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周中明 | 论《金瓶梅》中运用比喻的艺术

栏目:热点资讯  时间:2023-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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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标题:周中明 | 论《金瓶梅》中运用比喻的艺术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

  比喻是「语言艺术中的艺术」 「具有一种奇特的力量。 」[ 1] 「凡, 是优秀的作家、诗人,可以说没有一个是不擅长譬喻的。 」[ 2] 可见如何

  运用比喻,对于文 学创作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金瓶梅》中运用比喻的艺术相当高超,具有既新颖、独创,不同凡响,又精当、贴 切,垂手天成的特色,确实不愧为作品中开拓思想意蕴、活跃人物形

  象的一支「奇特的 力量」。

  和作品的思想意蕴 通过比喻,引起读者的联想,来丰富、深化人物的典型意义和作品的思想意蕴,这 是《金瓶梅》中运用比喻的艺术特色之一。

  「思想的对象同另外的事物有了类似点文章上就用那另外的事物来比拟这思想的对, 象的,名叫譬喻。 」[3]

  这是当代汉语修辞学奠基人陈望道给比喻下的科学定义。 它说明对 比喻的运用,不仅是个语言艺术技巧问题,更重要的是作家对于「思想的对象」和

  有类 似点的「另外的事物」,必须有深切的认识和准确的把握,这样才能使比喻运用得恰到 好处,使「思想的对象」因为比喻的运用而变得更加丰富和深

  化,明朗和动人。

  《金瓶 梅》中有不少好的比喻便具有这个特点。

  由小见大,这是《金瓶梅》通过比喻扩大人物典型性的手法之一。

  例如潘金莲跟李 瓶儿争宠,孟玉楼认为李瓶儿既有「尽让之情」,劝潘金莲也让了她,这时作者写道:

  金莲道:「你不知道,不要让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睁着眼儿的金刚,不怕闭着 眼儿的佛。」(第35 回)

  大小妾之间嫉妒、争宠,这除了在客观上反映出一夫多妻制必然矛盾重重之外,就这种 嫉妒、争宠本身来说,是谈不上有什么积极的思想意义的。

  可是,这里作者通过由小见 大的超越性的比喻,让潘金莲把「如今年世」比喻成是「只怕睁着眼儿的金刚,不怕闭 着眼儿的佛」,来说明「不要让了

  他」的必要性,这就大大超越出妾妇争宠的范围,给 读者拓展了宽广的联想空间,引导读者不能不联想到那「如今年世」的世情是多么险恶!

  金刚本是手执金刚杵(古印度兵器)守护佛的天神,是以面目狰狞、凶狠可怕为特征的, 而佛则是佛教修行的最高果位,是以慈爱和善、普渡众生为己任

  的。

  人们向来是以佛为 崇拜的主要对象,「如今年世」竟颠倒过来了,变成强者为王,谁凶狠可怕谁就得势。

  这岂不是意味着封建的尊卑等级、伦理纲常、社会秩序、是非标准,等等,一切都已经 乱了套么?

  这说明,潘金莲那种谋杀亲夫,跟西门庆为妾后又在众妻妾之间嫉妒争宠、 称王称霸的性格,绝不是由于她个人是什么天生的「淫妇」「悍妇」问题,

  而是那个封 建的传统秩序已经错乱颠倒的「年世」所必然造就的,她实在是那个「典型环境中的典 型人物」。

  由个别上升到一般,这是《金瓶梅》通过比喻扩大人物典型性的又一手法。

  例如, 从潘金莲的个人质量来看,她确实是凶狠、残暴的,不仅丈夫武大被她亲手毒死,而且 丫鬟秋菊经常被她无故毒打,受尽折磨,备遭摧残,李瓶儿

  的儿子官哥也被她用阴谋手 段害死,接着李瓶儿本人也因暗气惹病而死。

  这一切,潘金莲都确实负有无法逃脱的重 大罪责。 可是,如果《金瓶梅》作者仅仅把潘金莲写成是个罪恶滔天的「淫妇」「悍妇」, 那典型意义毕竟

  是很有限的。

  好在作者不是就事论事,就人写人,而是通过由个别到一 般的上升式的比喻,由个别典型人物的言行而巧妙地写出那整个黑暗时代妇女的共同命 运。

  如李瓶儿死后,西门庆悲恸地说: 「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 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

