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王立世| 《远川》与《女大学生宿舍》的比较阅读

栏目:热点资讯  时间:2023-08-11
手机版

  2020 年第 165 期(总第 1535 期)

  【导读】孙沙,1998年生,贵州盘县人,现就读于贵州民族大学。小说曾获第五届《当代教育》一等奖,第四届“文渊杯”一等奖,有作品发表于《贵州作家?微刊》。

   《远川》与《女大学生宿舍》的比较阅读

  【山西】王立世  

                              

  很久没有读小说了,但我对小说的兴趣还在。记得上初中时,课外书少得可怜,我从同学那里借到一本写草原的长篇小说,“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高尔基语),狼吞虎咽地啃了几天。在朔州师范上学时,我从学校图书馆借阅过很多中外文学名著,有时一天就能读完一部长篇小说。晚上九点钟学校关灯,年轻的我睡不着,就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继续阅读,陈建功的《西望茅草地》就是这样读完的。参加工作后,我依然没有放弃读书,印象最深的是九十年代在短暂的住院期间,看到病友拿着贾平凹的《废都》,我看了一页就放不下了,夺人所爱,一天半就读完这部奇书。近年来,虽然与小说有点疏远,但我仍在关注着新时期小说创作的动态和走向。

  《当代教育》主编王家洋先生转来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孙沙同学的短篇小说《远川》,我先睹为快,很多美好的记忆被激活了,想起了何立伟的短篇小说《白色鸟》和吕新的很多小说,这两位小说家与其他小说家最大的不同,就是小说中的诗性。他们本身就是诗人,不过后来小说盖过了诗歌。我也想起了雨果的《九三年》、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普希金的《叶甫根尼·奥涅金》这些大诗人写的小说,与他们的诗一样流传后世。毫无疑问,孙沙的小说也具有诗性,这是他的小说吸引我的重要原因之一。由此我推断孙沙有可能也在写诗。文学院的学生不写诗,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孔子不是说过“不学诗,无以言”吗?由此及彼,我想到38年前,武汉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喻杉的短篇小说《女大学生宿舍》,在《芳草》1982年第2期发表后,获得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风华正茂的二十岁女大学生喻杉初出茅庐就登上国内最高的文学领奖台,一时间红遍了大江南北,她成了大学校园里的偶像级人物。由喻杉我想到了八十年代的文学,大有盛唐气象。那个年代不懂文学感觉很丢人。作家是真正的无冕之王,受到全社会的尊重。我以前粗略地统计过,仅1980年获得第二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作品至少有一半拍成了电影或电视剧,这在中国文学史上都罕见。从1982年的《女大学生宿舍》到2020年的《远川》,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历史性变化,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与当代大学生不可同日而语,这是我对比《女大学生宿舍》读《远川》的根本原因,也是我阅读的一个兴奋点。下面从几个方面,谈一下我的一些阅读感想。

   一、关于题目

  《女大学生宿舍》人物地点一目了然。女大学生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开始长达四年的集体生活,青春的浪漫和碰撞注定会有很多故事留在这里。《远川》题目有点朦胧,在未读小说前,想不到它是一个小渔村,更想不到故事中的人物,但能隐约感觉到蕴含其中的诗意。“远”让人联想到诗和远方,反衬现实生活的沉闷。“川”让人联想到望川,想到一个人生前的喜怒哀乐。好像有一个谜在那里形成,有一种理想存放在那里。两篇小说均以地点命名,但又有明显的区别,如果用色彩来鉴定,前者明亮一些,后者幽暗一些。如果从情感判断,前者青春一些,后者沧桑一些。如果从故事的形成分析,前者单纯一些,后者复杂一些。题目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远川》与《女大学生宿舍》相比,有迷雾缭绕,留给读者猜想的空间应该更大。

  二、关于故事

  小说说白了就是讲故事,当然也不排除不讲故事的小说。长篇小说的故事具有连续性,情节曲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往往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古代章回体小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就能激发持续阅读的兴趣。中篇小说的规模和容量决定了故事讲得还比较从容。短篇小说的故事最难讲,没讲多长时间就到了尾声,常常感觉意犹未尽。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短篇小说的经典之作,当代短篇小说应该从中汲取营养。喻杉这一代人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他们从父辈身上看到了十年浩劫留下的创伤和屈辱,因而更加珍惜当下的生活,竭力从现实的一点一滴中确认存在的价值和生命的尊严。孙沙这一代人处于后改革时代,生产力的发展使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社会意识更多地融进生命意识和个体意识。“以人为本”,“让人民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以人民为中心”的执政理念使马克思“人的全面发展”的理论学说正在变成现实。公民对幸福的追求由面包和牛奶上升到自由和爱情。当代短篇小说在八十年代以昂扬向上的情感为主基调,彰显一个民族走上复兴之路的精神姿态。《女大学生宿舍》中女大学生亲自动手修缮宿舍与课余时间勤工俭学的故事,就体现了时代的主旋律和民族的精气神。作者通过占床位、评助学金等日常生活故事,反应八十年代女大学生的精神世界。小说写到匡筐父辈的婚姻悲剧,母亲恩将仇报,将父亲讨论困难时期的信邮寄到父亲的单位,父亲被下放到林场,用亲手编织的筐背着女儿在山上安了家。母亲却另攀高枝。匡筐的心灵受到严重伤害,拒不承认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是家庭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远川》主要讲得是婚姻和爱情的故事。贞谅母亲“在婚姻中没有幸福”,在远川出差时偶遇爱情:“他们很聊得来,彼此思想契合,懂得对方的侃侃而谈,也懂得对方的欲言又止。后来他们相爱了,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婚姻和爱情产生了冲突,按照马克思的爱情观,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出于各种原因和考虑,现实中这样的婚姻还大量存在。贞谅母亲婚姻的背景及来龙去脉虽然没有交待,但从小说中可以感到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她偶遇爱情是人性的复活,但在婚姻和爱情之间最终选择了婚姻,理智战胜了情感:“因无法忍受对孩子的思念,也无法抛却道义上的责任,最终她决定离开小岛,离开男人。男人知道她的艰难,也懂得她的心酸。他尊重她的决定,最终亲自送女子离开了”。如果她选择爱情,可能无法得到世俗的认可,还将背负道德舆论的谴责。她感到爱情的美好,但又没有改变现实的勇气。人性屈服于传统的伦理,爱情让步于所谓的道德。木子的善解人意和无私使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显得更加珍贵。《远川》涉及人性与道德的重大命题,虽然在小说中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但它的价值就在于启示人们如何维护爱情,修复爱情的裂痕,处理情感危机问题。与《女大学生宿舍》相比,《远川》在情感纠葛上凸显了人性的困惑,对人的关注更多地体现在精神层面,情感厚度和思想深度有别于《女大学生宿舍》。

