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大“《聊斋》研读会”实录之二:《陆判》《崂山道士》《画壁》《画皮》研读
老师评:蒲松龄并非是圣贤,他有很浓重的世俗性。他是希望有高人相助的,但在现实中并没有。这种高人基于怎样的交情,高人的救助超越了蒲松龄想象的哪一个方面,大家可以探讨。我们可以提供一个思路:人生之中有夫妻游戏,后面将要讲到的《小翠》,小翠望夫成龙,帮助老公成器。一方面是作者把它升华了,另一方面设想类似于小翠这样的聪明女子,遭遇到那样的傻老公,真是恨之欲其死,故而有将老公闷死那一幕,这是女性的潜意识。女权主义作家也讲到男性对于女性的谋杀动机,说男性内心深处有一种阴暗面,那就是扼杀丑陋的女性。女性爱美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所以是不是也有一定的道理?这是女性主义的一种眼光。蒲松龄是不是也有这种男性爱美恶丑的世俗心理?男性希望女性美一些,女性希望男性聪明一些,应该是天经地义,至少都是一种潜在的希望。那么,陆判是在助人为乐,还是助纣为虐?
C:《陆判》的主人公应该还是陆判,作为一个朋友,朱尔旦也是很合格的,对陆判很好。蒲松龄写这个文章还是表达自己功名考中,妻子变美的希望。至于是不是有点贪心,我觉得蒲松龄只是表达自己的向往。朱尔旦只是一个引子。他本身的品质还是很有意思的,临死时问陆判“能救否”,他对命数和死亡还是很认可的,对宿命论和天数很认可。至于“好色”也可能是蒲松龄对“美丽”的一种向往。
老师评:你所说的也是人之常情。这几个方面,朱尔旦也只是商量着来,并不是很强烈的要求。“换头”这当然是一种想象的魅力,现在的科学技术还不能达到这种要求。即便能达到,这种“本我”的丧失是怎样一种感受?所以有人说《聊斋》是一本写给男性看的书。大家可以探讨,我讲的也不一定对。
D:蒲松龄其他篇目倒是有一种很强的要讲一种道理的感觉。而这个“幻变”题材,其实人物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想把故事写得很精彩,他把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情节讲得很戏剧性,比如换完头第二天脖子上有血痂,上下颜色不一样,是一种富有戏剧性的描写。
老师评:小说创作事实上是在说谎,但是“说谎也要说的圆”。这是冯镇峦的观点。蒲松龄在细节处理上是没有问题的,这个问题不在于故事有没有内涵,这是你的观点。我刚想到浮士德,大家可以看一看,探讨“魔鬼把人带到什么地方去”;大家也可以看看《西游记》,它也是写“心魔”带来的一场场灾难问题。
E:我想从夫妻关系来看这几篇文章。朱尔旦并不是想休了他的妻子,而只是想给她换个头。对于古代来说,妻子是男人利益的维护者,而妾则是“以色侍夫”。朱尔旦的这种做法放在古代来看也是难能可贵。
老师评:保持初心,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解读角度,以原来为基础,改头换面而已。《画皮》中的王生犯了罪过而他的妻子去承担后果,这让很多人鸣不平。但毕竟社会是以男女为基础的,夫妻关系是怎样的一种游戏,我们或许可以在小说中找到一些答案。这也可能存在一种“性政治”的问题。
D:在《画皮》里,在那个时候,“食人之唾”可能也并不是一种很恶心的事情。“食人唾而甘之”的一种平等的关系,这种写法可能在那个时候是一种很普通的关系。他并不是贬低女性,两个人对等也是一种非常正常的事情。
老师评:就是我们现代人感觉到不平等,他们夫妻可能并没有感觉到不平等。
E:蒲松龄并没有尊不尊重女性,女性在他这里只是一种附属性的东西。关于朱尔旦的夫人,作者并没有通过写她自己的情绪和细节来树立她的形象,只是当作一个符号化的附属品。《画皮》“异史氏曰”中,也只是说夫妻是一体的,妻子只是为了救回自己的丈夫而吃唾液。