  吴月娘听了当场就不满地说: 「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 」

  潘金莲则说:「他没得过好日子,那个偏受着甚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第62 回)

  这最后一句比喻,说得既形象化而又深刻化。 它使人不能不对潘金莲、李瓶儿等妇 女形象的社会典型意义引起新的思考,得出更为全面的本质的认

  识,她们尽管各人的思 想性格有别,但同样都要遭丈夫的欺压,都要受一夫多妻制的痛苦,都难逃封建社会妇 女的种种不幸命运,这一切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她们「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吗?

  如果不 用这个比喻,而仅仅像吴月娘那样斤斤计较于「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那就 停留于妻妾个人之争,毫无意义了。

  作者通过潘金莲这一比喻,不仅使人物形象的典型 性大大开阔了,也使读者的认识得到了升华。 犹如爆竹被点燃了引火线,突然腾空升起, 爆炸,

  开花,声彻云霄,振聋发聩,火光四射,耀眼争辉,令人耳目为之一新,精神为 之一振。

  由表及里,这也是《金瓶梅》通过比喻扩大人物典型性的一个手法。

  西门庆被称为 是「淫棍」「恶棍」的典型。 可是《金瓶梅》作者通过由表及里的穿透式的比喻,却使 我们对这个形象的典型本质和社会意义,不能不

  透过表面现象,作更为广泛的联想、反 覆的思考和深入的认识。

  如西门庆听信潘金莲的挑唆,为了永远霸占来旺妻宋惠莲,便 不惜陷害来旺「酒醉持刀」,「杀害家主」,「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提刑院去。 」

  吴 月娘把这比喻成是「拿纸棺材糊人」,把西门庆听信潘金莲的唆使,陷害来旺,不听吴 月娘的忠告,比喻成是「恁没道理的昏君行货! 」

  西门庆只是一家之主,跟一国之主的 君王,如同一滴水和汪洋大海之间,本来是难以等量齐观、相提并论的。 可是一滴水又 确实能够反映整个大千

  世界。

  昏君的主要特征,不恰恰也是听信奸臣的挑唆,制造冤狱, 陷害无辜,不听忠臣的进谏么?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本是顺理成章的事。

  来旺儿醉骂西门庆,也说他「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第25 回)

  西门庆与来旺儿 本来只是家主与家奴之间的矛盾,可是作者通过这种由小见大的比喻,却仿佛穿透镜一 样,引导读者透过主奴矛盾,进一步认识到它实

  质上是反映了以皇帝为首的整个封建压 迫者与被压迫者之间尖锐斗争的一个缩影。

  这便是由表及里的比喻,使西门庆的形象在 那个封建黑暗时代的典型意义,所获得的极大的开阔和深化。

  上述比喻,共同的特点是,既有形象的直观,又有理性的思辨;既有微观的把握, 又有宏观的透视。 使人物形象的典型意义,随著作者的比喻,仿佛如水

  上的圆型波浪一 样,不断地向外扩散,扩散,再扩散,又仿佛如钻井一样,向底层的深处掘进,掘进, 再掘进。 小小的比喻,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

  一个广袤无垠、深邃无比的意境!

  通过比喻,使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加真实生动和丰富多彩,给读者留下极为鲜明、 深刻的印象,这是《金瓶梅》中运用比喻的又一艺术特色。

  《金瓶梅》中几个主要人物形象之所以塑造得富有真实性、生动性和丰富性,善用比 喻,是起了相当突出的作用的。

  下面我们不妨从潘金莲的形象塑造中,看《金瓶梅》作 者是怎样善用比喻的。

  用不同的比喻来反映人物形象发展的阶段性。如潘金莲早先是被卖为张大户家的丫 鬟,长成十八岁,即被张大户「唤至房中,遂收用了。 」

  这时作者把潘金莲比喻成是被 损坏的「美玉」「珍珠」,说: 「美玉无瑕,一朝损坏; 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第1 回)

