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蚕丝雨]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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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后悔偷溜出来。
当她还是□□枭雄的女儿时,当然可以出行无忌,整个北方黑白两道上,都和她家一样安全。
但在这个年代,物力人力都这样落后,就算另一个爹仍旧把她疼到心尖子上,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死了都白死。
其实她早该认清,这里不是她熟悉的北方。几百年前的时光里,她想见的东西,什么也找不到。
易水心中忽地怅然,她并不认为自己会就这么可笑地死在这个荒凉的稀疏树林中,但这一番苦头算是彻底将她打醒了,不管她有什么样的心智,也无法改变这身体只是个五岁小女孩事实。
走神中她还在下意识往前走着,一个不留心,忽地崴了脚,这下可真是山穷水尽,易水挫败无比,身子一歪,坐倒在地上。
然而她忽闻人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易水立刻看去,一个锦衣的八|九岁男孩从一棵树后转出,竟似突然冒出来。
真是出落唇红齿白,生成眼秀眉清,好一个美人胚子。荒郊野外冒出这么个人物,易水险些以为他是狐狸精。
此念一生,易水眼里染上笑意,从容道:“我迷路了。”
小公子无奈似的摇摇头,温和地伸出手:“我送你到官道上。”
易水看他一身非富即贵的打扮,心中有点怀疑,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小公子也不恼,柔声回答:“我家住在这附近。”
“这附近没有人家。” 她走了一天多,都见不到人影,对这点分外肯定。
“对,我家在这里,所以这附近没有人家。”
这话里的从容和贵气普通百姓很难模仿,易水心中有了个模糊的影子,还是问:“你是谁?”
小公子道:“我叫傅玉书。”
易水顿了顿,问:
“你是金陵傅家的小公子?”
金陵傅家历任为官,在朝堂上很是一股势力,但到前任兵部侍郎一代,家中只剩独苗,任了个四平八稳不大不小的学士,傅学士膝下两子,长子夭折后悲痛过度,一病不起,就致仕隐退,带着妻子与小儿子到北方妻子娘家养病,但还是很快病逝了。
即使傅家已然落户北方,但名声在此,官场上偶有提起,仍旧称金陵傅家。
易水跟着父亲北上之前,特地研究了一下如今北方的势力,值得记的,就一个傅家。
小公子笑了笑,算是默认。
易水便不再问,轻声道:“我脚崴了,走不动。”
小公子点点头:“我背你。”
送上门的人力不用白不用,易水干脆地握住他的手,爬到他背上,小公子看着文弱,力气倒很不小,将易水背得稳稳的。
易水趴在他背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和他搭话,原本是打发时间的随口闲聊,易水却不自觉越来越仔细认真,口中不停,神色慢慢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这树林里东南西北看起来都一样,不知傅玉书是怎么辨别方向的,一路走来都毫不迟疑,不久就能远远看见官道了。
易水却忽地笑了:“嘻嘻……你跟我真像。”
她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说:
“都是把真正性子藏在温和的表皮之下,你不是金陵傅家小公子。”
她后半句话一出口,傅玉书忽地身子一矮一转,将易水甩脱,没等她摔落在地,手闪电般地探出扣住易水的咽喉,一把按在地上。
饶是易水已有防备,也没料到傅玉书小小年纪武功这样好,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擒住,傅玉书掐着她脖颈的手越来越紧,她小脸憋得通红,却临危不乱,手一抬,傅玉书立刻警觉,松手后仰翻身跃出,堪堪避开她袖中射出的暗器,却还是擦过他的脸颊,站定之后他才觉到细微的疼痛,傅玉书回头看,一枚飞箭顶在树干上,已没入直至短短的尾羽。
他看向自己爬起来的易水,又露出温和的笑,一拱手道:
“谢小姐手下留情。”
易水笑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
方才易水这支袖箭,要是对准傅玉书胸膛,他绝无幸免之理。而傅玉书要是想杀她,扣住她咽喉之后,就该往腹部再补一拳。
他不想杀她,只是想吓住她,她不自然也只是吓吓他么。
严格说来傅玉书也没骗她,当局者迷,先入为主,易水舒了口气:
“我是官场上的人,一听你姓傅,看你这身打扮,就以为你是金陵傅家的小公子……其实你根本没听过金陵傅家吧。”
她想起他的身手,道:
“你是江湖人。”
傅玉书微一点头,温文的脸上露出些英气来,抬手抱拳:
“逍遥谷傅玉书,幸会。”
易水也学着他的样子抱拳道:
“幸会。”
话说开了,便从容许多,傅玉书把她一直送到杨将军府外——她爹是杨将军的同僚、好友和前任,此次北上便是来探望他的。
易水很快被家丁发现,小姑娘被迎进府里裹上大氅塞上热茶寒嘘问暖。
问到她怎么回来时,易水鬼使神差一般说:
“是金陵傅家的小公子送我回来的。”
傅玉书翻墙来看易水的时候,她在里间喝茶,杨家的丫鬟隔着屏风服侍她,屋门开着,只挂了一道纱帘,外面正在杖责把她弄丢了的侍卫和丫鬟。
傅玉书无声无息地到了她的屏风后,易水蓦然见他,吃了一惊,但不怒不斥,向他一笑,也给他端了杯茶。
一屋之隔,外面是打击声和痛呼声,易水安然泡茶,波澜不惊。
傅玉书接了茶却先不喝,道:“你就这样听着?”
