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3)

栏目:热点资讯  时间:2023-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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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标题: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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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武皇帝

  太和二十三年四月丁巳(499年5月7日)元恪在鲁阳(今河南鲁山)即位,是为北魏世宗宣武帝。宣武帝在位十六年(按古代标准,他在位时间跨了十七个年头,从太和二十三年四月到延昌四年正月,499—515),使用过四个年号(景明、正始、永平、延昌),每个年号都是四年。《魏书·世宗纪》说他小时候“有大度,喜怒不形于色,雅性俭素”,做了皇帝之后,“善风仪,美容貌,临朝渊嘿,端严若神,有人君之量矣”。这是对他个人品性风格的描述,格于史体,当然都是尽量说好话的。至于他统治时期的朝政状况,《魏书》的评价就不高了:“垂拱无为,边徼稽服。而宽以摄下,从容不断,太和之风替矣。比夫汉世,元成安顺之俦欤。” 以西汉的元帝、成帝,东汉的安帝、顺帝来比附他,也就把后来北魏衰乱的责任部分地推给了他。

  《魏书》称宣武帝“垂拱无为,边徼稽服”,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总结性评价,说的是宣武帝本人不像他父亲孝文帝那样锐意制作,各方面都没有改革创新的努力,却意外地在南北军事对抗方面收获了巨大成功。这些成功中最重要的两项,即夺取南朝的汉中和寿春,并非北魏积极进取的结果,而是和献文帝时获得刘宋的淮北淮西大片土地一样,是收了南方内政破裂的大礼。只有夺取义阳,算得魏军主动进攻的重大成就。不过,不管过程如何,论疆境南扩的深度,宣武帝时期的成就远远超过了孝文帝时期,而且这些重要战略要地的获得,注定了南北军事上强弱攻守的态势再无翻盘的机会。

  也许这些军事成就反倒加深了北魏政治酝酿已久的内部危机。尽管一直有战事,但规模都不大,而且都在南方,可是在北方和西北,传统的军镇密集区和职业军人最多的地方,进入了太平盛世般无仗可打的和平时期。北魏以征服立国,军队在体制内最为尊崇,尤其是军力所赖的北方边镇,在朝廷财政支出中享有优先地位。孝文帝迁都,以六镇为首的北方边镇地位开始下降。对高级将领来说,无仗可打意味着无功可立和升迁缓慢,造成边镇官职的吸引力下降。对中下级军官来说,无仗可打意味着得不到正常财政支出之外的后勤补充,那也就意味着经济利益的不小损失。

  来自朝廷的好处大幅下降后,军镇各级官贵势必加大对所领镇戍军民的盘剥,底层军民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战争提供的阶层流动性趋于冻结。再加上宣武帝时期北方连年大旱,严重削弱了边镇各戍耕牧自给的能力。此外,随着王朝大兴文治,越来越多的官职开放给华夏士人,相应的,能够供应迁洛代人的官职日见寡少。《魏书·山伟传》:“时天下无事,进仕路难,代迁之人,多不沾预。” 虽然说的是孝明帝时期的情况,其实主要是宣武帝时期造成的。

  不过,以上话题都是传统政治史所关注的,与我们这里围绕王钟儿/慈庆所讲的故事,虽有联系,却不是那么直接。有直接联系的是宣武帝对权力、对宫廷、对身边各类人的看法和处理方式。

  毫无疑问,元恪当上皇帝,年过六十的慈庆一定是高兴的。后来宣武帝把慈庆留在宫内,最紧要的时刻还想到请老太太出马,可见他们一直是有联系的。和北魏此前历代皇帝比,宣武帝崇佛最甚。《魏书·世宗纪》说他“雅爱经史,尤长释氏之义,每至讲论,连夜忘疲”,并记永平二年十一月己丑(509年12月12日)“帝于式乾殿为诸僧、朝臣讲《维摩诘经》”。 宣武帝在皇宫聚众讲经远不止这一次。《魏书·释老志》:“世宗笃好佛理,每年常于禁中亲讲经论,广集名僧,标明义旨,沙门条录为《内起居》焉。” 可以想象,慈庆是一定会参与这类讲经活动的。在旧有的情感凝结之外,老尼慈庆与宣武帝又有了一层新的精神联系。

  

  不过,对于宣武帝来说,从在鲁阳即位到自如地安坐洛阳宫,并非理所当然,而是经历了一番风雨艰险的。

  孝文帝在南阳病重,自知大限已到,匆忙为继承人安排辅政班子时,彭城王元勰央求孝文帝不要选他,允许他在新君继位后退居闲散,还要求孝文帝立下字据。孝文帝共有六个弟弟,他一向器重的是最小的两个弟弟彭城王元勰和北海王元详,尤其是元勰,迁洛后深得倚重,兼综军国大务,声实俱隆。反倒是孝文帝的长弟咸阳王元禧,在军政事务中都无关紧要。元勰大概明白,孝文帝在世一切都好,只要孝文帝不在,自己的处境会非常危险(“震主之声,见忌必矣”),所以他坚定地请求孝文帝允许他“辞蝉舍冕,遂其冲挹”。孝文帝当然理解这一要求的合理之处,不仅答应他,还给太子元恪一份手诏,要他尊重元勰的立场,“汝为孝子,勿违吾敕”。

  因元勰退出,孝文帝给元恪安排的辅政大臣一共六人,号称“六辅”。六辅之中,咸阳王元禧和北海王元详分别是孝文帝的长弟与幼弟,代表皇室;任城王元澄和广阳王元嘉在太和后期为孝文帝所亲重,代表宗室;尚书令王肃和吏部尚书宋弁是太和后期诸般改革的智库,代表朝臣,特别是其中越来越重要的文士。虽同为辅臣,六人轻重不同,元禧、元详分任太尉、司空,地位最高,宋弁只是吏部尚书,名位最轻,且死在孝文帝晏驾之前。余下三人都是尚书省长官,王肃是尚书令,元澄、元嘉分任左右仆射。照说王肃位高,不过他从萧齐逃难而来,虽受孝文帝宠用,在朝中全无根基,元澄等人自然不服。

  恰好有南齐降人举报王肃与南边勾结谋叛,元澄立即抓捕王肃,同时上报朝廷。审查的结果是子虚乌有,这下子元澄就麻烦了。他因在太和后期特受孝文帝信任,元禧早已反感,于是借机与元详联名上奏,指责元澄“擅禁宰辅”,迫其“免官归第”。 王肃虽获昭雪,心气已挫;元澄虽不久再获任用,亦远离中枢。这件事发生在宣武帝即位之初。六辅格局还没开始就死了一人,刚刚开始再废去二人,意味着所谓的“六辅”,实际从未存在过。

  即使在六辅格局中,真正有权威的也只是元禧和元详二王。在宋弁早死,王肃、元澄淡出后,广阳王元嘉以疏属(太武帝子孙)年老,“好饮酒,或沉醉”,本来就有装饰意味,现在更不会再摆辅臣的架子。这样真正发挥辅政大臣作用的只剩下元禧和元详,而元禧作为孝文帝长弟尤为崇重。即位之初的宣武帝,因居丧守孝(所谓“谅闇”),理论上不听政事,实际上也不被允许行使皇权,军国万机皆决于元禧、元详二人。北魏自道武帝以来虽不见兄终弟及之事,但可汗诸弟依次上位的古老内亚传统并未完全消失。美国学者艾安迪指出,北魏中前期许多皇弟死得不明不白,很像是被有计划地杀死的,目的大概是避免他们在皇帝死后参与皇位继承之争。 从这个角度讲,宣武帝元恪的潜在权力竞争者首先是他的六个叔父。

  六个叔父中的赵郡王元干,死在孝文帝之前。剩下的五个叔父,名声最大的彭城王元勰在鲁阳时就把孝文帝的手诏跪呈给元恪,表现出告别权力的决心。而陪同元恪南来的元禧,和元恪的东宫诸臣一样,一开始并不信任元勰,元禧甚至不肯入城,而留在城外逗留观望。大概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元勰有夺位自立的野心,这是他采取行动的最佳时机,甚至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时机。当元勰把大军指挥权分享给元恪的东宫官属,让孝文帝的御前侍卫转而为元恪效力,和元澄一起在第一时间扶元恪即位,这才基本上洗脱了嫌疑,元禧也才放心入城。兄弟见面,元禧对元勰说:“汝非但辛勤,亦危险至极。”元勰知道他为何迟迟不入城,心下怨愤,回道:“兄识高年长,故知有夷险,彦和(元勰字彦和)握蛇骑虎,不觉艰难。”从鲁阳开始,元禧代表皇帝行使军国大权。回到洛阳,元详也加入进来,不过他作为幼弟,不能与元禧完全并立。就这样,元禧把自己推到新君头号畏忌对象的位置上。

  这时宣武帝元恪已经十七岁,不是任人与夺的少年了,但他从无监国或带兵的经历,与朝臣缺乏个人联系,因而不知道可以倚靠或利用朝臣中哪些人来抗衡元禧。而他的成长经历,特别近四五年来过山车般的洛阳宫经历,让他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对宫廷内外以及朝廷上下几乎无法建立信任。这种情况下,他会本能地在自己身边寻求支持。所谓身边,就是物理距离最近的人,只能是侍卫武官和宦官。《魏书》辟有《恩倖传》,专记那些出身细微、以近侍身份大得皇帝(或太后)信赖因而飞黄腾达的人。《魏书·恩倖传》一共为九人立传,其中六人活跃于世宗朝,可见近侍贵宠的现象以宣武帝时期最为多见。

  自在鲁阳即位,宣武帝接触最多的便是身边的侍卫武士,而这些侍卫武士又由两部分人构成,一部分是原太子宫侍卫,另一部分是原孝文帝御前侍卫。宣武帝与他们日常厮混,建立起一定的信任和亲密关系,其中乖巧者自然能够察知皇帝的心事,会主动为皇帝出谋划策、排忧解难。《魏书·恩倖传》所记的王仲兴本是孝文帝的贴身侍卫,宣武帝即位后继续担任近侍武官,职为斋帅,深得宣武帝信任,后来升为武卫将军,总领宫内禁卫军。另一个“恩倖”寇猛,孝文帝时任羽林中郎,属于禁军的下级军官。宣武帝“爱其膂力,置之左右,为千牛备身”,成了手执大刀紧贴皇帝的御前侍卫,后来也做到武卫将军。

  不过宣武帝即位之初,最亲密最信任的还是太子宫的旧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赵修。据《魏书·恩倖传》,赵修“起自贱伍”,“本给事东宫,为白衣左右”,可见是作为厮役小人在太子宫打杂,虽具“左右”之名,却是“白衣”,即不在正式编制之内,没有官方身份。赶上年轻的太子爷最喜欢拳脚功夫好、擅长骑马射箭的卫士,“颇有膂力”的赵修很快就成了心腹。宣武帝即位后,赵修转为禁中侍卫,继续贴身服侍宣武帝,“爱遇日隆”。可以说,赵修是宣武帝即位之初最重要的耳目和爪牙。从他后来与于烈兄弟关系特亲来看,宣武帝与于烈联手终结亲王辅政,居中联络的除了于烈之子于忠、东宫御医王显,赵修也发挥了很大作用。

  

  北魏洛阳城示意图(参照《中国史稿地图集》、钱国祥《北魏洛阳宫城的空间格局复原研究》等研究,冯博文制图)