  看了这样的比喻,使人由不得不对潘金莲的遭遇表示极大的同情,而对糟踏潘金莲 的张大户产生满腔的义愤。 不久,潘金莲被张大户和主家婆强行

  嫁给武大。

  对于这桩封建包办婚姻,她极为不 满,嫌武大「人物猥?」,「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 只是一味?酒。 着紧处,都 是锥扎也不动。 奴端的那世里

  悔气,却嫁了他! 」

  为了突出这桩婚姻的不般配,作者也 是通过潘金莲常于无人处弹唱〈山坡羊〉小曲,以一系列的比喻表现出来的: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凰对。

  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

  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第1回)

  这一系列比喻性的对比,把「姻缘错配」本身的不合理说得淋漓尽致,令人感到她确有 值得同情之处; 潘金莲后来之所以发展成「淫妇」,封建势力强

  加于她的不合理的婚姻, 不能不视为种下的一个祸根。

  不仅如此,这一系列比喻性的对比,还活画出了潘金莲那 既为不合理的婚姻痛苦不堪,而又自夸自傲、风流伶俐的形象; 她把武大比喻成「粪土」 而加

  以嫌憎,这不能不认为是她后来对武大下毒手的一个基因。

  与西门庆狼狈为奸,亲手毒死武大,这表明潘金莲的形象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

  这 种变化,作者也是通过比喻得到了鲜明生动的反映。 如他通过孙雪娥把潘金莲比喻成「蝎 子娘」,说: 「若是饶了这个淫妇,自除非饶了 蝎子娘是

  的。 」(第12回)蝎子是毒虫, 谁也不愿饶恕的。

  她跟西门庆的勾搭,是不是找到了美满的爱情婚姻呢? 作者通过她自 己的比喻,明确地告诉我们,她已落到「网中圈儿打靠后」的卑贱地位。

  武大刚死,她 就耽心地对西门庆说:

  「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大官人休是网中圈儿打靠后。」(第5回)

  如果说这时还只是她的耽心的话,那么,当接着西门庆为迎娶孟玉 楼,把潘金莲丢在一边,足有一个多月未曾见面,潘金莲便确信: 「把我做个网中圈

  儿, 打靠后了。 」(第8回)

  这比喻,不仅在客观上揭露了西门庆欺骗、玩弄妇女的丑恶本性, 而且把潘金莲那不得不自轻、自贱、自忧、自虑的形象,刻画得多么生动、贴切,令人

  感到她既可气可恼,又可悲可叹!

  当潘金莲又与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王婆的儿子王潮儿勾搭成奸后,其丧伦败俗已 发展到不知人间尚有羞耻的地步,此时作者便以禽兽中最下贱的「狗」

  「鼠」来比喻她。

  如潘金莲为与陈经济的奸情败露而「闷闷不乐」,作者便写春梅在旁劝导,「因见阶下 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 『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

  不如此乎? 』」(第85 回)

  这明为安慰、开导,而在作者来看,实则是把陈经济与潘金莲那种「女婿戏丈母」, 比喻成如同「两只 犬交恋在一处」,不知人伦。

  潘金莲被吴月娘撵出家门,孙雪娥比喻 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 」(第86 回)

  潘金莲在王婆处等待发卖,却又与王婆的 儿子王潮儿「刮刺上了」,这时作者又把她比喻成老鼠,说「这老鼠好」: 「不行正人 伦,偏好钻穴隙。

  更有一桩儿不老实: 到底改不了偷馋抹嘴。 」(第86 回)

  这些比喻, 不仅辛辣地讽刺和揭露了潘金莲形象的丑恶本质,而且显然寄寓 了作者对潘金莲既可鄙 可憎,又可笑可悲的感情。

  从「美玉」「珍珠」到「狗」「鼠」,从自夸「真金子」到自贱「网中圈儿打靠后」, 这种种形象鲜明的比喻,仿佛如潘金莲一生行进的脚印,堕落的

  阶梯,使我们一目了然, 留下了极为清晰、深刻的印象。

  用人物自身的比喻来反映人物自我形象的多面性。如潘金莲自恃聪明、美丽,生性 是很高傲的。 跟武大相比,她说: 「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

  (第1回)