易水端起自己的茶杯,吹吹茶沫,轻道: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处理这些下人难道还要脏了我的手。”
见傅玉书的神色有些不以为然,她恍然:“你们江湖人喜欢自己动手。”
她闲闲地道:“所以呀,你们江湖人才容易损伤殒命。”
易水这话说得自己不是江湖人一样,实际上她对自己□□爸爸的事业完全不反感,不过做了官家千金,就要有官家千金的样子,易将军行伍出身不懂教女,生怕女儿将来被说没家教,反而对她更是严之又严,如今易水已经很有真正古人的样子了。
傅玉书也不知听进没有,低头喝茶,然后赞叹道:“好茶,好手艺。”
那一天之后,傅玉书时时爬墙来看她,两人心性相似,哪怕什么也不说,对坐着看书,或是泡一杯茶,能消磨上一天的光景,易水极度贫乏的古代闺中生活至此才算有点乐子。
以至于易将军要带着她南归的时候,易水十分不舍。
当然她没有将这点不舍表现出来,但车队出发的那天,傅玉书一身锦衣,翩翩斐然,带着礼物和家仆,出现在将军府前。
傅玉书是以易水的救命恩人傅家小公子的身份出现,言到,想上京探望长辈,求与易将军同行。
易水掀起轿帘看着傅玉书与易将军攀谈,傅玉书显然很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与易将军这个粗人也能迅速把臂言欢。
易将军难得能同文人谈得来,简直一见如故,不待车队开拔,就拉他上了车。
傅玉书登上车辕,忽地回头,迎上易水的目光,向她翩然一笑。
傅玉书在京城没呆上几日,向金陵傅家的故交送了一圈礼就回去了。但此后,年年上京,自然也年年来探望忘年交易将军。
满京城只有易水知道,这位广受赞誉的傅小公子是个赝品。
表面上他们因为男女有别,交情泛泛,只是傅玉书总会晚上来见易水,易水待之如客,两人不需深言,便有故交。
易水不是好动的性子,在古代过真正的千金小姐生活,也不会太排斥,社交活动无非赏赏花、喝喝茶。
她及笄那年,京城里小姐们闲来无聊,办了个花会,写诗作画评选美人,虽然有官家少年们参加,但没有发言权,只能旁观而已。
易水拔了头筹,被女伴们戏称为“花会主人”。
她并没有太上心,让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傅玉书近来对她的态度很奇怪。
从前傅玉书虽然和她常常见面,但态度可称不冷不热,两个人都互相亲近又警惕着,但突然之间,对她十分热情柔和起来。
她对傅玉书也只是觉得有趣,可有可无,从来没太注意过。见他态度突变,才讶异而注意起来。
眼下正是新春,交际颇多的时候,没两天有个诗会,傅玉书与她同去,中途少年们起哄,请她这个花会主人去露一手。
她对这些兴趣不大,本想推辞,傅玉书却在身后轻轻推了推她,示意她上前。
她回头,望进他眼睛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傅玉书终究还年少,这样的转变太突兀了点,叫易水很容易看出来,他骨子里的凉薄一点没改。
他对他,并不是突然心存爱恋,促使他蓦然改变的感情,是征服欲。
易水踏上竹台,转身,以扇遮面,视线越过扇子顶端,迎向台下傅玉书的目光。
那是欣赏、自豪、势在必得。
细想,傅玉书的突变果然是从花会后开始。因为他在花会上明白,她是最美最出名的女子。
他从小到大所拥有的东西都是最好,而得不到的武林最高绝学金蚕丝雨和武林盟主之位,都是他从出生起就被教导要花毕生精力去争取的,他的观念里,凡是最好的,就算现在不是他的,将来也必须是,所以最好的东西他都想要。
京师是国都,而易水是京城里最好的一个。所以他想要她。而从他决心想要的一刻起,他就把她当成自己的东西了。
易水在扇子后微微一笑。这种傲慢的自信,真是让她欣赏。
傅玉书若存心讨好一个人,真是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易水明知他的体贴温存都是装的,也不由觉得,有这么一个夫婿实在很不错啊。
但易水骨子里和傅玉书很像,都是对自己很好的人,如今易水身份尊贵,家底丰厚,丈夫可以好好的、慢慢的挑,她似乎完全没有看上傅玉书的理由。
傅玉书每年在京城逗留的时间多了起来,光明正大上易将军府拜访次数也多起来,参加少年男女踏青游猎赏花喝茶的行动也多了起来。
渐渐的谁都看出,傅小公子对易家小姐有意,只是人家小姐矜持得很。
几年下来,易水始终没挑到中意的夫婿,闺中女伴一个个出阁,她朋友渐少,能和她同游的,只剩一个傅玉书。
然而一男一女多有局限,这两人虽然都不大在意,但在易将军眼皮子地下,多数也只能一起出去看戏。
易水对戏剧好感不大,但也不像很多现代女孩一样不耐烦,她上辈子的父亲对这些古文化情有独钟,连带她也受了不少熏陶。
在古代没什么娱乐活动,尤其是对闺中女子而言,看戏曲的机会就多了起来。
有时傅玉书陪她一道去看,倒是他更没耐心些,纯粹只是为了陪她。
一年傅玉书少见地冬天上京,陪易水看一个新班子排的《牡丹亭》,他无心看戏,打发了她的丫鬟走,两人独坐在一个小间里,亲自帮她烫茶。
戏唱的很不错,易水不自觉入了神,手里暖炉渐渐温了都不知道,傅玉书拎出来给她换了个新的,热乎乎的暖炉落进手里,易水才恍然回神。
台上正冉冉袅袅地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易水听见这一句,忽地一怔,慢慢转头去看傅玉书,傅玉书正凝神冲茶,沸水的蒸汽弥漫开,衬得他俊秀的侧脸如在雾中。
弄假……也可以成真的。
她唤:“玉书。”
他便立刻回头:“嗯?”
这样专注关切、柔情体贴,就是骗,能骗一辈子,也是很好。
他并不知道,此刻易水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于傅玉书,看到的只是易水这千金小姐,在他的柔情攻势下,态度终究一点点软化下来。
傅玉书的身份至少看起来毫无破绽,但玩的些小手段,都不需探究,怎么瞒得过在战场上打拼了半辈子的易将军,只是难得有个谈得来的忘年交,很多事他不想管。
见女儿与他越走越近,易将军才一次不经意地提醒道:
“那位傅小公子可不是文人,文人没他那种锐气,我看他倒很有点匪气啊。”
易水拿扇子挡住半边脸,眨眨眼笑道:“玉书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哪里忍得下隐居的日子?他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只是父亲不要漏给伯母知道了。”
易将军嘿嘿一笑:
“女生外向。”
易水只是笑,道:“爹对自己女儿还没信心吗?”
易将军放了心,刚要丢开,易水却续道:“那么便让女儿嫁了他吧。”
易将军险些暴跳如雷,他的女儿将将才养到可以出阁,竟然就思嫁了!他还多养女儿几年呢!
但易水用一种斩钉截铁的口气告诉易将军,非卿不嫁,不管易将军怎么不情不愿,易水还是催着他去信金陵。
此时傅玉书明面上已经离京了,晚间来见她,她正在梳发,便接了羊脂白玉梳,拢起她的长发,缓缓梳下去,一边问:
“你就这么硬逼着你爹给你和傅家小公子订亲,不怕难以收场?”
易水从铜镜里看他,讶异地说:
“玉书,来娶我的不会是你吗?”
