发出同样的声音”。所有自然之声远比人类乌七八糟的声音更古老更伟大更美丽更永恒,那是地球本身发出的声音。

  注释

  [1]《拍溅》刊载于作家杂志2003年6月号,网上可查阅全文。此文在2003年中国作家杂志社与中国散文学会主办的全国散文大奖赛获奖。

  [2]贾殿清伯伯是父亲胡昭落难后踏查鸭绿江时结交的老哥哥,曾任《临江林业报》主编、临江林业局宣传部长。当年他并不嫌父亲是右派而疏远他,反而格外热情。两人结下终生友谊,常相牵挂。1995年去临江采风,与老人整日长谈,聆听十余个动物故事,嘱我治用。《拍溅》原型故事即那日所得。该文发表后听说老人去北京儿子处,苦于无地址邮寄。2004年秋在鲁迅文学院进修,致电妹夏林询问老人在北京的电话,才知老人已于两周前过世,不由痛哭失声。老哥俩于这一年的早春和晚秋先后远行,好像彼此心有所约,此时二老应该在上天相聚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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