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学是什么,博物学常见问题答案解析
博物学FAQ
通常,博物学字眼并不出现于当下的媒体和学科目录中。虽然对于化学、分析力学、核物理、分子生物学许多人也搞不清楚,但因它们常见便不会再发问,而博物学不一样,谈到的并不多,相对而言,人们愿意提一些问题。
提的问题五花八门。比如,博物学是干什么的?博物学是科学吗?博物学与所谓的“自然史”什么关系?有哪些知名的博物学家?你为什么还关心博物学?博物学是不是意味着不专业?遇到这类提问,需要回应,但是经常面对这些问题,回答起来也不会太有兴致。
不过,我并不认为对于完全不了解博物学的人,只要读了FAQ就真的明白了什么是博物学。就像对于从来没学过地质学、数学、物理学的人,在其面前准备好各种FAQ的解答,他(她)也可能仍然体会不到什么是地质学、数学、物理学。
博物学是干什么的?
针对提问者的背景,应当给出不同的回答。对于什么是物理学、什么是佛,都可以也应当给出不同的回答。对于一名小学生、初中生、大学文科生、大学物理系的研究生、费曼之类的物理学家,关于物理学也会有不同的理解和关注点。
在不清楚背景的情况下,对博物学只能做一般性的解释:博物学在宏观层面与大自然打交道,试图了解大自然中存在的动物、植物、菌类、矿物、星星、云等,对它们进行描述和分类,同时也关注大自然中各个部分之间、各个层面之间的关联。
通俗点讲,观鸟、看花、种菜、采集标本、给自然物分类等,都算在博物的范围,如果做得精致些、有条理些,就接近博物学了。
博物学是科学吗?
按生态学、博物学教授安德森(John G.T. Anderson)的说法,博物学是最古老的“科学”。科学两字是打了引号的。是不是科学,要看概念的划界。我并不认为在全称上宣布博物学是科学或者不是科学有何特别的意义。在现在,最好不笼统地说它是科学,原因是,一方面科学界可能不同意,觉得它不够资格,另一方面博物学家也可能不同意,比如不愿意“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当然,在历史上和现实中,博物学与科学有相当的大的交集,有些人物的身份也是重叠的。
博物学究竟有什么用?
当人们纷纷强调某种东西如何有用时,对于博物学我就不想再提它的有用性了。我们可以反问一句:诗歌有用吗?孔子确实说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不过,这些功用或许根本不在提问者考虑的“有用性”之范围中。
面对类似的提问,我首先想说:博物学没用。没用还关注、还浪费时间研究,不是犯傻吗?在这个社会中,有用性的极端便是靠它能高效地杀人、高效毁灭自己所讨厌的东西,其次,有用性便体现在靠它能当官、发财。依靠博物学,也能杀死人,但效率不高。用博物学当官,门都没有;用它没准能发点小财,但那不是它的目的所在。因此,我只好再次强调:博物学没用。
如果承认了“没用”,在此基础上关于博物学还能谈什么?
在没用的前提下,可谈谈它的另类价值!梅特林克(1862-1949)说世上存在大量“无用且美好的”东西!在急功近利的人看来,文学、美学、哲学,甚至纯科学,统统没用。不过,当下的无用性有可能蕴藏着长远的有用性。
博物学扮演的角色可从人类个体、群体、天人系统的层面考虑。在个体层面,博物有可能放松自己。放松了,就将自己融入了更大的共同体,包括大自然。在群体层面,博物可能有助于大系统的平衡和适应。在天人系统层面,博物可能保持环境友好,因为博物学坚持自然公正原则,人是其所是,既不妄自菲薄也不膨胀僭越。
△刘华杰在夏威夷看植物
与博物学关系密切或者有一定渊源的学科有哪些?
有许多,如植物分类学、民族植物学、动物行为学、地质学、地理学、生态学、保护生物学、人类学、环境伦理学、自然哲学、环境美学等。
与“博物学”精确对应的英文词或者词组是什么?
不同语言间词语很难精确对应,只可大致对应,内涵与外延不可能完全重合。与博物学大致对应的是natural history,博物学家对应于naturalist或natural historian。
△山龙眼科火轮木(Stenocarpus sinuatus)摄于夏威夷。
夏威夷大学校园Webster Hall东侧有两株。树太高,无法接近像小火轮一样的花序,只得用150-500mm的“大炮”拍摄。
英文natural history为何不直接翻译为“自然史”?而naturalist似乎还有别的意思?
