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扳着猴腿看大姨妈

栏目:热点资讯  时间:2023-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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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ARS结束后,我的研究生导师搞到一种化学试剂“K”,据说具有事后避孕药的潜能——即“K”有可能成为新一代的毓婷。导师申请到了课题经费后,便把我派到河南农村——我要在那里进行一场动物临床预实验,测试“K”的效力。

  所谓动物临床预实验,就是拿动物来代替人去测试新药。听起来合乎情理,但问题是许多人患的疾病(比如梅毒或酒精肝),动物根本就不得。好在生物医学发展到现今,人类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动物进行改造,让它们染上人类才会有的奇病怪症。这些经过改造的动物被称为“动物模型”,被饲养在实验室,专门为人类开发测试各种新药而降生、发情、交配、繁育,直到死亡。

  如果所测新药把实验动物的病治好了,且没有副作用,那就再往临床病人身上试;如果治不好,动物们死了(这种情况往往占绝大多数),那也没关系,换个课题,用别的新药和动物模型重新来过就是。反正,人要治病,公司要赚钱,导师要晋级,学生要毕业——人类文明的前进绝不会因为死了几个动物而停下。

  我们的实验相对简单:只是测测日本人搞出来的“K”到底能不能当事后避孕药。它不需要实验动物患上什么耸人听闻的怪病,只要雌性动物交配后,即可用来实验。

  问题是,我们该选哪种动物做实验。简单讲,跟人类越相似的动物,就越适合做疾病模型。照这逻辑,我们似乎应该用课题经费去非洲买几只大猩猩。但现实上却行不通:我们只是一个省属医学院,导师设计实验课题时,须把经费、成本、周期这些科学以外的因素都纳入考虑。最后的结果便是,我们将用河南省农村的一群猕猴来做这实验。

  猕猴,雌性体长不过半米,就身形而言,与人类幼孩相差无几。这种屁股下长了两个红肉垫的猕猴,还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整件事的荒谬就在于,这项以折磨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为主的实验,同时又受国家课题经费的资助。

  比实验更荒谬的,是当时才二十三岁的我。

  留着乱蓬蓬的长发,套一件满是窟窿的T恤,T恤反面印着“二十五岁还不是诗人就把自己干掉”,正面是呲牙咧嘴的大门乐队主唱。

  推开导师办公室的门,我主动要求去河南。导师痛快地答应了,我很快就搭上从东北省城开往古城南阳的绿皮火车。最便宜的顶层卧铺,狭长,逼仄,活像一口棺材,把我二十三岁的躯体塞了进去。

  吃着温水泡胀的碗面,胃里一阵阵泛起恶心,幸好我还有个随身听。耳塞里面的嗓音是已被酒精毒品毁蚀的鲍勃迪伦,“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随身听很快就没电了,鲍勃迪伦寂然无声。我想给我的爱人——远在省城的单身母亲发条短信,可惜直板Nokia没信号,我只好把目光投向窗外。

  滚滚黄河漫掠而过。

  在轮番搭乘火车、出租车、长途客车、三轮摩托后,我来到南阳市附近的赵湖村。猴场就在村头的国道边上,门口立着白漆的木牌:“南阳市野生猕猴养殖基地”。我们实验用的猴子都养在这里。猴场主人姓赵,醉醺醺地把经营执照亮给我看。

  实际上,这猴场其实就是二三十个监牢般的猴圈的集合,每个圈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屋,泥土地面,三面砖墙,一面铁栅栏向外。栅栏上嵌个小铁门,平时上锁,开了门人就可以猫腰钻进去,给里面的猴子喂食,打针,或套上麻袋拎出去。圈里还放了两个小铁盆:一个漏了,用来装猴食;一个还没漏,用来盛水。

  负责猴子吃喝拉撒的是一年轻小伙,叫小张,一头细碎卷发,来自附近村镇。当时,他正在备考南阳城某个兽医专科学校,照顾猴子很不上心。比如,他经常忘记给猴子换水,忘得多了,干脆就把铁盆挪到栅栏外接雨水,猴子们只好把小脑瓜从铁栅栏里伸出来喝雨水。若赶上久旱无雨,铁盆里就会生出一层黄恹恹的东西。猴子便呆呆地望着那铁盆,伸爪去抓一抓那黄东西,放嘴里舔舔,怪叫一声,便缩回墙角的阴影里抓虱子去了。