  可是王显也好,赵修也好,对朝廷政务都全无了解,在政治层面毫无经验。要对抗亲王宰辅,还必须有深通朝政的计谋之士。在年轻的宣武帝跟身边几个亲信满腹怨悱却无能为力时,真正能出谋划策的人物出现了,他就是从偏远的流放地秘密潜入京城的高聪。据《魏书·高聪传》,高聪出自勃海高氏中随南燕渡河居住青州的那一支,作为平齐民被掳至云中镇,成了兵户(和建立东魏西魏的那些六镇人士的身份差不多),得同宗的高允提携,才在魏朝做官。高聪不仅长于经史,文才突出,而且“微习弓马”,向孝文帝自荐,愿意带兵打仗。可是到了淮水前线,率领二千军队的高聪“躁怯少威重,所经淫掠无礼,及与贼交,望风退败”,被抓到悬瓠(就是孝文帝曾长期驻扎并且生病的那个南方重镇),孝文帝给他的处分是“恕死,徙平州为民”。平州大致位于今河北省东北角燕山山脉以南的滦河流域(唐山与秦皇岛之间),那时属于边地。可能高聪刚刚抵达平州,就听说孝文帝驾崩,于是不顾禁令,悄悄南返,回到洛阳后观察形势,发现了机会。

  虽然细节已全不可知,反正高聪秘密地联系上了宣武帝,献上了最重要的策略。所以《魏书·高聪传》说:“六辅之废,聪之谋也。”宣武帝亲政,立即任用高聪为给事黄门侍郎,职居秘要。

  高聪为废六辅做了哪些谋划,事涉机密,当时知者必甚寥寥,他自己事后决不会说,外间自然无人知晓。我这里纯粹推测,很可能正是高聪替宣武帝发现了于烈这个可用之臣。

  据《魏书·于烈传》,于烈是孝文帝末期非常信任的武将,他虽不赞成孝文帝迁都改革,但从不公开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而且当穆泰、陆叡等在平城谋划反对孝文帝时,“代乡旧族,同恶者多,唯烈一宗,无所染预”,为孝文帝深所赞赏,把他提拔到禁军统帅领军将军的关键岗位上。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最后一次出征时,没有如前次那样让于烈从行,而是把他留在洛阳,执手告别,说道:“都邑空虚,维捍宜重,可镇卫二宫,以辑远近之望。”当时孝文帝对自己的健康已失去信心,凡事都从长远考虑,把于烈留在洛阳,就是防范意外。孝文帝死在荆沔前线,于烈是洛阳城中少数几个得元勰通报的人之一,他“处分行留,神色无变”,为皇位顺利转移立下功劳。不过,于烈很快就和实际执政者元禧发生了冲突。

  据说发端于一件小事。《魏书·于烈传》:“咸阳王禧为宰辅,权重当时。”元禧和元勰的风格很不一样,一向盛气凌人惯了的,更何况此刻高居权力巅峰,哪里把文武臣工放在眼里。他派一个家僮去见于烈,要于烈从禁卫军选派一批羽林虎贲来给他当护卫,以便“执仗出入”。羽林虎贲职在宿卫,只从属皇帝,怎能随随便便跟着一个奴僮出去?于烈说,我作为领军将军,只知道保卫皇帝保卫朝廷,要我派羽林虎贲,必须得有诏书,断无私下奉送之理。家僮悻悻而归,一番报告。元禧动了气,让家僮再来见于烈。

  家僮传元禧的话道:“我是天子儿、天子叔,元辅之命,与诏何异?”

  于烈面色严峻,厉声回答:“向者亦不道王非是天子儿、叔,若是诏,应遣官人所由,遣私奴索官家羽林,烈头可得,羽林不可得!”

  无论《于烈传》这段话是否可靠(显然在美化于烈的同时丑化元禧,更是为宣武帝的后续行为铺垫合理性),于烈与元禧之间一定出了大矛盾。执政与禁军统帅闹崩,当然是极大的问题。元禧“遂议出之”,就是要把于烈调出洛阳,安排他去旧都平城担任恒州刺史。于烈不接受,屡屡上表要求留在洛阳,而元禧控制下发布的“诏书”则一再不听。于烈气急败坏,找到彭城王元勰,怒道:“殿下忘先帝南阳之诏乎?而逼老夫乃至于此!”这时的元勰名望虽高,却不在辅政之位,无从干预。

  有意思的是,元禧虽然知道于烈是个威胁,也打定主意把他赶走,却没有先解除他的领军职务。于烈到此地步,一不做二不休,只好悄悄联系皇帝,推动政变发生。元禧与于烈的冲突对于夹在其间的许多文武官员来说固然是灾难,不过,对于宣武帝和他身边那些亲信来说,则是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可想而知,在宣武帝与于烈之间沟通联络的,除了于烈的儿子于忠,就是原东宫亲信如王显、赵修这类人物。于烈让于忠秘密地传话给宣武帝:“诸王等意不可测,宜废之,早自览政。”这话才是说到宣武帝心坎里了。

  恰在这时,身居元辅却被元禧压了一头的元详也忍不住了。元详虽是幼弟,却深得孝文帝器重,只是太和末年被元勰抢尽风头,新君继位后又被元禧高居其上,自然憋闷含屈。他主动跟宣武帝说,元禧有些做法太过头了,不能再让他这样搞。很显然,元详的目的是扳倒元禧,不过去掉元禧,不等于宰辅之位自动归入元详。于是元详又跟宣武帝说,元勰名望太高,对于皇上总是个威胁,不宜担任宰辅。元详这些想法的一个前提,便是宣武帝自己不能执政,必须有个亲王宰辅。去掉了元禧和元勰,虽然还有两个哥哥在,但他们名声才器都不突出,担任宰辅只有元详最合适。

  可是宣武帝考虑的却是终结亲王辅政,这当然是元详意想不到的。

  到景明二年(501)正月,十九岁的宣武帝居丧守孝理论上已跨三个年头(其实还不到二十个月),可以结束“谅闇”状态了。《魏书·术艺传》:“罢六辅之初,(王)显为领军于烈间通规策,颇有密功。”王显以御医身份,有较大的便利往来于宫廷内外,特别适合充当宣武帝与于烈之间的联络人。这些参与密谋的一帮人(特别是其中最有头脑的高聪),选择的行动时机正是礿祭。正月间最大的国家祭典是礿祭,祭日,三公诸王要一大早到太庙旁边斋洁,预备入庙行礼。据《魏书·世宗纪》,宣武帝宣布亲政在正月庚戌(501年2月18日),可见行动就在这一天。据《魏书·彭城王传》,元禧、元勰和元详(一定还有其他王公大人)在太庙东坊斋洁时,于烈带着六十余名“宿卫壮士”闯了进来,大概他们先已在外面控制了这三个亲王带来的贴身警卫。

  《魏书·于烈传》对事件经过有浅白的描述,特别记有宣武帝与于烈父子的对话,显得是宣武帝一人一时的决策,于忠只是传话者,于烈只是执行者。比如宣武帝前一晚让于忠传话给于烈,说“明可早入,当有处分”。次日一早于烈入见,宣武帝说了一堆“诸父慢怠,渐不可任”的话,于烈随即表态“今日之事,所不敢辞”,颇有舞台效果。其实这么危险的行动,一定是宣武帝与于烈早就仔细筹划过的,这一天不过是依计而行罢了,哪里用得着他们二人事到临头一个找理由,一个表决心?

  据《魏书·于烈传》,于烈“乃将直阁已下六十余人,宣旨诏咸阳王禧、彭城王勰、北海王详,卫送至于帝前”。据《魏书·咸阳王禧传》,于烈把元禧、元勰和元详三人押送到光极殿,见到了宣武帝。宣武帝拿出准备好的说辞:“恪虽寡昧,忝承宝历,比缠尪疹,实凭诸父,苟延视息,奄涉三龄。父等归逊殷勤,今便亲摄百揆。且还府司,当别处分。”最后一句,不是让他们各回各家,而是“且还府司”,意味着要暂时把他们留在什么地方,等接管权力的部署安排完毕,才会放他们回家。消息传出,引起朝廷上下不小的震动,很多人担心会有大规模杀戮,殃及池鱼,于是有些朝臣躲避奔藏,有些甚至逃出洛阳。《魏书·张彝传》记担任尚书的张彝和邢峦“闻处分非常,出京奔走”。

  同一天,宣武帝颁布了亲政诏书(可想而知,所有文件都是高聪早已拟好的),让魏朝上下都知道现在是皇帝自己行使皇权了。诏书一方面感谢几个叔父“劬劳王室”,另一方面宣布“便当励兹空乏,亲览机务”,同时给元禧、元详加些好听的官号。据《魏书·彭城王传》,宣武帝告诉元勰,将遵照先帝指示,允许他“释位归第”,元勰表示“悲喜交深”。

  宣武帝亲政后,似乎与几个叔父特别是元禧的关系仍然紧张。据《魏书·咸阳王禧传》,元禧失去权位后,连见宣武帝一面也做不到,“赵修专宠,王公罕得进见”。咸阳王府的卫队首领(斋帅)刘小苟向元禧报告说,皇帝身边的一帮近侍(如赵修)扬言要诛杀元禧。元禧叹道:“我不负心,天家岂应如此。”嘴里这样说,心下却万分不安,“常怀忧惧”。四个月过去,觉得日子有点过不下去了,可能加上身边有人怂恿,元禧竟动了李逵那种“反了吧”的念头。正当这个念头愈来愈炽时,五月壬子(501年6月20日),元禧的弟弟广陵王元羽暴死。元羽之死并无政治背景,纯是一个不光彩的意外。《魏书·广陵王羽传》:“(元)羽先淫员外郎冯俊兴妻,夜因私游,为俊兴所击。积日秘匿,薨于府,年三十二。”孝文帝曾严厉批评元羽,说他“出入无章,动乖礼则”,似乎早就知道元羽在外偷鸡摸狗,只是想不到他会死在这种事上。元羽虽然死得不光彩,毕竟是元禧的长弟,我们不知道的是,元羽的死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元禧下决心?

  十天后,宣武帝到黄河南岸的小平津打猎,元禧在洛阳城西的小宅召集亲信商议,计划“勒兵直入金墉”,关闭洛阳城门(如曹魏的高平陵之变)。元禧似乎早就确定了要在这一天采取行动,已通知他在禁卫军里安排的亲信(后来宣武帝说“直阁半为逆党”),让他们在北邙山伺机下手刺杀宣武帝,同时派长子元通奔赴黄河北岸的河内郡,在那里举事响应洛阳。不过奇怪的是,元禧在城西小宅的会议上竟全无控制力,参会者“众怀沮异”(就是对元禧的计划提出种种质疑,让元禧意识到无法操作),会议开了一整天,未能形成一个行动方案。等到会议拿不出个结论,元禧自己也考虑等等再说,才派人去追赶元通(当然是追不上的,也就断送了元通的性命)。会议不了了之,跟大家约好保密,然后元禧自己带着家人(“臣妾”)前往他在城东的洪池别墅。参会的武兴王杨集始一出门就飞骑直奔北邙山,把元禧谋反的事报告给宣武帝。

  据《北史·咸阳王禧传》,宣武帝打猎归来途经北邙山,在一座佛塔的阴凉里午睡,侍卫们四下追逐猎物去了,身边只有元禧安排的几个武士,但他们担心刺杀皇帝会招致不祥(“吾闻杀天子者身当癞”),最终没敢动手,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杨集始赶来告变时,宣武帝身边侍卫不多,又不了解洛阳发生了什么,一时颇为惊惶,只好派于忠先去探探洛阳的情况。于忠驰回洛阳,见自己父亲于烈已布置好了安全警戒,这才到北邙接宣武帝回宫。这之后,自然是对元禧及其党羽的大搜捕,很快就在洛水南岸的柏谷坞抓住了元禧。元禧人生最后一两天的细节,《魏书》《北史》记之甚详,这里一律从略。