  跟西门庆勾搭 时,她也把自己比喻成: 「本是朵好花儿。 」(第8 回)充满着自傲、自信、自夸。 可是 当她跟西门庆的妻子吴月娘相比,她便自惭

  位卑。

  西门庆说她「与家下贱累同庚」,她 便说: 「将天比地,折杀奴家。 」(第3回)

  这并不是她的自谦,而是封建的尊卑等级观 念所使然。

  后来她与吴月娘吵架,便不得不又去向吴月娘赔礼道歉,说: 「娘 是个天, 俺每是个地。 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扠着心里。 」(第76回)

  这天地之比,岂不反映了 封建社会妻妾 的尊卑等级悬殊么? 尽管潘金莲的性格是极为要强的,但她在封建的尊卑 等级面前,却不能不如此茍且示

  弱。

  有一次在西门庆谈到吴月娘时,潘金莲还说: 「俺 每一根草儿,拿甚么比他? 」(第72回)

  如果说自比「是块金砖」,「是朵花儿」,表 现了她自傲、自信、自夸的一面,那么,自比「俺每是个地」,「俺每一根草儿」,则 显然反映出她自

  谦、自卑、自贱的一面。

  潘金莲那要强、泼辣的性格,必然是绝不甘心于处在那个卑贱地位的。因此,作者 又通过比喻,形象地写出她愤懑、忌妒、争宠的一面。

  如当孟玉楼劝潘金莲与吴月娘和 好,作者写金莲道:

  「耶嚛耶嚛,我拿甚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能有多大的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上的。」(第

  76回)

  当她听说李瓶儿要生孩子时,便气愤地说: 「俺每是买了个母鸡不下蛋,莫不杀 了我不成! 」(第30 回)

  在封建社会,妾的地位之低下,连比妻的「脚指儿也比不上」。

  妻妾又都只不过是为丈夫生儿育女的工具,不生育即可成为被丈夫休弃的理由,潘金莲 在这里以「趁来的露水儿」和不下蛋的母鸡自比,在自轻自贱中,

  又表现出她有愤愤不 平、自强不屈的一面。

  潘金莲形象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多面性,作者通过潘金莲自己所采用的这一系列生 动、形象的比喻,是起了相当突出的作用的。

  用各种人物不同的比喻来突出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如西门庆在刚跟潘金莲勾搭上手 时,把潘金莲比喻成「端的平欺神仙,赛过姮娥。 」 「恰便似月里姮娥

  下世来,不枉了 千金也难买。 」(第4回)

  在正式娶潘金莲为妾后,便把潘金莲和孟玉楼比喻成: 「好似 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银子。 」(第11回)

  还有一次,西门庆在吴月娘面前竟把潘金莲 比喻成「臭屎」,说: 「你也耐烦,把那小淫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哩,他怎的你! 」 (第75 回)

  这不仅反映了潘金莲既有仙女般的美丽,却又与「粉头」「臭屎」一般卑贱, 而且也画出了西门庆的好色和视妾妇为商品的淫棍、商人兼流氓的性格。

  作者又通过吴月娘把潘金莲比喻成「泼脚子货」(第75 回),「九条尾狐狸精」(第 26回、第75 回),这既反映了潘金莲下贱、淫荡、泼辣的形象,又表

  现了吴月娘对潘金 莲的不满、鄙视和忌恨。

  此外,如孙雪娥把潘金莲比喻成「蝎子娘」,王婆把潘金莲比喻成「改不了吃屎」 的「狗」(第86 回),陈经济把潘金莲比喻成「弄人的刽子手」(第33

  回),也都从各个 侧面增添了潘金莲形象的丰富性。

  在《金瓶梅》中运用比喻来刻画人物形象,绝不只是表现在潘金莲一个人物身上, 在其他人物形象上也有所表现。

  如西门庆的形象,潘金莲把他比喻成是「张生般庞儿, 潘安的貌儿。 」 (第2 回)

  李瓶儿则把西门庆与她曾招赘的蒋竹山相比,说: 「你是个天, 他是块砖。 」(第19回)