傅玉书便笑了:
“自然,我的小娘子。”
当夜傅玉书便回了北方,逍遥谷潜伏多年,暗线遍布,送往傅家的书信一入北地,就被截下,送到傅玉书手中,再由傅玉书炮制回信定亲,在本地置办聘礼,如此来往了大半年,才算正式定亲,三书六礼行完二书五礼,只剩下迎亲书和迎亲之礼了。
约定的婚期在第二年开春,但第二年春将至之期,北方传来消息,傅家卷入江湖仇怨,被武林帮派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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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玉书被白石带着介绍崇真,走到藏经阁前时,后方忽地传来悦耳的女声:
“大师兄!”
傅玉书和白石一起回头,见到一个紫衣少女跑来,容颜娇俏,长发飞扬。
从伦婉儿出现,到她离开,傅玉书几乎无法移开目光。
看到她的那一刻,要不是明知易水不可能在崇真,一声“易儿”就要脱口而出。
说了两句话,傅玉书就渐渐看出两个女子间的区别来,伦婉儿带着一股江湖女子典型的活泼生气,似乎怀着心事而略带忧愁拘谨,而易水几乎永远平静从容的姿态截然不同。
短暂的游览结束,傅玉书都顾不得计较崇真简陋的生活的条件,心神仍然放在见过一面的伦婉儿身上。
真难以想象,世间竟有如此想象的人。
武林中人向来对官面上的事不感兴趣,即使另一个傅家就在左近许久,逍遥谷人也丝毫不知,傅玉书提出以傅公子的身份接近青松,风雨雷电护法还道他聪明多智,短短时间便想出这么个好法子。
逍遥谷里没有一个能掣肘他的人知道,他为这个身份经营了多少年。
傅玉书现在回想起,都忍不住赞叹八岁的自己,只是为了一时有趣,更重要的是舍不得第一个朋友易水,他冒名上京,从此有了另一重身份。
一开始就是为了易水,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易水在杨将军府早为他圆了谎。
易将军府的婚书送来时,逍遥谷只当这是官家联姻,对他娶这么个千金小姐做妻子还颇为挑剔了一番,他们怎么会知道,易儿在他的大计里起了多么大的作用?
刚上崇真就被袭昏迷是意外之祸,但这不怎影响傅玉书的计划,他也并没记恨云飞扬。
醒来不久,他就托词请伦婉儿陪他下山。
他意料之外的昏迷,并不影响逍遥谷的大计,毕竟卧底不易,他们早就做好许久没有消息的准备,只怕让易儿忧心了。
到新开的墨宝记传了消息,傅玉书说要给伦婉儿谢礼,又请她带路去了珠宝绸缎铺子。
一踏进这些店铺,面对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熟悉感便涌上来,傅玉书几乎把身边的伦婉儿当成易水,但他带着轻松的、有点轻薄又傲慢的笑一转头,对上伦婉儿好奇、腼腆,也带着些微底气不足的表情,便蓦然警醒,立刻换成惯用的温和微笑。
伦婉儿没有发现,而傅玉书忽然觉得有些类似怅惘的忡怔。
在易水身边,他从来不用伪装自己。
傅玉书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情,他还不知道,这叫孤独。
哪怕差别如此显而易见,伦婉儿用一张极似易水的脸做江湖女子的利落打扮,还是让傅玉书相当别扭和不快,索性趁此机会纠正过来。
他对伦婉儿煞有介事地说:
“你这样扎头发,虽然方便,但是梳一个垂云髻才好看呢。”
说着他拿起一支珍珠银簪,晃了晃道,“然后要配珍珠簪,”看了看手中的簪子,又放下:“这支珠钗的珍珠不够大,这种颗粒的小珍珠,勉强做成步摇比较衬你的脸型。”
傅玉书一连点评了几种发型和首饰的搭配,伦婉儿虽然获益匪浅,但傅玉书口中提到的首饰,她是一件也没有。
这时候自然要男人分忧,傅玉书选了好几样首饰给伦婉儿,说是作为谢礼,第一件伦婉儿还能略带羞涩和喜悦地收下,傅玉书一样样地挑,她就慌起来了,见傅玉书混若无事地随手指点,让掌柜的把一样样饰品包起来,逃也似地把他拉出来,傅玉书险些连买好的首饰都没拿上。
从珠宝铺子出来,傅玉书又硬要她带路去了布庄:
“这种蓝色的纱,做成半臂衫,你穿起来肯定好看。
“这种白色狐裘,可以配刚刚买的那支珍珠步摇。
“还有这种湖绿色,要是做成深衣,再用银色镶边,你可以初春的时候穿,那样子,满天春|色都比不过你漂亮。”
伦婉儿好说歹说,坚决推拒,才只让傅玉书买了一匹湖绿色的布料。傅玉书还要再去看胭脂,伦婉儿是死活不肯带路了。
抱着衣料回崇真,一路上伦婉儿都摆脱不了那种诡异感。
傅玉书挑首饰衣料时都毫不迟疑,怎样搭配也了然于心,他说得这样笃定,就好像……他曾亲眼见过似的。
还有,雾峰山上一年四季冰雪不化,哪儿来的“满天春|色”?
思及此,伦婉儿以为是傅玉书才到雾峰山,还没习惯过来,平日下意识说的就是家乡金陵,怕引起他思乡,不再多想。
日后傅玉书给伦婉儿画像时,果见到她带了一对新玉铛,女人总是喜欢这类东西的,伦婉儿一直生活在崇真,接触得少,不代表不会动心。
他不经意似地问:“婉儿,你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
伦婉儿摇头:“没有,娘生下我,就去世了,爹才把我带上崇真……”
傅玉书道:“抱歉,我说错话了。”
伦婉儿笑笑:“没什么,玉书怎么想到问这个?”
傅玉书笑道:“我在想,婉儿这么漂亮,世所罕有,要是兄弟姐妹,恐怕也难以这样出色。”
伦婉儿微红了脸。
傅玉书看似笑得大大方方,眼里却闪过一丝轻蔑,崇真上只有伦婉儿一个姑娘,可以说众星捧月,却连一两句好话都没听过,哪怕相貌出众,也不过就是看上一个猪倌儿的眼光而已。
后来他又试着旁敲侧击过伦婉儿的母族或赤松的出身,他总觉得,以伦婉儿和易水的相似程度,不该没有任何关系才是。
他觉得崇真上下都好骗,不经意便存了三分轻视,关于自己的身世任务还算小心,打探时就没那么谨慎,不免漏了些痕迹。
因云飞扬未入选青松弟子而大受打击时,傅玉书安慰伦婉儿,话题不知怎么又拐到伦婉儿是否有表亲上,这次伦婉儿也察觉到什么:
“怎么……玉书,你好像很关心我有没有什么亲戚这个问题,你已经第……”她回想了一下:“第三次问我了。”
傅玉书一惊,便打算借此机会告诉伦婉儿易水的事:“其实,不完全是……”
他话还未说完,忽听到一墙之隔外传来白石的声音:
“玉书!”