老师评:可能是人格上的伟大,为了救丈夫而心甘情愿。蒲松龄应该让老公自己承担罪责,而不是让妻子去承担。关于男性遇鬼,大家还可以参考《荷花三娘子》,那个男性不仅没有遭到那么残酷的报应,而且享受了狐狸精的“春风一度”。还有一个角度给大家启发:朱尔旦死后赐给儿子的刀是其生前的经验教训,这也可能是蒲松龄自己的人生经验,“胆欲大而心欲小”。这把刀最后传给谁也都有交待,这种是不是一种命运教诲。再一个在写作上,本来小说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没有可能怎么办?《聊斋》有一种写作模式:通过写开个玩笑开出一个故事来,我们后面看到《莲香》《阿宝》,这里《陆判》也是,朱尔旦与朋友开玩笑而背来陆判。这也是作者讲故事的一种手段,“君无戏言”是儒家的一种教义,我们当然也要多角度对待这种事情。面目狰狞的反而是心地善良的,还有后面的《乔女》,面对人生的两难选择她是怎样超脱,达到人生的一种超高的境界,这也是蒲松龄的一种美学观念。《瑞云》被点破美人相,知己之爱,都说明作者不以形象为重。
F:他主要表达的是一种知遇之恩,这个书生人生被写得越完美,蒲松龄自己就越是能体现自己的希望。
老师评:蒲松龄的人生总是有缺憾的,第一,人生中没有金榜题名;另一个就是自己的老婆不漂亮。刘氏是非常贤惠的,蒲松龄在六十岁之前一直没有为其写过一首诗,刘氏曾劝告蒲松龄放弃科考,这是出于关爱,后来蒲松龄也有为刘氏写过一些缺憾之类的诗。《陆判》这种作品可能是六十岁之前写的,“文学就是白日梦”,这是弗洛伊德的观念。蒲松龄通过小说表达了一种人生的缺憾。
G:我认为蒲松龄的人生观相较于其他人已经很进步了。在《聊斋》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活泼善良的女性书写。虽然不能说这就是平等的女性观,但最起码是进步的。说一下自己的感受:情色一直都不是蒲松龄道德评判的标准,他很正常地揭示人的正常欲望。在《聊斋》中有很多“杜丽娘”这样的形象,感觉他对至情是有推崇的,但是这些狐仙之类的女性在最后又会觉得妨碍了自己的修道,似乎又处于一种矛盾的心态,不知道他对于“情”到底持什么样的观点?
老师评:第一点讲的是对女性的肯定;第二点讲的是“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蒲松龄也看过《牡丹亭》,也继承了晚明这种至情观。他的继承和文化选择是多样性的,所以写作中也有一些矛盾的地方,有时候我们说站在男性立场上,有时候这种结论不堪一击的。完全男权立场也是拘泥的,我们要把文本与现实社会结合起来推断作品的意义,只要言之成理即可。“读不完的《红楼梦》,说不尽的《聊斋》”,根据自己的解读,只要言之成理即可。
H:《画皮》是不是在求其“放心”的感觉,将本心丢掉,包括《画壁》,经历一番,蓦然回首,原来都是虚幻的,都是假的,是不是跟那个时代有关系,当时的“童心说”、“性灵派”延续下来,是不是蒲松龄觉得有些过了,不能太放纵,所以需要收一收。
老师评:这应该也是有的,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来说,也应该是有的。
I:《陆判》可能是片刻的逃离,对现实的逃避,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对现实的一种反映。古希腊神话中的“机械降神”,在文学技巧上可以不看,从生活现实上看是不是在人生舞台上降了一尊神下来。朱尔旦生活原本是平淡的,人生悲剧可能有一种根本性的悲剧,我们只能采取“降神”的方式,可能作为一种奇幻的映照现实的镜子,恰恰是现实的反映。欲望的背后还是追溯到现实给我们压力,这个压力有来自于人生无法解决的悲剧性。既是现实的逃离也是现实的刻画,这种逃离和刻画之间也是有一定联系的。