  宣武帝亲自审问了元禧,结果当然是赐死,死后秘密埋在北邙山上。时在景明二年五月壬戌(501年6月30日)。“同谋诛斩者数十人。”元禧还活着的儿子们(长子元通被杀于河内),一律逐出宗室,即所谓“绝其诸子属籍”。元禧的女儿们,“微给资产奴婢”。元禧倾力积攒的庞大家产,主要部分都被宣武帝赐给他最宠信(意味着在反元禧的事业中功劳最大)的赵修,以及舅舅高肇,剩下的则由内外百官瓜分。元禧诸子衣食匮乏,只有叔父元勰愿意略加救济。走投无路之下,元禧的几个儿子先后都外奔萧梁。

  咸阳王府的音乐伎人(所谓“宫人”)作为财产自然也被重新分配,她们重新进入音乐伎人的买卖市场,漂泊流离之际,有感于咸阳王府的昔日,编了这么一首歌:

  可怜咸阳王,

  奈何作事误。

  金床玉几不能眠,

  夜踏霜与露。

  洛水湛湛弥岸长,

  行人那得度。

  《魏书·咸阳王禧传》:“其歌遂流至江表,北人在南者,虽富贵,弦管奏之,莫不洒泣。”在江南听到这首歌而泪水涟涟的北人,一定有元禧的儿子们。

  元禧死后刚刚两个月,七月壬戌(501年8月29日),原六辅中位次较高的王肃病死,六辅之说遂成往事。

  以元禧之死为标志,宣武帝的夺权斗争以胜利告终,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几个叔父的疑忌已经完结。北海王元详在元禧死后巴结亲附宣武帝的近侍恩倖,因此一度获得宣武帝的信任,但随着这一近侍恩倖集团的分裂(确切地说,是这一集团内部发生了权势转移),元详被牵连其中,触犯了忌讳(比如他和某些禁卫军官有亲密关系)。到正始元年五月丁未(504年5月30日),宣武帝下诏废元详为庶人。据墓志,元详死于正始元年六月十三日(504年7月10日) ,地点在关押他的太府寺。

  这样,宣武帝的六个叔父,只剩下彭城王元勰和高阳王元雍在世,其中元勰以名高望重,素为宣武帝及其亲信所忌。随着宣武帝几个弟弟长大成人,加上宣武帝自己一直未能生子,他非常担心皇叔元勰与皇弟们走得太近。“诏宿卫队主率羽林虎贲,幽守诸王于其第。”这不仅是针对宣武帝几个弟弟的,元勰也享受了同样待遇。《北史·外戚传》记高肇“又说宣武防卫诸王,殆同囚禁”。《魏书·彭城王传》说元勰“既无山水之适,又绝知己之游,唯对妻子,郁郁不乐”。永平元年三月戊子(508年4月20日),唯一的皇子、不到三岁的元昌突然夭折,对宣武帝造成强大心理冲击。偏偏同年秋天,他的长弟京兆王元愉在冀州称帝起兵,虽然一个月内就兵败被杀,深知皇上心意的亲信们(包括高肇)立即把元勰牵扯进去。《魏书·世宗纪》:“(永平元年九月)戊戌,杀侍中、太师、彭城王勰。”据此元勰死于戊戌(十八日)。可是元勰墓志称“永平元年岁在戊子,春秋卅六,九月十九日己亥薨” ,则记元勰死日为九月十九日(508年10月28日)。据《魏书·彭城王传》,元勰被逼饮毒酒而死,在十八日深夜,十九日清晨“以褥裹尸,舆从屏门而出,载尸归第”,对元勰家人说他是喝酒喝死的。

  孝文帝六个弟弟,到宣武帝即位的第十年,死得只剩一个元雍了。而且那时宣武帝的四个弟弟中,他已经杀了一个,软禁了一个,剩下的两个也在严格监督之下。传统读史者会说,宣武帝元恪称得上刻薄寡恩。如今我们看元恪的成长经历和他即位后的权力格局,也可以说,他的所作所为,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内心深处强烈的不安全感。他生长其中的孝文帝时代,留在他记忆中的,主要是惊心动魄的宫廷倾轧和朝廷权斗,而少许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温暖记忆,就来自他的母亲,以及围绕母亲的那些人和事。正是这种心理特质,使得宣武帝对朝臣特别是位高权重的宗王缺乏信任,而无限亲近他身边那些出身寒贱的侍卫人员。主要是靠着这些侍卫人员,他才从煊赫一时的王公们手中成功地夺回了权力。

  同时,宣武帝元恪把对于母亲的温暖记忆,转化为亲近和信任那些与母亲有关系的人。这一点因与王钟儿/慈庆相关,因而为本书所特别关注。

  ⊙ 《魏书》卷八《世宗纪》,第257页。

  ⊙ 《魏书》卷八一《山伟传》,第1935页。

  ⊙ 《魏书》卷八《世宗纪》,第249页、257页。

  ⊙ 《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第3304页。

  ⊙ 《魏书》卷二一下《彭城王传》,第648—649页。

  ⊙ 《魏书》卷十九中《任城王传》,第540—541页。

  ⊙ 胡三省注《资治通鉴》,认为元禧等畏惮元澄,借机把他逐出权力中心:“按史官称任城王澄之才略,魏宗室中之巨擘也。太和之间,朝廷有大议,澄每出辞,气加万乘而轶其上。孝文外虽容之,内实惮之,况咸阳王禧等乎!因王肃而斥逐之耳。主少国疑之时,澄之能全其身者,幸也。”见《资治通鉴》卷一四二齐纪东昏侯永元元年五月,第4443页。

  ⊙ Andrew Eisenberg, Kingship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Brill, 2008, pp.35-60.

  ⊙ 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79页。

  ⊙ 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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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晖光戚里

  宣武帝亲政以后,当然要重谢帮他夺权立功的人,外如于烈、于忠这种禁军将帅,内如赵修、茹皓之类列入《恩倖传》的左右近侍。信任身边的人,信任与自己有较久联系的人,是宣武帝的一大特点。即使是纯粹的文臣儒生,他也更看重那些跟他“有旧”的人。比如,太和末年他还是太子时,孝文帝派在东宫带他读书的“侍读”之臣中,有一个孙惠蔚。据《魏书·儒林传》,孙惠蔚二十多年“久滞小官”,直到宣武帝亲政。传文说:“世宗即位之后,仍在左右敷训经典,自冗从仆射迁秘书丞、武邑郡中正。”这里“即位”其实是说“亲政”。 宣武帝有权提拔孙惠蔚,在他亲政之后。从此孙惠蔚飞黄腾达,荣任儒生文士无不垂涎的黄门侍郎、著作郎、国子祭酒、秘书监等职,尽管“才非文史,无所撰著,唯自披其传注数行而已”。《魏书》非常隆重地总结道:“魏初以来,儒生寒宦,惠蔚最为显达。”

  值得注意的是,孙惠蔚长期在宣武帝身边所“敷训”的“经典”,并不都是儒经,还包括宣武帝更倾心的佛经。传文云:“先单名蔚,正始中侍讲禁内,夜论佛经,有惬帝旨,诏使加‘惠’,号惠蔚法师焉。”宣武帝崇佛,身边各类人物必定也都跟风礼佛,世代业儒者亦不能免。不过孙惠蔚小名陀罗,可见出自信佛家庭,他跟宣武帝一起名义上读儒家经典,实际上讨论佛教经论,或久已如此。这样的讲经场合,在宫内的老尼慈庆很可能也会参加。对宣武帝而言,慈庆是跟母亲有关的温暖记忆的一部分,如同遥远的故乡。只是慈庆年老且已出家,宣武帝对她不好在名位上有所奖答,而对其他那些背景差不多的人,他的感念方式自然一定是官职名位。

  前面概述北魏宫内奚官奴和宫女人生时,提到“大魏宫内司高唐县君杨氏墓志”所记的内司杨氏。杨氏因刘宋淮北四州入魏而沦为奚官奴,时“年在方笄”,也就是十五六岁。在她二十七八岁时,“文昭太皇太后选才人,充官女”,成为高照容身边的宫女之一,做了王钟儿的同事,帮助高照容抚养了她的二儿一女。可能在高照容死后,杨氏转去宫内其他机构服务,“择典内宗七祏”,做的事情跟日常祭祀有关。在宣武帝即位以后,杨氏先升细谒小监,再升文绣大监,最后因“化率一宫,课艺有方,上下顺厚”,而“改授宫大内司”,升至宫女的最高职位大内司。墓志云:“宣武皇帝以杨历勤先后,宿德可矜,赐爵县君,邑号高唐。”杨氏在世时荣获封爵(高唐县君),另一位内司吴光就没能得到如此恩宠。这当然跟宣武帝的个人情感有关。当然他荣宠杨氏,不完全是报答和感激,还是一种信任、一种依赖、一种利用,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内心的不安全感。

  另一个在宣武帝少年时就进入他生活的人,是宫廷御医王显。据《魏书·术艺传》的《王显传》,王显甚至早在宣武帝出生之前,就已经和他发生了关联:

  初文昭皇太后之怀世宗也,梦为日所逐,化而为龙而绕后,后寤而惊悸,遂成心疾。文明太后敕召徐謇及显等为后诊脉。謇云是微风入藏,宜进汤加针。显云:“案三部脉,非有心疾,将是怀孕生男之象。”果如显言。

  高照容受孕而感心悸,孝文帝晚期最信任的名医徐謇都没有看出来,只有王显神奇地诊断对了(他不仅看出是怀孕,还知道要生男)。至于高照容所做的梦(为日所逐,日化为龙而绕身),应该是王显在宣武帝立为太子或即皇帝位后层累添加的。同样的故事也进入《北史·后妃传》,说成高照容幼年所做为日光追逐的怪梦,在入平城宫之前,自然也就没有提到生病以及王显的诊断。 这次诊断成功,可能使得高照容对他格外信任,以后有事还会找他。传文记他为年少的元恪看病:

  世宗自幼有微疾,久未差愈,显摄疗有效,因是稍蒙眄识。

  大概因为元恪的“眄识”,王显还在元恪的太子宫任职。《北史·魏诸宗室传》有《常山王遵传》,拓跋遵的曾孙元寿兴(元昞) ,曾担任太子中庶子:“初,寿兴为中庶子时,王显在东宫,贱,因公事,寿兴杖之四十。” 后来元寿兴被处死,他当年在太子宫与王显结下的梁子至少是原因之一。正因王显是东宫官属,加上与宣武帝的历史联系,他在宣武帝即位后自然成为亲信中的亲信。在终结亲王辅政的斗争中,他立下汗马功劳。御医(侍御师)身份有利于他充当信使,沟通宫廷内外,即传文所谓“间通规策”:“又罢六辅之初,显为领军于烈间通规策,颇有密功。”

  宣武帝亲政,奖励王显为游击将军、廷尉少卿,不过“仍在侍御,营进御药,出入禁内”,虽有将官职,只用来领薪水、充门面,实际做的仍是侍御师的工作。王显一直向宣武帝“乞临本州”,希望担任家乡州的州刺史。王显是阳平郡乐平县人,阳平郡属于相州,相州是北魏第一大州,州治邺城是河北最繁荣的城市,王显所求的就是相州刺史。那时担任本州刺史是非常荣耀的事,更何况他可以借机大大加强家族在地方上的势力。宣武帝虽应许了他,却舍不得他离开,“积年未授”。而王显自己早在外间放出消息,“声问传于远近”,所以他只好跟人解释说,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皇上已经决定了的。不久,果然“除平北将军、相州刺史”,王显高高兴兴地上任。可到相州没几天,宣武帝派人命他飞马还京,因为皇上身体又出了问题,需要他“掌药”。直到皇上好些了,才放他回邺城。后来王显回洛阳,官太府卿、御史中尉,但侍御师的身份一直没变,仍然负责皇帝(后来还加上皇子)的医疗。 皇帝的医生固然必须医术高,但最重要的还是得让皇帝信任。以宣武帝的性格和心理特点,既然认准了王显可靠,就很难离得开他了。