因为natural history来自拉丁词组naturalis historia,产生较早,当初词组中的history并无“历史”的意思,而是描述、探究之义。现在,natural history作为一门学科或者学术领域,最好译作博物学。这也是约定俗成,很久以前许多学者已经这样翻译了,就像统计物理学中的“输运理论”(transport theory)不能译成“运输理论”、数学中的“傅里叶级数”(Fourier series)不能译成“傅里叶系列”、“递归函数”(recursive function)不能译成“递归功能”一样。但也并非见到这个词组就只能这样死译,当它作为一种探究方式时,译成“博物志”也是可以的。如味觉博物志、灰雁博物志、独角兽博物志、经济学博物志等。也有许多人自信地非要译成“自然史”,那也没办法,就当是个代号吧。
的确,naturalist在不同学科中有不同的意思,比如你可以在卡斯达纳利(Jules-Antoine Castagnary)的艺术评论意义上、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的科学哲学意义上,也可以在怀特(Gilbert White)、约翰·雷(John Ray)、达尔文、迈尔(Ernst Walter Mayr)的博物学意义上理解,它们非常不同。我们说的博物学家,通常指的只是怀特、华莱士、达尔文、洛克(Joseph F. Rock)、迈尔、古尔德、威尔逊(Edward Osborne Wilson)等。
睡菜科荇菜(Nymphoides peltata)。多年生水生草本。茎圆柱形,多分枝,节下生根。上部叶对生,下部叶互生,叶片飘浮,近革质,圆形或卵圆形,基部心形,全缘。花常多数,簇生节上,5数。花冠金黄色,昼开夜合。《诗经》中描写过这种植物,认识了它,能更好地与古人对话。摄于北京大学。
博物学在认知上有何特点?
强调宏观描述、分类及系统关联。与还原论、数理科学形成鲜明对照,但并不是完全对立,博物学照样可以使用还原论、数理科学的成果。在一般性描述中强调博物学的特色,是想区别于其他学问、探索方式。
△毛茛科长瓣铁线莲(Clematis macropetala)。摄于河北崇礼。
博物学是否意味着不专业、业余?
经常有人这样以为。与其他领域一样,“从业者”都有专业与业余之分,也许在博物学领域后者多一些。博物学并不一定意味着、蕴涵着不专业或者不深刻,回顾一下科学史,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比如林奈、达尔文、华莱士、迈尔、威尔逊。许多博物学家对大自然有精细的、深刻的了解。不过,也必须承认,博物学的门槛很低,几乎人人可以尝试,而对于其他学问,恐怕就不行。
博物学与科学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直接说博物学是科学?
问题又回来了!博物学中有科学的成分也有非科学的成分,不必攀高枝把自己打扮成科学,虽然许多领域和许多人习惯于争“科学”之名。科学有价值,非科学并非无价值,如文学、艺术。不把博物学直接说成是科学,有得当然也有失。失之于没有吓人的光环、借现代性之光的机会,得之于不受科学共同体的约束、不必承受对当今科学负面影响的指责。
△草海桐科黄花草海桐(Scaevola glabra),特有种。
我们注意到有时你说博物学是科学,有时又说不是科学,对吧?
没错。不过你要注意语境,即考虑语用学。当潜在的读者或者辩论的对手声称或暗示博物学是科学时,我通常会强调博物学不是科学,甚至要坚决捍卫博物学的非科学性!当读者或者辩论的对手暗示博物学不严格、不够学术时,我通常会强调博物学是科学或者包含科学成分,并且历史上自然科学从中受益良多!
2011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好的归博物》一书,这个书名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是说博物学都是好的吗?