  三、关于人物

  成功的小说离不开典型人物的塑造,《红楼梦》因塑造了贾宝玉和林黛玉、《三国演绎》因塑造了曹操和诸葛亮、《水浒》因塑造了宋江和晁盖、《西游记》因塑造了孙悟空和猪八戒等典型人物而成为家喻户晓的四大文学名著。短篇小说因篇幅的限制塑造典型人物难度很大,但人物塑造仍然至关重要。相比较而言,《女大学生宿舍》中的五个人物无论是外表、言谈举止、为人处世彼此都不同,个性都很鲜明,人物形象比较突出。如果读者是一位画家,可以给每个人物画出不同的像来。班长宋歌塑造得比较成功,她穿着“白衬衣、军黄裤子、解放鞋、斜跨着军用书包”,“颇有几份当年的革命小将的神气”。她喜欢以主人翁的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对班级工作积极主动、热情肯干,表现出很高的觉悟。她在查看宿舍时先是蹙了一下眉,这个生理反应的细节也旁证了宿舍条件的确很差,但她没有发牢骚,而是立刻笑了:“这屋子很不错呀,过去革命前辈上抗大,住的还是窑洞呢”。完全是过去忆苦思甜的腔调,革命青年的做派,虽然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别人反感她这种高调,但也反应出她顾全大局的思想境界。这个人物不是十全十美的,她背后向辅导员打小报告、申请助学金时填虚假信息使她的形象受损,但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最后以大团圆结局。这个人物是真实的、丰满的,她身上明显有社会过度期的特点。《远川》在角色安排上也有自己的特色,两个主角都已去世,后辈寻找前辈的人生秘密不可能突出后辈,但故事又是从后辈的口中讲出。形式本身就是为内容服务的,人物形象的淡化是故事本身的需要。年轻一代偶然聚在一起,就某一个话题随心所欲地交谈,个性虽然不够突出,但引出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读完这篇小说,读者记住的可能是故事,不是人物。在人物塑造上有欠缺,但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这也是布局上的需要。

   四、关于细节

  从《女大学生宿舍》可以看到喻杉的敏锐和捕捉细节的能力。高干子女辛甘的行李被匡筐从下铺扔到上铺,还对她母亲冷嘲热讽。“她抓起桌子上的一只茶杯,狠狠地摔到地上”。从这个细节淋漓尽致地刻画出一些高干子女的任性妄为。因同学的误会,匡筐的助学金被降后,辅导员来了,她立刻揪住她大声嚷道:“你说,你凭什么将匡筐的助学金降等?”。一个“揪”的动作,虽然有失礼仪,但展现出她打抱不平的侠气。当辅导员把宋歌汇报的情况抖出来后,她又点着宋歌的鼻尖:“好啊,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副爱憎分明的样子。这种无所顾忌的勇敢又给她加分。辛甘将匡筐的家庭情况写信告诉母亲后,母亲将匡筐的全部开支包了下来。辛甘的母亲虽然给同学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到她富有同情心的另一面。过去对人物的塑造不是好就是坏,黑白分明,喻杉打破了这种简单的划分,能用辩证的眼光看待人物是时代的进步。《远川》的细节描写不多,但很传神。比如,写信得在庭院搭花架子时,贞谅找来一条蓝色发带,征得她的同意后将她的头发绑上:“如果我事先知道给她绑头发竟会触碰到她脖颈的皮肤,我一定会更加小心。仅仅只是我的手指不小心摩擦到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肌肤,竟就使得我全身的肌肉一阵战栗。我的手指在颤抖,内心一片惊惶,并因自己产生的一系列反应感到罪恶。若抛开这罪恶的战栗,单看投射到地上的我们的影子,你会因看到一幅绝无仅有的和谐画面而欢愉。将视线重新移上来,猛然间发现她的脸已经染上了一层红晕,并且一直红到了耳后根,红到了脖颈。这带给我多大惊异啊,并随之而来一种抑制不住的过于清晰的兴奋感”。多个细节写得风生水起,心理活动的烘托点亮了细节,让我们感到身体是多么美妙,灵魂是多么纯洁。总体来看,喻杉善于用细节刻画人物,孙沙善于用粗线条勾勒故事。