两人一起向院子门洞看去,白石已三两步迈了进来:
“玉书你……正好,婉儿也在啊。”
他话音才落,青松也在其后走进院落。
傅玉书茫然道:“大师兄,师父,怎么了?”
青松倒始终是不急不缓的样子,白石则带着惊诧说:
“玉书,婉儿,山下来了一群官兵!”
伦婉儿惊道:“官兵?”
“对,外面都是些衙役,中间有一队人,居然全身覆甲,各个骑马,不知道那一家军队能这么奢侈……”
青松这时才开口,道:“这是易将军的私兵,只是不知怎么会来我们崇真?”
他虽作此问,院子里三个人却都想到了傅玉书,易家私兵,毕竟还属于官场范畴,除了为这个官家少爷,似乎别无理由了。
傅玉书在这方面的见识还不如青松,对易将军的私兵虽然有所耳闻,但还未曾见过,闻言微讶:
“易将军的私兵来了?”他沉吟道:“……是她?”
傅玉书神色肃穆,点了点头:“抱歉,掌门人,他们恐怕是来找我的。”
他说完就要往外去,青松急忙开口:“玉书!”
青松叫住他,郑重道:
“你有什么麻烦,千万不要见外,崇真一定会帮你解决。”
傅玉书一怔,随后笑道:
“哦,是我没说清楚,真人不必担心,来者是友非敌。”
几人一同去了山脚下,因崇真“解剑岩”的规矩,这些军士都在崇真境外,列队整齐,气势森严。
白石也是听下面低级弟子汇报,此时才亲眼见到纵横北地二十年的易家兵,眼皮便是一跳,哪怕只有区区一队人,如此军威,比起一般的江湖门派强太多了。
傅玉书见到他们,却没有纯正武林中人的那些感慨,径直走向当先的一位小将,开心地道:
“蓝大哥,是易儿让你来看我的吗?”
蓝方摇摇头:
“不是小姐让我来。”
他侧身向一旁让开,身后的军兵齐齐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简易的单人软轿,软轿前立着一个贵族少女,一袭纯白的狐裘,云鬓珠钗,肤色如雪,衬着一地未化的薄雪,整个人都如同雪仙一般。
傅玉书大步走上前去,站到她面前,又似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只道了一声:“易儿。”
易水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垂眸:
“你死在外面算了。”
傅玉书双手握住她肩,歉然道:
“易儿,别说气话,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她低头抵在他胸口,喃喃道:
“……傅家满门被血洗,你不知所踪,我还以为真要替你守望门寡……”
在众人面前,易水言词不尽不实,语气里情绪却是真心实意。
傅玉书不知道想把这出戏导得多么逼真,竟然连她也不先会知一声,得知傅家被血洗,她真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要不然怎么会放任这一条绝好的退路被毁?直到收到他送来的消息,才知道到,他还有血海深仇。
凭心而论,傅家三代谋求崇真绝学,实在怪不得人家下辣手,一死一囚都算是便宜的了。不过她从前世到今生,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仗势欺人。
等傅玉书让开身子,易水的脸可是把崇真上下都好好惊了一把,易水也瞧见青松身后瞪大眼睛的伦婉儿,眼睛便带上些似笑非笑的神色,瞥了傅玉书一眼。
傅玉书如若未见,含笑握住她的手。
易水说这次来崇真是想带傅玉书回去的,所以便到了傅玉书的房舍商谈,首先是傅家后事,易水只道:“我收殓了伯母的尸骸,送回金陵厚葬。”
她没有问他真正的傅家人如何了,答案不言自明。
青松心中傅家一门还是被自己连累,对易水拜谢,易水避让了,也谢过青松收留傅玉书,然后就上正题。
她想带傅玉书回去。
青松还未说什么,傅玉书先道:
“易儿,是我主动留下,加入崇真的,我想练好武功,为娘报仇。”
易水皱眉道:
“你在这里交得到朋友吗?崇真你呆了不断时日了,有人知道你的表字没有?就算交了朋友,和这些武夫能谈什么?你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他们听得懂吗?”
傅玉书的表字是他及冠后上京,傅家旧交为他所起。易水最不屑个人英雄主义,明知傅玉书不会改变主意,也想劝给他听,傅玉书没有辩解,看着她,微微摇头。
她忽地无言。
傅家血案,她收到消息时一瞬心悸,便明白,她逃不掉了。
易水从来不担心傅玉书会始乱终弃,在傅玉书的观念里,除了最好的就是他的之外,还有一条,他的就是最好的。
他若遇到一样更好的,绝不会放弃自己原本所有的转而去追求新的,只会视而不见,仍旧认为自己的最好,或者干脆把那一样旁人眼里认为更好的毁掉。
所以易水决定交心之后,并没有太防备,但她以为傅玉书会死的时候,才明白,她要的不是这样。
她以前就不把男人当回事儿,要不是死得早又没碰上好男人,说不定她就开始养情人了。
回到百年前,做了大家闺秀,情人别想,丈夫都要小心地挑。
所以易水挑中了傅玉书,条件很好,又会宠人,做夫君实在很不错。
但是易水……一不小心,她将心交得太多。
看着傅玉书,她几乎想叹气。
也罢也罢,反正她从来都不担心会输。
易水摇摇头,不再劝,无奈地唤来侍卫,让几个兵卒搬进来两只箱笼。
傅玉书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便不由笑,还是易儿贴心。
易水一挥手让侍卫开箱,果然是衣料被褥香料茶叶等物。她道:“你不肯随我回去,至少把我送来的东西留下。”
傅玉书还要推拒,易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走过去揪起他身上崇真道袍的衣襟,皱眉道:
“这种料子你从前根本都不会看一眼。”
傅玉书立刻流露无奈,歉然地向青松等人看了一眼,低头道:
“易儿,我带你瞧瞧崇真好不好?”
向青松告退,傅玉书半哄半拉着她走开,一面劝解:
“易儿,我是来崇真学武,不是来享福的。”
顿了顿,他又道: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树敌,和同门难以亲近。”
易水轻轻一笑:“你都动用到我这步棋了,难道还会在乎能不能和同门亲近?”
这时他们已转过院墙,青松白石是不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
傅玉书脸上的神色也冷下来,直截了当地说:
“我借独孤凤擅创崇真之乱,冒险试了两次,都没能进寒洞,最后还得借你之力才行。”
“放心吧。”易水低笑,“你难得托我做什么事,我会做好。”
傅玉书听到这话,觉得有点不对,但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易水已经岔开话题:“这崇真上除了山就是树,你想带我看什么?”