  猴子的食料是一种由面粉、玉米粉、土豆、鸡蛋配制的混合物,做起来跟盖房时用沙子拌水泥差不多。在阳光晴好的午后,小张在猴场当院摆上一个黑塑料大盆,拎一大袋面粉,倒进盆里,太阳底下暖暖地晒着。

  我问:“为啥要晒?”他说,“这面粉是便宜货,混了耗子屎尿,不是潮就是霉的,好好晒晒太阳,消毒。”

  除此以外,小张还常常使一柄两三斤沉的大菜刀,刷刷刷削出一堆土豆皮,再把土豆剁成小块,丢大坛子里,用棒槌狂捣成泥。赶上他心情不好,便会省掉削皮这步,连带着土豆泥也没捣透。

  小张的眼睛没长开,嘿嘿一笑就没了,再配上一脑袋卷发,活脱脱一个农村“堕落”青年。捣完土豆泥,面粉也被太阳消毒差不多了,赶一赶嗡嗡的苍蝇,就开始下玉米粉,浇上两瓢水,和一大铁锹土豆泥,使出吃奶力气去搅。不然等玉米粉面粉粘成了疙瘩,就和不开了。

  这是一个良心活儿。只要小张和食的时候偷一下懒,猴子们就得拉个把星期肚子。很不幸,小张满脑子都是南阳城的兽医专科学校,猴子们上吐下泻就成了常事。

  赵场长则是一名奇男子。孑然一身,整天喝的五迷三道,骑着越野摩托在国道上窜来窜去。他也拿整天想入非非的小张没招,只好让我帮忙看着点。

  看着小张把食料和完了。他把铁锹往地下一撇,抽起白鹭牌香烟。我要了一支,见烟盒上是展翅高飞的白鹭,便问:“所以你们河南产白鹭?”

  小张恶狠狠地骂:“产个鸡娃子俅!”

  我和小张,一个东北话,一个河南腔,半通不通地聊天。他反复跟我讲他的复习计划,说他最恨“鸡娃子俅的傻B英语”,更搞不懂一个南阳市的烂学校,兽医专科,考英语用来“日他娘个俅的俅”。

  我俩胡扯一阵,猴子们怪叫几声,日头也就渐渐斜了。猴圈栅栏的影子一点点伸长,在猴子们红扑扑的毛脸上,在空空如也的小铁盆里。塑料大盆里的食料还没干透,变成了一堆暧昧不清的糊状物。可小张已没了耐心。依照他的逻辑,“反正猴子吃肚里也要拉出来,是干是糊又有啥区别?”

  我无从辩驳,只好随了他。这小子当下拎来水桶,把大盆里的食料一点点往猴子们的小饭盆里倒腾。猴子们先是狐疑地看着这一坨粘糊糊,到底还是受了新鲜土豆味道的蛊惑,弯下腰,撅起屁股上的两个肉垫,把小脑瓜探铁盆里去吃。

  小张叼着烟,眯了眼,一桶一桶地往外倒腾,眼看大盆里的食料要没了,他却突然叫道:“我日,鸡蛋忘俅下哩!”

  鸡蛋是猴子食料里的重要组成部分,本应在和土豆泥时往里加。我不知该如何补救,却见小张撇掉烟头,搬来两盒白皮鸡蛋,总共有四十八个。二十二个猴圈,他往每个圈里再弯腰钻一次,伸脚把正吃的专心的猴子踢开,每个铁盆里打俩鸡蛋,棍子搅和几下,算亡羊补牢了。

  猴子们呆呆地看着一铁盆的乱糟糟,茫然无措。

  还剩四个蛋,我和小张分了。他白水烫熟了蘸酱油干噎,我煮方便面往里下。我说大学里都这么吃蛋。他眨眨小眼,半信半疑。

  时间一久,村里的耍猴人对赵场长抱怨:“恁家的猴子骨头咋都恁软呢?是不是你们和料的那个鸡娃子吐唾沫了?”

  这些以耍猴为生的赵姓男人常年走南闯北,一路山高水长,所依所凭者无它,就是那只脖上拴了铁链的猴子。猴子来自猴场,或租或买,经训练会做出各种供人取笑的动作,比如突然跳起来腾空给耍猴人一个嘴巴,或用打火机给耍猴人点烟。

  依照耍猴人的抱怨,猴子搭档表现不佳,“骨头发软”就是因为小张往食料里吐了口水。

  我承认小张对猴子没啥爱心,但绝不苟同他的口水会有那么可怕的效力。以前我曾给实验室配过鼠料,用的也是面粉玉米粉,再配上鱼骨粉作添加剂,防止笼养的老鼠缺钙爬不动。所以,我建议赵场长买些鱼骨粉给猴子吃。