局外人不容易明白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题目。之前,在科学主义的话语中,存在田松所讲的“好的归科学”的隐含假定。大意是,科学领域出了任何问题,都怪不了科学,因为那种出了事的、坏的东西不科学、不属于科学,即使原来与科学混在一起,也要从科学中摘出。总之,经过一番狡辩,科学的纯洁性得以维持。这种科学主义的辩护策略我们是不同意的。
我们是在反讽的意义上使用“好的归博物”这一修辞。也就是说,我们并不认为博物学一切都好得很。事实上,博物学有许多类型,有的是我喜欢的,有的是不喜欢的。历史上有的博物学家做了好事(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有的做了坏事,有的既做好事又做坏事,有的是好是坏现在还不清楚。于是,“好的归博物”并非我本人所赞同的判断,书名这样起是在时刻提醒我们自己:别犯科学主义同样的错误,别像那些人一样为博物学辩护。2000年我出了一部文集《以科学的名义》,书名也是用来提醒自己的,那时我刚从科学主义者转变为非科学主义者。
为了便于理解,我推荐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巴雷特(Andrea Barrett)的《“独角鲸”号的远航》(The Voyage of the Narwhal),它写了博物学家的另一面。虽是小说,却反映了实际的情况。许多探险考察都有小说中描写的那些不好的方面,我们必须正视,没必要回避。
梨果檀香(Santalum pyrularium),只生长在考爱岛。
博物学教育与自然教育有何不同?
都涉及人类个体或群体与大自然如何打交道的方面,在当下都强调尊重大自然、保护大自然。不同之处可能在于博物学教育是间接做此事,而自然教育直接做此事。在日本,自然教育发展迅速,据说在3900多所自然学校,它们是正规教育体系之外的学校。从事自然教育的很多人本身就是博物学家。
博物学与科普是什么关系?传播博物学是否就是传播科学?
坦率说没有直接关系,两者旨趣、性质不同。不过,现实中确实有一定关系,有些人习惯性地把一些博物学活动与科普联系起来。那样做有一定好处,能够部分借到科普的光,但也是有代价的。传播博物学是一种文化传播工作,美国国家地理及其电视频道、BBC的博物部做的许多事情属于博物学文化传播,很少提科普,只是国内有人愿意从科普的角度去理解。公众尝试博物学可能想获得某种体验,科技知识的获取可能不是关注的最核心内容。
我甚至立即想起《禅定荒野》(The Practice of the Wild)中的一句话:“我们正凭借古老的知识向上爬,很快我们就会碰到正在走下坡路的科学了。”如果连续性存在,相遇是必然的。
杜鹃花科火山越橘(Vaccinium reticulatum),特有种。在草丛和新生的熔岩上大量分布。果实可食。摄于夏威
博物学已经死掉,为何还想恢复它?
博物学在正规教育体系中已经衰落,但并没有完全死掉。即使承认快死掉了,也有许多理由恢复它,因为当今以及未来人类社会的存续需要它。学者以及公众需要从整体上、在宏观层面持续感受、理解整个世界,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和即将发生的事情、对来自科学与非科学领域的命题、理论,做出新的价值评判。
有可能恢复博物学吗?能否举例说明?
事在人为。与博物学相关的讲座总是受到欢迎,这就很说明问题。北京大学附中已经开设博物课多年,效果非常好。许多毕业的同学反映这门课收获很大,对自己产生了持续影响。我本人在北京大学面向本科生也开设“博物学导论”课程,面向我的研究生开设了“博物学文化”和“博物学编史理论与方法”课程。
在正规教育中恢复博物学只是一个方面,当前更主要的是在课外自学中面向所有人推广博物学理念,倡导博物学生存。最近几年,经常有人请我讲博物学,比如国家图书馆就请我讲了两次。
最近,出版界开始关注博物学题材。十年前我就预言过,中国出版界会越来越喜欢博物学题材。
桃金娘科光叶多形铁心木(Metrosideros polymorphya var. glaberrima),特有种。
此标本2012.02.20采集于拉尼坡山道中下段木麻黄林中。
当今正规教育体系为何抛弃博物学?
清末民国时期,博物学在各级教育中还是有一席之地的,特别是一些启蒙教育,博物色彩很浓,这可从当时的教材看出来,如《幼学琼林》、《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高等学校中也有博物课,甚至有博物部、博物系。解放后新中国教育资源有限,国家急需实用人才,博物学自然靠边站。几十年后,中国的教育已经发展为世界上最庞大的体系,每年颁发数量最多的博士学位,“科教兴国”已经成为国家战略,但仍然没有博物学什么事,各级课程体系中根本就没有博物的字样。这与当今正规教育的导向有关,与教育界想培养什么样的人才有关,即与教育的目的、方针、政策有关。当今教育是“现代性”范式下的教育,以培养对大自然、对他人有竞争力的主体(agent)为基本职责。在这样一种状况下,博物学的确落伍了,因为它“太慢”、“不深刻”、“没力量”!
这么说博物学的衰落只是中国的事情了?