   五、关于语言

  这两篇小说在语言上都充满诗意,这与写作年龄有关,青春写作不浪漫都不可能。《女大学生宿舍》的语言呈现出质朴、欢快,有时具有爆破音一样的冲击力,语言的成熟主要体现在符合个性特征,从中也能看到家庭对一个人成长的影响。比如,匡筐的床位被辛甘妈妈抢占后,她从外面回来后走近辛甘:“请问,你的腿有毛病?”辛甘莫名其妙地摇着头。“那么眼睛近视?”,咄咄逼人、针锋相对的发问表达了对抢占自己床位这一做法的强烈不满,显示了她性格上不甘示弱的强势。辛甘明白了匡筐的挑衅后,毫不在意地说:“我一不跛脚,二不近视。这床是妈给我铺的,我就睡它”。一听就是娇生惯养、不讲道理的那类。匡筐紧追不放:“哦,那么说,刚才用公家轿车送女儿来上学的,就是令堂大人了?我有幸欣赏过她了。看来,是个官哪?”。辛甘毫不示弱:“嗯,S市妇联主任。”“那么,令尊大人是市长?市委书记?”这话倒使辛甘吃惊。她眨巴着眼睛:“是呀,我爸爸是市委第二书记、市长。不过你是怎么晓得的?”匡筐没有回答,沉下脸来:“为了纠正令堂大人的过错和你的失礼,你应当高升。”说完将她的行李扔到上铺去了。辛甘冒火了,冲着匡筐叫:“你……欺负人”,“我告诉妈妈去”,“去吧,”匡筐懒洋洋地,“也给我捎句话,奉劝你的母亲大人,遇事收敛一些,规矩一些,尽量少给你做市长的爸爸栽点刺,也让你少受她一些影响。要知道,从大学走出的,不光有人材,也有混蛋,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混蛋……“。辛甘被激怒后,摔了杯子。人物对话活灵活现,表情的细微变化都描写了出来,喻杉的观察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都是出众的。从对话中可以看出辛甘幼稚、软弱,匡筐却沉着、睿智,显示出了生活环境对人的影响之大。父亲是部长的骆雪,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架式,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亲切、宽容、友好,体现出良好的教养。《远川》整体上体现出知识分子的语言特色,典雅、庄重。小说以叙述为主,对话相对较少,简短的对话起到穿针引线的过度作用,性格表露不多。贞谅和信得这两个人物的名字寓意明显,但感觉有点不自然,是为了配合故事的内容起得名字。信得和贞谅第一次见面时自我介绍:“我叫信得。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以后叫我信得。”并补充“‘信’是信任的信,‘得’是得到的得。”我看了看她,暗自在心里想,好奇怪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同样奇怪。我学着她的样子,笑着说:“我叫贞谅。‘贞’是忠贞的贞,‘谅’是原谅的谅。”口吻都完全一致。贞谅的介绍符合教授的身份,信得的话就有点生硬。宋瑜在小说中虽然是一个陪衬,但她的语言自然率真,还带点幽默,对婚姻家庭有自己的见解。                    

   

  六、关于环境

  人物都是在一定环境中活动的,故事是在一定环境中展开的,好的环境描写能起到烘托人物和主题的作用。女大学生宿舍年久失修:“许多年前用石灰粉过的墙,肮脏不堪,天花板上还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大洞”。这是十年文革后的大学生宿舍,从中可以看到当时我国高等教育的落后和百废待兴的现实场景,也引出了后面相关的故事。环境描写是一种铺垫。《远川》中的环境描写更是一大亮色,蔚蓝的大海和金色的沙滩,是最容易产生爱情的地方。最动人的风景是姜花。贞谅到远川寻找母亲的情感秘密时,住在叫“姜花”的家庭旅馆。“我被一片绿色吸引,朝那处走去,走近了,才看得是一片姜花”,并暗自揣测“母亲应该会喜欢这样一个长着大片姜花的住处”,冥冥中感到故事有可能就发生在这里。信得把小庭院侍弄成小花园,她“替我们插好花之后,信得重新走到那片姜花面前,摘下一把姜花,信步走到院子里的木桌旁,插进一个白瓷花瓶。不同于给我们插花时的怡悦神态,在插姜花时,她脸上的笑总让人觉得有些感伤,甚有几许肃穆和虔诚。联想到种满了大半个姜花的院子,我猜想她对姜花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而似乎,她从来都只给自己房间插一束姜花”。她为什么对姜花情有独钟、脸上还流露出复杂的表情呢?还是一个待解的谜。“在这里,家家围墙上爬满爬山虎,每家院子里都种上自己喜欢的花,只是很少有人家像信得那样种大片姜花的。有时我会控制不住地把那片姜花与母亲联系在一起,仅仅因为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姜字,但信得昨晚说的话,证明我的想法不过是牵强附会。将母亲的事放下,用一颗审美的眼睛观望这里,会发现这里古朴,恬静,悠闲,平和。住在这里让我感到惬意舒适。而我,似乎有点贴近母亲的内心了”。贞谅表面上虽然还没有找到母亲日记中那个叫“随”的家庭旅馆,但眼前的一片姜花与母亲名字中的“姜”联系了起来,更接通了母亲“古朴、恬静、悠闲、平和”的精神追求,越来越靠近母亲的心灵。当宋瑜问信得“为什么这院子种那么多姜花?”,她一阵沉默后告诉大家“为了纪念一个女子”,并讲了一个爱情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信得的养父和贞谅的母亲。贞谅的母亲离开信得的养父时送了一束姜花,信得的养父就在旅社的院子里种了满院的姜花来怀念女子。贞谅也讲了母亲从远川回来后的故事。到此一切水落石出,那一片姜花就是爱情之花。可以说环境描写成了故事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环境描写与故事是融合在一起的,有屠格涅夫《猎人笔记》的影子。随着情节的推进,环境描写逐渐深化,故事由朦胧逐步明朗,这在小说中并不多见。