“没什么好看的。”
被这么一岔,又有了易水的保证,傅玉书情绪也恢复平缓,轻轻一笑:“不过除了山和树,这里倒还有水。”
他带着易水走到河边,河水很窄,两岸荒荒,但地处广阔,放眼望去,一派苍茫。
易水望着远山,云雾中白雪皑皑,她向前走了两步:
“山上竟有这样的风景。”
又瞧了瞧小河,她回头看向傅玉书:
“玉书,你在这河边玩过水吗?”
正在一颗树下抱得难解难分的云飞扬与伦婉儿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贴在树后躲好。
傅玉书笑道:
“多大的人了,还玩水,何况这里又不是京城,水冷得很,在这里玩水,非生病不可。”
说着抬头看向远方:
“崇真的景色,比起金陵烟水繁华之地,自然别有一番壮阔。”
两人随口闲谈,云飞扬和伦婉儿从树后探出头,从下方远远见到易水的大半张脸,虽然在山门前就见过了,仍然忍不住惊叹。
这位易小姐和伦婉儿实在太像了。
不过她们不仅服饰不同,神态气度也完全不同,只要多看两眼,肯定不会认错。
伦婉儿打量之下,见她裘袍雪白,乌发梳着一个垂云髻,发间插了一支珍珠圆润硕大的珠钗,顿时明白:“原来如此……”
云飞扬奇怪道:“婉儿,你明白了什么?”
伦婉儿喃喃:“怪不得玉书要说我是武林第一美女,他根本就不了解武林中的人事……原来他看着我,说的却其实是这位姑娘。”
云飞扬大惊:“什么!玉书他……曾经说你是武林第一美女?”
伦婉儿蓦然回神,打他一下:“你这时候吃什么醋?”
云飞扬嘴硬:“我我,我才没吃醋呢!”
他们这一番打闹,即使是不会武功的易水,凭着常年的几分警惕,也察觉到了,眼波一闪,忽地道:
“玉书,我还是想你跟我回去。”
傅玉书讶然抬眼,见她语气淡淡,眼角一挑,便明白是说给暗中的云飞扬和伦婉儿听的,配合道:
“……易儿,你明白我的,爹他早逝,娘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却任她暴尸荒野,还要靠你去收尸厚葬,这件事会一辈子压在我心里,我非得给娘报仇不可。”
易水看着他半响,蓦然道:
“你想报仇,还不简单?”
此言一出,傅玉书顿时激动:
“怎么?易儿,你有什么好办法?”
易水慢声道:“你们傅家自伯父就淡出官场了,你现在再取功名也难,但还有我呢,我爹……”
傅玉书不知她想说什么,但下意识不喜欢这种吃软饭的说法,打断她:
“易儿,你太小看武林人了,我也以为,傅家世代为官,无敌门怎么也不敢把注意打到傅家头上……”
易水皱了皱眉,语气淡薄:“不错,朝廷一直以来都太小看武林了。”
“怎么……”
“玉书,易傅两家是姻亲,对此惨案岂能坐视?爹已经上了折子。二品大员退仕后,家眷竟被血洗,皇上震怒,下旨御史台搜集这些年的武林讯息。武林人逞凶斗勇,蔑视王法,连灭门都干出来了,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
伦婉儿和云飞扬都是武林中人,被这话一竿子打翻,连傅玉书也是新鲜出炉的武林中人,被她一并骂进去了,只有苦笑,但她接下来的话才叫惊天:
“不出半年,皇上就会下令各地衙府整顿武林,凡是顺服的,从此在官府挂号,凡是不服的,”她顿了顿,轻道:“一概以谋逆论处。”
自古以来,无论哪朝,谋逆都是死罪,牵连族人,听者都被这严苛的处罚惊住了。
易水微微一笑,向傅玉书道:
“皇上将新设一衙门,专管武林事宜,不许再结派、私斗、肆意起争端。武林盟主这等职位,自然也要由朝廷来指派了,多半是从武举人里面选吧。这可是实职,领俸禄、定官品的,现在就是为了这新衙门的官位,该定几品,用些什么礼节,朝堂上那些老学究吵来吵去,才迟迟没定下来呢。”
这事将将才有个头绪,易水亲自上崇真,本也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
傅玉书蓦然听闻,丝毫不乱,顺着她的话说:“不错,若是官府能管理武林,我家这种事一定不会再发生了……”
他话语一顿,似是突然想到:“可是,不允许私斗,我就没法找无敌门报仇了啊!”
易水轻轻摇头:“你还不信我吗?——武林这么多年纷争太多,为免逼急了这些武夫,朝廷立法规时肯定会有一条既往不咎,但上书的是我爹,这个‘往’的时间,我爹自然也可以做上一两分主的。”
傅玉书恍然,刚露出一点笑意,却又突然道:“不行!近期崇真才和无敌门起了冲突,虽然是独孤凤挑衅,但也算争端,我不能这样害崇真。”
易水心下讶然,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做戏?做戏要做得这么周全么?
看到傅玉书的眼神,她才明白,即使傅玉书聪明伶俐,惯会骗人,但一出生就是寄万千期望于一身的少主,入了崇真又是座上宾,再被收为嫡传弟子……官场上欺上瞒下的一套,他还是不懂的。
易水掩唇而笑:
“我竟忘了,哪怕玉书你出身世家,毕竟没当过官。”
其实只这一句话,傅玉书就明白了,不过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则而已,他却故作纯明,无措道:
“怎么,这事难道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易水看他这幅纯良样子,实在想笑,生生忍住了,一本正经道:
“你想想,这天下,掌私兵最多的人是谁,如今朝堂,陛下能派谁来处理这档子涉及谋逆的事呢?”
傅玉书立刻明白:“难道是……伯父?”
易水点点头:“自然,你知道我是我爹掌上明珠,他向来对我无有不从,换言之就是……我说这江湖哪门哪派要谋反,就是哪门哪派要谋反,说哪门哪派是良民,哪门哪派就是良民,懂了么?”
傅玉书迟疑道:“我……我还是不能相信,竟然有这么容易……”
易水淡淡一挥袖,道:“我易家私兵太多,皇上都不得不忌惮了。要降服武林怎么可能不费一兵一卒,爹出动出面揽下这事儿,就要负责到底,能消耗些易家的私兵,皇上当然乐意,报上去的‘谋逆’门派越多,要镇压耗费的兵卒就越多,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呢,他巴不得爹和武林中人拼个两败俱伤,他才好坐收渔翁之利啊。”
傅玉书听着一番话才明白来龙去脉,微微动容,抱住易水低头道:
“易儿,为了我才让你们家冒这么大损失,我真是……”
易水见他演得这样认真,已经忍不住笑,连忙把头埋进他衣服中,闷闷地低声说:“你我之间,哪里还有两家之分……”
两人久久没说话,傅玉书也闭上眼睛,似出了神。
伦婉儿和云飞扬蹑手蹑脚地走了,傅玉书才易水,睁开眼睛,但仍抱着易水不松手,低头柔声道:
“你说有法子救出我爷爷,就是这个?”