不对。博物学的式微是由现代性决定的,中国只是现代性大潮中的一分子。进入20世纪,一直到现在,博物学整体上都在衰落。这与现代性对力量、生产力、竞争力的过分强调有关。
不过,西方发达国家在国内维持了某种多样性,博物学作为文化多样性的一部分而得以保持和一定的恢复。中国处于现代化的“下游”,主旋律是求力而不求多样性,因而博物学的地位更悲惨一些。我相信这是暂时现象,等中国真正发达了、自信了,博物学一定会适当恢复。不过,即使恢复,也不可能成为主流,除非现代性的逻辑变得不起作用!
博物学与地方性知识是什么关系?地方性知识没有普适性吗?
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简称LK)是来自人类学的概念,最近经常有人谈到它。博物学起源于地方性知识或本土知识(indigenous knowledge,简称IK),我更喜欢后一种称谓。“地方”一词容易产生误解,当然“本土”也会引起多种联想。并不是说这类知识没有一定的普适性,与其他知识一样,它们当然也有一定的普适性,也在广阔的时空中成立、适于较大的群体。另一方面,所有知识也都有其适用的范围、成立的条件,也就是说并非绝对放之四海而皆准的。LK和IK称谓直接显现的是它们在起源上和维系上的特点。其持有者们的确不特别在意知识的普适性和异地传播,并没想着将其标准化、去与境化后用于榨取剩余价值、操控整个世界。
说博物学是本土知识,是想强调它与百姓“生活世界”的紧密性,以及这类学问的自然特征,因为现在许多学问已经很不自然了。对于城市以外的居民,没有现代科技照样可以生存,但他们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博物学。
对在中小学恢复博物学教育你有何建议?
要减少应试教育的比重,让学生有更多时间和机会接触大自然,尽可能在自然环境中玩耍。应当结合社区、家乡的具体情况编写乡土教材,教育学生熟悉家乡的历史、自然环境、生物多样性,即让孩子从小掌握一些地方性知识,这些知识可以受用终身。只有这样,孩子才能了解、热爱家乡,长大后想着报答家乡。其次,可以开展形式多样的自然体验活动。
玄参科密蒙花(Buddleja officinalis),勐海当地人用它来染米饭,因此也叫染饭花。摄于勐海。
大力提倡博物学,是否考虑到了历史上博物学干过的坏事?
非常好、非常尖锐的问题。前面就《好的归博物》这一书名的讨论已经涉及此问题。
博物学与科学一样,在历史上的确都干过坏事。当然有人不承认科学曾做过坏事。如果坚持那样的逻辑,也可以辩称博物学也好极了,从没干过坏事。
不过,那种“好的归科学”的辩护策略并不吸引人,我们不愿意接着来一个“好的归博物”,而是明确承认博物学中有好有坏。至此,答案已经有了,我们要不断重新建构我们喜欢的博物学!其实别的领域差并不多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没说透。重点不在于全称判断,而在于具体的博物学内容比较而言是否有吸引力,“全部科学”和“全部博物学”都是指称不明确的东西。
你说的博物学为何与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博物学不完全一样?
谢谢你没有直接说我胡编了一种博物学!历史上的博物学的确在发展变化之中,每个时代的博物学都各有其特点,不同地域的博物学也各有其特征。哲学、自然科学何尝不是这样?
另外,“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只是一种美好的修辞,“客观的历史事实”之类用语只是朴素实在论的想法(它对于理解历史并无价值,通常用于辩论中批评对手),没人能完全搞清楚真实的历史,历史是后来人依据不同的框架、缺省配置书写的、建构的。当然,建构不是无根据地建构,每一种建构都要讲道理。
为何国外的许多科技史学者在做博物学史?
原因很多,比如别的东西做多了做腻了就想做做博物学史。开个玩笑,也不纯是玩笑。根本原因在于博物学对于人地系统(天人系统)可持续生存很重要。迄今自然科学有四大传统:博物传统、数理传统、控制实验传统和数值模拟传统,现实中的各门科学基本上是这四大传统的某种组合、搭配。既然博物学与其中最悠久的一个传统有关,以前又研究不足,现在自然有关注的必要。此外,科技史研究与文化史研究在操作上日益融合,科学的文化特征而非认知特征得到空前重视。在这样一种趋势下,博物的视角并非只限于博物类科学史,也同样可用于审视数理科学史、还原论科学史、实验科学史,特别是对人物的研究。比如,可以用博物学的眼光研究伽利略、牛顿、莱布尼兹、法拉弟、麦克斯韦、爱因斯坦、图灵、冯·诺伊曼、杨振宁、吴健雄,这将涉及我所说的“博物学编史纲领”。这个纲领并非只考虑博物类科学,它有更大的野心。
国外有大批优秀的博物学家和博物学著作,而中国却少见,是不是中国人不擅长博物?