  六、关于情感

  文革期间,叫的最响的是八大样板戏,革命情感占据了文艺高地,其单一性如清一色的衣着,人物本身缺乏个性和灵魂。刘心武的《班主任》最早打破了框框文学的束缚,是中国文学历经劫难后开始复苏的代表性作品。《女大学生宿舍》展现出八十年代大学生情感的细腻、丰富和复杂,在人物塑造上克服了概念化、模式化,而是有血有肉,人与人的差异性在各方面表现了出来。同样是干部子女的骆雪、辛甘、宋歌,三人的情感世界截然不同。骆雪表现得波平浪静、宽厚善良,辛甘任性大胆、缺乏城府,宋歌积极上进、传统正规。为人处事个性不同,表达情感方式不同。《远川》的时代背景与《女大学生宿舍》的时代背景明显不同,38年的社会转型变化也体现在人类情感生活的巨大变化上。1980年张弦的小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写到“ 尽管已经跨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在天堂公社的青年们心目中,爱情还是个陌生的、神秘的、羞于出口的字眼”。《远川》中姜之不幸的婚姻和偶遇的爱情形成情感的波澜,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相比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小说中也写到“在一生仅此一次的确切爱情里,家庭和爱情,责任和自由,究竟如何选择才是对?而不管如何选择,有一方势必遭受巨大的损伤”。姜之选择了没有爱情的婚姻,这样做的结果是既伤害了爱情,又伤害了家庭,最后以悲剧结束自己的人生。贞谅对母亲也经历了由不理解到理解的过程:“我知道我彻底原谅了母亲,并为她感到心痛。我与母亲多年的恩怨终究得到了化解,在一个叫远川的地方;我仿佛在新的时空与母亲重新遇见,不是把她当作一个母亲,只是看作一个在爱情与家庭的泥沼里苦苦挣扎的女子,重新去认识她,审视她”。他自己的婚姻也面临着危机,小说前面就提到“我与乔伊不过是感情淡薄的夫妻”,后面与信得隐约的情感依恋就是一个信号。《远川》中人物的情感比《女大学生宿舍》复杂得多,女大学生的活动主要在家庭和校园之间,只有匡筐延伸到社会的一个角落。《远川》的活动是在家庭和社会之间,写得是婚姻与爱情、人性与伦理、自由与道德这些人类永恒的主题。在封闭落后的社会,这种矛盾冲突不严重,在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物质生活无法取代人们对精神生活的渴求,这些不和谐的问题就会浮出水面。《远川》的思想价值不容质疑。

    七、关于艺术

  《女大学生宿舍》和《远川》都出自大学生之手,诗意化的叙事是其鲜明的共同特征,但不同也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前面讲到的人物、环境、语言、细节之外,最主要的还是结构上的不同。《女大学生宿舍》讲的女大学生占床位,修宿舍、评奖学金、勤工俭学这些碎片化的故事,故事之间联系微弱,基本上是平行的。在结构上像散文,表现出自由舒展、不拘一格的的文风。虽然主旨还明确,但视角的不断转换导致阅读兴趣不能在一个点上持续深入。《远川》主要讲了一个故事,以倒叙的手法,像解一道谜一般的题,一步步往下走,逐步引深,给人神秘的感觉。前面是后面是铺垫,一直在悬念中进行,能紧紧抓住读者的心,情节波澜起伏、惊心动魄,最后才恍然大悟,有博尔赫斯叙事的魅力。可以说孙沙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他的文学才华在《远川》中初显身手。故事有主有次,主要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宋瑜的离家像一个小插曲,增加了故事的喜剧色彩。贞谅母亲的不幸又延续到贞谅这一代,“那晚,我和信得乘着月色从沙滩走回来,与第一次走在沙滩上的心情完全迥异,仿佛一对老夫妻,正走回自己家里去……”。贞谅与信得将要摩擦出爱情的火花时,“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旅社,终是没忍住而回首顾盼时,我看到阁楼上一个身影,闪电般重新隐回到窗帘背后。那一院子的姜花仍在阳光下热烈地盛放,花架子上,一条蓝色发带在随风飘扬……”。故事结束了,好像还没有完全结束,留下了想象的天地。在一个地方上演了三个故事,主次分明,主题突出,又有陪衬,又有延伸,能和谐地组织在一起,故事的情感色彩和思想容量得到有效的强化和扩展。 

  现在人们对文学的热情远远不能和八十年代相比,就是我这样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小说也读得很少,但心灵深处对小说的热爱还在。去年在微信上看到介绍余华以小说为主的一套书,特别是余华作为一名当代优秀作家的独立人格感动了我,情不自禁地掏腰包买了一套,错过他的小说会后悔的。山西享誉全国的作家吕新,早年我读过他不少诗,我常想他要一直写诗,可能早已填补山西诗歌鲁奖的空白。读他的小说就像读诗一样,他的《白杨木的春天》《下弦月》在我书柜里最显著的位置摆着,一有空闲就拿下来摩挲摩挲。继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中国女作家残雪的呼声很高,她的小说写得先锋,每一部作品都是精神自传,遗憾的是我只读过她的一个短篇。毫无疑问我在小说阅读上是一个时代的落伍者。孙沙的《远川》又点燃我对小说的激情。如果不标明作者身份的话,我第一判断这部作品不是出自大学生之手,因为语言的老道、情感的深沉、思想的尖锐、结构的周密都给我带来不是一般的惊喜。我预计《远川》就像喻杉当年的《女大学生宿舍》一样,必将“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文坛的广泛关注。我也期望孙沙在未来的岁月里,在小说创作上能有更大的作为。

  最后说几句并非闲话的闲话:《当代教育》作为一本教育类杂志,每期都用大量篇幅发表文学作品,尤其是发现和培养了不少文学新人,这是难能可贵的,有远见卓识的。大家想一想,文学不也是一种教育吗? 