  对于宣武朝朝政来说更重要的一个变化,也和宣武帝的这种心理特质有关,那就是外戚高肇的崛起。

  据《魏书·世宗纪》,太和二十三年四月丁巳(499年5月7日)宣武帝即位于鲁阳,那时一切草率,“委政宰辅”。回洛阳后,开始按照故事和礼典做一些必要的安排。六月“戊辰(499年7月17日),追尊皇妣曰文昭皇后”。之前那些死于子贵母死之制的皇帝生母,都在所生皇子即位后立即追崇位号,如文成帝的母亲郁久闾氏追尊为恭皇后,献文帝的母亲李氏追尊为元皇后,孝文帝的母亲李氏追尊思皇后。所以元禧等辅政大臣追尊高照容为文昭皇后,是遵循故事和旧制。之所以追尊为文昭皇后,是因为早在立元恪为皇太子时,孝文帝就给她追加了昭仪之号,谥为文昭贵人。现在直接从文昭贵人升级为文昭皇后。

  不过和过去情况不同的是,以前追尊皇帝生母为大行皇帝的皇后时,后宫都有一个拥有最高权威的女性,文成帝时是常太后,献文帝和孝文帝时是冯太后。宣武帝即位时,孝文帝的皇后一废一死,宣武帝自己尚无正妻,可以说北魏第一次出现了宫中无主的局面。无主时期的后宫,可能培育了多种势力竞争的基础,后来宫中的复杂形势即由此酝酿而来。

  《资治通鉴》萧齐东昏侯永元元年(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三年)六月戊辰,于叙“魏追尊皇妣高氏为文昭皇后,配飨高祖,增修旧冢,号终宁陵”之后,接着是:

  追赐后父飏爵勃海公,谥曰敬,以其嫡孙猛袭爵;封后兄肇为平原公,肇弟显为澄城公;三人同日受封。魏主素未识诸舅,始赐衣帻引见,皆惶惧失措;数日之间,富贵赫奕。

  按照《资治通鉴》的时间编排,辅政诸王在追尊高照容之后,立即封高照容的父兄为公爵:追封她已死的父亲高飏为勃海公,并且由高飏的嫡孙高猛袭爵;高照容兄弟中在世的两个,高肇封为平原公,高显封为澄城公。高肇、高显和高猛,三人同日封公,封公之日得宣武帝接见。三人以平民身份入宫,封公后由宫里赐了与爵位匹配的服装,换装后才与宣武帝相见。三人骤遇如此宏大阵仗,“皆惶惧失措”(《北史·外戚传》说“皆甚惶惧,举动失仪”),当然,亦从此“富贵赫奕”。依《通鉴》,这些加给宣武帝舅氏的尊荣都是元禧、元详掌权时安排的。其实,也许《通鉴》只是顺带叙及高肇等,并非有意为高肇等封公排定时间。

  北魏政治史上高肇的出场,他和弟弟高显、侄儿高猛同日封公,并与宣武帝相见认亲,在宣武帝亲政之后、元禧被杀之前。《北史·外戚传》记“宣武追思舅氏,征肇兄弟等”,时在“景明初”。不过“景明初”并不是景明元年(500)。诸高被封,文书程序应该是先经臣下上奏,后由皇帝“诏可”。据《北史·外戚传》,领衔奏请给诸高封爵的,是“录尚书事、北海王详”。元详任录尚书事,在宣武帝亲政后。《魏书·北海王详传》:“世宗览政,迁侍中、大将军、录尚书事。”六辅时期的元详是司空,宣武览政后暂时解除了他的三公职位。知诸高获封,在宣武帝亲政之后。《北史·外戚传》记高肇等封爵之后,“是年,咸阳王禧诛,财物珍宝、奴婢田宅多入高氏”。可见,宣武帝与舅舅高肇、高显见面,在景明二年正月庚戌(501年2月18日)以后,五月壬戌(6月30日)之前。高氏应该不在南迁之列,仍居平城。宣武帝亲政后派人去平城接他们南来,一来一去总要个把月,见面可能在二三月间。

  高照容的父亲高飏共有五男三女,都生在高句丽,最大的女儿据其墓志知生于文成帝兴安二年(453),那么太和初全家迁于平城时,她早已成年,可能已经出嫁。据她的墓志,其夫是韩贿。 高飏举家“入国”时,同行者有“乡人韩内”,这个韩贿可能与韩内是一家的。高飏夫妻以及他们比较大的几个儿子,高琨、高偃、高寿,在宣武帝亲政以前都已去世,都葬在平城(唯一不清楚葬地的是高寿,高寿不与于封赠及改葬,既可能因为庶出,也可能因为死在“入国”之前)。宣武帝寻亲时,舅舅中只剩了高肇和高显兄弟二人,于是封已去世的外祖父及在世的两个舅舅为开国公,外祖父高飏的公爵由其长子高琨继袭,高琨已死,则由高琨长子(所谓高飏嫡孙)高猛继袭。据高猛墓志,高猛生于太和七年(483),与宣武帝年岁相当,袭封勃海郡开国公时已十八九岁。

  宣武帝给外祖父追赠勃海公,显然是要把自己的外家攀附上著名的勃海高氏,因此后来高肇还长期担任冀州大中正。迁都前后的一些年,正是有权势者更改籍贯、重塑郡望的大好时机。以《魏书·恩倖传》为例:王叡“乃言家本太原晋阳,遂移属焉”;王仲兴“世居赵郡,自以寒微,云旧出京兆霸城,故为雍州大中正”;寇猛“自以上谷寇氏,得补燕州大中正”;茹皓“自云本出雁门,雁门人谄附者乃因荐皓于司徒,请为肆州大中正,府、省以闻,诏特依许”;赵邕“以赵出南阳,徙属荆”,先后任南阳中正、荆州大中正;侯刚“以上谷先有侯氏,于是始家焉”,也担任过燕州大中正。要成功打造郡望,把自己一家与某地古老的名族混同起来,只迁移籍贯是不够的,还要把家搬过去,成为当地名副其实的大地主,同时还应把葬在外地的父祖先人迁回“故乡”。比如王叡一家本来都葬在平城,“迁洛后,更徙葬太原晋阳”;赵邕的祖父本来葬在平城,赵邕改籍南阳后“丧自平城还葬南阳”。这类新贵有钱有势,通常还会担任“故乡”的太守乃至刺史,占田占地,兴建家宅,他们有足够的资源把自己由外来者转化为本地大族。

  决定家族地位的不只是历史声誉,还要有相匹配的当世官位与婚姻圈子,新贵家族也都会凭借自己的权势强行加入这类婚姻网络。还是以《魏书·恩倖传》所记的赵邕为例:赵邕把自己攀附为南阳赵氏之后,还希望能打入更高等级的婚姻网络。担任幽州刺史时,他借机和著名的范阳卢氏联姻。他看中的那个卢家姑娘,父亲早已去世,叔父替她做主,同意了这门婚事。但是姑娘的母亲不同意,而这位母亲出自幽州另一名门北平阳氏。为了摆脱卢家叔父的控制,阳夫人带着女儿回到自己娘家“藏避规免”。赵邕怎肯善罢甘休,到阳家把阳夫人的叔父抓去(可能阳夫人的父亲已不在世,叔父当家),动刑拷打,逼他交人,竟然把他打死了。当然这些大家族都有各自的社会资源,也不是好欺负的。阳夫人把状告到洛阳,朝廷派员调查,查出实情,判处赵邕死刑。虽然赶上大赦,免了死刑,赵邕仍逃不过“除名”,从此再没有翻过身来。

  照宣武帝的设计,高肇兄弟就应遵循这一套路,把自家与赫赫有名的勃海高氏混同起来。今所见高肇家族的所有碑志,无不宣称出自勃海高氏。高肇的弟弟高显,高肇的两个儿子高植、高湛,以及高肇本人,高偃之子高庆、高贞,都葬在勃海(“德州卫河第三屯”),可见他们的确是向着这个方向努力的。京兆王元愉出为冀州刺史时,可能出于高肇的托请,辟高偃之子、十八岁的高庆为州主簿。那时高庆的姐姐是皇后,他应该是住在洛阳的,但为了建设勃海郡望,宁愿到冀州担任并不重要的本州上佐,以此作为未来正式出仕的基础。不过,不幸的是元愉在冀州称帝造反,所举的旗号就是对抗高肇,杀害了年轻的高庆。

  只是高肇粗劣无文,对这种家族郡望建设似乎不太积极(可能他更看重眼前的权力),所以有些事做得不够到位。比如说,他没有能把父兄迁回勃海安葬。《北史·外戚传》记高肇“父兄封赠虽久,竟不改瘗”,宣武帝只好强迫他,“乃诏令还葬”。虽然有皇上这么大的压力,高肇仍不肯亲自“临赴”,而是于延昌三年(514)派侄儿高猛到平城“迁葬于乡”。按照这个说法,高肇最终还是把父兄“迁葬于乡”了。事实上高猛在平城只是做了一个重新安葬,把封丘修大(高飏夫妇、高琨与高偃,三坟并立,当地人称三皇墓 ),把新的封爵写进墓志,如此而已,并没有迁回勃海(宣武帝所要求的“还葬”,是还葬于勃海)。 而且,后来高猛也没有还葬于勃海。正因如此,高肇家族改变郡望的成效不太显著。据《魏书·北海王详传》,元详与从叔安定王元燮的妃子高氏私通,这个高氏便是高肇的从姊妹。元详的母亲高氏(也许出自真正的勃海高氏)知道后骂道:“汝自有妻妾侍婢,少盛如花,何忽共许高丽婢奸通,令致此罪。我得高丽,当噉其肉。”她称高肇家女子为“高丽婢”,可见她完全不承认这一家冒牌货。

  高肇家族到洛阳以后的婚姻情况怎样呢?首先是高肇本人。按年龄来说,高肇在平城时必定早已娶妻,可他到洛阳时似乎复归单身(起码是没有正室),又有了娶妻的需求。他先看重的是王肃死后正在守寡的陈留公主(孝文帝之妹,宣武帝之姑),无奈公主相中的是出身名族的秦州刺史清河张彝,看不上文化不高且家族来历不明的高肇。《魏书·张彝传》:“时陈留公主寡居,(张)彝意愿尚主,主亦许之。仆射高肇亦望尚主,主意不可。肇怒,谮彝于世宗。”高肇只好向孝文帝另一个妹妹高平公主求婚,这次似乎很顺利,终于娶到一个长公主,成了宣武帝的亲姑父。

  其次是高肇的侄儿高猛。高猛继承勃海公爵位之后,大概再过一两年,肯定是在宣武帝本人的促成之下,得尚高照容所生的长乐长公主元瑛。据墓志,元瑛生于太和十三年(489),比高猛小六岁。 和宣武帝及其弟弟元怀一样,元瑛也是王钟儿抚养过的。高照容死时,元瑛才七八岁。元瑛长大后除了嫁给高猛,史书关于她的记载非常少,《魏书·皇后传》有一条记事颇能反映她的为人风格。大概在神龟年间,胡太后率领“王公、嫔、主已下从者百余人”进到皇家大库堆放绢布的地方(左藏),让大家尽自己的力,能拿多少拿多少(“皆令任力负布绢,即以赐之”)。那时北魏货币经济不发达,绢布其实就是钱。长乐公主元瑛以胡太后的小姑子身份,当然也在从行之列。可以想象所有人都是拼老命多取多拿的,“多者过二百匹,少者百余匹”。陈留公李崇、章武王元融两个王公大人物,都因为背负多到力不能胜,双双摔倒在地(“所负过多,颠仆于地”)。结果二人都受了伤:李崇伤了腰,元融伤了脚。时人因此为他俩造了一首谣谚:“陈留、章武,伤腰折股;贪人败类,秽我明主。”所有人中,只有长乐长公主元瑛“手持绢二十匹而出”,既不想表现得过于与众不同,又不肯拿得太多(“示不异众而无劳也”),赢得时人好评,“世称其廉”。