前半部分大约是事实,后面的看法根本不成立。
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优秀的博物学家和博物学作品,如张华、郑樵、沈括、徐霞客、李时珍、李渔、高濂、吴其濬、曹雪芹、李汝珍等人的作品。现在也有,只是人们不太注意罢了,比如季羡林的《蔗糖史》,赵力的《图文中国昆虫记》,张巍巍的《昆虫家谱》、安歌的《植物记》,付新华的《故乡的微光》,徐仁修的“蛮荒探险系列”,朱耀沂的《蜘蛛博物学》、《成语动物学》和《台湾昆虫学史话(1684-1945)》,郭宪的《那些花儿》,阿来的《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等。我个人知道的吕植、位梦华、赵力、赵欣如、单之蔷、徐健、倪一农、林秦文、刘冰、王辰、张巍巍、党高弟、钱映紫、安歌、顾有容、余天一、冯永锋等都有很好的博物情怀,非常优秀。
睡莲科芡实(Euryale ferox)。摄于北大。
在当今的台湾,博物学发展得如何?
台湾有一批非常优秀的博物学家,如刘克襄、朱耀沂、潘富俊、徐仁修等,他们出版了许多优美的博物学作品。两岸的博物学应当充分交流。
恢复博物学、倡导博物人生最大的障碍在什么方面,有利的方面是什么?
障碍在于许多人喜欢随大流或者赶潮流,对世界对人生没有思索,不知道目前的工业文明是不可持续的、不知道自己随大流的生活方式对人地系统无好处对自己也未必有好处。有利的方面在于,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目前的发展模式有问题,当下的教育体制、教育方针及人才培养模式有问题,开始学会尊重多样性。
你是男性,为何喜欢花花草草?如此感性的东西与你的专业哲学有关系吗?
喜欢花草跟性别没有必然联系。通常女性做饭,但也有男厨子吗!
男人女人都有喜欢植物的。钟情于美丽的花朵,可能反映了人的一种天性。我们依恋着大自然,我们属于大自然;而时代精神(哲学经常这样自居)不能不关注盖娅(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神)。博物学在乎的花朵好比女性,哲学在乎的理性好比上帝,女性与上帝一定要对立吗?是否有合二为一的可能性?我认为有,比如女神!比如敬畏自然,憧憬天人系统的可持续生存!
哲学上有许多人都听说过一个句子:两极相通。也有人提及,中国古代的儒释道本来都是有灵性的生命之学,强调亲证、体证,反对一味地在概念上胡扯。博物学为此提供了一个实例,博物学既感性又理性,既具体又抽象。哲学有不同的做法,现在英美主流哲学界仍然延续分析的套路,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哲学。简单说,哲学不等于概念、命题、逻辑分析和论证。哲学号称是时代精神的体现,自然不能完全无视活生生的现实:现代性给人的种种压迫。哲学只要睁眼看世界,就有可能与博物学联系上。哲学家可以引入价值判断,对人类的当下理想生活方式给出规范性的说明,在“变焦”的过程中审视何谓自然、人性、神性、崇高、正义、真理、合理性等。
卫矛科卫矛( Euonymus alatus)。摄于北京大学。
你个人的植物学、博物学知识主要从哪学来的?听说你爬树很快?
我没有“科班”学过。小时候,我的植物学、博物学知识都是通过父亲、母亲言传身教学来的。在我眼里,父亲是百科词典,对家乡的一切都非常了解并且能讲出点道理来。跟着父母,通过采山菜、拣蘑菇、挖药材、摘野果、割柴禾,不知不觉就对家乡的博物志熟悉起来,我上小学时就能独立上山做这些事情了。
山里长大的孩子几乎没有不会爬树的。野外生存,爬树是基本功夫。
省沽油科省沽油(Staphylea bumalda)。摄于北京大学。
大家都很忙,你哪来那么多时间去博物?