   

  远  川

                                                孙沙

   

  母亲死了。死在寒冷的冬季。我带着她生前遗留的日记本,在阳光灿烂明媚的夏天,来到远川。一个古朴宁静的小渔村。这里有蔚蓝的大海和金色的沙滩。后来,我想我应该带着她的骨灰。

  依据日记上的提示,我往偏离渔村中心向西南方靠近大海的方向走。我要去一家叫“随”的家庭旅馆,去找一个男人。当我开始听得到大海的声音时,我感受到心脏在我胸腔里和着潮起潮落的节拍,甚至有些慌乱地砰砰跳动起来,这不免有些好笑。

  在小岛转了半天,路上也问了很多人,结果是我没找到那家叫“随”的家庭旅馆。我知道,三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只是我仍不免有些丧气。日渐西斜,渔村笼罩在一片橘色夕阳中,远处的海湾口,停泊着一艘艘渔船。我知道当务之急我必须得赶快找一个住处落脚。我被一片绿色吸引,朝那处走去,走近了,才看得是一片姜花。与庭院茂盛的姜花相照应,这家家庭旅馆的名字就叫“姜花”。我迅速拿定主意要在这里住下,并暗自揣测母亲应该会喜欢这样一个长着大片姜花的住处。

   老板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眼睛滴溜溜的很有灵气,一头海藻般茂密的黑长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在拿过我递给她的身份证时,我看到她纤长的手指布满老茧,与她的脸简直一点也不相称。办理好入住手续,她带我随意参观了下旅店。

  晚餐我们坐在院子的木桌上共同用食,除了我之外,这里目前还没有其他旅客入住。因而不免有些冷清。

   “我叫信得。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以后叫我信得。”老板娘看着我,大方而随性地做着自我介绍,“‘信'是信任的信,‘得’是得到的得。”

  我看了看她,暗自在心里想,好奇怪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同样奇怪。我学着她的样子,笑着说:“我叫贞谅。‘贞’是忠贞的贞,‘谅’是原谅的谅。”尽管刚刚她已经知道我的名字。

  她爽朗地笑起来,“好的,贞谅。”

  翌日中午,我从外面回来,看到一个陌生中年女子,年纪看上去和我一般大。无疑,她是这旅馆的第二位客人了。她坐在院子的藤椅上,穿着花衬衣,像是陷入某种沉思。看到我,她微笑着略微点头致意,面容安静沉稳。我也礼貌地朝她回以一礼。出去一早上,我依然没找到那个叫“随”的旅店。

  打开手机,除了四岁女儿的一条留言,没有其他任何消息。终究,我与乔伊不过是感情淡薄的夫妻。彼此都温和的性格使得我们能体面地维持和谐的夫妻关系,却也使我们之间的爱情在日复一日中消磨殆尽……叹息之余,我便更想找到住在“随”里的那个男人——那家店的老板。

  午后黄昏,女客人捧着本海子的诗集坐在缠绕着葡萄藤的花架子下懒懒翻看;我坐在她左边缠绕着绿色藤蔓的竹制吊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信得则在那一大片姜花和其他几个被切分成不规则形状的小花圃里忙活。她以娴熟的手法除完杂草,修剪好枝叶,便直起身,舒展一下身体。无疑,她算得上是一个好的园艺师。她的这个小花园、小庭院,在她的精心布置和细心照料下,清新雅致,看得出人工雕琢的精细,却又不失自然的灵秀。

  “贞谅,宋瑜,你们想在房间里摆放什么花?”

  宋瑜是那女客人的名字。她从书页中抬起头,偏着脑袋瞧了一遍园里的花,语气俏皮地对信得朗朗开口,“我要几枝铃兰,还有石竹。”

   “几枝无尽夏就好。”我爽朗地对信得说。

  替我们插好花之后,信得重新走到那片姜花面前,摘下一把姜花,信步走到院子里的木桌旁,插进一个白瓷花瓶。不同于给我们插花时的怡悦神态,在插姜花时,她脸上的笑总让人觉得有些感伤,甚有几许肃穆和虔诚。联想到种满了大半个姜花的院子,我猜想她对姜花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而似乎,她从来都只给自己房间插一束姜花。

  来到这几天,我依然没有一点头绪。那家叫“随”的旅店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仿佛它是出自于母亲的杜撰;而那个让母亲穷尽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他现在在哪,又是否真实存在?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一些关于母亲的久远记忆向我真实而又飘渺地袭来。似乎就是从那年夏天开始,我与母亲在情感上渐渐疏远。

  傍晚我去海边,带着满腔困惑和复杂心绪,在沙滩上缓缓踱步。沙滩上人很多,大人小孩都出来了,有的已经开始在搭帐篷。向金色沙滩抬眼望去,信得就这样猝不及防撞进我眼中,带着令我不可置信的力量,毫无余地。在巨大的蔚蓝和广阔的金色里,她赤着脚丫,裤脚和袖子被撩得很高,在沙滩上如孩童般愉快地捕捉螃蟹。我叫了声“信得”,她抬起头向我看过来,对着我粲然一笑,并将手中的螃蟹举起来给我看。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在橘色夕阳的照射下,呈现出漂亮的小麦色;她那一头野蛮生长的、披散下来的头发呈现出金属的亮泽。她是这样健康,充满生机,爽朗而美好。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并使我暗自心惊。

   玩够了,她将螃蟹放生,在海水里洗净手。我适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随身携带的棉质白手帕递给她,“擦擦手吧。”

  她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犹疑了下,微笑着把我的手推了回来。“没事,很快就会被风吹干的。”

  我们在沙滩上慢慢走。夕阳的余晖散尽,月亮从海平面缓缓升起,银色月光随着海浪爬上沙滩,又随海浪退去。海滩上的热闹仍在继续,孩子追逐打闹,渔人唱着渔歌归来,三三两两的大人团坐在一起闲话家常,有人在放烟花……

  “以前我爸爸经常带我到海滩上捉螃蟹。他捉螃蟹很厉害,有时我们会花上半天时间捉螃蟹,然后带回家或蒸了吃,或炒了吃。他以前时常和我说蒸螃蟹一定要用冷水,我到现在都记得。”

   “那他现在在哪呢?没和你生活在一起了吗?”