  元瑛没有为高猛生儿子(但不知是否生了女儿),这当然会成为一个继承方面的问题,但首先的一个麻烦是会在高猛死后的丧事上,缺少一个孝子丧主。高猛比慈庆/王钟儿早死一年,墓志记他死于正光四年四月十日(523年5月10日)。据《北史·外戚传》,高猛临死,向公主坦白了一个秘密:他在外面还有(至少)一个家,育有一子,一直瞒着公主。《北史》和《魏书》都说这个儿子“年几三十矣”。高猛死时才四十一岁,其子至多二十五六岁,说“年几三十矣”大概是为了强调他早已长大成人。如果他的确不小于二十五岁,那说明是高猛在平城时所生,是与公主结婚之前的事情,不知道平城时期的事为什么还要隐瞒。不管公主听说之后心情如何,总算解决了一个眼前的难题。于是公主把这个地下状态的儿子找来,让他充任孝子丧主。而且,两年多后的孝昌元年十二月二十日(526年1月18日)元瑛自己也死了,此后大概不再会有人关心高猛的爵位承继问题。元瑛死在慈庆之后,如果当时没有生病,她应该参加了老保母的丧事。元瑛墓志第十五行,有一四字句,除首字“哀”外,余三字漫漶。仔细读较好的拓片,可知“哀”后两字为“子元”。哀子,即高猛临终所说的那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他的名字是元某。这个儿子不仅做了高猛的丧主,还成了元瑛的丧主。不过后来他并没有继袭爵位,可能是因死得早(“寻卒”)。

  高猛有一个姐姐或妹妹,嫁给了赵郡李子岳。据李子云墓志:“(子云)弟子岳,字凤峙,散骑侍郎,妻勃海高氏,父琨,左光禄大夫。”值得注意的是,李子岳的姐姐李令徽,就是任城王元澄的夫人。据李氏墓志,李令徽于景明二年九月三日(501年9月30日)死于长安。 高猛是元澄年长的几个嫡子的长辈亲戚,这一点在李子云墓志出土以前尚不为人知。

  高肇的弟弟高显得封开国公,他担任过高丽国大中正,这个事实说明高肇一家没有掩盖自己的高丽背景。高显先后担任过侍中、护军将军等重要职务,但少有事迹。《魏书·高聪传》记宣武帝在河内怀县表演射箭,射出“一里五十余步”的好成绩,群臣请立碑纪念,领衔上奏的就是侍中高显。据《魏书·世宗纪》,这次御射发生在景明三年十月庚子(502年11月30日)。《高聪传》详载高显等人的奏文,赞美宣武帝“亲御弧矢,临原弋远,弦动羽驰,矢镞所逮,三百五十余步”,可见皇帝“圣武自天,神艺夙茂”,如此神威足以“肃截九区,赫服八宇矣”,“盛事奇迹,必宜表述,请勒铭射宫,永彰圣艺”。盛情难却,宣武帝同意了。“遂刊铭于射所,聪为之词。”这篇上奏典雅清丽,一定不是高显自己写的,而当时高聪担任给事黄门侍郎,后来御射碑的碑文又由高聪执笔,那么可以推测,上奏文也是高聪写的。

  史书中高显再没有其他表现,而且他也不像高肇那样留有恶名,可能主要原因是死得早。《魏书·常景传》先记常景受敕参议修订律令,时在“正始初”,接着说“世宗季舅护军将军高显卒”,高肇请常景“作碑铭”,时高肇官衔为尚书右仆射。高肇为高显立碑,请当时以文采著称的“尚书邢峦、并州刺史高聪、通直郎徐纥”,加上太常博士常景,一共四人,为高显写碑铭。四人各自交稿,宣武帝让崔光评判四文高下优劣,崔光认为常景写得最好。崔光感慨道:“常景名位乃处诸人之下,文出诸人之上。”《常景传》讲这个故事当然是为了显示常景的才气,但这个故事也足以反映宣武帝对两个舅舅的爱护。高肇请朝中第一流的四个文士为高显分别写碑铭,只用一篇,另三篇作废,而这四个人竟然也都欢然从命。正始年邢峦为尚书,仅在正始元年(504),因为到这年闰十二月他就奔赴汉中前线了。由此可知,高显死在正始元年,距他初至洛阳才两三年时间。

  高肇亡兄高偃今可考知者有三女二儿,其中高英即宣武帝高皇后,有墓志出土。墓志志题为“魏瑶光寺尼慈义墓志铭”,可见她出家后的法号是慈义。墓志:“尼讳英,姓高氏,勃海蓨人也,文昭皇太后之兄女。世宗景明四年纳为夫人,正始五年拜为皇后。”高英生一儿一女,皇子夭折,女儿就是建德公主。建德公主后来嫁给萧宝夤的长子萧烈,萧烈的母亲就是宣武帝的妹妹南阳长公主。孝庄帝永安三年(530),萧宝夤以谋反被杀,萧烈同死,那时建德公主应该还不到二十岁。

  高英有个姐姐,嫁给了博陵崔模。崔模的大姐是崔宾媛,崔宾媛墓志的志盖文字详列家人信息,叙崔模妻室云:“(崔)模妻荥阳郑氏;继室范阳卢氏;继室渤海高氏,宣武皇帝后姊。” 原来崔模有三任妻子,前两任荥阳郑氏和范阳卢氏可能早死,续娶了第三任高氏,这位高氏就是高英的姐姐。高肇一家与河北大族联姻,仅见二例。孝明帝初期,崔模与弟崔楷作为高肇的朋党被审查,最重要的关联大概就是婚姻关系。高英还有个妹妹,嫁给了河间王元琛。《北史·文成五王传》:“(元)琛妃,宣武舅女,高皇后妹。”高偃之子、高英之弟高贞,死于延昌三年(514)七月(见《魏书·礼志》),有碑存世。

  史书中可见的高肇家人,还有高肇的两个从妹,二人是亲姐妹,其父很可能是高飏之弟高乘信,他和高飏一起在太和初“入国”。这二姐妹入洛后,妹妹嫁给内侍出身的茹皓,姐姐嫁给安定王元燮。元燮是孝文帝的从叔,嫁给元燮的这位姐姐,就是前面提到的、被北海王元详的母亲斥为“高丽婢”的那位。很可能就是在妹妹家里,她与常来这里的元详相遇相爱。茹皓在孝文帝时期是“白衣左右”,宣武帝即位后“侍直禁中,稍被宠接”,到宣武帝亲政后“眷赉日隆”。高肇把自己的从妹嫁给他,显然是在和他建立联盟关系。热衷而贪权的元详巴结茹皓,在茹皓结婚时“亲至其家,忻饮极醉”。元详认识了元燮的妃子高氏之后,与茹皓更是走得热络。《魏书·北海王详传》:“详既素附于皓,又缘淫好,往来稠密。”高氏于元详为从叔母,事属乱伦,故史书其事,用了一个“蒸”字。元详当然也知道利害,所以“严禁左右,闭密始末”,很小心地保持着这个关系。

  虽然高肇兄弟和那时其他骤然暴发的权势人物一样,努力把自己的家族攀附到旧族名门的行列,但高肇似乎在还葬与联姻两个方面都不太积极。可能这是因为他们教育水平不高,对郡望建设的意义认识不足,而一味热衷于拥抱眼下的权力。不过,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历史给他们的时间还不够长。

  ⊙ 《魏书》卷八四《儒林传》,第2002页。“世宗即位之后,仍在左右敷训经典”一句之前,已叙“高祖崩”后,诸臣议昭穆,邢峦欲弹崔光事,显然在从鲁阳返回洛阳之后。

  ⊙ 《北史》卷一三《后妃传》记孝文文昭皇后高氏(即高照容)“后幼曾梦在堂内立,而日光自窗中照之,灼灼而热,后东西避之,光犹斜照不已。如是数夕,怪之,以白其父飏”。接下来记高飏问辽东人闵宗,闵宗以为“奇征”,推测说:“昔有梦月怀,犹生天子,况日照之征!此女将被帝命,诞育人君之象也。”见第501页。这一段看起来像是在王显故事的基础上进一步拔高,把入宫之后做梦生病的故事提前到幼年,而且更像是高家人物口吻,极大的可能是出自高肇之口。

  ⊙ 寿兴名昞(或昺),唐人避讳改用其字。见《魏书》卷一五《昭成子孙传》校勘记第四条,第448—449页。

  ⊙ 《北史》卷一五《魏诸宗室传》,第569页。

  ⊙ 胡三省注《资治通鉴》,迷惑于宣武朝史事中,一会儿提到侍御师王显,一会儿提到御史中尉王显,前者微贱,后者隆贵,就以为是两个人:“医师侍御左右,因以名官。后魏之制,太医令属太常,掌医药;而门下省别有尚药局侍御师,盖今之御医也。此又一王显,非御史中尉之王显也。”其实是同一个人。见《资治通鉴》卷一四七梁纪天监七年三月,第4581页。

  ⊙ 高飏与妻袁氏的子女数量等问题,请参看我为高琨墓志所写的疏证,见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修订本),第71—73页。

  ⊙ 高肇、高照容的长姊高氏的墓志出土情况,见《河北曲阳发现北魏墓》,《考古》1972年第5期。高氏墓志的录文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204—205页。

  ⊙ 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第97—99页。

  ⊙ 成功的例子很多,最典型的是杨播兄弟“重返”华阴故里成为正宗弘农杨氏。参黄桢《制造乡里:北魏后期的弘农习仙里杨氏》,载《国学研究》第36卷(2015年12月)。

  ⊙ 与高肇家情况接近而又试图攀附勃海高氏的,还有出自辽东的高道悦家族。《魏书·高道悦传》说这一家本是“辽东新昌人”,道悦父高玄起入魏后“遂居勃海蓨县”。高道悦墓志仍称辽东新昌人,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142—144页。不过高道悦的埋葬地却在“冀州勃海郡條(蓨)县”之“崇仁乡孝义里”,可见他的家庭(或家族)正在努力把自己打造成勃海高氏。

  ⊙ 据清人吴式芬《金石汇目分编》卷三之二,直隶河间府景州有“后魏护军将军高显碑铭”,应该与高肇及其子侄在同一个墓地。见《石刻史料新编》第27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20694页。

  ⊙ 据高湛墓志,高湛于元象二年十月十七日(539年11月13日)“迁葬于故乡司徒公之茔”,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420—421页。司徒公即高肇,可见高肇也葬在勃海。

  ⊙ 高庆死于元愉之乱,仅见于《高庆碑》,碑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三册,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14页。

  ⊙ 王银田:《元淑墓志考释——附北魏高琨墓志小考》,《文物》1989年第8期。按《山左碑目》记有神龟三年之高偃碑,碑文已佚,似乎高偃在神龟三年迁葬勃海。

  ⊙ 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第71—73页。

  ⊙ 有关北朝勃海高氏郡望问题,参看仇鹿鸣《“攀附先世”与“伪冒士籍”——以渤海高氏为中心的研究》,《历史研究》2008年第2期,第60—74页。

  ⊙ 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第114—115页。

  ⊙ 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61—62页。

  ⊙ 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140—141页。

  ⊙ 陶钧:《北魏崔宾媛墓志考释》,《收藏家》2012年第6期,第25—34页。

  ⊙ 高贞碑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四册,第143页。据碑文,高贞死于延昌三年四月,《魏书·礼志》所记七月,可能是议礼时间。