  来旺儿以比喻来斥责西门庆是「没人伦的猪狗」(第25 回),宋 惠莲则以比喻来控诉西门庆是「谎神爷」,「弄人的刽子手」(第26回)。

  所有这些来 自不同角度的比喻,既独具慧眼,自出机变,又血脉贯通,曲尽人情,都极其鲜明、强 烈地使人物形象刻画得更为增姿添韵,异彩纷呈。

  更加传神入化和含蓄有味 通过比喻,使人物的性格表现得更加传神入化和含蓄有味,这是《金瓶梅》中运用 比喻的又一艺术特色。

  充分地个性化,这是《金瓶梅》中的比喻能够使人物性格表现得传神入化、含蓄有 味的一个重要原因。 如同样是写对西门庆变心的埋怨情绪,潘金莲是这

  样说:

  贼三寸货强盗,那鼠腹鸡肠的心儿,只好有三寸大一般。都是你老婆,无故只是 多有了这点尿胞种子罢了,难道怎么样儿的,做甚么恁抬一个灭一个,把人

  躧到泥里!(第31回)

  这里用「鼠腹鸡肠」来比喻西门庆偏爱李瓶儿的心儿,不仅表现了西门庆心地的狭窄、 卑劣,更重要的是由此生动地传达了潘金莲那气愤、恼火的神态和

  狠毒、泼辣的性格。

  这样的比喻,这样的语言,只有潘金莲才能说得出来,而绝不可能出自他人之口。

  我是那活佛出现,也不放在你心左。就死了,终值了个破沙锅片子。(第75 回)

  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第76 回)

  把西门庆的心比作「没笼头的马一般」,对他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他要喜欢那 一个,只喜欢那个」,而埋怨西门庆不识她的好处,「我是那活佛

  出现,也不放在你心 左。 」

  这样的比喻,这样的语言,只能出自吴月娘之口,它不但形象地画出了西门庆「如 同没笼头的马一般」那种野性、兽性,而且活现出了吴月娘那种灰

  心、失望的神情,和 既善良又无能,既愤懑不满又不得不安于命运的性格特征。

  同是比喻西门庆的心,潘金莲和吴月娘虽然所用的比喻各不相同,但却从不同的侧 面都反映了西门庆独特的心态,同时又极为清晰而生动地折射出了使

  用比喻的人的心情 神态和性格特色。

  这种高度个性化的比喻,不仅使读者闻其声便知其人,聆其语如见其 态,而且它通过互相折射,一击两鸣,使读者从不同的角度都可领悟到不同的风

  采; 明 明是人工的意匠,却仿佛自然的宣泄,读之确实醒人眼目,耐人回味。

  形似服从神似,这是《金瓶梅》中的比喻能够使人物性格表现得传神入化、含蓄有 味的又一个重要原因。

  如西门庆的小厮玳安给李瓶儿的轿子打了两个灯笼,而给潘金莲 等人的四顶轿子只打了一个灯笼,潘金莲便对玳安说:

  「哥儿,你的雀儿只拣旺处飞,休要认着了,冷灶上着一把儿,热灶上着一把儿才好。俺每天生就是没时运的来?」(第 35 回)

  「雀儿只拣旺处飞」,本来是句俗语,用来比喻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行径的。可 是这儿说成是「你的雀儿」,其实,玳安哪有什么雀儿呢? 从形似的角度来看,似乎说 不通。

  然而它却完全合乎神似的要求,非常准确、生动而又含蓄、传神地把玳安那种趋 炎附势的性格刻画出来了,同时又反映了潘金莲性格的机灵和口齿的犀利。

  她不直接说 出对李瓶儿的忌妒,而通过对玳安的不满和警告,从比喻的言外之意中流露出来。

  她甚 至也不直接指责玳安,而说「你的雀儿」,不说玳安对她和李瓶儿应一视同仁,而只说 「冷灶上着一把儿,热灶上着一把儿才好」,这种比喻不

  仅使潘金莲的性格传神入化,颖 异不凡,而且它含蓄不露,意味隽永,使读者不能不调动自己的理解力和想象力 ,领略 其比喻后面所反映的丰富的思想意蕴

  和复杂的人物感情:

  同是西门庆的妾,却有「冷灶」 与「热灶」之别,毫无平等可言,连西门庆的小厮玳安都如「雀儿只拣旺处飞」,这种 众多妾妇之间的不平等待遇和趋

  炎附势的世俗习气,叫潘金莲那争强好胜的性格怎么能 忍受得了呢?