“自然。”
易水后退一步,从他怀里退开,从袖子里抽出扇子把玩着:
“既然朝廷接管了武林,私囚人犯什么的,也是不允许了。”
傅玉书闭了闭眼,再睁开,问:“还要多久?”
易水明白,他是真的很急。他寄信给她,说:我没有耐心了。
傅玉书骗人的时候,扮演另一个身份的时候,更多的是在玩儿,他可以花十几年一点一点完善他“金陵傅家小公子”的身份,从北地到国都,用足了水磨工夫。
他竟然说,他没有耐心了。
易水收起扇子:“半年之内是说给那两个崇真的听的,我说么……两月之内。”
傅玉书点点头:“我等你消息。”
他将易水送到山脚下,路遇的同门,瞧见他都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
在人前的时候,这家伙还真是一丝不苟。
分别之际,易水拿扇子戳戳他:
“你这幅温良恭俭让的样子,还能装多久呢,嗯?”
傅玉书笑笑,不说话,
云飞扬和伦婉儿跑去找青松禀报时,青松正和燕冲天在一处,也正谈到这位将军府小姐,燕冲天一听就跳起来:“朝廷要整顿武林?此话当真?”
伦婉儿立刻肯定:“是真的,我和飞扬亲耳听到,那位易小姐是这么说的。”
云飞扬快言快语地把两人对话复述了一边,至易水说“我说这江湖哪门哪派要谋反,就是哪门哪派要谋反,说哪门哪派是良民,哪门哪派就是良民”,一贯从容镇定的青松也禁不住叹息:
“没想到玉书这位未婚妻这么有权势……”
云飞扬却是个乐天性格,再者他并无争夺名利之心,朝廷监管武林虽然有些动荡,但减免杀戮也算好事,他便不怎么上心,此时反倒问:
“我也看得出,他们是一对儿……不过这个未婚夫妻,掌门人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燕冲天笑道:“哈哈,对了,你从小在崇真长大,对这些个习俗根本不知道,哈哈哈,你看看,婉儿都知道呢!”
伦婉儿啧怪:“师傅您别取笑我了!”
燕冲天摆摆手,叫伦婉儿稍安勿躁,解释道:
“丈夫死了,妻子要守寡,不过呢,有的地方民风严谨,哪怕还没成亲,只是定了亲,也要守寡!这个就叫‘望门寡’,那位易小姐都那么说了,显然是和傅玉书正式定亲的未婚夫妻了。”
他瞥见云飞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嘿嘿一笑:
“哈哈,那位跟婉儿一模一样的小姐要嫁了,你也眼馋了是不是?”
云飞扬顿时脸红,却不否定,遮遮掩掩地看向伦婉儿,伦婉儿蓦然脸上羞红,又打他一下,飞快地跑了,抛下院里一屋笑声。
然而易水并不全然如在傅玉书面前那样柔和,一个半月之后,她第二次踏上崇真,是以朝廷特使的身份,穿着敕命服饰,带着官印,身后果不其然一半当地衙役,一半易家私兵。
崇真虽然有些准备,但是,一没有意识到朝廷的动作这样快,刚颁下法令,便先拿崇真开刀,二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
毕竟过去从未有过朝廷大规模、正式的干涉江湖之事。
崇真本来也以为身为正道第一大派,身直影正,但显然官府和他们的想法不同。
易水有备而来,很简单便搜到囚于后山的傅天威。
随着一队队官兵聚集在洞外,崇真上下都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了。
洞里毕竟长年关着人,环境不佳,气味也不大好,易水只看了一眼,便走出洞外,问:“这是你们崇真门人?”
门派和宗族也差不多,是有自己法度的,这是朝廷管不到的地方。但江湖人重视名誉胜过性命,崇真绝不会承认这个。
一派掌门亲自接待易水这么个小官儿未免太屈尊降贵,仅派一个弟子又未免对朝廷不敬,执法堂长老正正合适,赤松上前解释:
“二十年前,此人为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在江湖上杀伤多人……”
易水的脸上已经越来越冷,不待他说完便喝道:
“哪一条王法允你们私自囚禁人犯?既然身有命案,自然关到刑部大牢去!”
赤松硬着头皮道:
“这个……他身负多件命案……”
易水眼神冰冷:“多件命案?那自然是秋后问斩!判案处刑,是衙门才能做的事,你们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这是目无法纪,目无君圣!”
她越说越厉,突然一个清俊的声音硬把她的话压下去:“易儿!”
“……玉书。”
易水循声望去,傅玉书站在首席弟子中,恳切地看着她。
与他对视一瞬,易水慢慢转过头,看向洞口:
“这个人,由官府带走了,崇真……”
崇真众人紧张地盯着她。
“协助官府抓捕犯人有功,就这样吧。”
方才还是有罪,一转口就变成了有功,果然是官字两张口。
在朝廷武装面前,门派力量什么也不是!
傅玉书能让易水动摇,又有不少人记得易水就是上次带兵来看望傅玉书的未婚妻,四周看向他的目光顿时炙热起来。
傅玉书眼神却冷冷的。
看啊,就是这么简单。
易水又看了傅玉书一眼,转头:“小蓝。”
蓝方应道:“是,小姐。”
他抢进洞中,双手一抬,飞斧旋出,削铁如泥地将两条铁链嚓嚓截断,转头对就近的小兵喝道:“送上囚车。”
傅天威被送上囚车,立马就运下山去了。
经过这么一遭,气氛冷了不少,匆匆搜检完毕,将弟子人数造册登记,这些都是小史做的事,不需要易水亲自监管了,傅玉书抽身拉过易水,道:
“易儿,我有话同你说。”
“嗯,我们过去讲吧。”
傅玉书看向青松,向他一颔首,青松也点点头,傅玉书便携着易水朝山下走去。
弟子官兵都集中在山上,山道冷冷清清,傅玉书问:
“你这样兴师动众,伯父丝毫不会不满?”