  21

  帝舅之尊

  《魏书·灵征志》所列的“雾”,主要是大规模和严重的沙尘暴天气,如“雨土如雾”,“黄雾,雨土覆地”,“土雾四塞”,“黄雾蔽塞”等。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孝文帝太和十二年十二月,从丙戌日(489年1月28日)开始,连续六天“土雾竟天”,“勃勃如火烟,辛惨人鼻”。 该志记北魏这类大雾凡九次,其中七次在宣武帝时期,并总结说:“时高肇以外戚见宠,兄弟受封,同汉之五侯也。” 《魏书》把宣武帝时期沙尘暴天气频发归咎于高肇兄弟受宠,反映了北魏后期的一个主流,那就是对高肇的批判性和否定性立场。《魏书》继承了这一立场。

  高肇兄弟于景明二年(501)上半年被招入洛阳,骤然宠贵,大概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但高肇本人至迟已于景明三年秋被授予尚书右仆射的重要官职。《魏书·北海王详传》:“世宗讲武于邺,详与右仆射高肇、领军于劲留守京师。”宣武帝到邺城阅兵讲武,在景明三年(502)九月。那时高肇以尚书右仆射留守洛阳,高显以侍中陪同皇帝出行,兄弟二人兼顾内外,看起来是宣武帝特意的安排。高肇进一步高升,做到尚书令。《魏书》和《北史》都没有记高肇始任尚书令的时间,我推测在正始四年九月。高肇为尚书右仆射时,尚书令是广阳王元嘉。《魏书·世宗纪》载正始四年九月己未(507年9月24日)诏书,以“尚书令、广阳王嘉为司空”。元嘉腾出的尚书令位置,自然立即为高肇所占据,任命时间很可能在同一天或稍后。

  高肇担任尚书令差不多四年半。《魏书·世宗纪》延昌元年正月丙辰(512年2月27日)“以车骑大将军、尚书令高肇为司徒公”。延昌三年(514)冬以高肇为主帅统军征蜀,加大将军之号,仍居司徒之位,次年春回到洛阳被杀,司徒就是他的最终官职。《北史·外戚传》说高肇升司徒时,“虽贵登台鼎,犹以去要怏怏,众咸嗤笑之”。这时司徒最称荣耀,可高肇还是更看重把持行政实权的尚书令一职,这反映了他看重实际、专注于当下的风格,浸润于官场文化的那些人当然无法理解。

  史书斥高肇恃宠专擅,核以记事,每虚多实少。《魏书·裴粲传》:“时仆射高肇以外戚之贵,势倾一时,朝士见者咸望尘拜谒。”朝士如此巴结(或畏惧)高肇,是不是意味着如果不“望尘拜谒”,就会有麻烦呢?传文表彰裴粲,因为他就没有那么做,他见高肇时,只是按照常规礼节“长揖而已”。家人怪责,裴粲回答:“何可自同凡俗也。”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倒霉,高肇不曾给他穿小鞋。高肇当尚书令时,御史中尉是游肇,二人同名。高肇让游肇改名,游肇说自己的名字是孝文帝所赐,因此坚决不肯改名。《魏书·游肇传》:“高肇甚衔之,世宗嘉其刚梗。”虽然惹得高肇不高兴,却博得宣武帝赞赏,高肇也拿他没办法。高肇为司徒时,有个儒生刁冲因高肇“擅恣威权”而上表攻击他。《北史·刁冲传》记刁冲“抗表极言其事,辞旨恳直,文义忠愤,太傅清河王怿览而叹息”。很显然,刁冲也没有遭到高肇的打击报复。事实上,高肇的话宣武帝也不是都听。《魏书·良吏传》记宋世景特别能干,“台中疑事,右仆射高肇常以委之”,后高肇和尚书令元嘉一起推荐他做尚书右丞,因王显从中作梗,“故事寝不报”,宣武帝竟然没有批准。

  见于史书的高肇主要罪状似乎都与几个亲王之死有关。北海王元详之废,《魏书·北海王详传》说是高肇诬告:“后为高肇所谮,云详与(茹)皓等谋为逆乱。”元详与茹皓勾结亲昵,已见前述,茹皓之败,牵连及于元详,而元详确有诸般劣迹。《魏书·彭城王传》把元勰遇难全都推给高肇:“尚书令高肇性既凶愎,贼害贤俊。又肇之兄女,入为夫人,顺皇后崩,世宗欲以为后,勰固执以为不可。肇于是屡谮勰于世宗,世宗不纳。”京兆王元愉反于冀州,元勰的舅舅潘僧固“见逼从之”,也就是说,潘僧固加入了元愉的叛乱。可是,潘僧固跟随元愉到冀州做官,恰恰是元勰推荐的。于是,传文称高肇诬告元勰“北与愉通,南招蛮贼”。元勰死后,其妻李妃号哭高叫:“高肇枉理杀人,天道有灵,汝还当恶死。”在宫里率领武士逼元勰喝下毒酒的元珍,据《北史·魏诸宗室传》,“曲事高肇,遂为帝宠昵”。宣武帝让自己宠昵的元珍动手处死元勰,恐怕不能说是高肇的主意。元愉在冀州称帝造反,据《北史·孝文六王传》,“称得清河王(元怿)密疏,云高肇谋为杀害主上”,兵败被俘,至野王“绝气而死”,“或云高肇令人杀之”。同传又说:“司空高肇以帝舅宠任,既擅威权,谋去良宗,屡谮(元)怿及(元)愉等,愉不胜其忿怒,遂举逆冀州。”这就把元愉造反的责任也推到高肇头上。元怿向宣武帝指控高肇,比之于王莽,提出“宜杜渐防萌,无相僭越”,“宣武笑而不应”。

  史书有关高肇“贼害贤俊”“谋去良宗”的这几个事例,都与宣武朝权力斗争的核心问题有关,那就是宣武帝对几个叔父十分警惕。在一度威胁皇权的元禧、元详死后,宣武帝又担心皇叔元勰在背后支持几个皇弟,后来还的确出现了皇弟称帝造反的大案。在这几个亲王的不幸故事中,高肇当然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与其说他是罪魁祸首,不如说他只是宣武帝用得称手的一个工具而已。这个道理,当时朝中诸贵,包括几个遭遇不幸的亲王,一定也都明白,只是不可点破。李妃见到元勰尸体,伤恸已极,愤怒已极,却也只敢咒骂高肇,其实她当然知道谁是真正拿主意的。

  可以说,高肇代宣武帝担负起全部骂名,本是皇帝制度的内在要求。《魏书·任城王传》:“于时高肇当朝,猜忌贤戚。澄为肇间构,常恐不全,乃终日昏饮,以示荒败。所作诡越,时谓为狂。”元澄为孝文帝所亲用,名列六辅,元禧、元详亦颇为忌惮,宣武帝对他不可能不提防。元澄“常恐不全”,决不会仅仅因为高肇的“间构”。眼见元禧、元详、元愉、元勰如此下场,元澄采用自秽策略,“终日昏饮,以示荒败”。

  当然,宣武帝最亲宠的高肇也是元澄不敢得罪的。《魏书·任城王传》附《元顺传》记元澄子元顺事(元顺很可能是李令徽所生,李令徽的弟弟李子岳娶高琨之女,即高猛的姐妹,所以元顺和高肇是沾亲带故的):

  时尚书令高肇,帝舅权重,天下人士,望尘拜伏。(元)顺曾怀刺诣肇门,门者以其年少,答云“在坐大有贵客”,不肯为通。顺叱之曰:“任城王儿,可是贱也!”及见,直往登床,捧手抗礼,王公先达,莫不怪慑,而顺辞吐傲然,若无所睹。肇谓众宾曰:“此儿豪气尚尔,况其父乎!”及出,肇加敬送之。澄闻之,大怒,杖之数十。

  元澄杖责元顺,可能是听说了高肇的那句评论。不过,从这个故事也可以看出,高肇还是有一定心胸的。元澄怕的不是高肇,而是高肇背后的宣武帝。不过宣武帝对高肇也不是盲目信用的。《魏书·乐志》记公孙崇为考定音律事于正始四年上表,以为金石音律所关至大,请求皇上派重臣主持,因为“自非懿望茂亲、雅量渊远、博识洽闻者,其孰能识其得失”。谁是这样的人呢?公孙崇表曰:“卫军将军、尚书右仆射臣高肇,器度淹雅,神赏入微,徽赞大猷,声光海内,宜委之监就,以成皇代典谟之美。”这样神乎其神的美誉,高肇那时一定享受了很多,如今保留在史料里的已相当罕见。不过宣武帝不是糊涂蛋。《魏书·乐志》说“世宗知肇非才”,一方面同意公孙崇的表请,另一方面下诏“可令太常卿刘芳亦与主之”,找来一个真正的专家与高肇一起主持其事。

  叙述与事实脱节是生活的常态,不过对于高肇,以及千千万万有幸被历史提到的人来说(虽然进入历史就意味着变形),更大的不公平和不真实发生在身后,在各种各样的历史叙述中。试举一例。《魏书·天象志》有如下一条:

  世宗景明元年四月壬辰,有大流星起轩辕左角,东南流,色黄赤,破为三段,状如连珠,相随至翼。左角,后宗也。占曰:“流星起轩辕,女主后宫多谗死者。”翼为天庭之羽仪,王室之蕃卫,彭城国焉。又占曰:“流星于翼,贵人有忧系。”是时,彭城王忠贤,且以懿亲辅政,借使世宗谅阴,恭己而修成王之业,则高祖之道庶几兴焉。而阿倚母族,纳高肇之谮,明年,彭城王竟废。

  这一段叙述与分析的时间终点在景明元年(500)的“明年”,事件标志是“彭城王竟废”。如前所述,彭城王元勰“悲喜交深”地“释位归第”,在景明二年正月庚戌(501年2月18日)。那时高肇兄弟还在平城,未曾参与宣武帝从辅政诸王手中夺回权力的宫廷政变,与洛阳的权斗毫无干系,说宣武帝这时“阿倚母族,纳高肇之谮”,是一点也不符合真实历史的。事实上,正是在高肇担任尚书右仆射以后的景明四年(503)七月,被废的元勰才重新起用,高拜太师。上引这段对于星占的历史分析更违背史实的,是说“是时,彭城王忠贤,且以懿亲辅政”,似乎不知道元勰本来就不在六辅之列,说什么“借使世宗谅阴,恭己而修成王之业,则高祖之道庶几兴焉”,更是离题万里了。

  身份制与等级制社会对出身与流动限度是非常敏感的,出身寒贱者只宜在一个限阈内流动,如果因某种机缘突破了制度设定的流动极限,进入由特定身份等级社会所专属的那个阶层,他就成为通常不受欢迎的特例。对高等级政治职务的垄断,反映了国家对高等级社会经济政治利益的制度性保障,与此相配合,就有一整套意识形态设置,其基本舆论不仅是当时政治的晴雨表,也会反映在历史编纂中。突破身份的制度性极限,意味着必然面对否定性的社会舆论。清人钱大昕说:“六朝人重门第,故寒族而登要路者,率以恩倖目之。” 目之为恩倖,就是对其权位予以伦理性的否定。