时间当然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但自己能否做主、相对自由地支配时间则因人而异。我不基本不用手机,这就节省了许多时间。我的手机正常状态是关机,手机款式也很土,现在几乎没人在用了,别人无数次劝我换手机甚至送我手机我都没动心。现代人唯一谦虚的表现似乎就是低头看手机,所以现代人也可称为“低头族”。其次,要减少不必要的应酬。人是社会性生物,有些应酬是需要的,但现在应酬的范围在不断扩大,吃饭和社交要应酬,做学问和开学术会议还要应酬,真是无趣而且劳累。我当初选择教师这一职业,就是为了清静点。
并非所有的忙都值得称赞或同情。有人喜欢忙有人不喜欢忙,有的纯粹在瞎忙,自己忙不说还要折腾别人跟着忙。对我来说,要分清主次,有些事可做可不做就选择不做,通常我不同时做两件事,一心一意做一件事,整体而言效率还算高。我从不轻易答应某个差事,一旦答应则准时交活。该做的做完了,我自然有时间外出看植物,或者在附近看植物。
听说你要写一本关于野菜的书?
对。我个人很喜欢《救荒本草》,小时候也有采野菜的快乐经历。几年前就想写《北京的野菜》,计划收录百十来种,照片都准备好了。多家出版社很积极,要跟我签合同。我没答应,书也一直没有写,主要是有顾虑,担心一些植物因此遭殃。经常见到一些大妈在校园里、植物园里挖野菜(即使允许采,也不应当采,因为污染严重,还喷过农药)。如果我写了这样的书,只会加剧这类不良行为。另外,北京周边山上还有许多种类的野菜,但数量不多,经不起采挖。综合考虑后,我觉得还是抑制一下自己写此书的冲动。
现在,我自己也偶尔采野菜,但有严格限制,只采数量较多的种类,更不会在城区采。我自己也种点菜、栽点果树(若干种类是我自己嫁接的),多半是为了玩,吃是次要的。
你最喜欢的博物学家、哲学家是谁?
安德森曾说:“我们人人生而为博物学家(We are all born natural historians)。”普通人与博物学大师之间的鸿沟相对而言要小于数理科学界的情况。
很难说最喜欢,我从不同的博物学家那里都能学到东西。如果一定要列出来的话,我比较喜欢徐霞客、G.怀特、梭罗、缪尔、利奥波德、迈尔、卡逊、劳伦兹、E.O.威尔逊。
我喜欢的哲学家有老子、庄子、亚里士多德、休谟、达尔文、罗素、怀特海、迪昂、胡塞尔、波兰尼。学院派通常不提达尔文,而我认为不提他社会科学的哲学、认知科学、心灵哲学根本没法讲。
就西方而论,谁对博物学的贡献最大?
为了完整起见,必须同时提及有内在张力的两位大师:林奈和布丰。他们同一年出生,学术风格非常不同,但贡献均是一流的。他们两位的工作实际上是互补的。遗憾的是,历史上分属两只队伍的人马经常互相攻击。
除了上述两位,后来贡献较大的是达尔文和E.O.威尔逊。
中国的博物学好还是西方的博物学好?
没法比。相对于各自的生活方式,都是匹配的,或者说都是好的。我作为中国人,的确感觉中国的更好。不过,当世界一体化后,中西博物学不可能独立发展了,相互借鉴是必要的。
缘毛太行花(Taihangia rupestris var. ciliata),2015年3月29日摄于河北武安。
既然你感觉中国的更好,为何你和你的学生并不研究中国古代的博物学?
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关注中国的博物学,比如我曾讨论过《诗经》中“赋比兴”的认知含义,还算有点新意。不过,总体上看我们的确不敢在一开始就碰中国古代的博物学。原因呢?准备得还不够,缺少足够的“框架”。先研究“比较简单”的西方博物学,积累一些经验、获得一定感受后,再来研究中国的可能比较合适。实际上已经在做计划,招学生方面已有所行动。研究中国古代的博物学,需要做艰苦的积累,不能太急,欲速不达。
培养博物兴趣,最好从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都不晚,不过最好是在童年。
现在城里的孩子接触野性自然的机会越来越少,部分家长可以有意识地创造机会;多带孩子到各处旅行也有助于培养博物兴趣。
普通民众修炼博物学,一定要像科学家那样做吗?比如辨识植物,是否要按照科学家提供的检索表之各个项目来核对?