傅玉书不是在江湖,就是在京城浮华之地,也没料到朝廷一旦出动,会这样声势惊人。
易水轻笑:“爹自有计较,我哪里真的左右得了他。”这辈子的爹和上辈子的父亲一样,是个聪明人。
崇真下驻扎了一所临时的营地,易水带着傅玉书向其中的主帐走去,易水的贴身侍卫守在门口,见他们走来,掀起帘帐。
刚刚被带下去的傅天威,却并未被关进囚车,而是梳洗后,送到了这里。
易水漫不经心道:
“这就是你爷爷?”
身旁的傅玉书却并未回答,易水回头看去,才见傅玉书已怔怔地停了下来,与抬起头的傅天威对视着。
傅天威从未见过傅玉书,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却似乎心有灵犀一般,他微微倾身,盯着傅玉书,表情又似伤感,又似希冀,又似欣慰,又似迷茫。
傅玉书两行清泪滑出,双膝跪了下去。
易水默然。
傅玉书终于开口,缓慢得听不出话语中的哽咽:“爷爷,孙儿来晚了。”他张了张口,几乎发不出声音,然后接着道:“孙儿不孝,让爷爷,受了很多苦……”
易水已收敛了轻慢之色,敛袖俯身一拜,柔柔地道:“爷爷。”
傅天威蓦然大笑,笑中带泪:“好、好!好孩子!”
武林上黑白两道首领,一崇真,一无敌门,正道武林盟主收拾完了,下一个自然是邪道之主。对□□却没有那么多情面可讲,何况还有傅玉书的“私仇”,大军压到,直接踏平了无敌门,鸡犬不留。
只是当中出了一个插曲,独孤无敌自承因为练功已经不能人道多年,独女独孤凤其实不是自己女儿。
易水倒懒得核实,不过独孤无敌勉强也算个枭雄,如此自毁声誉保女儿一命,无论是不是真的,她都不打算太追究。
于是沈曼君母女免出株连之列,无敌门被灭后,独孤夫人沈曼君和独孤凤不知所踪。
武林虽然相对动荡,但延续多年自有秩序,官府碰撞之下,总有纷争,逍遥谷浑水摸鱼,也得了不少好处。
易水倒不是不愿让利,只是仅有的几次见面都对逍遥谷中人殊无好感,她可以断定,将来逍遥谷必成傅玉书拖累。
毕竟如今傅玉书好身份,好出身,何必留着真实身份这个定时炸弹呢?
而且……还有她和傅玉书的事。
易水是确实想和傅玉书好好生活的,古代不好离异,选定一个多半就是一生了。
她在想,要和他互欺互斗上一辈子,还是毕其功于一役。
崇真本就有个武林盟主的名号,易水又有心为傅玉书铺路,后来到各个门派“拜访”干脆都由傅玉书陪同,最后一个名单上的门派登记完,傅玉书帮忙整理名册,易水却道:
“玉书,有些话,你刚和爷爷见面时,我不好讲,现在却不能不讲了。”
傅玉书心情颇好,笑道:“你说吧。”
她柔和地说:“玉书,你是有本事把崇真当成踏脚石的,但是……也不要让逍遥谷成了你的负累。”
傅玉书蓦然回头看她,易水平静地和他对视。
有话道疏不间亲,她这样做是在冒险,她赌的就是,傅玉书心里,她比所谓亲人更加重要。
从傅玉书的性格就可以看出他的生长环境,没有给过他温情的人,也不会让他生出温情来。逍遥谷把他当一把刀磨了二十余年,就要小心,这把刀磨得太利了,会反伤了主人。
傅玉书并没有沉默很久,他干脆地道:
“任何人都不能挡我的路……逍遥谷也不行!”
如她所愿,傅玉书和逍遥谷的关系被理清了,但方式远远出于他的预料。
傅玉书亲手杀了傅天威。
弑亲,这在无论哪个时代,都是超过人类道德底线的大罪。
傅玉书看着傅天威流泪的画面还在眼前,她从没有见过他如此真情流露的样子,她以为,终于找到他冷漠外壳的弱点。
但他竟然能舍弃得那么轻易、那么不留余地。
易水为此心痛,她很难断定是为了傅玉书,还是为了傅天威,兔死狐悲。
他想诱骗她,她想捕获他。明明最开始清醒的是她,怎么她已经深陷其中?
她怀着想得到他的心情,探究他,关切他,而至情根深种,会不会其实他也一样,只是还不自知?在傅玉书杀傅天威之前,她还有过这样的想法,现在却不能肯定了。
傅玉书第一次让她觉得恐惧。
一个人或多情,或薄情,或重情,或钟情,她都不怕,只要有情,就有弱点。
但她根本不知道傅玉书的情在哪里。
傅玉书靠在椅子里把玩着装万年断续花的锦盒,笑得得意又戾妄。
易水俯身靠近他:
“你真可怕呀。”
她轻声叹道:
“这样怎么能让我放心被你骗?”
傅玉书悚然而惊。
她从来没有被他迷惑过,他看着直起身到一旁倒茶的易水,这女子是最好的,他从来都知道,但他并没有想到,她并不曾被他诱哄过。
傅玉书神色渐渐冷下来。
易水偏头看他:
“你哄着我,不就是为了我背后的势力帮你么?我顺着你了,怎么你还不高兴?”
对男人绝不可挟恩以迫,但对傅玉书,想让他拿出一两分真心以待,就不能让他觉得有事求着他。
傅玉书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得那么漂亮,毫无阴霾似的。
易水又叹了口气:
“这世上本就没有无凭无据的好、无缘无故的坏。从前我对你不在意,也怨不得你对我不上心,如今我捧了真心出来,你怎么着也得拿出点实意吧?”
傅玉书专注地看着他:
“你的真心,已经给我了吗?”
“我做买卖一向公平得很,”她眼神有些飘忽,似乎想起什么,顿了顿,笑道:
“你给我一世安好,我给你功成名就、娇妻美眷。”
傅玉书有些奇怪、有些讥讽:“你只要一世安好?”
她看着他,觉得这样可怜。
他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感情,所以也一点都不珍惜,白石待他如兄弟,云飞扬和伦婉儿给他的友情,青松给他的信任,他弃之如履,看到别人的真情,他觉得很可笑。
风雪中长大人不知道什么叫温暖,傅玉书连什么叫寂寞都不知道。
她并不怕他知道他爱他,也不怕他将这感情践踏,因为她不是想短暂地在争斗中占上风,而是想一辈子牢牢抓住他。
为了达到这点,她会让他知道有人全心爱和期待着他。
傅玉书相当敏感,握住她的手腕:
“你觉得我可怜吗?”
易水柔声回答:
“是的。”
他并不生气,笑问:“为什么?”