  我费尽唇舌,跟他解释鱼骨粉是鱼骨头鱼刺磨成的粉,富含各种金属盐分,可增强骨质。赵场长瞪起醉眼,不禁大笑,拍拍我肩膀,把我领到国道边上他的养鱼池。

  “鱼骨头对吧?我这全是鱼!把鱼捞出来炖了,剩下骨头再喂猴子,不就完俅了?” 赵场长说。

  说回我的实验。

  既然“K”具有事后避孕的潜能,其效力就须在已怀孕的母猴身上检测。所以整个实验的关键是母猴:它们必须按照我们安排的时间怀孕。简单地说,就是对的母猴,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见对的公猴,以对的心情,办对的“事儿”。

  但如何确保母猴事发当天处于非安全期?这就要依据母猴的月经周期进行推测。猕猴和人类一样,也是单胎灵长类动物,每隔28天也有大姨妈。所以我得挨个儿钻它们的圈,把猴摁在地上,扯起尾巴看。

  猴场的条件粗陋不堪,母猴们的大姨妈很不规律,时长时短,根本无法依据单个周期推测排卵期。导师在电话里吩咐:“你小子至少得连续观察三个周期,才能走下一步实验。”所以我在村里头仨月,不干别的,整天出入母猴圈,记录它们的大姨妈。为此,我置办了一套迷彩服,一双大头鞋,一副白线手套,拎了带铁柄的圆网,像贼一样钻进圈里。

  刚开始,母猴看来者不是平时添水喂食的小张,都吓坏了,墙上地上栅栏上到处乱窜。我只能瞠目结舌地站着,看它们像一道道土黄色的闪电,在眼前飞过。

  时日一久,母猴便不再逃窜了。缩成一团伏着,小脸紧贴在地上,背部土黄色的体毛急剧起伏。我上前扣住它脖子,掀起短而粗的尾巴,便露出两个鲜血淋漓的肉垫。我一松手,它就窜入墙角,毛茸的手臂护住胸前,棕红色的脸上呲露尖牙,发出愤怒的呼呼声。

  这副凶相,我早见怪不怪。从迷彩服中掏出铅笔,在笔记簿上写道:“母猴3-A,月经出血连续9天,异常,不可用”。

  从生物进化来讲,猕猴要比我低好几个级别。然而从动作上的反应速度来看,我和猴子们的地位刚好相反。我拎着大铁网,满心都是荒唐:这个倒霉的预实验让我和猴子们都陷入一种极度缺乏尊严的境地。

  我在赵湖村从夏捱到冬,入秋赶上两个星期的雨,鬼天气活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丧事,伴着雨,一截一截凉下去。

  我就住在猴圈前面的小屋,屋外是没割完的棉花地,灰黄灰黄的泡在雨里连接成片,满眼瘆得慌。猴子们则在圈里缩聚成团,互相搂抱取暖。

  可我还得按照实验进程钻去折磨它们。它们见我来了,略微迟疑,还是四散逃开,估计也是出于习惯。我拎着网,默默站着等它们停下来。我心说:“这样也好,你们和我在冷雨天里都能动弹动弹暖和暖和。”

  我从圈里出来,猴子们又缩一起取暖,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入夜,我听着屋外风和雨,在潮湿阴凉的床上辗转反侧,盼望明天赶紧放晴,晒晒被子衣服什么的。后面的猴子们被也雨浇毛了,呼呼呼叫个不停。它们这一闹,我更睡不着了。

  场里的这些猴本是山里的野猴。遇上这种没完没了的秋雨,它们本该躲进树丛或山洞,可赵场长却雇佣大队人马,带了兽夹铁网,把它们活生生捉了过来。

  打断肢体,塞进麻袋,猴子们就这么被扔进这戳了市局领导章印的猴场,变成了赵场长的私人财产。用配制的食料喂个一年半载,要么被我们租来做预实验,要么被耍猴人带到大江南北供人类嬉笑取乐,每只至少能赚三五千块。

  入冬时,一个广东人开着大卡来到赵湖村,笑嘻嘻地用含混不清的普通话和赵场长称兄道弟,还塞给我和小张一人一包万宝路香烟。我问这人是干嘛的,小张用那双细细的眼睛盯着广东人说:“鸡娃子是来杀猴的。”

