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欲望必须满足

　　凯恩走在4月的夜晚，那是一次伤感的旅行。街角苏珊清脆的笑声，抚平母性丧失的苦楚。传媒大亨兼中年政治家正走向事业顶峰，他参加竞选可能成为州长甚至总统。这时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电影《公民凯恩》，Citizen Kane）

　　可岔子还是出了。英雄难过美人关，最终，他失去名誉、仕途和家庭，赢得苏珊，最后又失去苏珊。

　　从理智的角度、从功利的角度、从资产阶级价值观的角度来看，这场恋情的确是一个“错误”。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凯恩的“错误”行为是如此正确地遵循着其无意识的真理在冲动着。

　　这个冲动的真理就是——“母亲的欲望必须满足”。苏珊之所以能够进入凯恩的内心，就在于她以一个恰当的身份出现在一个恰当的时刻。一个凯恩正在哀悼其母亲丧失的时刻。这是恰当的时刻。

　　苏珊还具有一个恰当的身份——她是一个想方设法要满足母亲欲望的人。她母亲幻想着她能成为歌唱家，去大歌剧院演出，而苏珊也认同这个幻想，奋力奔波在各种舞台，不顾自身条件的不足。

　　为何一个母亲欲望的执行者会打动凯恩？因为“母亲的欲望必须满足”，就是“凯恩”这个身份的核心指令。这个指令驱动他获得巨大的成就，同时，也注定他要孤独地死去。

　　1941年，《公民凯恩》上映。同年，精神分析师梅拉尼·克莱因（Melanie Klein）进入影院观看此片。她指出，凯恩念念不忘的“玫瑰花蕾（Rosebud）”，象征着丧失的母体，就像婴儿的生命意义就在于寻找乳房一样，凯恩的生命也展开于寻找失落的母体。

　　这个努力挽救母性死亡的旅程开始于这部影片的第19~23分钟，这短短的4分钟交待了凯恩式自恋人格形成的社会基础和家庭基础。

　　凯恩的母亲是一个理性化母亲。她面目僵硬、表情冷漠，同时关心儿子，嘱咐他玩雪时围上围巾。她希望儿子有璀璨的未来，把儿子送到遥远的芝加哥接受更好的教育。同时，她也在和丈夫的争执中道出了另一个动机——她希望儿子远离父亲。说不清楚她是担心这个父亲会虐待孩子，还是要阻挠父亲对儿子正常规训。

　　凯恩的母亲显然是一家之主，而凯恩的父亲是个小心翼翼地猥琐陪笑者，他虽然想要儿子和自己在一起长大，但是在高额的利益和强烈控制欲的老婆面前，他退出了父亲的位置。

　　家庭中的阴盛阳衰是滋生自恋的温床。儿童尤其是男孩，此时无法尊敬和认同一个虚弱的父亲。

　　而此时母亲如果又依赖儿子如同依赖丈夫一般的话，儿子就会在此家庭中占据父亲和丈夫的位置，体会到无所不能感。

　　凯恩幸运的是，他的父亲虽然虚弱，但是至少在其童年期并未缺席，他仍然希望能养育自己的儿子，虽然并不坚定。他软弱无能，赚不到钱，对资本主义规律一窍不通，他父亲的功能，已经被那坚强的妻子一把夺回，或者，更文艺地说：阉割。

　　凯恩的家庭是一个典型的资本规律开始渗入传统伦理规律的家庭。也就是说，今天大部分中国的家庭正面临着当年凯恩家类似的危险和机遇。这个家庭结构的特征就是；母亲和资本代言人结盟，占据了家庭的核心权力位置。

　　如果父亲能够成为资本代言人，那么他就有权来参与儿童的管教。否则，他就如同影片中那个经典镜头隐喻的，被远远地推开。而如果他妄图用暴力的形式夺回父亲位置的话，那么他将会被彻底剥夺父亲的身份。

　　在《公民凯恩》中，最终替代父亲功能的人，是一个银行经理——他是一个完美的资本代言人的象征。这个银行经理恪守职业经理人的信托责任的伦理，全心全意地为凯恩打理资产，让这份资产不断增值，让凯恩成为世界上排名第6的富豪。