易水笑笑,不回答。她终于让自己无路可退,一辈子时间都会花在他身上,她一定会教给他。
从私来讲,为了维持崇真的地位,从公来讲,为了最大限度保护整个武林,让出身官宦世家、又投入崇真的傅玉书继承崇真掌门和武林盟主,实在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但阻力也有,崇真掌门人不能娶妻生子这条规定,就是傅玉书被确立为继承人的第一道、也是最大的阻碍。
对敌自然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傅玉书上山之前,就借了易家用来刺探军情无往不利的暗探,和逍遥谷的人配合,把青松的平生都摸得清清楚楚,也轻而易举查出现任掌门人早有私生子女一双。
适时泄露出云飞扬其实是青松私生子的事,早就窥视掌门之位的赤松和苍松自然以此逼掌门退位,傅玉书却站出来维护青松的地位。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即使救过青松,意见也不会受到多大重视,但他身为主管武林事宜的易将军的女婿,地位就有不同。
他又以如今武林正是多事之秋,崇真不宜有动荡为由说服了普通弟子们,最后青松仍任掌门,这崇真掌门人不能娶妻生子的规定,也顺理成章地被废掉了。
一连串的变故和波折后,崇真上总算有了一件喜事——云飞扬和伦婉儿成亲。
婚事办的不大不小,但总之让崇真上的人脸上都多了点喜色。
连青松也像放下一个重担,眼看着儿子有了家室,前途无忧之后,他退了位,名义上云游江湖,实际去找沈曼君和他的女儿了。
继位的自然是傅玉书,同时也成为了朝廷册封的第一位武林盟主。
官府授职,记名造册。名册上写到,傅氏次子,祖籍金陵。
自此,他终于真正地、完全地替代了那位傅家小公子。
这时候易水却不在傅玉书身边。
她回了京城,参加两年一度的花会。
自从她得了花会之主后那一次,这个花会就被固定下来,每一任花会主人都会被邀,只是不会再度评选。
傅玉书往年很喜欢这种聚会,因为易水是第一任花会主人,她总是最耀眼的一个。
她得到的荣耀就像他的,本来他一直以为易水也是这么认为。
但突然发现其实不是。
他在乎的一切,在她眼里都不值一哂。
达成自幼以来的目标,将一切握在手中的喜悦也消减了不少。他经常会想,她想要什么?
逍遥谷背叛了他的期待;崇真上下都是虚伪之徒,被他或以利、或以名,玩弄于鼓掌之中;江湖被朝廷犁过一轮后死气沉沉,没半点意思。
傅家公子的身份、崇真掌门、逍遥谷主,乃至武林盟主,皆已是他囊中之物,他忽然便失去了目标。
地位高高在上,然而傅玉书只觉得终日茫然,简直是此生最空虚的时候。
云飞扬夫妇在崇真生活得悠然自乐,傅玉书看到伦婉儿一次,就想起易水一次。
她怎么可以不在他身边?
他想起他下定决心要得到易水后,当晚便想去找她,仍旧是翻墙越户,到她房间外时,易水正在卸妆。
烛灯下,她拆髻拔簪,长发披泻,眉眼如月光般精致。
傅玉书忽地不想进去见她了,他想,反正他还有的是时间。
他从未想过未来里没有易水是什么情况。
他是不愿、也不能失去易儿的。
易儿是个聪明而且自主的女人,对她不可以像一般的女人哄骗,想要她死心塌地,也格外难。
他嫉恨起易家来,若是整垮了易家,让易水只能依赖他,不是很好?
他几乎就要把这个想法定为新的目标了,但他没有万全的把握瞒过易水,易水一旦知道了,肯定会生气。
他不想和易水争吵,他见过云飞扬和伦婉儿为了独孤凤的争执,觉得简直无聊透了。
这样不成,那样也不成,傅玉书只觉得进退不得,满身烦躁。
他在人前很会收殓情绪,在易水面前却从不遮掩,易水回到傅玉书身边,见到的便是他满腔不快。
她轻笑:“玉书,你什么都有了,还不高兴什么呢?”
“我还有没有到手的东西。”
“哦?”
傅玉书抬手,轻柔地摸着她的脸颊。
易水知道他是在指她,却不答话。
傅玉书终于决定:
“易儿,我们该成亲了。”
傅玉书从来不觉得一个婚礼有任何实际上的意义,但他知道,对于易水这样的大家闺秀来说,明媒正娶了她,跟毁了她身后的易家效果不会差太多,她都只能成为他的人了。
蜜月期易水得知了傅玉书曾想毁掉易家的打算,不禁哑然。
傅玉书没有真正重要的东西,所以他不觉得别人会为了什么恨他,他恨过逍遥谷,发觉他仅有的亲人背叛他的期待时他第一次感到了恨,于是他就以为那是恨的存在形式。
然后她终于开始反省自己的思维方式,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想剖析傅玉书,总要为他的感情和举止找到足够的解释,如果不分析得清清楚楚就不罢休,如同强迫症一般。
或许是她对他的信心太浅了。
婚后的生活暂时没有太大改变,只是崇真弟子们多了个掌门人夫人很不习惯。
然而这对新婚夫妇很快迎来一个骤变。
易水怀孕了。
傅玉书爆发出了易水完全没有想到的热情,他重新布置房间器具摆设,置办新的衣料吃食,搬来妇科儿科医书,打发弟子下山请医生甚至稳婆,一会儿猜是男孩,要教导他武功,一会儿猜是女孩,要给她置办嫁妆,整个人忙得团团转。
易水很惊讶,傅玉书根本不在乎什么叫光宗耀祖,却竟然会这么喜欢这个孩子。
或许他潜意识里一直在渴望着,先寄托在从未谋面的爷爷身上,所以傅天威让他失望之后他一点情面都不留。
现在他寄托在他的孩子上,一个和他血脉相连、被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不会让他失望。
她的分析病又犯了,不过,也罢,算婚姻中的一点小乐趣吧。错了也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纠正。
易水几乎想微笑,告诉他:
“我们会有很多孩子的。”
傅玉书微微一震,好像终于意识到什么,突然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她。
易水想起了那次花会。
傅玉书有一套自己独特的、完整的思维方式,她能从他之后的行径中推断出他的想法,但总是没法立刻明白,当时是哪一点触动了他。
傅玉书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如同狂热:
“对,易儿,你还会给我生很多孩子。”
他无师自通一般,说:
“我们一起看孩子长大,以后还会有孙子和重孙子……”
他说着说着便又高兴起来,对将来日渐庞大的家庭满是期待,不经意般伸手握住她的手。
那么长的时间,他们都会在一起。
于2012.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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