老师评:还是要讲人生的感受,“人生大半不如意”,蒲松龄最大的悲哀也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他需要把自己的胆子放大,而一旦超乎自己的能力,这种本我丧失,是不是就是喜剧,是不是他就成功了呢?他其实借助了很多“超我”的能力,所以朱尓旦留给晚辈的教诲是“胆大而心小”。欲望太强大就会有影响,朱尔旦年寿不高,是不是也是因为其换心了?这也是一个现实的困惑的问题。我们过去讲“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胆子也不能太大。《聊斋》他没有料到有这样的影响,其实他最后已经没有信心了,他说这是“孤愤”之书。
I:他可能是有反思,但反思之后又是坚定的。
老师评:人在社会化之后有的会被“异化”,这个大家应该也要关注一下。哲学上讲“色即是空”,这个“空”在哲学上也是一种存在,“空”也是实的。
J:《画壁》说:“幻由人生,此贫道何能解?”他是不是对自己梦想有所质疑。这些幻想都是由人幻想出来的,而菩萨却能点破。
老师评:人由淫心变为“亵境”,又变为“怖境”。明清时期有很多大家对心灵的探讨,《西游记》表面上是一个游戏的作品,实际上探讨了“心魔”的问题。最后都上升到了心灵的高度,《聊斋》也有这样的一个方面。
K:《画壁》是一种享受到了美女作伴,为什么生出这种幻象,压力大才会寻求一时的安乐,所以是现实的批判;另一种是强调人性的“自律”,《崂山道士》中只注重了“道术”,而没有重视自己的“道心”,所以最后失败了;《画皮》也是没有把自己的本心控制好,才会被勾引。
老师评:关于“墙壁”的故事,《聊斋》中真是不少。《崂山道士》中的墙壁变成了“幻境”中的一种背景,《青娥》中凿了几层墙,《画壁》中也是墙壁上的幻境。我们今天讲的是一种想象的虚幻,还有几种,地狱之境、梦境、当然还有仙境。鲁迅概括“出于幻域,遁入人间”。作者构思“出幻”、“入幻”这种构思给我们带来什么感受?
C:文学创作的人跟精神病差不多,蒲松龄在创作中也是进入了自己想象的世界,在想象的世界里把很多女性塑造的很理想化,在自己的生活中还是符合当时时代的,觉得女性就应该是贤惠的,想象世界里就是另外的形象,所以他的女性观也没有说是不是进步这种区别。
老师评:学文学的人应该有两重世界。我们现实是有约束的,时空的,物质的,各种各样的约束,但是也可以进入到一种心境澄明的理想世界里去。我们常说一旦现实世界崩溃,将无法活下去。而蒲松龄面对现实困厄,依然在理想世界里比较超脱,所以他也比较长寿,活了七十来岁。“寄托于此,亦足悲矣”。蒲松龄也喜欢苏东坡,说“十年颇得黄州意”,苏东坡在黄州的时候最痛苦,但在黄州的时候也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的寄托。第一层是现实苦闷,另一层是慢慢达到解脱,可以看到苏东坡的精神在《聊斋》中也能体现出来。认识到可悲的时候,也许自己就能超脱了,认识不到可悲,可能就崩溃了。
L:《聊斋》中短的篇幅、笔记体可能就是志怪啊,没有特殊的意义。那些寄托自己的都有一个“异史氏曰”,说明他是有寄托的。《陆判》有现实的寄寓,换了心也只是考了个举人,是不是自己觉得在现实中稍微改善就可以,在阴间才能有比较大的改善。《画皮》里,王生妻吃下去唾,而吐出来的是丈夫的心,是不是说明丈夫心的肮脏。这些作品情节构思是比较曲折的,传奇的色彩还是比较浓厚的。
老师评:这都反映的是一代读书人的心灵挫败感。蒲松龄在自己的儿孙考中之后极其高兴。后来有人总结他为什么考不中,是因为自己的风格,还有一次篇幅越规。《小谢》作品中,“红袖添香夜读书”。他最大的困惑还是眼前的现实,毕竟还是以考中作为一个唯一的标准,他是有挫败感的。
H:《陆判》中用“裹脚布”,是不是有一点泄愤?