  信得仰起头,轻叹了口气,而后缓缓说:“他去世了。两年多前去世了。”

  听完信得的话,我不由得想起母亲,不禁悲从中来。看着天边的月亮,我想起母亲在日记中说很多夜晚,她和那男人吹着海风,走在月光皎洁的沙滩上。

  “信得……”

   “怎么,你想安慰我吗?嗨……我没事的,也不难过。我只是遗憾,遗憾我爸没能活得久一点,多和我在这沙滩上捉几只螃蟹。……我一个人,偶尔会觉得有些孤单。”信得吐了口气,笑了笑。

  看着信得,心里虽觉遗憾,但我却从她身上获得了某种安慰。我为自己这种心理感到羞耻,但或许人就是这样的吗?

   “信得,我不想安慰你,只是想告诉你:你……你可以去相信,你爸爸没有离开你,他依然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陪伴你……”说罢我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自己这番话实在有些文绉绉的。

  信得拿我瞧了瞧,眼睛亮晶晶的,随后忽的哑然失笑起来。我感到脸颊有些轻微发热。海风带着咸味徐徐吹来,吹得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就像信得的眼睛一样。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着回去吧。”我对信得说。

  看到我们回来,宋瑜从沙发上直了直身体,苦哈哈地看着信得说:“信得,你可回来了,我好饿!晚餐你随便给我炒几个家常菜吧。”

  信得露出她标志性的爽朗笑容,“好嘞,你等一下哈,我马上给你做。”说完信得撸起袖子钻进厨房,厨房里开始传出一阵忙活的声音,一下子使这房子里有了生气。

  “我看时间也有些晚了,要不你多做几个菜,大家凑一起吃,你也少忙活一点,”宋瑜看向我,“贞谅,大家一起吃可以不?”

  我抱了抱拳,“当然可以,宋瑜豪爽。”

  宋瑜学着我的样子也抱了抱拳,随后哈哈地笑起来,完全没了第一次见着她时她身上流露出的安静沉稳。

  那晚我们三个坐在饭桌上,无拘无束地吃饭闲谈,仿佛是认识了多年的老友。

  “告诉你们,我这次其实是偷偷跑出来的,”看了看我和信得疑惑的神情,宋瑜接着说:“我和先生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

  “宋瑜,看不出啊,你性子这么烈。”我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看起来温婉的宋瑜会做出离家出走这种事。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孩子气啊,三十老几的人了,还像二十岁的小姑娘这么矫情,”看着我和信得偷笑的表情,她不满起来,“别笑你们。我觉得爱情是需要保持激情和新鲜感的,很多夫妻在生活的琐碎中早已没有了激情,遇到问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架都懒得吵了,这其实是很可怕的。”

  宋瑜的话仿佛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手一顿,失去力量控制的筷子一松,我刚夹起的一只虾就直直地掉到了桌子上。她俩都转过头来钉在我脸上,我强压住内心的翻腾,勉强地笑了笑。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不回去啊。”信得看着她认真说。

  “肯定是要回去的啊。我要在这里等他来接我回去。”

  看着她说话时有些神气的表情,我问她,“你来这应该没告诉他,他怎么知道要来这找你呢?”

      这下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语气略带羞涩地说:“我手机开了定位的,我一直保持着开机,他肯定能找来的。”

   随后我和信得明了地笑笑,又趁机调侃了她几句。

   “贞谅,你是做什么的?我看你性格温和,气质儒雅,总不能和我一样离家出走啊。”

  我不由得笑出了声,“我是大学里的教授,主攻外国文学。来这里其实是想要找一家旅店。”

  “原来你是教授啊,难怪看你言谈举止不俗。告诉你,你还是我第二个遇着的会随身携带手帕的男的。第一个是我爸爸。或许这和我一直住在这个小渔村有一定关系。”信得看着我,满眼好奇地说出这些话。

  “那你是找什么旅店啊,没准信得知道,毕竟她在这里长大的。”

  “我找一家叫‘随’的家庭旅店,可来到这几天,依然一无所获。信得,你听说过吗?”

  信得垂下眼睑,凝神思考一番之后,摇了摇头,“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没见过叫这样一个名字的旅馆,会不会你记错了?”

  我感受到心脏被什么东西钳住往下掉,它去的地方叫虚空……尽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依然没法说服自己,那家旅店,那个男人,是出于母亲对婚姻失望所杜撰出来的。

  夜晚落了雨,我坐在窗前的桌子边,桌上摊开母亲的日记本,听雨打玻璃的声音。翌日清晨我早起,沿着海岸线跑了一圈。远川的风景很美,房屋沿海岸线错落有致分布,屋顶用朱砂红的琉璃瓦修饰,当然也不乏一些木制楼房,比如信得的旅店,就是全木制的阁楼。在这里,家家围墙上爬满爬山虎,每家院子里都种上自己喜欢的花,只是很少有人家像信得那样种大片姜花的。有时我会控制不住地把那片姜花与母亲联系在一起,仅仅因为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姜字,但信得昨晚说的话,证明我的想法不过是牵强附会。将母亲的事放下,用一颗审美的眼睛观望这里,会发现这里古朴,恬静,悠闲,平和。住在这里让我感到惬意舒适。而我,似乎有点贴近母亲的内心了。