向科学家学习自然没错,但不必处处听科学家的!辨识花草,可以借鉴检索表,但不必照搬。事实上正如你按你自己的方式认出了单位的全部或者大部分同事一样,你也有希望以自己的方式辨识身边的花草。你的辨识方式不需要与他人的完全一致。他人通常可能通过DNA识别、可能通过试卷测试识别,而你可能仅仅听脚步声或者一声咳嗽就百分百断定那人是谁。博物致知,提倡一种有个性的personal knowing,相当于亲知、亲证。
有博物认知这回事吗?或者说有必要单独讨论博物学的认识论吗?
我觉得是有的,比如歌德对植物的研究所展示的,再比如拉夫洛克(James Lovelock)的盖娅学说所展示的。博物学的方法论与认识论是相关的,不能说只有前者没有后者。当然,极端者可能说两者都没有。对此,我不想反驳。没有就没有吧。
菊科紫苞风毛菊(Saussurea purpurascens),摄于河北赤城。
重建博物学与文明批判有关吗?
有关。目前的文明有许多问题,有些人们已经感受到了,更多的还未被普遍意识到。我愿意引用博物学家华莱士的一段话:“我们首先应该深刻意识到我们的文明所遭受的失败,这是因为我们忽略了我们的天性,抛弃了天生的道德观念和情感取向,而是更多地受着我们的法律、经济以及整个社会的影响。”华莱士批评的首先是大英帝国的文明,也适用于对西方文明、整个当代文明的批判。
单纯批判并不能解决问题。恢复博物学这件事,当然包含对现有文明的批判,也是对新文明的一种憧憬、一种行动。
是否已有人写出了博物学史?
有。比如,简洁的有法伯(Paul Lawrence Farber)的《发现大自然的秩序:从林奈到威尔逊的博物学传统》,大部头的有安德森的《彰显奥义:博物学史》。不过,关于中国的,我还不知道。
重要的是,博物学不仅有历史,还有未来,我相信这一点。
中国媒体关注博物学吗?
2010年以前似乎不关注,但最近比较关注。媒体对博物学这样的非主流话题显得很有热情。以凤凰新媒体为例,凤凰卫视许戈辉主持的“与梦想同行”采访过我,凤凰卫视梁文道在“开卷八分钟”中介绍过我的《博物人生》,凤凰网读书会讨论了我的《檀岛花事》。传统报纸、刊物对博物学的报导就更多了,如《三联生活周刊》、《环球人物》、《亚太日报》采访过我。中国出版界变得越来越愿意出版博物学著作,这是好现象。
如何评价你个人对博物学的贡献?你正在主持一个有关博物学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据了解此前“博物学”字样从来没有进入过社科基金资助的选题,您怎样看待这个重大项目?
个人是渺小的,尤其面对大自然之时。我个人只不过在恰当的时候关注了博物学而已,希望把它复兴起来。我也不是一个人在奋斗,我的同事、朋友都非常支持我。我做了一点点思考和建构,也喊了几嗓子。有多大意义?要过些时候才看得清楚。
社科基金资助博物学让我非常高兴。此前我也申请过博物学的一般项目,但没有成功;2013年申请重大项目,竟然批准了。我的思路没有变,我猜测,或者评审专家变了,或者评审专家的态度变了。没钱,我也做了十多年,有钱,当然会更努力。项目资助的是二阶博物学而不是一阶博物学,当下中国最缺少的也是二阶博物学研究。我会对得起纳税人的钱,发展博物学也会直接服务于公众。
芸香科白鲜(Dictamnus dasycarpus)。
什么是二阶博物学?能举几个例子吗?
二阶博物是对一阶博物活动、现象以及博物学家的研究。比如郑樵的《通志》、范发迪的《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余欣的《中古异相》、贾丁(Nick Jardine)等人编辑的《博物学文化》、艾伦(David E. Allen)的《英国博物学家》、纳什的《大自然的权利》、沃斯特的《自然的经济体系》、薛爱华(Edward H. Schafer)的《朱雀》、托马斯的《人类与自然世界》、莫斯(Stephen Moss)的《丛中鸟:观鸟的社会史》、斯帕里(Emma C. Spary)的《桃花园》(Utopia’s Garden)和《吃在启蒙:巴黎的食物与科学》、弗仁茨(Roger French)的《古代博物学》、安德森的《彰显奥义:博物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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