　　这位银行经理完全遵循资本主义的规律行事。所以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凯恩要去办一份“亏本”的报纸？他是一个完美的“资本主义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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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凯恩本人，并不遵守资本主义的规律，不是合格的“资本主义新人”。按照资本的理性规律，他应该去完成名牌大学的学业，然后精心打理企业，和他前妻的叔叔美国总统通力合作，获取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金钱。尤其不应在险象环生的竞选过程中意乱情迷，发生婚外恋，不应该坚持其“为底层人民说话”的理想，而得罪当权者。

　　可是凯恩不服从“资本父亲”的管教，就像他不服从其幼年时期父亲的管教一样。他想要控制一切。就像他妈妈控制了家庭生活的一切一样。他想要控制他的老婆、他的选民、他的朋友、他的生活。

　　他在为自主性奋斗，这个自主性在他童年时被剥夺了——当他母亲和资本代言人把他从家庭中拖走的时候。

　　凯恩强烈地渴望爱，无论是妻子的爱、朋友的爱、还是选民的爱。但最后失去了所有的爱。因为3个原因——第一，他的爱是一种放债。是银行式的、按揭贷款的、有高额利息的爱。所以苏珊说：“你不爱我，你要我爱你。”

　　第二，他给出的爱，其实是钱。他以为，我给你钱，给你买东西。就是给你爱。而钱对他来说，只是毫无意义的纸。所以苏珊说：“你给了我很多东西，但都是对你毫无意义的东西。”这句话击中了凯恩人格的核心，他的生命没有意义。因为他拒绝了母亲和资本代言人赋予他的意义——“成为一个最富有的人”。

　　这个悲剧性人物，如同《黑客帝国》中的尼奥，如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样，拒绝生活在他的生活中，但是他比尼奥和贾宝玉更悲惨的是，他没有一个“别处”可以前往，可以寄托、投射自己的幻想、理想和梦想。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他给出的东西，不是别人想要的。他不知道别人想要的是什么。比如说苏珊，他以为苏珊的个性和他一样，妈妈想要什么，自己就一定要去完成。他听到苏珊的妈妈想要她成为歌唱家，就花钱为苏珊买了老师、买了剧院，差一点就去收买艺术评论家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也许苏珊需要的是能够自由选择自己的生命，从母权的控制下走出来，活出自己的意愿。

　　凯恩的亲密关系必然失败，起源于他没有被自由地爱过，他不太了解怎么爱自己，自然也无法给出自由的爱。其爱的语言是一种典型的“银行的爱”，“给你钱就是给你爱。我花钱为你买东西了，你要用爱来付利息。”

　　他得到了无数的钱，他失去了很多的爱，他在堆积成山的财富中死去。母亲的欲望已经满足，儿子的生命仍然空虚。

　　儿童凯恩，在母亲和资本代言者的俯视下，抬头望向母亲的脸庞和飘雪的天空。他问：“我要去哪里？”充满了困惑。这困惑的一生，终结于临终的呼唤，“玫瑰花蕾！”

　　“玫瑰花蕾”刻在一架雪橇的背面。那是他离家那天，最后的玩具。

　　也许这个孩子内心的声音是：“爸爸妈妈，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你们身边，好好玩我的玫瑰花蕾。”这个声音没有被听到。所以它也不会被说出。证劵、股票、公司、政治、欧洲雕塑，对这个孩子来说，都比不上玫瑰花蕾和爸妈的陪伴守护。

　　今天无数孩子的父母，正严格按照资本主义逻辑的造人配方，在塑造他们的孩子，这个配方的成分是：一级幼儿园、重点高中、奥数竞赛、一类本科、钢琴四级、英语六级、财商教育、情商培养、哈佛大学这必然会造出大量的赚钱高手、资本主义新人。也必然会有很多人退出造人过程，成为游戏爱好者、心理障碍者、出家修行者、跳楼自杀者或者社会主义新人。

　　如果有一天，孩子们作出看起来完全“不合逻辑”的事情，别奇怪不要惊讶，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