  回信得旅店的路上,我在想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母亲日记中记下的旅店名字,像谜一般。但我多少清醒了些,我宁愿相信那个谜一样的男子真实存在,不然,我对母亲那么多年的不解,好不容易有一个出口,我不想又打上死结。并且,这是最后的机会,谅解母亲的机会。否则无论如何,我都将耿耿于怀母亲偶尔对我投来的怨恨眼神,我必将带着这疑惑和母亲由此带给我的痛苦进入坟墓。

  进到旅店,宋瑜正躺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廊桥遗梦》,并且她在哭。我朝电视屏幕看去,正好是整部电影最经典的雨中告别的那幕:苍茫的大雨中,男主人公俯下身子拿起项链挂在车子上,以此告诉她他在等。绿灯了,他仍久久地等在那里,微微颤抖的手将车把握紧又松开。而女主人公的那段心理独白,让我心情沉重。在一生仅此一次的确切爱情里,家庭和爱情,责任和自由,究竟如何选择才是对?而不管如何选择,有一方势必遭受巨大的损伤。出去庭院,看到信得正在搭花架子,估计是被昨晚的雨冲散架了。干活时她手指灵活,神情专注,然而却总是被耷拉下来的头发影响,时不时用胳膊去拢一下头发。鬼使神差的,我找来一条蓝色发带,询问她要不要将头发绑上。她看了看自己满是污迹的手,知道她的顾虑,我主动提出给她绑。直到此刻,我必须说明我不过出于好意,绝没有其他不纯思想。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我的意料。如果我事先知道给她绑头发竟会触碰到她脖颈的皮肤,我一定会更加小心。仅仅只是我的手指不小心摩擦到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肌肤,竟就使得我全身的肌肉一阵战栗。我的手指在颤抖,内心一片惊惶,并因自己产生的一系列反应感到罪恶。若抛开这罪恶的战栗,单看投射到地上的我们的影子,你会因看到一幅绝无仅有的和谐画面而欢愉。将视线重新移上来,猛然间发现她的脸已经染上了一层红晕,并且一直红到了耳后根,红到了脖颈。这带给我多大惊异啊,并随之而来一种抑制不住的过于清晰的兴奋感。

  除了我和宋瑜,旅店依然没有其他人住进来。我们当即决定,傍晚一起去海边捉螃蟹,也算打发时间。我和宋瑜没有捉螃蟹的经历,在信得的示范教导下,也算是大开了一回眼界。其间也闹过笑话,我和宋瑜往往被螃蟹夹得嗷嗷直叫,信得就在一边哈哈大笑。在这里,就算大叫出声,也不会因自己的失态而感到懊恼或是尴尬。相反,那时大叫出声的我们,反而最放松。我不由得想,除了那个男人,让母亲念念不忘的,还有叫“远川”的这个地方吧。

  这几天夜里爱落雨,第二天醒来就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早起去海边散步,思考有关母亲的事情,我亟待将一些事情想清。眼看来这快一个星期了,我却依然没有一点头绪。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回来,抬头看了看旅社匾额上的“姜花”二字,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地方,我心里竟有些隐隐的难过。

  走进庭院,看到信得提一个花篮,正在捡昨晚被雨打落的姜花。她用那条蓝色发带将头发绑了起来,露出眉眼带笑的脸蛋。她爱笑,她经常在笑。我从没见过对生活持有如此强盛热情的人。

  信得给我们煮了壶姜花茶,味道意外的好。我们坐在花架子下,看天空白云自由来去。我知道,此时喝茶看天的我们三人,有一天也会如天上的浮云般,偶然聚在一起,但散去才是最终结局。而我的内心没来由的一颤。 

  “信得,为什么这院子种那么多姜花?”宋瑜支着下巴有些漫不经心地问着。随后是一阵沉默,就在我们以为信得不会开口时,她说话了,语调柔缓,“为了纪念一个女子。”

  宋瑜瞬间来了兴趣,用鼓励的眼睛看着信得。我却听得心里一抖,总觉得有什么要浮出水面来。

    “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曾经,在一个平静的小渔村里,来了一个男人。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别人问起他也只是笑笑,却什么都不说。他在渔村开了一家旅社,每天接待不同的客人,听他们的故事,却从不说自己的故事。原以为生活会如此平静地过下去,可是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女子。女子来渔村度假,偶然投宿到他那里。男子注意到她长得很美,但她却不怎么说话,也不爱笑。她爱去海边,常常对着大海发呆,有时男人看着她的背影,特别怕她会跳入海中。偶然的一次交流,使俩人的关系迅速拉近。他们很聊得来,彼此思想契合,懂得对方的侃侃而谈,也懂得对方的欲言又止。后来他们相爱了,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慢慢地,男人敏锐地察觉到,尽管女子每天都很快乐,但她也开始一天天忧伤。他知道,他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讲到这,信得停了下,她呼了呼气,接着说:“女子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因无法忍受对孩子的思念,也无法抛却道义上的责任,最终她决定离开小岛,离开男人。男人知道她的艰难,也懂得她的心酸。他尊重她的决定,最终亲自送女子离开了。女子离开后,男人就在旅社的院子里种了满院的姜花来怀念女子。因为女人离开的时候送给男人一束姜花,因为女人的名字叫姜之。而姜花,代表着将回忆永远留在夏天。”

  听完信得的故事,我完全呆住了,脑子里翻江倒海,不得思考,不得反应。我深呼吸好几下,依然无法平复内心的激动和颤动。注意到我的反常,她俩问我怎么了,我久久才开口对她们说,我也给他们讲一个故事。

  我正欲说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了。宋瑜忽地站起身,看着男人只是笑,男人则几步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胳膊把她瞧了瞧,也不管我和信得在场,就一把把宋瑜抱进怀里。我想当时他的眼中,只看得到宋瑜了吧!看着这一幕,我和信得相视一笑。我们在为宋瑜高兴,也为她祝福。

  宋瑜转过身来,对我和信得说:“在远川的这几天我很开心,因为遇见你们。来这里我觉得自己成长了些,我发现人在特定环境里,对一些事情的感触会更深刻。贞谅,还记得我昨天看的电影吗,在海边捉螃蟹时,我就一直在想。而现在,我觉得我很幸运。……现在我要回去了,我和先生决定乘坐下午的船离开。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听到你的那个故事!”