  高肇家族既非拓跋崛起所赖的代人,又与华北名族的社会网络无关,骤得权势,超然于宗室及旧族之上,当然会被权贵社会视为异类,和那些被列入《恩倖传》的人物差不太多。《北史·外戚传》:“(高)肇出自夷土,时望轻之。”表面上是针对高肇的出身,其实是因为他过于突然地闯入了权势阶层。权势是限量供应的绝对奢侈品,在高等级社会内也存在着血与火的竞争,现在一个外人未经竞争而轻松攫取,可想而知,他必定成为整个高等级社会的眼中钉。

  然而,皇帝制度又在法理上决定了一切政治权力都不过是皇权的延伸,也就是说,皇帝既是一切官爵合法性的来源,也是一切官爵的终极分配者。皇帝制度内在属性之一,就是皇帝可以突破已有制度。由此决定了官职竞争中总有弯道超车者,也总有火箭式干部。当宣武帝这样一个内心安全感甚弱,对外界难以信任的皇帝在位,他总是更容易信任那些与他有个人性联系的人。那么很自然的,他会信用当他还处在弱势地位时与他亲近的人,也就是东宫时期和亲政之前的侍卫、御医、宦官等等,再就是与他母亲有关联者,包括宫女和外戚。高肇兄弟“数日之间,富贵赫奕”,要放在这个背景下理解。

  高肇以帝舅之尊,深得宣武帝信任,封以高爵,授以重官,只要这种信任不变,朝野内外是无人能奈他何的。但加官晋爵是一回事,操弄权柄是另一回事。有名有位,只是理论上有权有势,要实际上享受权势而不是被权势吞噬,还需要一定的个人条件或个人努力。《北史·外戚传》称高肇“及在位居要,留心百揆,孜孜无倦,世咸谓之为能”。显然他具备一定的政务能力,而且他还喜欢做事。这样一个与既得利益集团全无联系的人,有政务才能又热衷政务的人,母舅之亲,把他放到尚书省长官的位置上,年轻的宣武帝就有了控制朝政的安全感。高肇虽一开始只是担任尚书右仆射,但尚书令元嘉“好饮酒,或沉醉”,不爱管事(或不敢管事),高肇实际上控制了朝廷政务。有了宣武帝的信任和支持,可以说高肇在官僚体系里不需要担心遭遇抗衡或威胁。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高肇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高肇并不是宣武帝最亲近的人。有人比他更靠近皇上,更懂得怎样与皇帝相处,也更得皇上信任,他们就是《恩倖传》重点写的赵修和茹皓等侍卫出身的亲信。跟他们比起来,高肇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能够让宣武帝对他的信任保持长达十三四年,可以说始终不渝。而赵修、茹皓这样的亲信,固然一时亲宠无两,但他们都没有能力长期维持宣武帝对他们亲宠的热度。而且,当六辅消散,权势为宣武帝亲信人群所独享时,这个人群内部势必存在着权势分配的竞争。高肇能够成功上升,就因为他在所有竞争中都胜出了。当竞争对手一个一个被扳倒,高肇就成为宣武朝一个耀眼的政治现象。

  据《魏书·恩倖传》载宣武帝黜落赵修的诏书,赵修最后的官职是散骑常侍、镇东将军、领扈左右,三者之中最有实际意义的是领扈左右。领扈左右,即领左右,是皇帝禁卫系统中最内层、靠近皇帝的卫士长(北魏末年的权臣如尔朱荣都要亲自兼任这个低级别武官)。赵修在东宫只是“白衣左右”,宣武帝即位后“仍充禁侍,爱遇日隆”,至迟在宣武帝亲政后就开始担任领左右了。宣武帝这封诏书写得十分讲究,显然是高聪、邢峦这一级别文士的作品。诏书为宣武帝开脱,说赵修“昔在东朝,选充台皂”,指赵修以白衣左右的身份服务于太子宫,在这个过程中与宣武帝建立起个人感情,所谓“幼所经见,长难遗之”。诏书以此解释为什么即位后不只要用他(“故纂业之初,仍引西禁”,东指太子宫,西指皇宫),而且还要重用他(“识早念生,遂升名级”),尽管他是不值得重用的(“地微器陋,非所宜采”)。

  赵修的高光时刻并不长,延续了不到两年。他在宣武朝所做的事情中,长期政治影响最大的,是说服宣武帝立于劲的女儿为皇后。据《魏书·世宗纪》,景明二年九月己亥(501年10月5日),即处死元禧三个多月后,“立皇后于氏”。《北史·后妃传》记宣武顺皇后于氏:“以嫔御未备,因左右讽喻,称后有容德,帝乃迎入为贵人,时年十四,甚见宠爱,立为皇后。”这个能对宣武帝施加影响的“左右”,就是赵修。于劲是领军将军于烈之弟,于劲应该与其家多人一样,都在禁军任职。他们在宣武帝夺权和挫败元禧谋反的斗争中立下大功,因而也与宣武帝身边的亲信侍卫建立了私人联系。

  《魏书·恩倖传》:“初,于后之入,(赵)修之力也。”一年多后赵修被捕时,他正在于劲家玩游戏(樗蒲),尽管可能是于劲受命为稳住他而特意招他来玩(如此怀疑是因为赵修被捕后带到领军府受审),于劲和赵修关系亲密是无疑的。《魏书·恩倖传》:“(赵)修死后,领军于劲犹追感旧意,经恤其家,自余朝士昔相宗承者,悉弃绝之,示己之疏远焉。”史书不记于劲为领军的时间,我猜可能在景明三年八月。《魏书·于烈传》:“顺后既立,以世父之重,弥见优礼。八月,暴疾卒,时年六十五。”于烈死后,于劲继为领军。

  景明三年八月也是赵修偏享皇上亲宠的最后时刻。这之前,每次赵修升官,他都在家里大摆筵席,宴请宣武帝及王公百官。《魏书·恩倖传》:“每受除设宴,世宗亲幸其宅,诸王公卿士百僚悉从,世宗亲见其母。”赵修酒量奇大,宴席上凭自己酒力强劝客人暴饮(“逼劝觞爵”,劝人一碗,自己也得喝一碗),即使贵如北海王元详、广阳王元嘉,都被他折腾得吃不消(“必致困乱”)。宗庙祭典时,皇帝总是让赵修和自己同乘一车。而且,赵修还获得了在皇家北苑华林园骑马的特权,从那里一直骑到禁内。

  《魏书·咸阳王禧传》也把元禧谋反归因于“赵修专宠,王公罕得进见”。《魏书·恩倖传》:“(赵)修起自贱伍,暴致富贵,奢傲无礼,物情所疾。”所谓贱伍,就是最低等级的士兵(白衣左右)。何况赵修没有受过教育,“不闲书疏”,“不参文墨”,自然为内外朝臣所敌视。不过只要赵修跟皇帝在一起,别人再敌视也没有办法。到景明三年秋,赵修回乡葬父,他意识不到,这次与皇帝的短暂分离,是他告别荣华的开始。

  不仅意识不到危险,而且他可能还误以为这是展示权势的大好时机。赵修家在赵郡房子县(今河北赞皇),他先把大宗物资如在洛阳制作的碑铭、石兽和石柱等,先送到房子去。赵修为亡父所制碑铭,是请高聪写的。《魏书·高聪传》:“赵修嬖幸,聪深朋附,及诏追赠修父,聪为碑文,出入同载,观视碑石。”赵修从洛阳出发时,一行丧车近百辆。路上所有花销,都从官出。《魏书·恩倖传》:

  (赵)修之葬父也,百僚自王公以下无不吊祭,酒犊祭奠之具,填塞门街。于京师为制碑铭、石兽、石柱,皆发民车牛,传致本县。财用之费,悉自公家。凶吉车乘将百两,道路供给,亦皆出官。

  恰好这时宣武帝要到邺城阅兵讲武。据《魏书·世宗纪》,景明三年九月丁巳(502年10月18日)“车驾行幸邺”,这是从洛阳出发的时间,二十天后,宣武帝在邺城以南“阅武”。赵修参与了这个过程。阅武结束,赵修要告别皇上,北上回乡了。可是宣武帝另有展示神射的计划,他要赵修陪他直到御射结束,赵修的行程因而拖延了一个月。这次御射在史书上又写作“马射”,御射的地点是“射宫”。十月庚子(502年11月30日),赵修和宣武帝乘同一辆车进入射宫,可是从东门进入时,车上的旒竿撞断了,后来这被视为赵修的不祥之兆。御射结束,赵修赶回赵郡。因担心赶不上早已确定的葬期,宣武帝允许他“驿赴窆期”,就是利用国家的高速驿传系统。同时,“左右求从及特遣者数十人”,即宣武帝所派遣,以及自愿要求跟随赵修回乡的御前侍卫,还有几十个人。据说回乡路上赵修做了很多坏事,全无葬父之悲戚,还聚众奸掠妇女。不过我猜,这些罪行都是扳倒赵修时临时拼凑的,未必属实。

  前面提到的宣武帝黜落赵修的诏书,在列举赵修罪失后说:“法家耳目,并求宪网。”意思是,向他检举揭发赵修罪行的两个人,分别上书请求处理赵修。法家指御史中尉甄琛,职在司法监察,耳目指王显,虽然那时官廷尉少卿,但“仍在侍御”,为宫内第一御医,在宣武帝眼里还是耳目和左右。据《魏书·甄琛传》,甄琛是朝官中巴结赵修最卖力的三个人之一(另两个是李凭和高聪):“于时赵修盛宠,琛倾身事之。琛父凝为中散大夫,弟僧林为本州别驾,皆托修申达。”甄琛巴结赵修的实际好处,是为老父谋得一个中散大夫,为弟弟谋得本州别驾,其实都无职无权,图的不过是个虚名。甄琛表劾赵修,在宣武帝决意拿下赵修之后,是被动仓促的自救行为。真正撬动赵修的是王显。

  王显跟赵修一样为宣武帝东宫旧人,同样在对六辅的斗争中立下汗马功劳,而且也是和皇帝日常厮混在一起,极为亲密。王显跟赵修本来关系不错,但不知怎么发生了争执,王显竟暗暗起了敌忾之心。《魏书·恩倖传》:“初,王显祗附于修,后因忿阋,密伺其过,规陷戮之。”只是赵修自己全无觉察(“都不悛防”),还忙着回老家当孝子。就在赵修离开的这段时间,王显本人,以及他指挥下的左右侍从,开始在皇帝耳边灌输赵修的种种劣迹,所谓“因其在外,左右或讽纠其罪”。效果明显,即使宣武帝还没有决心抛弃他,也不如以前那么喜欢他了,即所谓“自其葬父还也,旧宠小薄”。

  这种情况下,很可能在景明四年春夏间,王显启动了最后一击,密表赵修罪行,包括回乡途中“淫乱不轨”,私匿民间所献玉印(玉印非人臣所宜有),违规扩建私宅,等等。《魏书·恩倖传》说“高肇、甄琛等构成其罪”,实际过程应该是,宣武帝认真对待王显的控告后,把尚书省长官高肇和御史台长官甄琛叫来,也许还有别人,问他们的看法,他们都支持王显。这样宣武帝只好下决心,也才有甄琛的正式表奏,及随后宣武帝的诏书。

  高肇乐于除掉赵修容易理解,甄琛本来和赵修关系甚好,他为什么也积极参与“构成其罪”呢?《魏书·甄琛传》的解释是,他是为了自保。宣武帝亲政后提拔甄琛为御史中尉,在肃清诸王影响、整顿朝官秩序方面立下大功,但也因此结怨甚广。如今赵修倒台,一方面为了自保不得不痛下杀手,另一方面还有点恻隐疼惜。虽然宣武帝判决赵修“可鞭之一百,徙敦煌为兵”,但宣武帝还是存了一点旧情,他让尚书右丞元绍复核此案。据《北史·魏诸宗室传》,元绍是常山王拓跋遵的曾孙,“断决不避强御”,奉宣武帝诏命后,没有按照程序回报皇上,而是就地宣布立即执行前诏的判决。这也显示了朝臣中存在一种共识,不只是打他一顿远徙敦煌而已,那样他还有机会回来(年轻的皇上对他仍有不舍),所以必须尽快结束他的性命。