  因此,潘金莲用的上述比喻,不只是对玳安的警告,也是对趋炎附势的世 俗的抗议,不只是对李瓶儿的忌妒,也是对妾妇之间平等待遇的呼唤。

  所用的比喻词语 虽通俗浅显,而内涵却毫不浅薄,读了胜似吃橄榄那样,耐人品味。

  集中排比,这也是《金瓶梅》中的比喻能够使人物性格表现得传神入化、含蓄有味 的一个重要原因。

  如来旺听说其妻宋惠莲与西门庆有奸情,便责问宋惠莲的首饰是哪里 来的? 作者写宋惠莲回答道:

  「呸,怪囚根子!那个没个娘老子?就是石头狢刺儿里迸出来,也有个窝巢儿;枣胡儿生的,也有个仁儿;

  泥人下来的,他也有灵性儿;靠着石头养的,也有个根绊儿:当人就没个亲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是谁与我的?白眉赤眼,见鬼倒死囚根

  子!」(第25回)

  这里宋惠莲用了一系列的比喻来集中排 比,意思无非只是说明一句话,「为人就没个亲戚六眷? 」

  这种比喻看似重复,实则却 毫不累赘,因为它极为含蓄、传神地画出了宋惠莲那色厉内荏,需要以连珠炮式的排比 句法来壮胆的心理和贫嘴薄舌的形

  象。

  集中排比,有时看似喻意重复,而实则是用层层推进的办法,使人物神情活现。

  如 李瓶儿的儿子死后,潘金莲便用一系列的比喻,指着丫头骂道:

  「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班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

  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第60回)

  这里,「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 有错了的时节」,既是 讥笑李瓶儿的得宠如同不可能「日头常晌午」,必「有错了的时节」,又画出了

  潘金莲 推卸罪责、幸灾乐祸的心理。

  「你班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 」既漫画式勾划出了李瓶 儿因丧子而「嘴答谷了」的可怜相,又传达了潘金莲那恣意奚落、讥笑的神情。

  「春凳 折了靠背儿」,「王婆子卖了磨」,「老鸨子死了粉头」,既进一步比喻李瓶儿丧子后 如何失去靠山、资本和指望,画出了李瓶儿丧子后孤

  独、凄惨的形象和绝望的处境,又 把潘金莲那种泼妇骂街、指桑说槐、抖擞精神百般称快的神情,在害死官哥儿之后还要 乘机气死李瓶儿的险恶用心,以及

  尖酸刻薄、刁钻毒辣的性格,全都刻画得仿佛从纸上 活跳出来了!

  因此,这种集中排比,不是简单的比喻罗列,而是好像一个个音符,谱成 了动人心弦的乐曲,犹如一颗颗明星,汇成了璀璨迷人的银河。

  其可贵之处,不仅在于 比喻本身的形象化、生动化,更在于它们都是发自人物心灵的搏动与倾吐,都是人物性 格的传神和写照。

  偏颇、谬误和审美情趣的庸俗、低级 作家认识上的偏颇和谬误,审美情趣的庸俗和低级,是造成《金瓶梅》中有些比喻 运用不当的主要教训。

  认识上的偏颇和谬误,主要是由于作家的思想感情为封建传统观念所囿。如丫鬟秋 菊因揭露潘金莲与陈经济的奸情而遭毒打,作者便打比喻说: 「正是:

  蚊虫遭扇打,只 为嘴伤人。 」(第83回)

  潘金莲与陈经济有奸情,这是事实。 秋菊只不过如实说了一下, 就被潘金莲、春梅扣上「骗口张舌,葬送主子」的罪名,横遭毒打。 这岂不是太专横

  霸 道了么?

  任何一个稍有正义感的读者看了都会激起对金莲、春梅的不满,而对受迫害的 秋菊寄予深切的同情。

  可是作者的爱憎感情却与我们截然相反。 他把秋菊的无辜受迫害, 看成是咎由自取,喻之为「蚊虫」「嘴伤人」,「遭扇打」活该!