  据说有一道菜叫“醉猴脑”:先用烈酒灌醉猴子,捆绑结实,脑袋壳卡在桌上的一个小洞里,刀斧凿开,食客纷纷伸箸夹取鲜脑,蘸了酱油芥末,送到嘴里大口去嚼。

  十几只老残不堪的猴子被关进铁笼,装进了广东人的大卡。

  这算作猴们的第三种用途。

  我刚到赵湖村还是八月,浑身一层层冒汗,两天不洗澡就馊了。猴场有个水泵,在小张指导下,我脱光衣服,战战兢兢地站在猴子们住的小屋中间,拎起龙头往身上冲,圈里猴子们吱吱乱叫。

  这冲法并不长远。一入秋,从地下泵出来的水就像铁棍般冰硬。小张见我可怜,便说十里外的镇子有个“人民浴池”。

  “人民浴池”其实是一个大棚子,外面还拴着头黄牛。成人两块,不满一米高的儿童半价。没有莲蓬头,只有两根黑铁管子,一根开水,一根冷水,我只好在集市上买个塑料盆,把冷水和开水兑温了往身上浇。

  一个冬日午后我洗得正高兴,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处境,忽然外面那黄牛怪吼一嗓,就把脸塞进窗子,嘴嚼干草,鼻喷白气,一双牛眼盯着我。我还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那牛又吼一声,牛脸又从窗子挪出去了。

  我发现村里人好像也不怎么洗澡,没见谁家有能洗澡的卫生间。一到日落黄昏,每人都捧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条,在猴场门口挨排一蹲,稀溜稀溜地吃,还用河南话张家长李家短。混熟了,我也盛碗自己煮的方便面,蹲着加入他们,用刚学会的河南腔问:“恁们都咋个洗澡?”

  老乡们嘿嘿笑了。

  原来他们是进南阳城去洗,有两星期去一次,有人一个月一次,具体情况视年龄及贫富而定。我大喜过望,穿上破烂不堪的迷彩服和变了形的大头皮鞋,把百十块现金往袜筒里一塞,就出发进南阳城了。

  我喜欢赶早上五点钟头一趟的短途客运进城,再坐晚上六点末班回村,这样就能在城里转悠一整天。在国道边睡眼惺忪地等着中巴来,塞给售票员十块现金,发票也不要。车里虽挤了点,但乡里乡亲,透着股亲热,甭管土路国道,只要有人喊一嗓撒尿,车就会在哄笑声中停了下来。有尿没尿的都下去溜达,司机就歪在驾驶座上抽烟。

  我的随身听丢在从省城开往南阳的绿皮火车上了,只能在怅然间掏出直板Nokia,给单身母亲发短信。不回。想打个电话过去,又想她那边可能还没起来,只好作罢。

  颠颠簸簸,迷迷糊糊进了城。下车就直奔烩面馆,两大碗羊肉烩面,一碗充饥,一碗解馋。然后找地儿洗澡。我一般去火车站旁的“洗浴会馆”,每回给我搓澡的都是一个瘦巴巴的少年,沉默寡言,手劲奇重无比。

  洗完澡就心急火燎去网吧,还是为了远在省城的单身母亲。她头发很短,堪比《重庆森林》里的王菲,总是在她老爸开的校园仓买柜台后面对我笑。和她热恋那阵,我一下课就跑去跟她聊天。她家小卖部很小,下课人多且闹,上课就很安静。我问她:“要是我上课去了,剩下你一个人会不会没意思?”她用手指了指柜台上的黑色录音机,还有纸盒箱里的旧磁带。可是她那录音机老是绞带,每次都是我拿她女儿画画用的彩铅笔把带子重新卷好。可问题是,带子虽能卷好,音质却没法复原。

  我那时刚拿到研究生录取的通知书,又在实验室里写了一篇关于不孕不育的小综述,发表在专业期刊上,拿了几百块稿酬,外加导师奖励的几百块,心头一热,就买了个随身听。我把随身听放在她店里:“我上课时你听,可甭浪费这一千块。”一下课我就跑过来,塞进一盘鲍勃迪伦,和她一人一个耳塞坐柜台后面听,柜台下面手握着手……

  在洗澡之前我又掏Nokia给她发短信。她总算回了,说咱们上网聊,手机打字太慢。我坐在网吧里等,结果她又不上线。当下拨了长途过去,她也不接。再发短信催,半天才回:“今天有事,改天吧,咱们有的是时间。”

  她的措辞残酷里还透着暧昧。我很想发句狠话过去,可手指却乖乖地敲出这样一行字:“嗯,咱们有的是时间,等你。”