老师评:他有发泄,但他对这个制度本身没有,只能说有一种情绪,情绪的发泄。对于失败的情绪,大家也可以看看孟郊的诗,失败之后的一些表达情绪的诗。我们现在的批判也有一些回返,没有那么激烈了,现在也会考虑会不会就是当时的一些写作的模式,这个是复杂的。
C:我觉得泄愤的可能,可以用弗洛伊德的意识和潜意识来解释。创作构思可能是意识的一部分,但是这种长篇可能有一些潜意识的反映,但处于那种时代下,还是一直在考科举,可能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老师评:我们不能说他批判科举就很高尚,不批判就不高尚。其实人一方面是现实的,另一方面又是理想的。
E:《画壁》中“淫心”和“亵境”并不是那么表达的低俗。《红楼梦》里有让人觉得会低俗的地方,而《画壁》里则是唯美的。“垂髫儿”本身也有一种纯朴的反映,还有女伴之间的打趣,在这个世界里是非常美的,还有使者存在,而这些女伴则是维护自己的姐妹,在共同维护这样的事情。朱孝廉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梦没有回过神来,就是一种非常朴实的交流,写成这样可能也是“自我”对“本我”的压抑。主人公是通过艺术作品走到幻境里,通过艺术作品来完成这种美好的幻想。
老师评:理解为“意淫”可能有点低俗,他还是有点憧憬,写女子“垂髫”,《聊斋》中写女子最好的就是“垂髫女”,对那样一种发饰蒲松龄是津津乐道的,他喜欢女孩子这样的发饰。在幻境之中这样写,可能也是表达的是一种“色即是空”的感觉。
D:为什么最后还是“幻”呢?我觉得“幻”就是虚空的。
老师评:也不是,幻也并不就是虚空的。蒲松龄写得很仔细,纪晓岚就批他为何闺房之事能写得那么仔细,怎么样看到这种“小天地”,实际上蒲松龄做到活灵活现的地方正是这种,我们说“伟大的作家能偷窥”。
M:《崂山道士》,我们如果把自己带入到王生这种境地时似乎能理解他,如果继续伐柴,或者如果放弃的话就什么都学不到,“退之可惜,进之又没有盼头”。
老师评:《崂山道士》其实就是代表人的成长,人在成长过程中遇到挫折。有时绝望,看到师父月下大宴宾客之后又觉得有希望,留下来之后还是不教他,耐心有限,设身处地想想我们也受不了。后来他提出要求传“秘术”,如果回去不炫耀,也许不至于失效。也可以涉及到一个成长的话题。能不能修成正果?半途而废是不可取的,学到一技之长又怎么使用这一技之长又是我们该思考的。刚才《陆判》中也讲到“人是自然一点好,还是异化一点好”?像《庄子》中讲的“混沌”,本身没有七孔,凿出七孔之后就死了。改变“本我”,实现“异化”可能是意外的一种效果。
N:朱尔旦要求并不高,换心之后中了相科,给妻子也是换头。清朝有一个小说讲一个穷酸书生希望自己怎么样的美满,而蒲松龄没有那么写。我觉得应该是作者比较晚年的时候,有一种豁达的观念。
老师评:也可能是对自己一生追求的一种交待。至少这应该不是早年的作品。至少他没有异域的想象,他这个还是局限于自己的现实视野中。蒲松龄一生离开家乡也只有一年的时间,其他的时间都只是在山东齐鲁大地上。所以我们也经常说,有一些东西还是需要大家可以走得远一点。
O:《聊斋》中“异史氏曰”就是作者对自己的创作目的的一个很好的总结。说自己也有才华但始终不得志,他也期盼有陆判这样一个人来帮助他实现他的目标。换头更多的是一种爱美之心的要求而非过度的要求,《画皮》中的王生结局并不好,他创作的目的就是对当时现实中有一种人善恶不分、美丑不分的反映。《画壁》也是这样,朱孝廉从幻境中摆脱出来,他并没有节制自己对美色欲望的追求,所以蒲松龄给他设置这样一个不好的结局。
老师评:讲元末清初的作品讲的夸大,“个性解放”等,蒲松龄其实也没有脱离当时的背景之下,他还是能够放得开的一种写作,比如纪晓岚反倒比较节制,这种节制可能束缚了他的想象。所以我们在读《聊斋》时应该打开自己的思路,结合我们的精神生活,这也是读聊斋的另一种收获。
结语:我们这次《聊斋》研读课涉及到了《陆判》《崂山道士》《画皮》《画壁》等几个篇目,大家回去再好好看看。
下次我们将研读《聊斋》关于“双美”人物结构模式的系列小说,《莲香》这种诗意的命名我们不能说是不符合一夫一妻制。蒲松龄不仅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到男性的身上,也可能寄托到女性身上,女性那样一种纯粹、痴心、狂放,也许也有蒲松龄个性的影子,不要太拘泥。再一个还是基于一种细读,我们重点把作品读一下,另外相关的也浏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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