  甄琛和王显一起“监决其罚”。据《魏书·恩倖传》,行刑官“先具问事有力者五人,更迭鞭之,占令必死”,先已定了当场打死的目标,于是找力气大的行刑者往死里打,怕行刑者力竭,让五人轮换着打。甄琛作为监刑者,眼见过去的好友如此遭罪,难免心下不忍。《魏书·甄琛传》:“及监决修鞭,犹相隐恻。”甄琛这一矛盾心情,传文有形象的描述。看着一鞭一鞭打得赵修皮开肉绽,甄琛故作轻松,向其他官员开玩笑道:“赵修小人,背如土牛,殊耐鞭杖。”这个态度也引起旁人反感,“有识以此非之”。御前侍卫出身的赵修胖大强壮,特别耐打。《魏书·恩倖传》:“(赵)修素肥壮,腰背博硕,堪忍楚毒,了不转动。”不可思议的是,一百鞭打完,赵修离死还远。于是行刑官、监刑官都不顾诏书所判的明确数字,硬是又加了二百鞭,所谓“旨决百鞭,其实三百”。三百鞭打完,赵修竟然还没有死。于是叫来驿传快马送他去敦煌,直奔洛阳城西门。赵修这时已上不了马,在马上也坐不住了,于是被捆绑在马鞍上,打马飞驰。赵修的母亲和妻子跟在后面,却说不上话。奄奄一息的赵修这样奔行八十里,终于一命呜呼。

  随后展开的是对赵修余党的清查。甄琛在整赵修时表现再积极,也无法逃脱被清查。后来弹劾他的表奏,特别指出他与赵修勾结已久:“生则附其形势,死则就地排之,窃天之功以为己力,仰欺朝廷,俯罔百司,其为鄙诈,于兹甚矣。”表奏作者很可能是与甄琛结下私怨的邢峦,他受宣武帝之命主持对甄琛的审查,又与元详一起上奏审查结果。一番清理审查,“(赵修)所亲在内者悉令出禁”,“左右相连死黜者三十余人”,甄琛、李凭“免归本郡”,另一个与赵修亲好的朝官高聪,因与高肇认了远亲(疏宗),也就是说,正牌出自勃海高氏的高聪愿意接纳高丽高肇为宗亲,高肇出面帮他脱困,所以高聪算是幸免了。

  赵修之败,高肇也许发挥了顺水推舟的作用,但肯定不是主谋。那时他入洛不足两年,刚刚过了刘姥姥初入大观园的适应期,应该还不至于冒险出击。但长远地看,赵修之死对于高肇来说有一个重大利好,那就是改变了后宫的力量平衡。于皇后的地位,固然与她的伯父于烈多次立功有关,也与赵修的大力支持分不开。现在于烈、赵修双双死去,虽然她父亲于劲继为领军,毕竟没有于烈那样的功劳地位,这一变化为宣武帝后宫后来的一系列的新发展准备了条件。与此直接相关的一个变化,发生在赵修死后,就是《北史·后妃传》所记宣武皇后高氏以贵嫔身份进入皇宫。据“魏瑶光寺尼慈义墓志铭” ,这位宣武皇后高氏就是高英,是高肇亡兄高偃的女儿。墓志说她“世宗景明四年纳为夫人,正始五年拜为皇后”。这些变化的进一步发展,是本书下一节的主题,这里且按下不表。

  听说赵修被司法主官们刻意整死,宣武帝是不高兴的。他把主持案件核查的元绍叫来,发了一通火,元绍一番狡辩,最后不了了之。宣武帝不多追究,很可能是因为,这时原来赵修的那个座位,已经有人坐着了。这个人就是茹皓。茹皓在宣武帝即位之初就已进入亲信核心圈,但被赵修看出他的潜力,把他排挤出去。景明三年初冬,赵修在邺城告别宣武帝回乡葬父时,本在兖州阳平郡担任太守的茹皓跑来邺城朝见皇帝,就此留下,替代了赵修的角色。茹皓从景明三年底重归权力中心到正始元年(504)五月被赐死,享受权宠最多也就一年半,比赵修时间还短。《魏书》和《北史》记茹皓事,零碎混乱,大致上把茹皓之败归为高肇嫉妒,且主要是为了搞倒北海王元详。其实搞倒元详的一大动力可能来自于氏家族。《魏书·于忠传》记元详痛恨于氏,曾以死威胁于忠。后来元颢入洛,杀于劲之子于晖,应该是为其父元详报仇,见《魏书·外戚传》。

  前面提到,当时和后世都存在把宣武帝的问题推给高肇的倾向,茹皓事也一样。高肇把从妹嫁给茹皓,显然是为了在内廷结一个盟友。但茹皓与元详走得太近,引起宣武帝警惕。对高肇来说,勾结茹皓的元详与他另一个从妹的不伦之恋,也会激发他极大的敌意,使他乐于协助宣武帝除掉元详和茹皓集团。这次权斗比赵修那一次更危险,牵涉更广,不过归根结底也只是狐狼之争而已,这里就不啰唆讲述了。

  赵修也罢,茹皓也罢,似乎都没有把高肇视为竞争对手,因为他们各自在权力格局中所处的位置不同,不一定是竞争的关系。但是无论如何,高肇的个人素质和风格还是很不一样,他没有如赵修、茹皓那样在极短时间内八面树敌,在长达十三四年的时间里从没有引发宣武帝的疑忌和疏远。

  现在我们随着高肇的目光,越过权斗,把注意力转向宣武帝的后宫。因为,正是在那里发生的一切,把我们的主人公慈庆/王钟儿再次卷入历史旋涡的中心。

  ⊙ 《魏书》卷一一二上《灵征志上》,第3169—3170页。原文作十一月,从校勘记应作十二月,见第3184页。

  ⊙ “汉之五侯”指汉成帝同一天封五个舅舅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为侯,时在河平二年六月乙亥(前27年7月17日)。

  ⊙ 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三七南史三“恩倖传条”,方诗铭、周殿杰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05页。

  ⊙ 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140——141页。

  22

  皇子不昌

  高英入宫在景明四年(503),是赵修死后宣武帝后宫发生的重大变化之一。对也许只有十三四岁的高英来说,一个非常利好的条件,就是她在宫里并非那么孤单,因为她的大姑母也被宣武帝任命为内侍中,可以自由出入宫禁。

  高照容的大姐,也是高肇兄弟的大姐,在宣武帝亲政后,以皇姨身份被接到洛阳(住在延寿里)。这位我们不知其名的高家长姊,据墓志死于正光四年十一月十九日(523年12月11日),享年七十一岁(可见她比王钟儿/慈庆小十四岁)。高氏墓志志题“魏故持节征虏将军营州刺史长岑侯韩使君贿夫人高氏墓铭”,据此知其夫是韩贿,应与随同高飏归魏的“乡人韩内”有关。墓志说:“在生不幸,韩侯夙殒。子幼茕然,房宇寥寂。”铭辞也说:“侯已夙逝,子续幼孤。”可见韩贿死时,儿子还非常幼小,大概因为有这个儿子,高氏后来一直寡居。墓志云:“至景明三年,宣武皇帝以夫人皇姨之重,兼韵动河月,遂赐汤沐邑,封辽东郡君。”这一年高氏刚刚五十岁,她的儿子应早已成人。

  墓志接着说:“又以椒幄任要,宜须翼辅,授内侍中,用委宫掖。”墓志没有说明高氏担任内侍中的时间,如果并非与封辽东郡君同时,那么很可能与高英入宫有关。也就是说,存在这种可能,宣武帝纳舅女为嫔时,高家安排大姑母做了女侍中,当然是为了照顾还相当年幼的高英。另一方面,宣武帝也乐于在后宫看到自己信得过的人影响力上升,这才叫“用委宫掖”。可想而知,与宣武帝一直保持联系的老尼慈庆,也会与高氏关系亲密,或至少是彼此熟悉,因为不仅有历史的原因,还有现实的关联。墓志文字显示高氏信佛,如“夫人以无生永逸,有陋将危,志腾苦海,舟梁彼岸,故裁谢浮虚,敬仰方直”,等等。

  不过高英入宫时,内宫权势都在于皇后之手。虽然赵修败死,于皇后之父于劲仍担任禁军统帅领军将军,深得宣武帝信任,正如《魏书·源怀传》所说“时后父于劲势倾朝野”。据《北史·后妃传》,于皇后入宫在宣武帝亲政后,因左右(即赵修)向宣武帝宣扬于氏“有容德”,宣武帝“乃迎入为贵人”,“甚见宠爱”。据《魏书·世宗纪》,于氏立为皇后在景明二年九月己亥(501年10月5日)。这一年于氏十四岁。《北史·后妃传》对她的描述是“静默宽容,性不妒忌”。不过《北史·孝文六王传》之《京兆王愉传》,却讲述了一个有关这位于皇后另一面的故事。

  据《京兆王愉传》,宣武帝在亲政之初,跟几个弟弟相当亲密(“留爱诸弟”),元愉等“常出入宫掖,晨昏寝处,若家人焉”。也许是于皇后的主意,宣武帝为元愉娶于皇后的妹妹做王妃。怎奈这一结合全无光彩,于妃婚后“不见礼答”。元愉似乎是那种用情专一的人,而他早在娶于妃之前,已经心有所属。孝文帝末年,他担任徐州刺史时,有天夜里在彭城(今江苏徐州)街巷听到曼妙动人的歌唱,循声觅人,原来是一位姓杨的女子(虽然史未明言,可能暗示她是一个歌伎),来自东郡。元愉“悦之”,娶以为妾,“遂被宠嬖”。那时对皇子婚事的要求已越来越严格,不仅正妻须由皇家安排,就算娶妾,也须出自士族家庭。杨氏出身寒贱,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深陷爱情的元愉卸任回京时,把杨氏带回洛阳,要给她改变身份。他找到出自名族赵郡李氏的李恃显,把杨氏送到李家,请他收杨氏为养女,由此给她改姓为李氏。经过这么一番洗白,元愉从李恃显家正正规规地迎娶杨氏/李氏回到京兆王府。二人非常恩爱,杨氏/李氏很快为元愉生下一个王子,取名宝月。

  这位杨氏/李氏的墓志已经出土,志题“魏故临洮王妃杨氏墓志铭”,是正光四年长子元宝月为她制作的。 从墓志文字看,元宝月恢复了母亲的杨姓,却不敢面对她的东郡籍贯,而把她说成弘农杨氏。墓志称:“妃讳奥妃,字婉瀴,恒农华阴人也。”墓志追溯杨奥妃的先祖至于东汉杨震,且称其父祖皆为官员,当然都是不可信的。 下面我们尊重元宝月的立场,称呼她时使用她本来的姓和名,即杨氏奥妃,而不用《北史》的“李氏”。据墓志,杨奥妃“少而机悟,长而温敏,幽闲表德,宽裕在躬”。墓志说她十八岁嫁给元愉:“年十有八,百两云归。”杨奥妃十八岁,在太和二十二年 ,这是她和元愉在彭城初识的时间,不是宣武帝即位后上演的从李恃显家假出嫁的时间。因此可以肯定,杨奥妃入京兆王府,比于皇后的妹妹于妃至少要早三年。于妃嫁给元愉时,杨奥妃要么已经生了元宝月,要么正怀着他。

  于妃把杨奥妃专宠、自己不见元愉礼答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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