   “好,有机会我一定把那个故事说给你听。祝福你们往后婚姻幸福!”

  宋瑜对着我们抱了抱拳,我和信得也以相同的方式和她告别。就这样,宋瑜走了。我们都知道,或许此生,我们再也不会再见。我想我会记住她,因为我会记住来远川所经历的一切。

   “我们去海边走走吧,正好你可以和我说你的那个故事。走路的时候很适合讲故事。”

  我内心又一阵激动起来,我努力平复一下心绪,使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缓。 

   “曾经有一个女人,有丈夫孩子。但她在婚姻中没有幸福,或许曾经有过。某年夏天,她去外地出差,一去就是一个月。回来之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无端哭泣,经常发呆,连她以前爱护有加的儿子她也开始懈怠。甚至,她或许怨恨她的儿子。原本亲密的一对母子,情感上开始渐渐疏远。儿子慢慢长大,但他始终想不清楚,为什么母亲出了一趟差,回来就变成了这样。他就这样忍耐着母亲对他情感上的折磨,忍耐着母亲偶尔对他投去的幽怨眼神。他也曾歇斯底里质问过母亲为何那样待他,但母亲什么都不说。他知道母亲有秘密,可惜母亲一直将那秘密带进了坟墓。而这,更加折磨着儿子……后来,在替母亲整理遗物时,他发现了母亲的日记本,并看了母亲的日记。在日记中,他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母亲在与父亲失败的婚姻中,再次获得了爱情。尽管母亲最终还是选择了家庭,然而,她却穷尽了后半生的时间去思念他,思念那个叫木子的男人……甚至她临终的唯一遗言,就是把她的骨灰撒到一个叫远川的大海里去。”

   听我说完,信得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了。她久久地凝视着我,有泪水在她眼圈里直打转。最后她哽咽着嗓子说:“贞谅,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我疑惑地看着她,信得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眼泪,接着说:“叫姜之的女子离开不久,男人便领养了一个小女孩儿,并一直扶养她长大。女孩总是从他口中听到一个叫姜之的名字,她知道养父一定很思念她,尽管养父从没有提起要去找她。养父很疼爱女孩,女孩有时也弄不清楚,究竟是因为她,还是因为那个叫姜之的女子,养父才终生未娶。养父死前,再三叮嘱女孩,一定要好好养护院子里的姜花。他说如果有天她回来了,看到满院的姜花,她一定会开心的。”

  我和信得沿着海滩走了很久,我们谁都没说话。当我看到太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散尽,海鸥振动着翅膀掠过海平面朝远方飞去时,我知道我彻底原谅了母亲,并为她感到心痛。我与母亲多年的恩怨终究得到了化解,在一个叫远川的地方;我仿佛在新的时空与母亲重新遇见,不是把她当作一个母亲,只是看作一个在爱情与家庭的泥沼里苦苦挣扎的女子,重新去认识她,审视她。在这个叫远川的地方,我不由得思考,人是要活在漫长的思念中,还是活在无休止的愧疚中?我终是不知道。忽然间我瞥见信得头发上绑着的那条蓝色发带,正迎着海风恣意飞舞,我的心猛然“咯噔”了一下。它带给我异乎寻常的痛苦的刺激,引起我精神上巨大的惊骇,一下一下,仿佛全出自于我灵魂的震颤。

  那晚,我和信得乘着月色从沙滩走回来,与第一次走在沙滩上的心情完全迥异,仿佛一对老夫妻,正走回自己家里去……

   在一个叫远川的地方,一种有关命运的东西在轮回。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旅社,终是没忍住而回首顾盼时,我看到阁楼上一个身影,闪电般重新隐回到窗帘背后。那一院子的姜花仍在阳光下热烈地盛放,花架子上,一条蓝色发带在随风飘扬……

   (在线责编 范丹丹)

  作者简介  

    王立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诗刊》《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诗歌1000多首,在《名作欣赏》《澳门月刊》等报刊发表诗歌评论100多篇。作品入选《新世纪诗典》等80多种选本。著有诗集《夹缝里的阳光》等,主编《当代著名汉语诗人诗书画档案》。获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3-2014)、第四届《山东诗人》(2018)年度奖等数十种奖项。《文艺报》《文学报》《名作欣赏》《诗探索》《飞天》《草原》《火花》《山西文学》等多家报刊发表了对其诗歌的评论。 推荐阅读余秋雨|笔墨祭毕淑敏|离太阳最近的树高洪波|鸡血石记池 莉|熬至滴水成珠阿 成|抚远之远(外一篇)周树山|乱世和末世的自我救赎 ——梁启超的人生哲学张继炼|大漠神韵(系列散文)廖静仁|调琴师 (小说)张 镭|失独者K先生林清玄|生命的意义曹学林|我与汪国真的一面之缘天 涯| 带一个春天回家警 喻|警喻小小说两篇吴世莲| 吴世莲抒情诗选王卫民|紫 薇赵晏彪|心灵的家园 创作的牧场  ——评张继炼小说集《遥远的牧场》白爱青|是新生,也是重逢(组诗)李凤臣|麦   收裴海霞|巴丹吉林是用来仰望的杨东婷|怀念母亲三色堇|大雁塔,铎声阵阵(组诗)                     中国作家在线100000+作家文学爱好者都关注的微信平台

上一篇:王紫璇和陈坤什么关系,因与李现搭档《河神》走红
下一篇:德育演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