  没有回复。

  离回村的末班车还有段时间,我百无聊赖中点开了热播电影,枪版《无间道》,连梁朝伟那两撇小胡子都看不清。肚子毫不客气地又饿了。

  离开网吧,我又去南阳站附近吃烩面,吃恶心了,又赶紧去小卖店买一包硬装哈德门。烟盒上落了一层灰,无人问津久矣,可在单身母亲家的小卖部,哈德门却卖得最好。

  南阳站门口还有几个小摊,摆满各式旧书。日落黄昏,我大步流星地往南阳站口走去。回村的末班车开出南阳城,上了国道。打开车窗,乱蓬蓬的长发已经干透。妈的,至少身上那层老泥卸掉了。

  回到国道边的小屋,第一件事就是拾起床底那半截砖头,在墙上一排排的“正”字上边再新添一道。第二件就是重启Nokia,给单身母亲发短信:“我回村了。一切都好,只是少你。”

  第三件才是跑后面看猴子。

  城里逛了一天,我把这帮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彻底忘在了脑后。

  刚认识单身母亲的时候,非典闹得正凶。那种令人心烦的暮春时节,风闷气燥的,校领导还下令停课封校,所有人都憋在校园里。

  女生一天到晚在主楼前那台大屏幕电视底下结队跳兔子舞,男生就不断在球场上打架滋事。有人闲极无聊,干脆在那两排白桦树中间摆起了书摊,我在那儿第一次读了村上春树。

  单身母亲家的小卖部在校南门大学生浴池对面。那天傍晚我踢完球,光着膀子进去买可乐。当时,她女儿正骑着一个塑料大乌龟,她穿一条水磨印的牛仔裤,露脚背的皮凉鞋。她递给我一听可乐,铝罐上挂满水珠,像是得了瘟疫的人在高烧发汗。

  我想再跟她搭句话,又找不着话茬,只好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可爱?”

  她笑着问我:“像不像我家的孩子?”

  小卖部很小,本来由她父亲经营。一个老头柜台后站着,原本很寥落,可非典封校,生意竟红火起来。眼见来人太多,老头看不过来,就叫女儿过来帮忙。

  第二次见面,我便和她一起喝酒了。封校以来学生闹事层出不穷,有人用酒瓶砸窗子,有人用蜡烛烧被单。校领导发狠下令禁烟禁酒,所以当我站在月光下的操场,看到她自行车后架上竟是一箱易拉罐啤酒,不禁又惊又喜。

  “刚从咱家冷柜出来,趁凉喝吧。”她打开一罐,递给了我。

  那晚我们连开了十多罐。我不胜酒力,她却酒量惊人。我捏着手里的空罐,发出古怪的吱吱声。她说来爸店里帮忙,其实是为了散心,忘掉她的前夫,一个在她的描述中残酷无比的男人。

  顺着月光她又带我去了小卖部,接她父亲的班。那晚我陪了她很久,酒劲起来,浑身燥热,顾不上进出的同学,拧开她那台黑色录音机,总是绞带,只好改听广播,省里的点歌台。

  单身母亲问:“要不明晚熄灯过来帮个忙?”

  我点点头。

  她从小卖部柜台底下拿出一个纸盒箱。果不其然,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各式香烟。

  “挑一包吧,就当是订金。”

  因为禁烟,我颇有段时日无烟可抽。单身母亲看着我在大纸盒里挑烟,她女儿已趴在塑料乌龟上睡着了。我挑的是哈德门。单身母亲捏了我肩膀一下:“你就这点出息?哈德门是咱家最便宜的。”

  第二天夜里刚一熄灯,我便套上大门乐队头像的白棉T恤,从宿舍二楼的窗子跳了下去。脚后跟麻嗖嗖一下,落在地上。非典的那些夜里大家都睡不着。对面的女生楼正跟我们男生楼开窗拉着情歌,有几个姐儿们见我从楼里跳出来,就在夜空下放声喊道:“没瞅清,给姐重跳一遍!”我没理她们,径直奔着黑夜去了。

  单身母亲站在小卖部门口等我,换了条裙子。月光下我也看不清是黄色还是粉色。我问她女儿睡没睡,她没回答,把我带到了学校的西围墙。

  墙上有个豁口,一个大步就能跨出去。豁口外站着她的父亲,那个常年累月用微波炉给大学生煮方便面的老头。他身旁是小卖部的那辆三轮自行车。

  我本想打个招呼,但这老头的目光有点凶狠。他女儿解释说,我是她找过来“帮咱家忙的”。我这才看清那三轮车上拉的是一箱箱的啤酒。我把啤酒都抬过豁口,还把那辆三轮车也扛了过去,然后骑上去,啤酒、穿裙子的她、还有她的父亲都坐在我身后。啤酒瓶的撞击声在午夜显得格外清脆。我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淡,不分彼此。