  这是公然为春梅的挑 唆和金莲的暴行开脱罪责,也是对秋菊的形象的莫大的丑化和诋毁。

  有的比喻失当,不仅是由于作家缺乏正确的爱憎感情,而且还反映了作家对人物形 象缺乏本质的认识。

  如王六儿是个淫荡的妇女,她先与小叔子韩二通奸,继又成为西门 庆的情妇。 可是作者却把她比喻为「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卓文君。 」(第

  37 回)

  众所周知,崔氏女莺莺和卓文君,都是妇女中争取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光辉形象。

  王 六儿是有夫之妇,她与西门庆的偷淫,绝不是为了争取爱情婚姻的自由幸福,而是为了 以卖淫觅取钱财。

  把王六儿比喻成崔氏女、卓文君,完全歪曲了人物形象的本质特征, 如同把一堆牛屎比成一簇蔷薇花一样,显得实在太荒唐可笑了。

  它反映了作家把正当的 情欲和污秽的奸淫混为一谈,而认识不清两者之间有本质的区别,结果通过比喻使人物 形象不是更加鲜明和突出,而是横遭

  扭曲和错位。

  作家审美情趣的庸俗、低级,也是造成《金瓶梅》中有些比喻使用不当的一个重要 原因。

  如应伯爵对妓女郑爱月说: 「你这两只手,天生下就是发髠?的肥一般。 」(第 68回)这种比喻,无异于下流、淫秽的脏话,只能对淫荡的色欲起

  渲染作用,而毫无美 感可言。

  比喻不仅需要精当、贴切,而且还要富有高尚的情趣和隽永的美味。但是这种高尚 的情趣,绝不是卖弄玄虚,故作高雅,这种隽永的美味,也绝不是玩弄文

  字游戏,故作 艰深。

  《金瓶梅》中的有些比喻,便未免这种弄巧成拙的游戏笔墨。 如王六儿来给西门 庆悼丧,吴月娘在后边骂不绝口,拒不接见,「吴大舅问道: 『对后

  边说了不曾? 』来 安儿把嘴谷都着不言语,问了半日,才说: 『娘捎出四马儿来了。 』」(第80回)

  什么 是「四马儿」呢? 用「四马儿」又究竟比喻什么呢? 一般读者看了不免要发懵,感到不 知所云。 原来作者在这里是用拆字格作比喻,「四马儿」

  是隐喻着一个「骂」字。

  我们 并不一概反对用拆字格来作隐喻,关键是要使「隐」的效果不是「晦」,而是「显」。

  如作者为了说明潘金莲相思陈经济,便写道:「金莲每日难挨绣帏孤枕,怎禁画阁凄凉, 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 」(第83回)这「木边之目,田

  下之心」,原来是隐喻 着「相思」二字。

  不经点破,读者难免感到费解。 《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中也 用了这个隐喻: 「本妇便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要好,只除相见。 」

  这是用在人物 语言中,来表现妇人心害相思,而口难明言的情态。 故以此隐喻「相思」二字,便活画 出了那个含情脉脉而又羞羞答答的妇女形象,起

  到了以「隐」喻「显」的作用。

  而《金 瓶梅》是把这个隐喻用在作者的叙述语言中,不仅毫无必要,而且显得生硬做作,晦涩 难懂。 这是故作高雅、艰深,玩弄文字游戏者,不能

  不自食其恶果。

  总之,《金瓶梅》中运用比喻的艺术可以给我们很多的启迪:小说中比喻运用得好 坏,对于人物形象塑造的成败,有着十分突出的作用; 精彩的比喻,犹

  如字字珠玑,必 然使人物形象闪耀着迷人的光彩;

  蹩脚的比喻,则如同布下人为的阴影,使活生生的人 物形象横遭窒息; 如何运用比喻,绝非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而确实是受作家的思想指 导、受

  作品中的人物性格支配的「语言艺术中的艺术」;

  美妙的比喻,既必然来自群众 生活的海洋,同时又是作家思想的闪光,审美情趣的揭橥和艺术修养的发轫,运用比喻 的艺术岂容忽视? !

  注 释:

  1 秦牧:《艺海拾贝?譬喻之花》。

  2 秦牧:《语林采英》。

  3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 年)。

  文章作者单位:安徽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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