  啤酒被塞进了小卖部的冷柜,我出了一身汗。老人的目光温和下来,给我开了一瓶啤酒,吩咐他女儿早点回家,就骑着三轮车走了。

  单身母亲锁上店门,拉起我的手,又把我领回那围墙豁口。火车呼啸而过,她那条裙子在月光下一片雪白。我跟在后面,她说,“我从小在这铁路边上玩儿到大。”我跟着她七绕八转,来到一处路灯下。她喝掉那半瓶酒,丢下瓶子,叫了出租车,带我去了江边。

  我现在还记得江边夜市的烧烤摊卖两种扎啤:青枣和黑麦。我们每样点了三扎。一直喝到后半夜,就着烤鱿鱼和卤花生,她跟我说了许多那男人的事。我默然无语,盯着她那条裙子,大口大口地喝着冰镇扎啤。等酒劲返上来,我已经站不稳了。

  她叫了出租,坐副驾上指路,我脑袋被酒精烧得发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开进一栋家属楼。她没醉,把我扶上四楼。“房子是朋友的,留钥匙给我,帮忙看家。”

  她只打开客厅的灯。我跌跌撞撞奔洗手间去了。她说里面没灯,开门才有光亮。我浑身是汗,脱掉T恤。她进来用毛巾帮我擦了身子,还问我想不想吐。我摇头说不知道。她说咱俩别睡人家床了,弄脏不好。她去里边卧室把床垫拖出来,铺在客厅地板上,关了灯。我又套上T恤,与她和衣躺下。

  窗子被她打开了,窗帘被夜风撩起。地板上,床垫上,月光一点点地挪着。她的短发让我脖子发痒。我扳过她的头,她坚决推开了我。她说不行,喝多了弄这事儿难受。

  那夜我并没有吐,只是被酒精烧得口干舌燥,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我起来去卫生间,拧开笼头喝自来水,不知何时她也醒了,一下从身后抱住我。天亮时她伏在我身上,俩人一丝不挂。

  再撩起窗帘的,便是晨风了。朝阳跟着探了进来。我睁开眼,卧室的门半开半掩,里面墙上挂的大幅婚纱照,只能看清一半:单身母亲穿了一身火红的婚裙,正在墙上对我微笑。床垫上的单身母亲正用短发蹭着我的肩,地上是她昨夜的裙子。我总算看清了它的颜色。

  到了河南,我才发现这里的秋要比东北滞后一个月。

  东北的八月十五,已打下霜来。河南到了中秋还是一片晴好。小张说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阳光最好,说完他便从赵场长那领了工资,回家过节去了。赵场长则跨上摩托跑南阳城送礼。所以这年中秋我是独自在猴场过的。

  我在河南美好的秋阳下给单身母亲发短信,祝她和她女儿还有她老爸中秋快乐。我还让她帮我多吃一块我最喜欢的枣泥月饼。她照例只回一条:“知道了。”那天我很想听听她声音,就拨了电话。没接,只在短信上说:“别闹,我得去接孩子。”

  我只好独自混过白天。一到晚上,月亮出来,冷白冷白的。我给自己炖了一锅牛肉,去村头打了一斤黄酒。小屋的炉灶劲儿小,蓝色火苗摇摇摆摆,随时随地要灭。那锅牛肉怎么也炖不烂。我捱不住天冷,就先喝黄酒。

  这酒跟以前我和单身母亲喝的扎啤不一样,装在一个小塑料桶里,灌一大口下去,甜滋滋的,带点酸,好像小孩喝的饮料。牛肉还没出锅,我倒把酒喝得差不多了。

  黄酒返后劲,我上了头,晕呼呼把锅放地上,人趴在床上,伸筷去锅里夹牛肉,不管生熟,大口大口吃起来。

  酒和牛肉在肚里翻滚,我横卧在床上,又拿起那款Nokia。临从省城出发,我特意买了长途套餐卡,为了和单身母亲谈情说爱。我忍不住又拨她电话,还是没人接。连拨三次,没人接。她在干什么?过中秋么?和谁过?她难道觉得我离不开她?

  一阵酒劲顶上来,我把Nokia丢到地上。黑色机身与银色电池顿时在水泥地上弹开,分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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